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云憩SPA馆弥漫着舒缓的薰衣草和甜橙精油的混合香气,背景是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和若有似无的颂钵余音。
这是林晚一天中最喜欢的时段,预约的客人不多,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慵懒的长条光影。
她刚送走一位熟客,正仔细清洁按摩床,用酒精棉片擦拭每一寸皮面。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专注。
门被轻轻推开,前台小敏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晚姐,下一位客人到了,沈先生,新客。安排在‘竹韵’房。
好,资料给我。林晚擦干手,接过平板。
屏幕上显示着简单的登记信息:沈聿白,35岁,预约项目:深层肌肉放松(90分钟),备注:肩颈问题严重,需重点处理。
新客,男性。
这在云憩不算少见,但林晚还是习惯性地多看了一眼预约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眉眼深邃,鼻梁很高,薄唇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林晚的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停顿了一秒。
这张脸……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个旧物件。
她摇摇头,甩开这莫名的思绪。
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偶尔觉得某个陌生人眼熟再正常不过。
她把平板递还给小敏,知道了,我准备一下,五分钟后请客人进来。
竹韵房内,光线被调暗,只留一盏暖黄的壁灯。
空气里弥漫着林晚刚刚调配好的复方精油气息——杜松浆果的凛冽混合着黑云杉的沉稳,再以一丝丝檀香压底,这是她为肩颈劳损特别调制的,能深层渗透,缓解僵硬。
林晚在洗手台前再次净手,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手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素净的脸,盘起的发髻一丝不乱,浅杏色的制服柔和熨帖。
她深吸一口气,将属于个人的所有情绪沉淀下去,换上职业性的、令人安心的平静。
敲门声响起,很轻,但笃定。
请进。林晚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门开了。
男人走进来,身影比照片上更高大些。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肩线宽阔平直。
那股清冷疏离的气息在现实中更为明显,像一块温润但触手生凉的玉。
四目相对。
林晚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像是被无形的冰针扎了一下。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两拍,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
是他。
沈聿白。
那个在她二十五岁,像一阵风一样闯入她生活,又在她最毫无防备的时候,同样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
七年。
整整七年杳无音信。
沈聿白的目光落在林晚脸上,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像错觉。
但随即,他的表情恢复成一潭深水,平静无波。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惊讶,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刻意的距离感:林芳疗师
他装作不认识她。
林晚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指尖微微发凉。她强迫自己迅速垂下眼帘,掩盖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惊愕、困惑、一丝被刻意遗忘的钝痛,还有……荒谬感。
她重新抬起眼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面具,只是嘴角的弧度略微僵硬。
沈先生您好,我是林晚,您今天的芳疗师。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请这边坐,我先为您做一下简单的问询。
沈聿白依言在房间一角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从容。
林晚在他对面坐下,摊开记录本,拿起笔。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她如芒在背。
沈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云憩’
她例行公事地问,目光落在本子上,避免与他视线接触。
是。朋友推荐,说林芳疗师的手法很好。沈聿白的回答简洁。
谢谢。请问您肩颈不适有多久了具体是哪个部位疼痛感最强烈是酸痛、刺痛还是僵硬感林晚的问题专业而流畅。
大约两年多。主要是颈后和上背部连接处,僵硬感为主,有时会牵扯到头痛。沈聿白描述着,声音里听不出痛苦,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林晚一边记录,一边用余光观察他。他的坐姿依然挺拔,但颈部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七年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得极好,褪去了几分当年的锐气,多了成熟男性的沉稳内敛,那份骨子里的疏离感却更重了。
平时工作压力大吗伏案时间长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好的,了解了。我为您调配了针对性的精油,以缓解僵硬、促进循环为主。
按摩过程中力度您随时可以告诉我,我会调整。
现在请您到更衣间更换浴袍,衣物可以放在这个储物篮里。
换好后请躺到按摩床上,俯卧位,脸放在头洞这里就好。
我五分钟后进来开始。林晚语速平稳地交代完流程,起身,微微欠身,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退出了房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林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走廊里精油的芬芳此刻闻起来有些刺鼻。
她闭上眼睛,七年尘封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图书馆里他专注的侧脸,雨夜里他撑在她头顶的伞,还有最后那条只有保重两个字的短信……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她了吗
那句林芳疗师……是彻底的遗忘,还是刻意的疏远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着。
林晚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不行。
现在是工作时间,他是客人。
她必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只做他的芳疗师。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再次深呼吸,努力找回那个专业、沉静的林晚。
五分钟后,林晚端着盛放精油和热毛巾的托盘,重新走进竹韵房。
沈聿白已经按照要求俯卧在按摩床上。深色的浴袍覆盖着他宽阔的背脊,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部分紧实的肩膀线条。
房间里只剩下精油的气息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林晚走到床尾,将托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她拧开精油的瓶盖,浓郁而清冽的木质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将精油滴在掌心,双手快速搓热。精油的温热感和香气包裹住她的手掌。
她走到床头,目光落在沈聿白露出的后颈上。那里的肌肉线条果然绷得很紧,甚至能看到微微隆起的筋节。
沈先生,我开始为您放松肩颈了。如果力度不适,请随时告诉我。林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头洞里。
林晚的双手终于落了下去。
带着温热精油的指尖,首先轻轻触碰到他颈后发际线边缘的皮肤。
那一瞬间,林晚清晰地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连带着他的呼吸都似乎屏住了半秒。
她自己的指尖也传来一阵细微的麻意。
他的皮肤温热,触感比她想象中更……真实。
七年时光的隔阂,在指尖触碰的刹那,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电流感的熟悉瞬间击穿。
她定了定神,抛开杂念,开始运用指腹和掌根,以稳定而渗透的力道,沿着他紧绷的斜方肌上缘,由内向外缓缓推压。
肌肉僵硬得像石块。
她调整呼吸,将身体的力量沉下去,专注于手下每一寸肌理的反馈。
精油在掌心和他皮肤之间化开,润滑着,也散发着镇定又醒神的香气。
林晚的手法流畅而富有节奏,点、按、揉、推,精准地寻找着那些顽固的筋结。
她能听到指下肌肉组织被揉开时发出的轻微咯哒声,也能感受到随着她力度的深入,沈聿白的呼吸渐渐变得深长,身体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她手掌与皮肤接触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逐渐同步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精油的分子在暖黄的灯光下无声地舞蹈。
当林晚的拇指按压到他左侧肩胛骨内侧缘一个异常僵硬的点时,沈聿白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闷哼,像是痛苦,又像是极度紧绷后的释放。
这声音像羽毛一样搔刮过林晚的耳膜,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这里特别疼她轻声问,指下的力道稍稍放轻了些。
……嗯。他的声音从枕下传来,带着点被疼痛侵袭后的沙哑,比刚才那声嗯多了些活气,老毛病了。
这个点连接着好几条肌肉,劳损久了就很顽固。我慢慢帮您松开,会有点痛,忍一下。
林晚解释着,用指关节代替拇指,施加更稳定、更深层、也更精准的力道,缓慢而持续地揉按那个痛点。
她能感觉到他整个背部的肌肉都在对抗这股疼痛,微微颤抖着。
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抓紧了按摩床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汗水从他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没入枕头里。
空气里除了精油味,开始弥漫开一种淡淡的、属于成年男性的体味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张力。
林晚心无旁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感知上,感受着那个顽固的筋结在持续的施压下一点点软化、散开。
她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在沉默的角力中流逝。
当那个痛点终于被揉开,沈聿白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声叹息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和解脱。
林晚也松了口气,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肩颈处的精油和薄汗。
毛巾拂过他皮肤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放松或放空。
接下来的按摩顺畅了许多。林晚的双手沿着他的脊柱两侧向下,推按背阔肌、腰骶筋膜。
他的腰部肌肉也相当紧张。
她的动作专业而克制,避开了所有敏感区域,只在职业允许的范围内,用双手的温度和技巧,试图熨平那些被生活和工作刻下的疲惫与僵硬。
当90分钟的按摩接近尾声,林晚用温热的毛巾覆盖住他的整个背部,进行最后的安抚和热敷。
她站在床边,看着毛巾下那具放松下来的男性躯体,心中五味杂陈。
时间到了,沈先生。
林晚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您可以慢慢起来,动作轻缓一些。我去外面等您换衣服。
她收拾好东西,端着托盘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之际,俯卧着的沈聿白忽然动了动,侧过头,脸依然埋在头洞里,声音低沉地传来:
林晚。
不是林芳疗师。
林晚的脚步顿住,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静静地等着。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按摩后特有的松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手艺没丢。还是……那么要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是评价是感慨还是……藏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过往隐喻
她没有回应,只是端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林晚靠在墙壁上,闭上眼。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的触感和精油的温热。
那句还是那么要命在耳边反复回响。
沈聿白换好衣服出来时,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神色淡漠的精英模样,仿佛刚才按摩床上那个在疼痛中喘息、在放松中叹息的男人只是林晚的幻觉。
只有他微微泛红的颈后皮肤和明显舒展的肩颈线条,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前台结账。
小敏报出价格,沈聿白眼都没眨,直接刷卡。
他在账单上签完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抬眼看向站在稍远处的林晚。
谢谢,舒服很多。他的语气恢复了客套的疏离。
您客气了,应该的。林晚公式化地回应。
沈聿白点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他从钱夹里抽出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没有递给前台,而是直接走向林晚,递到她面前。
小费。他言简意赅。
林晚看着那几张红票子,没有立刻伸手。在SPA馆,客人给小费通常直接给前台或放进房间的意见箱,很少这样直接、甚至有些不容拒绝地递给技师本人。
这举动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习惯和某种……试探。
谢谢沈先生。林晚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钞票。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微凉,和刚才按摩时皮肤的热度截然不同。
一触即分。
就在钞票交接的瞬间,林晚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递钱的手。
他的无名指根部,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白痕印入眼帘——那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而此刻,那里空空如也。
林晚的心沉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钞票握在手心。
沈聿白似乎没有察觉她那一瞬间的注视,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晚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那几张簇新的钞票,又抬眼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
掌心被钞票边缘硌得微微发疼。
她摊开手,将钱放在前台,对小敏说:记入公账吧。
晚姐,这……小敏有些惊讶。
按规矩来。林晚打断她,语气平淡。
她转身走向员工休息室,脚步有些快。
关上休息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林晚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她刚刚接过钞票、也触碰过沈聿白皮肤的手指。
她搓得很用力,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被旧事突袭的动荡,对他装作不识的愠怒,对他指间戒痕的空茫,还有那90分钟沉默按摩中滋生出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与困惑。
他记得她。
他不仅记得,还刻意提醒她他记得(手艺没丢)。
他递小费的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却又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戒痕。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场阔别七年、心血来潮的戏弄
林晚关掉水龙头,抽了张纸巾慢慢擦干手。
冰水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沉淀下来,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兴味。
她拿出手机,点开内部系统,找到沈聿白的预约信息。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她点下了备注按钮,输入一行字:
【客人肩颈劳损严重,建议定期护理,可考虑疗程。待跟进。】
然后,她退出系统,锁屏。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按摩他僵硬肌肉时的触感,以及钞票那微凉的、带着崭新油墨味的边缘感。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一段沉默的按摩,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涟漪已经荡开,水面注定无法再恢复最初的平静。
林晚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对着镜子,重新弯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
无论他想玩什么游戏,她得先把今天的班上好。
只是,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在疼痛中紧绷、又在她的手下逐渐舒展的微妙力量变化。
下一次,他还会来吗
如果来,她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位陌生的熟客
沈聿白的预约,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的生活里荡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试图用惯常的秩序去覆盖——整理精油柜,核对库存,指导新来的实习生——但指尖总在不经意间,回忆起触碰到他紧绷肌肉时的反馈,那带着体温的、沉默的对抗。
三天后,预约系统准时弹出了他的名字。时间:周五晚上八点,最后一个时段。项目:深层肌肉放松(120分钟)。
备注:请安排林芳疗师。
指名道姓呢,晚姐。
小敏把平板递过来,语气里带着点八卦的雀跃,
这位沈先生,出手大方,人又帅,就是感觉……不太好接近。
林晚看着屏幕上那行备注,指尖在林芳疗师四个字上无意识地划过。
他记得,并且再次确认。
这不是巧合。
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淡淡地说:知道了。‘竹韵’房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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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夜晚,云憩比平时更安静。
大多数客人都已离开,只剩下水流般的背景音乐在空旷的走廊里低回。
林晚提前半小时进入了竹韵房。
她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那盏暖黄的壁灯和角落的香薰灯。
这次,她选了一款更沉静、也更私密的精油:广藿香的泥土气息打底,点缀一丝乳香的缥缈,最后用微量的依兰依兰,调和出若有似无的、引人遐思的甜暖。
这配方超越了职业的范畴,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她仔细净手,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每一根手指,仿佛在唤醒某种沉睡的感知力。
镜中的自己,眼神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甚至……警觉。
八点整,敲门声准时响起。
笃定,清晰。
请进。林晚的声音平稳。
沈聿白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那天的羊绒衫,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深蓝色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
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是清冽的雪松调。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准确捕捉到林晚,微微颔首:林芳疗师。
依旧是这个称呼,带着刻意的距离感。
林晚回以职业的微笑:沈先生,晚上好。请先坐,还是先为您做一下问询
不用了。沈聿白径直走向更衣间,情况和上次一样。直接开始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命令感,仿佛他们之间已经跳过了某些客套的步骤。
林晚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的,请您更换浴袍。我准备好精油。
更衣间的门关上。
林晚走到按摩床边,看着自己刚刚滴入扩香石的精油,袅袅烟雾在暖光中升腾,那混合着泥土、神秘与隐秘诱惑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这味道,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
沈聿白很快出来,依言俯卧在按摩床上。
深色浴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比上一次似乎更放松了些,但后颈和上背部的肌肉线条,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露出惯性的紧张。
林晚搓热了掌心的精油。
那带着体温的、浓郁的香气瞬间包裹住她。
她走到床头,目光落在他的后颈上。
那道曾经绷紧的筋节似乎软化了一些,但新的紧张点又浮现出来。
沈先生,开始为您放松了。力度请随时告知。她重复着程序化的话语,双手稳稳落下。
指尖带着温热的精油,再次触碰到他颈后的皮肤。
这一次,他没有明显的紧绷,只是那温热皮肤下的肌理,在她指腹按压下去的瞬间,传递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对抗感。
仿佛那放松的表象下,潜藏着更顽固的结。
林晚沉下心,专注手法。
点、按、揉、推。
她的手指像探索的触角,精准地寻找着那些隐藏在肌肉深处的痛点。
精油润滑着,香气氤氲着。
房间里只剩下手掌与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他的更深长,她的更轻缓。
当她找到右侧肩胛骨下方一个异常深层的硬结时,她的拇指指关节用了更大的力,稳定而持续地向下按压、揉动。
沈聿白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粗重。他放在床沿的手,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地绷起。
这里……很顽固。林晚轻声说,指下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
她能感受到那硬结的顽固,也感受到他身体对抗疼痛的颤抖。
汗水开始从他颈后的发际线渗出,沿着脊椎的凹陷缓缓流下,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空气里,精油的馥郁、男性汗水的气息、以及那种无声角力带来的张力,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氛围。
嗯。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带着忍耐的沙哑。这一次,他没有多余的解释。
林晚持续施力,额角也沁出了汗珠。
时间在沉默的角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体每一寸肌肉的反馈:因疼痛而僵硬,因她的坚持而颤抖,又在痛感达到顶峰后,那硬结终于开始松动时,传递出一种近乎虚脱的松弛。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吹拂过按摩床的皮革,带着滚烫的温度。
好了。林晚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背上的汗和多余的精油。
毛巾拂过那片刚刚经历激战的区域时,他的皮肤微微发烫,肌肉还在轻微地跳动。
接下来的按摩,林晚的双手沿着他的脊柱两侧向下。
当她推按到腰骶区域时,那里肌肉的僵硬程度让她蹙眉。
长期的伏案和压力,似乎都沉淀在了这里。她需要更深入的手法。
沈先生,腰骶这里劳损很重,我需要用肘部做深层渗透,会有些痛,您忍耐一下。林晚提醒道。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头洞里,听不出情绪。
林晚将手肘涂抹上精油,用前臂支撑着身体重量,将手肘的鹰嘴骨精准地抵在他腰骶连接处一个明显的硬块上,缓慢而坚定地施加垂直向下的压力。
这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技法。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哼从沈聿白喉间溢出,比上次更短促,也更痛楚。
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弓了一下,像一张被拉紧的弓。
放在床沿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点,却因为位置关系,猛地向后一探——
那只带着微凉汗意的手,猝不及防地、紧紧地抓住了林晚正支撑在他腰侧稳定身体的小腿。
温热的、带着薄汗的男性手掌,隔着薄薄的制服裤料,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腿肚。
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带着疼痛引发的本能反应和一种……绝对超越了职业界限的亲密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
手肘下的压力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被抓住的那条腿。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手指的力道,甚至他脉搏的跳动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一股强烈的电流感从接触点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
沈聿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抓着她小腿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松开。那力道消失得如此之快,只留下布料上清晰的指痕和皮肤上残留的、滚烫的触感。
空气死寂。
尴尬如同实质的浓雾,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精油的香气变得浓烈而令人窒息。
沈聿白没有动,脸依然埋在头洞里,但林晚能看到他露出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变红,一直蔓延到后颈。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收回手肘,后退半步,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微颤:抱歉,沈先生,是我用力过猛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沈聿白的声音从枕下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料:
不…是我失态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平复呼吸,声音更沉了几分,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刻意维持的职业表象和刚才尴尬的沉默。
他没有用林芳疗师,他说的是你。
他不仅记得她的手艺,还记得她手的温度,七年前那个冬天,他总喜欢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里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林晚的脑海。
林晚站在床边,指尖冰凉,血液却滚烫。她看着俯卧在床上的男人,看着他发红的耳廓和紧绷的后颈线条。
那句还是这么凉,是解释是回忆还是……一种变相的道歉和拉近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广藿香、乳香和依兰的复杂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力量。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重新搓热了掌心残余的精油,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质感:
继续吗,沈先生腰骶这里还需要处理。
短暂的沉默。沈聿白的声音闷闷传来:……继续。
林晚重新将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腰骶。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谨慎,也……更加专注。
她避开了刚才那个引发事故的点,用掌根和指腹进行更温和但持续的渗透按摩。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肌肉的细微反应,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
那只被他抓过的小腿,皮肤上仿佛还烙印着他的指温。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异常沉默。
只有精油被推开的声音,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放大。
那尴尬并未消失,反而转化成了另一种更为粘稠、更加心照不宣的氛围。
沈聿白的身体不再有明显的紧绷,但林晚能感觉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流淌。
当120分钟终于结束,林晚为他盖上热毛巾时,两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带着疲惫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释放。
时间到了,沈先生。林晚的声音有些低哑。
沈聿白缓缓起身,动作有些迟滞。他背对着林晚穿上浴袍,系好带子,然后才转过身。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复杂情绪,以及颈侧未消的红晕。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脸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直接,带着审视和一种探究的意味。
林晚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完美的职业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端倪。
效果很好。沈聿白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平稳,仿佛刚才的失控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发生,感觉……松了很多。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被制服裤包裹的小腿,那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错觉。
那就好。林晚微微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韵房。前台结账。沈聿白再次爽快地刷卡。
他签完字,看向林晚,没有递小费,而是说:林芳疗师,我的情况,需要疗程吗
林晚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您的劳损是长期积累的,深层筋结也需要时间软化。如果条件允许,建议您每周一次,连续四到六次,效果会稳定持久。
好。沈聿白干脆地应下,目光沉静地锁住她,那麻烦你帮我安排时间。还是这个时段,可以吗
……可以。林晚点头,我稍后帮您录入系统预约。
辛苦了。沈聿白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的步伐依然沉稳有力,背影消失在通往电梯的走廊尽头。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电梯下行的提示音传来,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小腿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印记。
那句你的手还是这么凉在耳边反复回响,带着滚烫的温度。
小敏凑过来,小声说:晚姐,这位沈先生……气场真强。他看你那眼神……小姑娘没敢说下去。
林晚没说话,只是走到洗手池边,再次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双手,也冲刷着她混乱的思绪。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有疲惫,有未消的悸动,还有一丝……被点燃的战意。
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还在用行动步步紧逼。
那尴尬的触碰,那句打破界限的话语,以及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疗程预约。
他想干什么旧情复燃寻求刺激还是仅仅想找回一点对过去的掌控感
林晚关掉水,擦干手。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恢复职业性的微笑。
她拿出手机,点开预约系统,看着沈聿白刚刚确认的、未来六周的预约记录。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没有输入任何备注。
她锁屏,将手机放回口袋。
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广藿香的沉郁和依兰的暖甜中,悄然燃起,带着危险的诱惑力。
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界限,已经在一次意外的触碰和一句不经意的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
接下来的几周,周五晚上八点的竹韵房,成了林晚和沈聿白之间心照不宣的战场。
每一次按摩,都像是一场沉默的角力,在精油的氤氲和肌肤的触碰中,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林晚保持着绝对的职业水准。
她的手法无可挑剔,力度精准,态度疏离有礼。
她不再调配那些过于私密的精油,回归了更中性、更专业的舒缓配方。
她像一个完美的程序,只执行芳疗师的指令。
沈聿白也仿佛忘记了那次意外。
他沉默地接受服务,只在必要时给出简短的反馈。但他的目光,却越来越不加掩饰。
当林晚在他身后操作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落点,有时在她的手上,有时在她专注的侧脸,有时……会停留在她的小腿,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若有所思的重量。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是在描摹,在确认,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侵略性。
林晚需要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让指尖的力道泄露内心的波澜。
他的身体在她手下逐渐变得柔软,那些顽固的筋结也在持续的疗程中一点点散开。
然而,一种无形的、更加紧绷的东西,却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
一次按摩中,当林晚处理他左侧腰方肌的一个深层痛点时,沈聿白因剧痛身体猛地绷紧,手臂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
这一次,林晚敏捷地后退,避开了可能的触碰。沈聿白的动作停在半空,顿了一下,才缓缓放回床边。
他没有说话,但林晚捕捉到了他喉结处一个微小的滚动动作。
尴尬没有发生,但一种无声的挫败感,却隐隐弥漫开来。
疗程进行到第四次。
沈聿白的肩颈和腰背状态改善明显,肌肉的僵硬感大幅减轻。
林晚的按摩重点转向了更全面的放松和维持。
这一次,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沈聿白比往常更沉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当林晚温热的手掌落在他放松了许多的背肌上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进入状态,而是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上次……吓到你了
林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指腹稳稳地沿着他的脊柱沟向下推按,声音平淡无波:沈先生指的是什么工作中偶尔的意外反应很常见。
沈聿白沉默了几秒。林晚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在她手下微微收紧又放松。
不是意外。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直接,我是说,抓住你那次。还有……我说的话。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终于挑明了。她依旧维持着推按的节奏,力道平稳:都过去了,沈先生不必在意。专注放松就好。
过不去。沈聿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执拗,他微微侧过头,脸依然朝着下方,但林晚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林晚,我们之间,有些事,过不去。
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林芳疗师。
林晚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动作,力道却似乎重了一分。沈先生,现在是您的按摩时间。私人话题,不在服务范围内。她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冷硬,像一层薄冰。
沈聿白似乎被这层冰硌了一下。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头洞里,身体却透出一种无声的紧绷,仿佛积蓄着某种力量。
按摩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进行。林晚的手法依旧精准,但指尖传递出的感觉,却带上了一种刻意的疏离。
她不再去感知他肌肉的细微反应,只专注于完成技术动作。精油的气息也变得冰冷。
当按摩结束,林晚盖上热毛巾,准备例行公事地交代注意事项时,沈聿白忽然坐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去更衣,而是坐在床边,背对着林晚。浴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线条紧实的背脊和清晰的肩胛骨。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香薰灯微弱的光映照着他沉默的背影。
林晚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等着,没有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沈聿白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沙哑,仿佛卸下了沉重的盔甲:
戒指……是订婚戒。戴了三年。
他没有回头,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戒痕的悬念,以最直接的方式揭晓了。订婚戒。三年。这意味着什么取消分手还是……
她叫苏颖。家里安排的。沈聿白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离开……就是回去处理这件事。拖了很久,很麻烦。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家里……你知道的,有些期望。苏家能提供助力。我以为我能……处理好,至少,能体面地跟你道别。
林晚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尖锐的刺痛感,冲向四肢百骸。
那些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他消失的猜测和怨怼,此刻被当事人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沉重的理由揭开。
家里安排的联姻为了前途所以,七年前那条冰冷的保重,就是他所谓的体面道别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让她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僵持了三年。很累。沈聿白的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半年前,彻底解除了。没有婚礼,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些狗血剧情。就是……结束了。
他微微侧过身,终于看向林晚。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有疲惫,有释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那道痕……大概快消了。
他抬起左手,伸到林晚视线可及的位置。无名指根部,那道浅浅的白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隐约可见,像一道愈合后留下的、淡淡的伤疤。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道白痕上,又缓缓移开,看向沈聿白的眼睛。她的胸口堵得厉害,有愤怒,有悲哀,有一种迟来的、荒谬的讽刺感。
七年。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家里安排的、很麻烦、结束了,就涵盖了她七年的等待、困惑和自我重建
那道戒痕,像一个丑陋的标签,标示着他曾属于另一个女人,标示着他为了所谓的前途轻易舍弃了他们的感情。
沈先生,林晚终于开口,声音出奇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您的私事,不必向我交代。疗程还剩两次,我会继续为您服务。现在,请您更衣,时间不早了。
她微微欠身,做出送客的姿态,目光却锐利如刀,直视着他。
沈聿白眼中的那点探询的光,在她的目光下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读懂了那目光里的拒绝和冰冷。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更衣间。
林晚站在原地,听着更衣室里悉悉索索的声响,身体微微发抖。广藿香的泥土气息此刻闻起来像冰冷的坟墓。她以为自己会愤怒地质问,会委屈地控诉,但最终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失望。
他回来了。他解释了。可这解释,非但没有弥合裂痕,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将那陈年的伤口重新割开,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溃烂。
沈聿白换好衣服出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剖白心迹的男人只是林晚的幻觉。他径直走向前台结账,刷卡,签字。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停顿。
林晚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
沈聿白签完字,拿起外套,转身。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电梯。只是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似乎朝林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最终被冰冷的金属门隔绝。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电梯下行的声音消失,才缓缓走到前台。小敏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晚姐,你没事吧沈先生他……
没事。林晚打断她,声音有些飘忽,收拾一下,准备下班吧。
她走进员工休息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制服传递上来。
她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他解除了婚约。他回来了。他解释了。听起来多么正确和合理。一个成年男人面对家族压力做出的无奈选择。他甚至展示了他愈合的戒痕。
可是,七年前那个被一条短信判了死刑、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最终不得不将心门死死关上的林晚呢
她的伤口,她的挣扎,她的重建,在他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面前,显得如此轻飘飘,如此……不值一提。
那句你的手还是这么凉,此刻回想起来,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他记得她的体温,却忘了她的心也会痛,也会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林晚没有动。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拿出来。是预约系统的推送:
【客户
沈聿白
已取消后续预约。退款流程已启动。】
林晚盯着那条通知,看了很久很久。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最终,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放弃了。在她用冰冷的职业态度和无声的拒绝回应了他的坦白后,他选择了退场。
干脆利落,像他七年前离开时一样。
这应该就是结局了。
成年人之间的试探、旧事重提、解释、然后……无疾而终。很符合现实,也很符合逻辑。
林晚扶着门框站起来。
腿有些麻。
她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睛发红、脸色苍白的女人。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结束了。也好。
她整理好头发和制服,对着镜子,努力弯起一个微笑。
尽管那笑容有些勉强,有些破碎。
沈聿白消失了。
从云憩,也从林晚的生活里。
那条取消预约的短信,成了他最后的留言,干脆得像一把刀。
林晚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工作依旧忙碌,客人来来往往。
她依旧是最专业、最令人信赖的林芳疗师。
只是偶尔,在调配精油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停顿;在为客人处理肩颈劳损时,思绪会短暂地飘远;在周五晚上八点经过空置的竹韵房时,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
那道戒痕,和他那句带着疲惫的结束了,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某个角落,不致命,却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怨恨,但最终盘踞心头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怅惘和……释然。
他给出了一个解释,一个属于成年人世界的、冰冷而现实的答案。
这答案击碎了她心底深处可能残存的、关于旧情复燃的荒谬幻想,却也奇异地让她放下了那持续七年的、关于为什么的执念。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
城市进入了多雨的时节。
一个周五的傍晚,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SPA馆巨大的落地窗,外面街景模糊一片。
预约的客人因为天气纷纷取消或改期,馆里异常冷清。
林晚难得地早早做完了准备工作,坐在休息室的窗边,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出神。
雨声喧嚣,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清新土腥气和休息室常用的柠檬草精油的微酸气息。
忽然,前台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小敏接起电话,说了几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捂住话筒,朝休息室喊道:晚姐,找你的,是……沈先生!
林晚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
她放下杯子,定了定神,才起身走过去。
从小敏手里接过电话,林晚的手指有些凉。喂她的声音尽量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隔着电流,带着雨声的杂音,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林晚耳中:
林晚。他叫了她的名字,没有前缀。
是我。林晚应道。
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和背景里磅礴的雨声。
我在楼下。沈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又仿佛压抑着汹涌的暗流,雨太大,车抛锚了。这附近……我不熟。
他的话语简洁,甚至没有直接提出请求。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晚握着话筒,指尖收紧。她看向窗外,密集的雨幕模糊了一切,只能看到楼下街道旁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
她看不到他的车,也看不到他的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他解释时眼中的疲惫,想起他展示戒痕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想起他最后取消预约时的干脆,也想起按摩时他身体传递出的沉默的对抗和……那一瞬间滚烫的触碰。
理智在尖叫:拒绝他。让他叫拖车,让他打车。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那短暂的疗程只是旧事遗留的一点余烬,一场尴尬的插曲。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微弱地响起:只是雨太大。只是车抛锚。只是……一个陌生人(现在确实是陌生人了)在附近无处可去时,想起了一个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是持续的沉默,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仿佛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
最终,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你在大堂入口的雨棚下……等着,我拿伞下来。
没有说好,没有说请进,只是让他等着。
电话那头,沈聿白似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好。他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弛。
林晚挂断电话。小敏瞪大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林晚没有解释,只是走到储物柜,拿出了自己的长柄雨伞。
晚姐,你……小敏忍不住开口。
我下去一趟。林晚打断她,语气平淡,很快回来。
她推开SPA馆厚重的玻璃门,潮湿冰冷的风裹挟着雨丝瞬间扑了进来。
她撑开伞,走入倾盆大雨中。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巨大的声响,脚下的积水瞬间淹没了鞋面。
昏黄的路灯下,雨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幕布。
她艰难地走到路边大堂入口延伸出的雨棚下。
果然,沈聿白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他没有撑伞,深色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肩背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他身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引擎盖开着,在暴雨中显得孤零零。
看到林晚撑着伞走来,沈聿白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帘,精准地落在林晚身上。
那眼神很深,带着水汽,像夜色下的深海,翻涌着林晚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急切,没有请求,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和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林晚走到他面前,雨伞遮住了两人头顶的一方天地,隔绝了部分喧嚣的雨声。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私密,他身上被雨水浸湿的寒气和他惯有的、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沉默对视。
伞沿滴下的水串,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
车怎么了林晚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目光扫向那辆抛锚的车。
不知道,突然熄火。
沈聿白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依旧锁着她,
叫了拖车,说暴雨,至少要等一个多小时。
他顿了顿,补充道,手机……快没电了。
理由充分,且无法反驳。雨确实太大,拖车也确实会延误。
林晚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肩膀和发梢上。雨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滴。她沉默了几秒,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最终,她微微侧身,让出通往SPA馆入口的方向,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轻:
先进去等吧。里面有休息室,可以……擦一下。
她没有说上去坐坐,也没有说喝杯茶。她划定了界限:只是进去等拖车,只是避雨。
沈聿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的底线。然后,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谢谢。
林晚转身,撑着伞,示意他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积水,重新回到云憩温暖的灯光下。
小敏看到湿漉漉的沈聿白跟在林晚身后进来,惊讶地张大了嘴。林晚没看她,径直对沈聿白说:这边,休息室。她把他带到员工休息室门口,里面有毛巾和烘干机,你自己处理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沈聿白站在休息室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渍。
他看着林晚转身去茶水间的背影,眼神深邃。在她即将拐弯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走廊:
林晚。
林晚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雨水浸透后的微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的伞……还是那把。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把长柄的、深蓝色格子的雨伞。七年前那个雨夜,他去图书馆接她,撑在她头顶的,就是这把伞。
他居然还记得。
林晚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消失在茶水间的拐角。
休息室里,沈聿白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烘干机嗡嗡作响,烘烤着他湿透的外套。
他打量着这个不大的空间,整洁,简单,带着属于林晚的气息——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残留的精油芬芳。
桌上放着她喝了一半的茶杯,杯口还印着浅浅的口红印。
林晚端着一杯热水进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只有白水。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谢谢。沈聿白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杯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
他看着她,她换下了制服,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宽松毛衣,头发松松挽着,露出白皙的脖颈。
比起穿着制服时的专业疏离,此刻的她多了一份居家的柔和,却也更加难以接近。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休息室里只剩下烘干机的嗡嗡声和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气氛沉默而凝滞。
车……在附近买的林晚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沉默。
嗯,刚提不久。沈聿白喝了一口水。
住得远吗
西城。CBD那边。
哦。
对话干涩地进行着,像两条即将断流的溪水。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与过去、与按摩、与戒痕相关的话题,只谈论着天气、路况、无关紧要的现状。
时间在沉默和雨声中缓慢流淌。林晚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思绪有些飘远。
沈聿白则垂着眼,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忽然,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上次……我说‘结束了’,是真的结束了。他没有抬头,像是在对着水杯说话,不是解释,也不是……借口。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林晚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他的侧脸在休息室暖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额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感。
嗯。林晚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很轻。她没有追问,也没有评价。这个事实,她听到了。至于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深想。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剑拔弩张,多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手艺,沈聿白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林晚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真的很好。这段时间,睡得踏实多了。
这是纯粹的、关于她专业能力的评价。林晚的心头微微一松。她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个不带职业面具的、极淡的微笑:那就好。这是芳疗师的本分。
她的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像一缕微光,瞬间点亮了沈聿白深邃的眼眸。他看着她,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恰在此时,沈聿白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拖车到了。
林晚站起身:我送你下去。
雨势小了一些,但依然细密。林晚撑开伞,两人再次走入雨幕中。拖车闪着黄灯停在路边。穿着雨衣的司机正指挥着将沈聿白的车拖走。
沈聿白站在伞下,看着自己的车被拖离。他转过头,看向林晚。伞下的空间依旧狭小,两人靠得很近,近到林晚能闻到他身上烘干后衣物残留的微热气息和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谢谢。沈聿白低声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今晚……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林晚回答。
拖车司机在那边喊:先生,可以了!您跟车还是
沈聿白应了一声:跟车。他再次看向林晚,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未尽的话语,还有一种林晚看不懂的、深沉的眷恋。他动了动唇,最终只是说:雨大,快回去吧。
林晚点点头,将伞微微向他那边倾斜:你走吧。
沈聿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眼底。
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拖车副驾驶,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拖车启动,黄色的灯光在雨雾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
林晚独自撑着伞,站在空荡荡的雨棚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掌心的伞柄,似乎还残留着他靠近时的微温。
那句你的伞……还是那把,像雨滴一样,轻轻敲打在心湖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抬起头,望向拖车消失的方向。雨幕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结束了吗或许。
开始了吗也未必。
但有些东西,就像指腹留下的触感,就像精油氤氲的余香,就像这潮湿雨夜里一句不经意的旧话——它存在过,它被感知过,它就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印记不一定是爱,不一定是恨,它可能只是生命长河里一段无法归类的、带着体温的……余温。
林晚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转身,重新走进了云憩温暖的光晕里。身后,城市的夜雨依旧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全文完)
感谢你能读到这里,一次短暂的相遇。
——文字戒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