想不到,我竟会被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骗得如此彻底!
每次讲授《九歌·山鬼》中幽渺的巫山神女,赵鹏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佝偻如鬼魅的身影,就会撕裂我的记忆——人们叫他赵坨子。
1997年,香港澳门回归前夕。我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师兄孙贺博士、师姐李倩月——她新月般的笑眼和浅浅酒窝,是那段晦暗记忆里唯一的光——我们三人组成科考队,背着精密测绘仪、同位素测年采样盒和塞满压缩干粮的背包,一头扎进了三峡巫山云雾缭绕的褶皱里,只为寻找传说中的巫山神女遗址。
刚踏入古楚人视为灵山的禁域不久,我们雇用了他。
他老得惊人,丑陋不堪,看起来足有七十,后来才知那时他才五十出头。他是这片诡谲山林公认的活地图,也是将我人生轨迹彻底撞离轨道的…鬼祟山魈。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陈腐泥土的气息,在湿热的雨林里格外清晰。
刚驶离巫山县城,盘山道还回荡着师兄师姐轻快的歌声。我握着方向盘,副驾上指路的赵鹏像块沉默的石头。目标——神女溪,传说中神女沐浴的秘境。
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我随口吟诵,试图驱散山林的沉寂,神女,多半是楚人浪漫精神的图腾吧。
赵坨子眼皮都没抬,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俺不懂你们文绉绉的讲究。俺没文化,就晓得——神女,真有。俺见过。
后座的李师姐探身,月牙眼弯起,带着酒窝的俏笑:哦那她…有我好看吗
倩月,你在我心里无人能及。师兄立刻接话,语气温柔。
砰!赵鹏枯瘦的手猛地拍在仪表台上,震得灰尘飞扬。他扭过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师姐,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神女娘娘跟前——开不得玩笑!
话音未落!
一道火红的影子闪电般蹿过车头!是只狐狸!赤红得扎眼,幽绿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鬼火般一闪!
操!我魂飞魄散,猛打方向盘,一脚跺死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碎石路上发出刺耳尖啸。车身像醉汉般剧烈甩尾,狠狠冲出路面,哐当一声巨响,保险杠结结实实怼在一块巨石上,前轮悬空!引擎盖下冒出绝望的白烟。
完了。车废了。
师兄一拳砸在车门上,闷响在死寂的山谷里回荡。几乎同时,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的天光。
先避雨!师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抓出车里的救援GPS——90年代末的笨重家伙。屏幕闪烁,信号格空空如也。该死,这鬼地方的深谷屏蔽了信号。只能等县城救援队发现我们失联了。
时间不等人。我和师兄咬着牙,把最关键的测绘仪、采样箱和少量干粮卸下,塞进带来的折叠小推车。泥泞陡峭的山路,推车成了累赘,只能靠两人肩膀死扛着拉拽。
赵鹏一言不发,从褡裢里抽出柄磨得雪亮的厚背镰刀。手腕一抖,唰唰几声,前方纠缠的荆棘灌木应声而断,露出湿滑泥泞的小径。他佝偻的背影没入铅灰色的雨幕,像一柄开路的锈蚀古刃。
神女溪,他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雨声里,冰冷又笃定,不走大路抄近道,三四里。两个小时估计就能到。
雨疯了似的砸下来,冰冷的雨鞭抽得人脸颊生疼。即使裹着雨披,雨水也顺着帽檐倒灌,眼前一片混沌水幕,几乎无法视物。
糟了!设备!师姐的惊叫撕裂雨声。
只见小推车里,原本保护仪器的塑料袋被荆棘划开狰狞的大口,雨水正无情地往里灌!师兄二话不说,一把扯下自己的雨披,死死盖住推车上的精密仪器箱。
孙贺!你疯了!我吼道,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
测绘仪不能报废!他声音嘶哑,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冲锋衣,快!用你的雨披盖采样箱!
我心如刀绞,却无法反驳。设备是我们此行的命脉。我咬牙脱下自己的雨披,扑向装着同位素采样盒的箱子。冰冷的雨水立刻浸透了我的后背,寒意刺骨。
赵师傅!这附近!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立刻!马上!师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用手遮挡着仪器。
赵鹏佝偻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模糊不清,像块被冲刷的礁石。他缓缓转过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淌下,浑浊的眼睛里竟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
到了。就在眼前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前方湿滑泥泞的山道上,那抹刺眼的火红再次闪现!那只狐狸!它幽绿的眼珠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鬼火,只停留了一瞬,便灵巧地窜向右侧一片陡峭的山壁,消失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
跟着它!我不知哪来的冲动,嘶声喊道。
我们跌跌撞撞冲向狐狸消失的方位。绕过那块湿漉漉的巨岩——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不大,但足够容身。
快进去!师兄大吼。
我们连人带车狼狈地挤进山洞。洞内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潮湿气息,但至少隔绝了那要命的暴雨。师姐立刻掏出三支防水手电,强光瞬间刺破黑暗。
赵鹏却摆摆手,拒绝了现代光源。他像早已习惯黑暗的山精,从怀里摸出火石、一小撮干燥的茅草(天知道他怎么保存下来的)和几根枯枝。
只见他枯瘦的双手异常灵巧地动作着,嚓嚓几下火星迸溅,橘红色的火苗迅速舔舐着枯枝,一个温暖而跳跃的篝火在山洞中央燃起,映照着洞壁嶙峋的怪影。
呼…师姐刚松了口气,背靠冰冷的岩壁滑坐在地。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搏骤停的巨响猛地从洞外传来!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轰鸣!整个山洞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
我们扑向洞口——
只见刚才我们冲进来的路径,已被一股裹挟着巨石、断木和泥浆的恐怖洪流彻底吞噬、掩埋!泥黄色的浊流还在奔涌,洞口的光线瞬间被堵死大半,只剩下篝火在绝望地跳动!
洞口…被泥石流封死了!
死寂。只有洞外沉闷的轰鸣和洞内篝火噼啪的爆响。赵鹏蹲在火堆旁,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沉默地走回火堆旁,动作却快得惊人。只见他抽出几根更粗壮、明显预先处理过的干燥木棍,用不知名的油脂(或许是动物脂肪)浸润布条,三两下就绑扎出几支远比师兄那支明亮、稳定的火把。火焰在他手中驯服地燃烧,驱散更大范围的黑暗,却驱不散他带来的寒意。
他递给我一支火把,火光映照下,他的视线落在我湿透后紧贴身体的单薄衬衫上:洞里阴气重,湿衣沾身…要命。
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师姐立刻反应过来:穿我的!快!
她不由分说地从防水背包里扯出一条叠好的素色连衣裙塞给我。
冰冷的湿衣像一层裹尸布贴在皮肤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犹豫。我背过身,在摇曳的火光和岩壁投下的巨大阴影中,迅速褪下湿冷的男装,套上师姐还带着体温的连衣裙。布料柔软的触感和截然不同的剪裁包裹住身体,带来一丝荒谬的暖意,也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陌生感。
你…
师姐看着我,火光在她月牙般的眼睛里跳动,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停顿,…要是女子,定也是极美的。
我脸颊发烫,下意识地低头。眼角余光却瞥见——赵鹏!他并未移开目光!那浑浊的瞳孔缩了一下,死死钉在我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祭品或是某个印证了他预言的符号那眼神没有淫邪,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这诡异的气氛像冰冷的蛛网缠住了所有人。
师兄烦躁地挥舞着火把:别磨蹭了!走!
赵鹏终于收回了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他不再看我们任何人,而是缓缓转身,面向洞穴深处那吞噬光线的无边黑暗。他佝偻的身体突然绷直了一瞬,然后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带着古老韵律的姿态,朝着黑暗深处,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狠狠撞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接着,他喉间开始挤出一种极其低沉、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野兽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在洞穴的四壁间碰撞、叠加、回荡,形成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仿佛在与黑暗深处的某种存在沟通、祈求…或者…警告
嘟囔什么鬼东西!快走!师兄被这诡异的气氛彻底激怒,声音带着恐惧催生的暴戾。他高举火把,率先冲进了那片未知的、被赵鹏的叩拜和咒语浸染的黑暗之中。
洞穴深处阴冷刺骨,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湿滑岩石上,手电光柱艰难地撕开黏稠的黑暗,只映照出嶙峋怪石投下的扭曲鬼影,压抑得令人窒息。
突然,前方探路的师兄猛地刹住脚步,火把的光圈剧烈晃动,映出一片幽暗反光——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像墨玉般嵌在洞穴尽头,彻底阻断了去路!
操!师兄的咒骂在洞壁间炸响。他发疯似的将小推车上的设备包、物资袋粗暴地翻倒在地,手电光束在湿漉漉的岩石和散落的物品间狂乱扫射。潜水衣呢!那套干式潜水衣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寒意瞬间盖过了山洞的阴冷:坏了…太重…好像…忘在车后备厢了…
忘!你他妈除了撞车还会干什么!关键装备都能丢!师兄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不该带你这种废物出来!
唾沫星子混着洞里的湿气喷在我脸上。
我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嘴唇哆嗦着,压抑的委屈和愤怒终于爆发:怪我!车是意外!潜水衣那么大件,当时谁想起来拿了!推车塞不下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够了!孙贺!师姐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师兄扬起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都什么时候了!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她瘦小的身体挡在我和暴怒的师兄之间,瑟瑟发抖。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瞬间——
师姐护着我的手臂突然僵住,师兄的怒骂也戛然而止。
我们几乎同时发现——赵鹏不见了!
刚才他明明还沉默地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像一块融入黑暗的石头!篝火的光晕之外,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死寂的黑暗。
赵…赵师傅师姐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无比微弱。
无人回应。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和篝火噼啪的爆响,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时间仿佛停滞,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
注意脚下。
赵鹏那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幽灵般突兀地在我们头顶上方响起!
我们猛地抬头!
手电光束慌乱地扫向脚下——
嘶…嘶嘶…
令人头皮炸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死亡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岩石缝隙、阴影角落涌现!
密密麻麻的三角蛇头缓缓探出!幽冷的鳞片在手电光下反射出湿滑黏腻的寒光!无数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竖瞳锁定了我们!毒蛇!全是毒蛇!像一张蠕动的、致命的网,瞬间收拢!
啊——!!跑!!师姐的尖叫撕心裂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设备辎重去他妈的!我们像被烙铁烫到的野兽,连滚带爬地朝着赵鹏声音的方向——洞穴侧上方——亡命奔逃!
混乱中,手电光柱疯狂晃动,勉强照亮了侧壁——那里竟天然堆叠着一些巨大的、相对平整的岩石,形成了一条极其陡峭、仅容一人攀爬的阶梯!
赵鹏佝偻的身影,正稳稳地站在阶梯最高处的一块巨石上,如同山魈般俯视着下方蛇群涌动的炼狱。他手中那支特制的、燃烧稳定的火把,是这片混乱黑暗中唯一清晰的指引。
我们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冲上那险峻的石阶,冰冷的岩石摩擦着皮肤,身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和鳞片刮擦岩石的声音紧追不舍!
终于踉跄着爬上赵鹏所在的平台,三人瘫软在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手电光下意识地扫向前方——
一条锈迹斑斑、由粗大铁索和简易木板构成的古老索道,赫然横亘在幽暗的虚空之上!一端连着我们所处的石台,另一端则消失在深不见底、黑暗浓稠的洞穴更深处。
这…这通往哪里我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赵鹏站在索道边缘,浑浊的眼睛凝视着索道延伸的黑暗深渊,火把的光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未知的涟漪:
不知道。总比喂了下面的‘地龙’强。
锈蚀的索道不止一条,冰冷的铁索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我们不敢耽搁,师兄打头,师姐紧随,我居中,赵鹏殿后。
每人抓住一条悬索,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黑暗深渊,身后下方,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和鳞片摩擦岩石的声音并未远去——那些致命的毒蛇,正沿着陡峭的石壁,密密麻麻地向上攀爬!速度比预想的更快!
快推!它们要上来了!师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用手臂交替拉动索道,身体在深渊上方剧烈摇晃。
我心脏狂跳,每一次推动都感觉冰冷的铁索在掌心滑动,吱嘎作响的木板仿佛随时会碎裂。恐惧让我忍不住回头看向殿后的赵鹏:赵师傅!这么多蛇!索道这么慢…
赵鹏佝偻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异常稳定,他枯槁的声音竟透着一丝诡异的平静:莫慌。蛇…上不来。
话音刚落,他枯瘦的手猛地一扬——
一片刺鼻的黄色粉末如同烟雾般洒落,精准地飘散在我们刚刚离开的石阶边缘!
雄黄!师兄惊疑不定地叫道。
果然,下方蛇群涌动的势头为之一滞!靠近粉末边缘的毒蛇焦躁地昂起头,吐着信子,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逡巡不前,发出更密集的嘶鸣。
我惊魂未定:您…您撒的
赵鹏没有回答,只是用火把朝石台边缘的阴影处晃了晃。手电光立刻追过去——那里竟散乱堆放着好几个瓶罐!有沾满泥污的现代玻璃瓶、压扁的塑料瓶,甚至还有一两个布满绿锈、造型古朴的…老陶罐像是不同时代被遗弃在这里的容器!
您能确定…雄黄够用会不会再追来我追问,声音因后怕而发颤。
赵鹏依旧没有回头,那只枯瘦的手却突然抵住我背后的简易木板,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传来:走你的!
我被这股力量推得向前一荡,索道吱呀作响,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再不敢分神。
终于,四人惊魂未定地抵达了对岸的石台。脚下是坚实的岩石,紧绷的神经稍松,才发现手心已被冰冷的铁索和汗水浸得麻木。
眼前,只有一条狭窄得令人窒息的通道。
它蜿蜒向上,两侧是湿滑冰冷的岩壁,宽度仅容两人勉强并肩,且岩壁的凿痕虽然模糊,却透着一股绝非天然形成的规整感!
这绝不是野兽能走出的路,更像是…人工开凿的甬道
赵鹏步履沉稳地越过我们,仿佛对这条诡异的人工通道毫不意外。他抽出那把厚背镰刀,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刀刃刮擦着岩壁,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通道确实比之前的乱石好走许多,但这种好走,反而更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人工气息。
压抑的沉默中,师兄孙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狭窄的甬道里嗡嗡回荡:
赵鹏!你到底知道什么!雄黄…那些瓶子…还有这条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有路!
身边的师姐李倩月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大气也不敢出。
赵鹏佝偻前行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像从岩壁深处渗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巫山的老林子,活久了,听风辨位,看草识路…该知道的,自然知道。
他顿了顿,脚步依旧不停,声音却更低,更沉,仿佛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只是前头的东西…怕入不了你们这些‘文明人’的眼。
等等!你说清楚!什么东…师兄急追两步,想要拦住他问个明白。
但赵鹏佝偻的身影,已像一滴墨汁融入更深的黑暗,迅速消失在甬道前方曲折的拐角处,只留下那单调的嚓…嚓…刮壁声,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越来越远。
狭窄的甬道豁然开朗,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映入眼帘——
对面近乎垂直的峭壁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镶嵌着数以百计的古老悬棺!
棺木历经风霜,朽败不堪,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浓重的腐朽气息混合着岩石的湿冷,沉沉地压了下来。
僰人悬棺还是巴人
师兄孙贺的声音带着考古学者特有的兴奋,手电光束急切地扫过崖壁,看形制…地位越高,棺木位置越险峻!奇观!真是奇观!
师姐李倩月仰着头,月牙眼里满是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太…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当年…究竟是怎么把棺材弄上去的
我张了张嘴,想附和几句,喉咙却像被那腐朽的气息堵住,发不出声。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赵鹏——他根本没看那些棺材!那双浑浊的眼珠像觅食的秃鹫,正极其快速、锐利地扫视着峭壁底部和两侧的岩隙,仿佛在寻找某种…特定的标记或…入口
路,在上头。
赵鹏干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师兄的学术热情。他枯槁的手指指向峭壁靠近我们一侧的底部——那里隐约可见一条极其陡峭、被风化碎石和腐朽木板或许是当年架设棺材的支架残骸。勉强覆盖的小径,扭曲着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悬棺群的阴影里。
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半步。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路!更像是一条通向幽冥的、摇摇欲坠的梯子!
怎么怕了
赵鹏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浑浊的眼珠斜睨着我,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嘲弄
怕考古工作者字典里没有这个字!师兄豪气干云,一把将背包甩到身前,倩月,跟紧我!我们就是要把这些‘不可能’变成‘可能’!
师姐咬了咬下唇,看了一眼那令人眩晕的峭壁,又看了看师兄,最终点了点头,眼神里混合着对学术的热忱和对师兄的信任或依赖。
两人不再犹豫,师兄打头,师姐紧随其后,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碎石和朽木在他们脚下簌簌滚落,每一次移动都看得我心惊肉跳。
啊——!
攀爬了约十几米,师姐的惊叫骤然撕裂了死寂!她的手死死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僵硬,手电光束颤抖着指向斜上方一具半嵌在岩缝里的破损悬棺——
棺木前端赫然坐着一具半倾的骷髅!
头骨微垂,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凝视着下方的攀爬者,腐朽的衣物碎片挂在嶙峋的骨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瘆人!
别慌!倩月!师兄的声音强作镇定,但呼吸明显粗重,这是…尸痉现象!肌肉韧带干燥收缩导致的自然姿态!很常见!
他试图用科学的解释驱散恐惧。
下方的赵鹏,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悲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嗬…声,随即紧紧闭上了嘴,恢复了那份枯井般的沉默。
看着师兄师姐在险峻的尸梯上越攀越高,身影在巨大的悬棺背景和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渺小而脆弱,那具坐姿骷髅空洞的凝视仿佛烙印在我眼底。
赵鹏那声未出口的叹息和眼中的复杂情绪,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恐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疯狂滋长。
但…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千年朽木与湿冷岩石的气息直冲肺腑。手指颤抖着,终于抓住了第一块冰冷湿滑的岩石,开始向上攀爬。脚下,是赵鹏如同石雕般凝固在阴影里的佝偻身影。
攀爬仿佛没有尽头。师兄孙贺和师姐李倩月仗着年轻力壮或求生欲,渐渐把我们甩在了后面。冰冷的岩壁湿滑异常,每一次抓握都需拼尽全力。赵鹏佝偻的身影与我仅隔一尺之遥,粗重的喘息和腐朽悬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上方传来师兄略带喘息的嘲弄:怎么‘赵坨子’带不动你了还是你这小身板真不行了
孙贺!少说两句!师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恼意,显然她也已接近极限。
赵鹏的状态确实不对。他背着那支特制的火把,动作明显迟滞僵硬,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岩石上。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前方的岩壁,突然,那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
千万…别回头!
我的心猛地一抽,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我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只盯着上方师姐晃动的脚踝和湿漉漉的岩壁。
赵鹏的目光似乎在我僵硬的背上停留了一瞬。紧接着——
别动!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刺耳!
我瞬间石化!
嗤——!
一道破空锐响几乎贴着我的头皮掠过!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冰冷的寒芒!
啪嗒!
一截还在扭曲蠕动的蛇身,带着温热的腥气,重重砸落在我肩头,又滚下深渊!断裂的蛇头,那冰冷的竖瞳,正死死盯着我刚才后颈的位置!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让我几乎虚脱。
上方的师兄师姐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就在这死寂般的几秒后——
啊——!师姐的尖叫陡然撕裂空气!
倩月!师兄惊骇欲绝的嘶吼同时响起!
只见师姐李倩月一只脚完全踏空,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猛地向下荡去!仅凭双手死死抠住一根湿滑腐朽的木桩!整个身体悬在令人眩晕的高空!碎石暴雨般从她脚下滚落!
撑住!我下来!师兄目眦欲裂,作势就要往下攀缘。
别动!孙贺!师姐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却带着惊人的决断力,下面!他们在下面!别管我!爬上去!找东西拉我们!
她竟在生死关头,优先选择了最理性的脱困方案。
师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剧烈抽搐,眼神在师姐的险境和上方的出口间痛苦挣扎。短短几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师姐指令的服从压倒了一切。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再看下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向上攀爬!
坚持住!倩月!等我!他的嘶吼在峭壁间回荡。
快!赵鹏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我和师姐之间。他佝偻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几个蹬踏便稳稳落在师姐脚下那块凸起的、仅容半只脚的岩石上,用他那枯瘦却异常稳固的身躯,为师姐悬空的双脚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支点!
抓牢!踩稳我!赵鹏的声音平板,却带着奇异的镇定力量。
我心脏狂跳,紧随其后攀到师姐身侧,用肩膀死死顶住她摇晃的身体:师姐!撑住!师兄上去了!
三人如同悬崖边叠起的危卵,在呼啸的风和死神的凝视下,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挪动。每一步都踩在崩溃的边缘。
终于,上方传来师兄嘶哑的狂吼:抓住了!绳子!
一条粗糙的、由数股藤蔓和破布条仓促拧成的绳索垂了下来。赵鹏率先抓住,将绳索在手臂上飞快绕了两圈,低喝:抓牢!借力上!
我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借着绳索的牵引和脚下赵鹏提供的支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狼狈不堪地爬上了相对安全的崖顶平台。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退去——
哈…哈…妈的…差点…吓死老子…师兄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后怕的潮红。他手指着那根救命的绳索,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得意:看!天无绝人之路!路上碰见一条挡道的大长虫在石缝里打盹,老子一石头就砸扁了它的脑袋!正好废物利用!蛇越大越没毒,怕啥!
赵鹏佝偻的身影猛地僵住!他那双一直浑浊的眼睛,此刻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根绳索——那根本不是什么藤蔓!那是一条足有成人小腿粗细、布满黑黄斑纹的巨蟒尸体!
粗糙的布条只是胡乱缠在它冰冷僵硬的躯干上!蟒蛇那被砸得稀烂的头颅软软地垂着,断裂的颈椎骨刺穿皮肉,惨白狰狞!
你…杀了它用它…当绳子赵鹏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难以置信的冰冷。
不然呢师兄抹了把脸上的汗,不以为然地嗤笑,死都死了,物尽其用!总比困死强!你看,这上头空气多新鲜!出口肯定不远了!他用力吸了口气,仿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
哈!搞什么封建迷信!师兄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满脸的鄙夷和不屑,都什么年代了!一条死蛇而已!我们只信科学!只信自己!
赵鹏不再说话。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在光影下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弯下腰,伸出那双枯槁如树根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巨蟒冰冷僵硬的鳞片,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然后,他对着那惨不忍睹的蛇头,无比恭敬地、缓慢而庄重地,深深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触碰到沾满蛇血的冰冷岩石!他用一种极低、含混的音节飞快地念着什么,那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悲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几乎是出于本能,我也跟着赵鹏,对着那巨蟒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师姐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们,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我们再次启程。通道变得宽敞,起初还能听到零星滴水声,但越往前走,空气越是凝滞,最终只剩下我们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步都像踏在绷紧的鼓皮上。
停下。
赵鹏干涩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佝偻的身影挡在前面,枯瘦的手指竖在唇边,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噤声。
我们屏住呼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前方的黑暗被一道不可思议的光柱撕裂!
那光并非来自洞口,而是从极高极远的穹顶裂隙中倾泻而下,如同神祇投下的目光,精准地笼罩在洞穴中央一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石化巨树上!树干粗壮如小山,枝丫虬结如凝固的闪电,通体覆盖着灰白色的矿物结晶,在神秘光柱的洗礼下,散发出古老而神圣的微光。
死寂被一种宏大、肃穆、近乎神性的氛围取代。
师兄和师姐呆立当场,嘴巴微张,震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巨树周围的地面吸引——那里,七条形态各异的巨蟒,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静静盘卧在光柱边缘的阴影里。它们庞大的身躯在幽暗中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鳞片反射着微弱的冷光。
一、二、三…
我无意识地默数着,心脏狂跳。七。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猛然传来!整个洞穴都在颤抖!碎石簌簌落下!那株石化巨树粗壮的枝干竟缓缓蠕动、抬升!
跪下!!!
赵鹏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不容抗拒的威严!他枯瘦的身体率先匍匐在地,额头重重抵上冰冷的岩石。
一股源自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膝盖不受控制地一软,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地!身边的师姐也惊呼一声,几乎是瘫软着半跪下来。
唯有师兄孙贺!他像被那神圣或恐怖的光景魇住了,竟依然僵直地站在原地,仰着头,脸上混杂着极度的震撼、不信和一丝…考古学者面对终极发现的狂热他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了挂在胸前的相机!
呼——!!!
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飓风毫无征兆地从巨蛇方向席卷而来!飞沙走石!相机瞬间被卷飞,砸在岩壁上粉碎!
孙贺——!!师姐撕心裂肺的尖叫被狂风瞬间撕碎!
我只看到一道模糊的残影闪过,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仿佛不是巨蛇主动吞噬,而是师兄的身影被那无形的、源自亘古的引力…生生扯了过去!
狂风骤停。
师兄孙贺刚才站立的地方…空了!
唯有那通天巨蟒微微开合了一下仿佛能吞噬日月的巨吻,喉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令人绝望的蠕动…师兄那只沾满泥污的登山鞋,孤零零地滚落在光柱边缘的尘埃里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绝望的死寂。我瘫软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眼角的余光瞥见,光柱边缘那七条静静盘卧的巨蟒,此刻竟有了动静。其中六条,两两相缠,身体以一种古老而奇异的韵律缓缓摩擦、交叠,鳞片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圣的…媾和仪式
唯有第七条巨蟒。它盘踞的位置似乎离那条被师兄砸死、充当绳索的巨蟒最近。它庞大的头颅微微昂起,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通天巨蟒的方向,又缓缓转向我们这些渺小的闯入者,身体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悲伤与…刻骨的仇恨。
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那条盘踞在被杀配偶附近的第七条巨蟒,冰冷的竖瞳中燃烧着刻骨的悲伤与暴戾!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猛地弹射而出!目标——正是半跪在地、因师兄之死而魂飞魄散的师姐李倩月!
不——!我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快!太快了!
师姐甚至来不及惊呼,那布满黑黄斑纹、冰冷滑腻的蟒身已如同钢铁枷锁般将她拦腰卷起!巨蟒的力量恐怖绝伦,师姐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压制!更可怕的是——
巨蟒高昂的头颅凑近师姐的脸,蛇口微张,一股浓烈到令人眩晕的、混合着奇异花香与腥甜麝香的诡异气味喷薄而出!如同最猛烈的催情药剂,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脑髓!
唔…师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神迅速涣散,脸上浮现出极不自然的、病态的潮红,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那气味…竟在强行扭曲她的意识!她的目光甚至迷离地投向那通天巨蟒,带着一种被强加的、扭曲的…敬畏
与此同时,那道神圣亦是恐怖的月光光柱似乎微微偏移,更清晰地照亮了石化巨树后方那片巨大的岩壁——上面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色彩诡异的古老壁画!扭曲缠绕的巨蟒、矫健的猛虎、展翅的巨鸟…这些强大的图腾生物,正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与模糊的人类轮廓交媾!线条粗犷原始,色彩浓烈刺目,描绘着最赤裸、最狂野的生殖崇拜!画面中充斥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原始生命力的洪流!
更诡异的是——我竟能看懂!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狂放的色彩仿佛直接烙印进我的意识深处,诉说着关于血脉、繁衍、力量与献祭的古老秘仪!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原始的悸动被粗暴地唤醒!下腹仿佛有火苗蹿起,与眼前的恐怖景象形成撕裂般的冲突!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惊恐地看向旁边的赵鹏,他佝偻的身体伏得更低,枯槁的侧脸在光影下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面,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煎熬他同样看懂了!他的手指深深抠进岩石缝隙,指节发白,仿佛在与体内翻腾的本能搏斗。
窸窸窣窣…
周围那六条原本沉浸在媾和中的巨蟒,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动作。它们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将我和赵鹏围在中央!冰冷的鳞片摩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它们高昂着头,冰冷的竖瞳如同探照灯般锁定我们!
师姐已被那条复仇的巨蟒卷着,消失在石化巨树后方的阴影里,只留下令人心碎的呜咽和鳞片拖拽的摩擦声。
绝望的冰冷尚未蔓延,另一种更诡异、更原始的力量已如潮水般淹没了我们!
那六条巨蟒齐齐张开蛇吻!
六股比刚才浓郁十倍、百倍的奇异香气——混合着醉人的花香、令人血脉偾张的麝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粉红色迷雾,瞬间将我们彻底笼罩!这香气不再是气体,它像黏稠的蜂蜜,裹住皮肤,渗入毛孔,带着灼热的电流!
呃啊——!赵鹏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痛苦而绝望。
我脑中轰然巨响!所有理智、恐惧、羞耻…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被瞬间击碎!视野里只剩下旋转的、色彩妖异的壁画和巨蟒冰冷的竖瞳!那股源自壁画、被诡香彻底点燃的炽热洪流从下腹猛烈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肤都变得滚烫、敏感,渴望着最原始的触碰!壁画上那些交缠的影像疯狂地涌入脑海,成为唯一的指令!
它们…它们似乎将我和赵鹏这佝偻的老者…误认作了一对可以献祭给这场原始仪式的…配偶!
不…不能…亵渎…娘娘…赵鹏的抵抗如同风中残烛,他枯瘦的手痉挛般抬起,试图推开我,但那力量在体内奔涌的原始欲望和外部六双冰冷竖瞳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的眼神混乱至极,恐惧、抗拒,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属于野兽的浑浊欲火在激烈交战。
在六双冰冷竖瞳的注视下,在那妖异壁画的精神烙印和摧垮一切意志的诡香侵蚀下…我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被推向了那亵渎而绝望的深渊…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向那具枯槁、散发着陈腐泥土与草药气息的躯体。嘴唇,带着一种连灵魂都在尖叫抗拒、却被肉体本能驱使的饥渴,贴上了赵鹏那沟壑纵横、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脸颊…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仿佛来自他体内,又像是无数细小鳞片在蠕动…
下一秒!
天旋地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沉入一片温暖、黏稠、充满奇异香气、原始律动和冰冷鳞片摩擦感的…无边黑暗之中。
意识像沉船般艰难浮出黑暗。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碎的车窗,灼烧着我的眼皮。
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清醒——我赤身裸体!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我身边同样赤条条躺着的,是那个曾被称为赵坨子的男人!但他此刻…身体紧实匀称,皮肤光滑,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和佝偻的衰老痕迹消失无踪!只是肤色透着一种诡异的、不健康的青黑,仿佛被墨汁浸染过,隐隐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冷血动物的滑腻感。他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四目相对不,是我惊恐的目光撞上他缓缓睁开的、同样充满茫然和惊骇的眼睛!我们像被剥光了扔在祭台上的祭品,一丝不挂,在破败的车厢后座僵持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精液与那种奇异腥甜麝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死寂中,唯有彼此狂乱的心跳。
目光扫过——我们昨天浸满泥泞和汗水的衣服,竟然被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叠放在前座!干净得…仿佛从未穿过!干净得诡异!
找到了!车在这里!
洞外传来救援队员模糊的呼喊。
快穿!
赵鹏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劫后余生的仓皇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疲惫。我们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叠崭新的旧衣套上。
皮肤接触到冰凉布料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下半身残留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滑腻的黏稠感,带着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仿佛被巨蛇的体液浸泡过。我瞥见他裸露的上半身,也沾染着大片同样的、半干涸的青黑色黏液。
救援队将报废的车拖回县城。在弥漫着尴尬和巨大未解之谜的沉默中,我与那个年轻却透着死气的赵鹏分道扬镳。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恐惧、悲哀、一丝认命,还有…某种难以解读的警示他迅速消失在县城的街巷,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几天后,我去县城还租车。当打开后备厢准备结算装备损失时——我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
那些理应遗落在深渊、被泥石流掩埋或丢弃在蛇窟旁的精密仪器——测绘仪、采样箱、GPS——此刻正完好无损、一尘不染地躺在后备厢里!连轮胎都干干净净,仿佛这辆车从未驶离过铺装路面,从未经历过那场坠崖和泥泞的挣扎!更诡异的是,仪器箱的金属扣上,沾着几片极其微小的、闪着幽光的…青黑色蛇鳞。
回到几日前落脚的县城酒店。前台查询记录,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入住者仅我一人。登记时间,正是我们出发去巫山那天。没有孙贺,没有李倩月。
回到北京,那几日的记忆如同高烧中的噩梦,光怪陆离,却又带着刻骨铭心的真实。巨蛇的竖瞳、师兄被吞噬的残影、赵鹏诡异的返老还童、身体的黏腻触感…每一样都灼烧着神经。但最大的违和感,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底——太干净了!除了记忆,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们存在过!除了…后备厢里那几片冰冷的鳞。
我颤抖着拨通了导师的电话。
巫山神女课题孙贺李倩月导师的声音充满困惑,小陈,你是不是记错了系里最近几年都没有这个方向的课题立项啊。孙贺和李倩月他们俩…没听说跟你一起去野外啊李倩月不是去年就转学去国外了吗
最后一丝侥幸被碾碎。我疯了一样拨打李倩月的手机(记忆中她的号码)。
喂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声。
我…我找李倩月…
打错了。电话被挂断。
我颤抖着点开校友录,找到李倩月的名字——状态栏冰冷地显示:该用户不存在。
孙贺的名字同样如此。
巨大的虚无感和恐惧攫住了我。他们被彻底抹去了。我颤抖着翻开大学厚厚的毕业纪念册。泛黄的合影里,我穿着学士服站在女生堆中,笑容明媚——仿佛我生来就是女孩!而原本属于孙贺和李倩月的位置,站着两个笑容模糊、我毫无印象的陌生人。照片下方我的名字旁,清晰地印着:陈薇(女性名字)。
不!不是这样!!我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份认知的根基在崩塌。镜子里那张属于陈薇的、年轻女性的脸,此刻看起来无比陌生。更可怕的是,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眉眼神态,甚至嘴角的弧度,竟在细微处…越来越像记忆中的李倩月!
几天后,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呕吐不止。
冰冷的医院诊室。
恭喜你,医生公式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怀孕了,大约六周左右。
轰——!
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冰冷的诊椅仿佛变成蛇窟!那下半身黏腻的触感、那青黑的黏液、那石化巨树上盘绕的亘古存在、那第七条巨蟒冰冷的凝视…所有的碎片瞬间串联,拼凑出一个令人绝望作呕的恐怖真相!
不…不可能!我…我猛地站起来,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六周…正是从巫山回来后的时间!腹中那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存在,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印证着那场黑暗仪式的成果。
医生奇怪地看着我:报告很清楚。你身体指标显示一切正常,就是妊娠反应。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胎像有点特别,发育速度比常规快一点,你多注意休息。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封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跌跌撞撞冲回家,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身份证、户口本…所有证件上,照片清晰无误——那是陈薇的脸,名字也是陈薇!
镜子里,陈薇的脸色惨白,眼神惊恐。但那张脸…那眉梢眼角…分明在不可阻挡地向着李倩月靠拢!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将我塑造成她的替代品!是为了…容纳腹中之物吗
最后的理智驱使着我再次扑向巫山。找到当地最大的向导联盟。
赵鹏赵坨子接待我的老向导皱着眉,翻着厚厚的名册,又问了周围几个晒太阳的老伙计,众人皆是摇头。
姑娘,你肯定记错了。老向导语气笃定,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要看穿我的谎言或…疯狂,巫山七十二峰,向导圈子里有名有姓的,老汉我都认识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赵鹏的,更没有什么‘赵坨子’。从来都没有。
阳光刺眼,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从来…都没有。
那缠绕在我腹中的、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存在,此刻,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嘶鸣,伴随着一阵微弱却清晰的…胎动。
时间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缓慢流淌。
回到都市,在家人关切的安排下,陈薇开始了相亲。诡异的是,条件优越的男士们竟趋之若鹜。
他们的热情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精准,仿佛嗅到了我身上某种…异常珍贵的、关于繁衍的特质。最终,我选择了现在的先生。一个沉默、务实,比我年长十多岁的巫山籍商人,名叫周岩。
他有着刀刻般的深邃轮廓,眼神里沉淀着山岩般的重量和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偶尔掠过的阴影,竟让我无端想起那个雨幕中佝偻的身影——赵鹏。
他从不主动提及巫山深处,但书房里总摆着一个乌木雕刻的、造型奇诡的蛇形图腾,他时常会用手帕细细擦拭,眼神幽深。
只是他更体面,更富有,衰老的痕迹也更符合常理。或许,他只是另一个被安排好的角色
婚礼那天,阳光刺眼得虚假。敬酒间隙,我无意间瞥见窗外的草坪。
我们年幼的女儿独自站在那里。她没有看热闹的人群,没有看缤纷的气球,那双过分漆黑、过于沉静的眼睛,正穿透玻璃,一瞬不瞬地、近乎妖异地…凝视着我的腹部。
一股冰凉的战栗瞬间窜过脊椎,杯中香槟的泡沫仿佛都凝固了。那一刻,我无比确信——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腹中那个与她同源的、冰冷的兄弟或姐妹。
她的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日子终究滑向了正常的轨道,或者说,一种被精心编织的正常。
丈夫周岩的生意波澜不惊,提供着优渥却疏离的生活。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稳固却无法靠近。书房里那个乌木蛇形图腾,在阴影中泛着幽光,他擦拭它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每当他偶尔提及巫山,总是最边缘的风物,对核心的禁忌三缄其口,眼神深处沉淀着我看不透的疲惫与…了然他似乎知道什么,又或者,他只是这巨大棋盘中,被安排好的另一枚棋子。
女儿周瞳(我执意取了这个名字,带着一丝绝望的嘲讽)聪明、漂亮,学业优异得近乎异常。她那双过分漆黑的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倒映不出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
她从不亲近同龄人,却对冷血动物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家里的鱼缸养着几条色彩斑斓却性情阴冷的蛇鱼,她能一动不动地凝视它们数小时。更让我心悸的是,她对我的态度——一种混杂着孩童依赖、冰冷观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评估容器状态的疏离感。
她尤其喜欢在我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时,静静地坐在不远处,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锁定我的腹部,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里面那个与她同源的存在。她的眼神里没有姐妹亲情,只有一种近乎掠食者的专注和等待
更奇异的是镜中的我。时光仿佛在我身上彻底失效。
距离那场探险已近三十年,我的面容、肌肤,竟奇迹般地、顽固地定格在二十多岁的模样,与毕业证照片上那个天生的女性陈薇毫无二致。没有一丝皱纹,没有半分衰老的痕迹。
这份异常的青春,在丈夫周岩眼中,似乎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从未引起他丝毫的讶异或探究。是习以为常还是…这本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之一这永恒凝固的容颜,不再带来欣喜,只余下冰冷的恐惧——这是容器保持完美的证明是为了承载腹中那个不断汲取生命力的东西
此刻,我慵懒地靠在丝绒沙发里,掌心一遍遍、无意识地抚摸着再次高高隆起的小腹。胎动比怀周瞳时更强烈、更频繁,带着一种冰冷滑腻的蠕动感,仿佛腹中盘踞的不是婴儿,而是一条时刻准备破体而出的…幼蛇。每一次触摸,都唤起山洞深处那青黑黏液的记忆,那被鳞片缠绕的窒息感。
不管这腹中血肉的真正源头是那幽暗洞穴里的冰冷存在,还是身边这个沉默的巫山男人,此刻,它名义上的父亲,只能是周岩。这个认知带来一种荒诞的、令人作呕的平静,一种对既定命运的麻木接受。
我是陈薇,我是周岩的妻子,我是周瞳和腹中这个未知之物的母亲。那个在悬棺下颤抖、在巨蛇注视中跪伏、证件照里被重塑的他早已被时光的流沙和现实的织网彻底掩埋、窒息。那个他,或许从未存在过。存在的,只是陈薇漫长生命里一段被植入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铃——铃——
铃声突兀地穿透书房的宁静,清脆、急促,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瞬间投向窗边矮几——那里静静躺着一只老旧的、黄铜铃铛。那是周瞳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玩具,她总爱在独自玩耍时,用细白的手指轻轻拨弄它,发出单调却令人心悸的脆响。
此刻,铃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夕阳如血,泼洒在寂静的花园里,将万物染上一层不祥的猩红。草坪上,空无一人。
但铃声,兀自响着。
一下,又一下。
仿佛某种冰冷的倒计时。
又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时间到了。
掌心下,腹中的蠕动骤然加剧!不再是温和的胎动,而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焦躁的顶撞!仿佛里面的东西被这铃声唤醒,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束缚!
我缓缓抬眸,目光没有去寻找铃声的源头,而是落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
血色的夕阳在光洁的玻璃上投下我和房间的倒影。
而在倒影的边缘,书房门口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周瞳。
她没有看那兀自鸣响的铜铃。
她那双漆黑得如同深渊的眼睛,穿透了玻璃的阻隔,穿透了血色的光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倒影中——我的腹部。
她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人类的笑容。
那是…掠食者看到猎物即将落网时的…期待。
窗玻璃上,倒映着陈薇永恒凝固的美丽脸庞,倒映着周瞳那双等待答案的、深渊般的眼睛,也倒映着我掌心下,那在血色夕阳中不安躁动、仿佛随时要撕裂这幅温馨画面的…隆起的小腹。
铃声,还在持续。
冰冷地,锲而不舍地,敲打着这层名为正常的、薄如蝉翼的假象。
而腹中的冰冷存在,回应般地,重重顶撞了一下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