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平乐·鸿雁难托
现代线:
深圳,深南大道。
正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浣溪沙传媒总部大厦如同一柄出鞘的银-色利剑,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将周围的建筑都比得黯淡了几分。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钢铁森林般密集的摩天楼群,远处的深圳湾像一条蓝色的绸带,蜿蜒铺展至-天际,开阔得仿佛能装下整个世界的野心与欲望。
然而,晏清平却觉得这三百六十度的繁华盛景,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牢笼。
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Armani高定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轮廓。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腕表低调奢华,每一秒的走动都精准得如同他掌控的商业帝国。但那份商界精-英惯有的从容气度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郁,像蒙在玉上的薄雾,挥之不去。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硬币大小的羊脂白玉佩-并非当年遗落的那枚双燕佩,而是一块同样质-地的素面玉牌,边缘被岁月和指尖反复打磨得圆润光滑,温润的触感成了他思考时习惯性的慰藉。这-动作,像是一种无言的仪式,连接着那个被他尘封在记忆深处、却从未真正遗忘的雨夜。
叩叩叩-
助理林薇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与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雪松冷香交织在一起。她将一份厚厚的黑色皮质文件夹轻轻放在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上,文件夹上烫着金色的公司徽标,显得专业而厚重。
晏总,‘宋词新韵’项目最终海选评审会,半小时后在1号演播厅开始。这是所有入围选手的最终资-料和评审流程,您过目。林薇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冷静与干练,她跟随晏清平多年,早已习惯了老板偶尔的沉默。
晏清平转过身,深邃的目光掠过那份文件,如同雷达扫描,却并未在任何一页停留超过三秒。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宋词新韵,这个由他亲自推动、旨在用现代音乐演绎古典宋词的大型文化项目,耗资数千万,动-用了浣溪沙传媒所有的顶级制作团队和宣传资源。它承载着公司拓展文化版图的野心,也寄托着晏清-平个人对某种文化传承的执念-或许,潜意识里,是对那个雨夜唯一线索的某种迂回追寻。然而此-刻,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最终遴选,他心中却提不起太多波澜。商海沉浮十余载,聚光灯下的喧嚣与荣-耀,于他而言,不过是早已习惯的背景噪音,无法穿透那层包裹着心脏的坚冰。
林薇似乎察觉到了老板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低气压,顿了顿,补充道:这次海选覆盖面很广,从-专业院校到民间爱好者都有参与,确实涌现出不少好苗子。尤其是……少儿组,有几个孩子的声音,-干净得像山泉水,很有灵气。她试图用一些具体的细节引起他的兴趣,知道他对纯粹的东西总会多-一分关注。
晏清平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灵气再空灵的童声,能穿透覆盖在-他心湖上那层名为清明上河园的冰壳吗五年了。那个混乱的雨夜,那个跌跌撞撞闯入他套房、-意识模糊的女子,她惊惶无助的眼神,黑暗中急促的呼吸,以及那抹在他胸前短暂停留过的、带着惊-人热度的触感……像烙铁一样刻在记忆深处,午夜梦回,总能清晰得仿佛昨日。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安保系统的监控录像反复筛查,酒店员工逐一问询,甚至不惜欠下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人情,调取了那几日园区周边所有的交通监控。时间、地点、模糊的特征-清园女-子,成了他商业版图上唯一一处无法掌控的盲区,一处隐秘的、时时作痛的旧伤。每一次无果的搜-寻,都像在提醒他那夜因家族紧急事务的仓促离去,和那句轻飘飘的我会给你交代是多么苍白无力。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他连找到那个该说的人,都做不到。鸿雁在云鱼在水,此情难寄,-此憾难消。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素玉牌收入西装内袋,冰凉的触感贴着心口,如同某种镇痛的符咒,瞬间压-下了翻涌的情绪。走吧。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率先走向门口,步伐依旧从容,只是背影里-那份疏离感更重了几分。无论心情如何,责任就是责任,这是他多年来的行事准则。
1号演播厅。
巨大的空间被精心布置成古韵与现代交融的舞台。背景是一块长达20米的环形LED屏幕,正变幻着水-墨山水、亭台楼阁的意境画面,时而细雨江南,时而大漠孤烟,将宋词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舞台-灯光璀璨,追光、面光、逆光层次分明,聚焦在中央那片铺着仿古地毯的表演区。观众席前排是由音-乐界泰斗、文化学者组成的重量级评审团,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专业的评分表和水杯;媒体区的长枪-短炮严阵以待,摄影记者们的手指都悬在快门上;后排则是通过层层筛选进来的幸运观众,脸上写满-了兴奋与期待。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热烈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香水味和爆米花的甜香。
海选已进入最后的角逐。少年组和成人组的表演精彩纷呈,有将苏轼《念奴娇》唱得荡气回肠的摇滚-青年,有把李清照《声声慢》演绎得婉转凄切的民谣歌手,每一首改编都独具匠心,将古老的词句赋-予了新的生命。专业评审们不时低声交流,在评分表上写写画画,媒体记者手指翻飞,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着亮点。晏清平坐在评审席中央,左手边是音乐学院的周教授,右手边是著名词作家李老师。他面容沉静,偶-尔在评分板上写下几笔,深邃的目光扫过舞台,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融入的疏离。那些精心雕
琢的表演,那些或华丽或深情的唱腔,在他眼中,似乎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内-核。他的心,仿佛还困在五年前那个弥漫着冷香和绝望气息的套房里,与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
终于,轮到少儿组的压轴环节。
主持人是台里的金牌司仪,穿着一身改良的宋锦长袍,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宋词新韵,薪火相传。接下来,将要为我们带来表演的是少儿组的最后一位选手,也是本次海选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之一。下面请欣赏,少儿组选手,叶念安,演唱晏殊《清平乐》。灯光骤暗,只余一束柔和的追光打在舞台入口的通道上,像一道通往秘境的光轨。
一个穿着干净但明显有些旧了的浅蓝色小衬衫、深色短裤的小男孩,牵着一个素衣女子的手,从侧幕-走了出来。小男孩约莫四五岁,头发柔软微卷,像被春风拂过的海藻,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清澈得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打量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着。他紧紧攥着身边女子的手指,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那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长裙,裙摆下露出的帆布鞋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她素面朝天,只在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露出清瘦而线条优美的颈项。她微微-低着头,侧颜的弧度在追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的线条带着一种柔韧的倔强,鼻梁挺直,长睫低-垂,掩映着眸底深处沉淀的疲惫与沉静。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经意的轻视,手心微微出汗,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安安别-怕,像在家练习时一样,唱给妈妈听就好。然后松开手,退到舞台边缘最不起眼的阴影里,如同一-株悄然生长在角落的兰草,不惹眼,却自有风骨。
晏清平的视线,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手指甚至还在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里盘算着评审结束-
后的行程安排。然而,就在那女子松开孩子的手、微微抬头的瞬间,追光恰好扫过她的侧脸轮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下了暂停键!
血液在耳中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晏清平握着评分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杆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僵直在宽大的评审椅上,连呼吸都忘了!
那张脸!
那清冷的、带着风霜痕迹却依旧难掩灵秀的侧颜!
那微抿的唇角透出的倔强!
那低垂眼睫下深藏的疲惫……
与他记忆深处,五年前那个混乱清晨,在清明上河园酒店套房刺目光线下,那张苍白、惊惶、布满泪-痕却依旧倔强的脸……瞬间重合!分毫不差!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位置都一模一样!是她!
那个清园女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胸膛!一股混杂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和巨大愧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指尖曾无意掠过-她散乱发丝的触感,柔软得像羽毛;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息的味道,干净-得让人心颤;能感受到她在黑暗中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抹惊人的热度,穿越五年的时光,再-次灼烧着他的皮肤!
就在这时,舞台中央的追光彻底亮起,聚焦在那个名叫叶念安的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似乎被妈妈的话安抚住了,不再紧张地攥着衣角,而是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纯净得如同山-涧初融雪水的童音,在顶级音响的加持下,清澈地流淌出来,瞬间抚平了演播厅内所有的喧嚣: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稚嫩的童音,咬字尚带着一丝奶气,个别发音还不太标准,却奇异地精准捕捉到了词中那份欲说还休、尺素难托的缠绵与怅惘。每一个音符都干净得不染尘埃,如同水晶般剔透,直直地撞入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台下的评审和观众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教授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然而,晏清平已经完全听不清后面的词句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舞台中央那个唱着古老情诗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的眉眼!
那微微上扬的眼尾!
那专注时轻抿的唇角!
那挺直的鼻梁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笑起来时眼尾上翘的弧度……
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这感觉比看到叶翠莺时更-加猛烈、更加直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迷雾,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撞进他的脑海!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个叫叶念安的孩子……
这孩子眉眼间挥之不去的、让他灵魂震颤的熟悉感……
分明就是他自己年幼时照片的翻版!连他母亲都说,这孩子笑起来的样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五年!那个混乱的雨夜!
他留下的,不止是一枚玉佩和一句苍白的承诺!
他留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晏清平几乎要从椅子上栽倒。他猛地伸手撑住面前的桌面,冰凉-的大理石触感让他找回一丝清明,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突地跳动着。眼前的一切一璀璨的灯光,巨-大的屏幕,黑压压的人群,专业的评审-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坍缩,只-剩下舞台中央那个唱着鸿雁在云鱼在水的孩子,和舞台边缘阴影里,那个牵动了他五年愧疚与寻-找的清冷侧影。
叶念安……叶念安……叶翠莺……叶……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惊心动魄的重逢强行拼接!五年寻寻觅觅的清园女子,-竟然以这种方式,带着一个酷似他的孩子,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野!鸿雁终于落地,此情不再难-寄,可这迟来的真相,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那个懵懂歌唱的孩子,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那-是他的儿子……他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了……这五年,他们母子俩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他又看向阴影里的叶翠莺,她正专注地望着台上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温柔和疼惜,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母亲的光芒。可那份光芒背后,是掩不住的疲惫和疏离,像一层坚硬的壳,保护着里面柔-软的血肉。她看到他了吗认出他了吗她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在恨他恨他的闯入,恨他的不告而-别
一股混杂着狂喜、心碎、责任和滔天巨浪般冲击的情绪,将他彻底淹没。他放在桌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想立刻冲上台,走到她面前,问她这五年过得好不好,问她为什么不找他,问她…-…孩子的事。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也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坐在那里,任由各种情绪在体内翻江倒海,表面却还要维持着评审长的镇定,这种撕裂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2
古代线
汴水汤汤,不舍昼夜。
深秋的汴河,不复春夏的丰沛喧嚣。水色沉静,近乎凝碧,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碧玉,倒映着两岸-萧疏的垂柳和灰蒙蒙的天空。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入水中,被无声的-潜流裹挟着,向东流去,一去不返,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冲刷干净。
汴水西岸,远离城郭喧嚣的一处僻静河湾。几株高大的、叶子落尽的白杨树在寒风中伸展着遒劲的枝-桠,如同沉默的卫士,守护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树下,一方青石墓碑静静矗立,碑身被时光和风雨-侵蚀,显出温润的灰白,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挺拔。碑上无冗长谀词,只有一行深刻而内敛的楷书-
爱妻
花氏念奴
之墓
字迹清癯有力,笔锋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哀恸与执着,是晏同叔亲手所书。碑前,并无奢华祭品,-只常年摆放着一束当季的、最洁净素雅的花。此刻,是一束沾着晨露、犹带寒香的晚菊,黄的、白的-,开得安静而倔强。
一袭素色深衣的晏同叔,独自立于碑前。他已年过不惑,须发已见霜色,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身形-比年轻时清减了些许,却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背脊不如从前那般挺直,微微有些佝偻,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那份温润如玉的气质,早已被岁月和刻骨的悲伤打磨得内敛而深沉,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寂-寥,如同这深秋的汴水,深不见底。
五年官海浮沉,他从一个翰林院编修,一路升至宰相,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天下,御前奏对,一言-可动朝野。煊赫权势,泼天富贵,于他而言,不过是身外浮云,是达成夙愿的工具。他住的府邸越来越大,来往的官员越来越多,可这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深,大到能装下整个汴京城的风雪。
他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青瓷酒壶,两个小小的白玉杯。壶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样式,杯却是上好的和-阗白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斟满一杯清冽的酒液,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然后,俯下身,将酒杯轻轻、稳稳地放在冰冷的墓碑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永恒的怅惘。他低声吟哦着自己写下的词句,此-刻念来,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字字泣血。目光落在墓碑上那简单的几个字,又缓缓移向眼前奔-流不息的汴水。河水无言,千年如一日地流淌,带走了多少离人的血泪和思念念奴的容颜,在记忆-里依旧鲜活如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穿着鹅黄色的罗裙,在海棠树下对他笑,说他写的词太-苦了。可这滔滔汴水,这年年岁岁相似的绿波,却再也映不出她的身影。人面何处唯余孤坟冷碑-,对着这亘古长流的无情逝水。
他端起另一杯酒,对着墓碑,如同对着一个无形的、却始终存在的倾听者,慢慢啜饮。冰凉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线烧灼,顺着喉咙一路向下,却暖不了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反而让眼眶有些发热。
念奴,他对着墓碑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和老友叙话,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熟稔-,五年了。汴京城里,柳家的府邸,上月已被查抄。朱漆大门贴上了刑部的封条,那‘柳府’的金-字匾额,被当众摘下,砸了个粉碎,木屑飞溅,像极了他们当年的嚣张气焰。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可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柳崇礼那老贼,他顿了顿,又抿了一口酒,酒液在口中停留片刻,才缓缓咽下,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纵子行凶,证据确凿。我将他这些年的罪证,整-
理成二十卷卷宗,呈给了官家。官家震怒,摔了心爱的钧窑笔洗,已下旨夺职抄家,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听说他离京那日,穿着囚服,戴着枷锁,头发花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他的党羽,树倒猢-狲散,该抓的抓,该贬的贬,朝堂为之一清。柳家百年煊赫,至此……灰飞烟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压抑了太久的快意。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品味着这复仇果实中复杂的滋味。晚菊的冷香混合着酒气,在寒风中弥散,带着-一种萧瑟的美感。风更大了些,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一面孤独的旗帜。
至于柳亭山……晏同叔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尖锐刺骨,强掳命妇,逼死人-命,恶行累累。刑部大牢里,该受的刑,笞刑、杖刑、枷刑……一桩也没少。他那身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这些听说如今形容枯槁,不成人形,每日在牢里哭喊求饶,丑态毕露。秋后……问斩。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残酷。他仿佛能看到柳亭山在阴暗牢狱中-惊恐绝望的眼神,听到他临刑前凄厉的哀嚎。这景象,曾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每次都能让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可真的等到这一天,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空茫。
还有玉楼春,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像啐出一口唾沫,那背主求荣的贱婢。柳-家倒后,她失了倚仗,惶惶如丧家之犬,躲在暗娼寮里苟延残喘。她那些年帮着柳亭山做的腌臜事,-一桩桩都被翻了出来,桩桩件件,都够她死好几次。前日,被京兆府的衙役从暗娼寮里拖出来时,已-形同枯槁,疯疯癫癫,满口胡言,说看到你来找她索命了。按律,判了黥面,流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那样爱美的一个人,脸上被刺了字,去那蛮荒之地,日夜受辱,也算是……罪有应得。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只蝼蚁的下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想到玉楼春的背叛,心口都会-像被针扎一样疼。
大仇得报。害死念奴的元凶、帮凶,都已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他精心编织了五年的网,终于将这作-恶多端的一家人,彻底拖入地狱。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空呢
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压垮。他扶着冰冷的墓碑,才勉强站稳,掌心传来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碑上的字迹被他的指尖反复摩挲,已经有些模糊。功名利禄,权势滔天-,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他倾尽毕生才情写下的那些锦绣词章,字字珠玑,传唱天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字里行间流淌的离愁-别恨、相思入骨,又有几人真正懂得,那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对亡妻的泣血思念那些华美的辞藻,-不过是包裹着无尽苦痛的精致棺椁。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仔细包裹的小包。锦缎是官家所赐,极为名贵,与他素色的-衣衫格格不入。一层层打开,里面是那枚永远无法愈合的羊脂白玉佩。裂痕狰狞,边缘残缺,在深秋-黯淡的天光下,散发着凄冷的光泽,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枚玉佩,是他们定情之物,他-曾亲手为她戴上,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它也见证了最肮脏的背叛和最惨烈的失去,浸透了-念奴的血泪和他半生的恨意。
晏同叔久久地凝视着掌心的残玉,指尖拂过那道最深的裂痕,如同抚摸爱人永不愈合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梦。许久,许久。他抬起头,望向眼前奔流不息、默默吞噬一切的汴水。河水-深沉,绿波翻涌,带着永恒的冷漠,流向未知的远方,仿佛能带走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河岸边。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寒风卷起他素色深衣的衣袂,猎猎作响,将他的白发吹得凌乱。念奴,这浊世……太冷了。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里,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冰窖里。我报了仇,可心里还是空的,比这汴水还要空。他们都怕我,敬我,可我只想听你说一-句,我写的词,不苦了……
他颤抖着手,摊开手掌,那枚承载了太多爱恨情仇、见证了他半生悲欢的羊脂白玉佩,在掌心微微停-留了一瞬,仿佛也在留恋着什么。然后,他五指松开。
一道温润而凄冷的白光,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决绝的弧线。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的入水声,被风声和流水声掩盖,几乎听不见。
玉佩沉入碧绿的汴水,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像一滴泪落在水面,转瞬便被汹涌的河水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带走了一生的挚爱。
带走了一世的痴缠。
带走了半生的血恨。
也带走了那个曾名动京华、词章风流的晏同叔。
唯余汴水汤汤,无语东流。河岸上,那孤寂的身影依旧伫立,如同岸边一块沉默的礁石,与那方冰冷-的墓碑一起,凝固在深秋的寒风里,与这永恒流逝的时光和无尽绿波,默默对峙。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