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夜,像精心打磨过的珠子,被我和苏晚用丁克的金线串起,挂在朋友圈的光鲜门楣上,供人观赏、赞叹。我们是别人口中想得开、活得通透的典范。昂贵的勃艮第红酒在醒酒器里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冰岛极光之旅的合照定格在无垠的星空下,画廊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抽象画前,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总是那么和谐……所有这些,都构筑起一座名为完美婚姻的空中楼阁。
只有我自己知道,支撑这楼阁的基石,是五年前那份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千斤的诊断报告——原发性无精症。
那天,市中心最顶级的私立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金钱堆砌出来的虚假安宁。林修远,泌尿外科的权威,那张被无数锦旗和赞誉包围的脸,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和,将报告推到我面前。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点在无精症三个冰冷的印刷字上。
周先生,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结果……很遗憾。原发性,意味着生精功能障碍,目前医学上,没有逆转的可能。他顿了顿,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崩溃,输精管结扎术,是我们能给出的,最彻底、也最体面的解决方案。一劳永逸,对您,对尊夫人,都是解脱。
解脱。这个词像淬了毒的蜜糖。我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纸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我失魂落魄的影子,扭曲而可笑。世界失声,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我该怎么告诉苏晚告诉她,她嫁的男人,本质上是个残缺品
我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走出那间诊室,又是怎么回到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玄关里显得格外刺耳。客厅里没开灯,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昏黄的光带。苏晚就坐在那片光影边缘的沙发上,背对着我,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她没有回头,只是在我走近时,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我将报告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那张薄纸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晚晚。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有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看不清底下的波澜。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最终落在那张宣判书上,停留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
然后,她站了起来。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她只是走过来,轻轻地、轻轻地靠进我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受惊的雏鸟。她的额头抵着我的下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侧的皮肤,带着一种微弱的、压抑的颤抖。
周屿,她的声音闷闷的,从我的胸口传来,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地凿进我的耳膜,没关系的,真的。别怕。
她的手臂环上我的腰,一点一点收紧,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安抚力量。
我们有彼此,就够了,不是吗她抬起头,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努力地看向我,试图弯起一个弧度,尽管那笑容脆弱得如同初春的薄冰,以后啊,就我们两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被孩子绑着,多自由,多好……是不是
她的话语,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冲刷着我被冰封的绝望。巨大的负罪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攫住了我。我紧紧抱住她,像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香。那一刻,她单薄的肩膀,成了支撑我整个世界不崩塌的支柱。
丁克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盾牌,挡开外界所有探究或同情的目光。我们用更精致的生活、更频繁的旅行、更昂贵的礼物,去填充那个巨大的、名为缺憾的黑洞。苏晚表现得无可挑剔。在朋友聚会时,当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孩子、学区房、早教班,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挽住我的手臂,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巧妙地转移话题:我们俩啊,就图个清净自在,周屿工作也忙,真要有个小魔王,怕是招架不住呢。她语气轻松,眼神坦然,仿佛那份不能为人母的遗憾从未在她心头留下过一丝阴霾。朋友们纷纷感叹我的好福气,娶到如此通情达理、不慕凡俗的妻子。我看着她完美的侧脸,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亏欠,几乎要将我淹没。
林修远,那个亲手为我关上生育之门的医生,也成了我们生活里一个奇特的注脚。他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偶尔在某个慈善晚宴或艺术沙龙上遇到,他总是端着酒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询问我们的近况。周先生,苏女士,看你们气色这么好,我就放心了。选择丁克,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他的目光在我和苏晚之间流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那眼神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苏晚会得体地回应,而我,则在他温和的注视下,总会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仿佛自己精心构建的堡垒在他面前形同虚设。这种不适感,被我归结为面对知情者的尴尬,很快便抛之脑后。
生活像上了发条的精密钟表,沿着既定的轨道平稳运行。直到这次去南方的项目。
原本预计要耗上大半个月的硬骨头,竟出乎意料地顺利啃了下来。合作方签下最终协议的那一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归心似箭的冲动同时袭来。我临时改了签,坐上了当天深夜最后一班回程的飞机。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舷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空和下方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像冰冷滑腻的蛇,悄然缠绕上心头。我试图将其归结为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对家的思念,用力甩甩头,闭上眼睛假寐。
凌晨时分,车子驶入小区地库。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轮胎碾压地面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鼓噪。拖着行李箱,走到那扇熟悉的、价值不菲的铜艺防盗门前。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轻轻转动——我想象着苏晚睡眼惺忪地开门,脸上浮现惊喜表情的样子,这念头带来一丝暖意。
咔哒。
门开了。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柔和的光线倾泻下来。客厅里一片沉寂,巨大的空间被黑暗填满,只有卧室的门缝下,泄出一道暖黄色的、令人心安的窄光。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放下沉重的箱子,金属拉链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噪音。刚想开口唤她的名字——
呃……呕……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撕碎的干呕声,猛地从客卫方向刺破死寂,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耳膜!那声音是如此剧烈,带着一种濒死的痛苦和绝望的挣扎,在凌晨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天灵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肠胃炎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更汹涌、更冰冷的直觉狠狠碾碎!太熟悉了……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多年前,我妹妹怀孕初期,就是这样吐得昏天黑地,仿佛连胆汁都要呕出来!
我僵在原地,四肢百骸被一种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喉咙干涩得发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几秒钟,或者更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我迈开腿,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虚掩的客卫门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顶灯光线。我停在门口,没有立刻推开。那痛苦到极致的干呕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倒抽冷气的哽咽。透过门缝,我看到她单薄得令人心碎的背影。
苏晚跪在冰冷光洁的瓷砖地上,身体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像一只被抛上岸濒死的虾。她双手死死地抠着马桶冰凉的陶瓷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泛着可怕的青白色。单薄的丝绸睡衣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嶙峋的脊背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反胃,她整个身体向前猛烈地痉挛、抽搐,肩膀无助地耸动着,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开来。
肠胃炎那点残存的、自欺欺人的侥幸彻底烟消云散。冰冷的现实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却唯独让胸腔里那颗心,在寒冰中灼烧般剧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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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紧绷和空洞,在狭小的空间里突兀地响起。
那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滞涩,转过头来。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几缕被浸透的碎发狼狈地黏在惨白的额角和脸颊。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猝不及防被撞破的、铺天盖地的惊恐,如同被强光照射、无处遁形的幼兽。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僵硬而苍白的脸。
……周屿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极力想要压下去的、深入骨髓的慌乱,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她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那弧度僵硬又难看,嘴角抽搐着,比哭更令人心碎。没、没事……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睡衣下摆,可能是……晚上吃坏了东西,有点……急性肠胃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在喉咙里。
肠胃炎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完全不受控制地、死死钉在了她身后那个小小的、套着黑色垃圾袋的塑料垃圾桶上。
一张被粗暴揉成一团的、边缘微微卷曲的白色纸团,就那么刺眼地、堂而皇之地躺在最上面,像是对我无声的嘲笑和挑衅。在一堆用过的纸巾和干涸的呕吐物痕迹中,它白得那么突兀,那么罪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毁灭性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绕过她瘫软在地的身体。苏晚似乎想伸手阻拦,她的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带着绝望的无力感,最终颓然垂下,落在冰冷的瓷砖上。
我俯下身。垃圾桶里那股酸腐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直冲鼻腔。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粗糙的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像垂死挣扎的鼓点。我把它捡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和精准,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展开,仿佛在拆解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纸面被揉搓得布满褶皱,却无损于上面清晰的医院LOGO和几行冰冷的黑色打印字迹。那些字,像淬了剧毒的针,一根根,狠狠地扎进我的视网膜,刺穿我的大脑:
姓名:苏晚
性别:女
年龄:32岁
检查项目:经阴道超声检查
超声所见:子宫前位,大小正常,宫腔内可见一孕囊回声,大小约2.5cm×1.8cm,囊内可见卵黄囊及胚芽,胚芽长约1.6cm,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单活胎。孕周:约8周+
八周。
五十六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白纸黑字,清晰得不容置疑。这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我手里重若千钧,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
晚晚,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肌肉在神经质地抽动,这是什么我把那张展开的B超单,像展示一件肮脏的证物,递到她的眼前。
苏晚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她仰着头看我,嘴唇剧烈地翕动,却像离水的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沿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滚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辩解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把钝刀,在我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反复切割、搅动。
最后一丝侥幸,被这泪水彻底浇灭。
一股暴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混合着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和无边的恶心感,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从心脏最深处轰然喷发!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痛苦,甚至思考的能力!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雾。
我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如泰山的B超单,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转身,不再看她一眼,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冲出客卫狭小的空间。沉重的行李箱在玄关成了碍眼的障碍物,被我一脚粗暴地踹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目标明确——书房!那间象征着知识、理性和秩序的房间,此刻成了我挖掘背叛证据的矿坑。
她有个习惯,一个我自以为完全了解、甚至觉得有点可爱的习惯——重要的旧手机,总爱藏在书架顶层那排厚厚的、几乎没人会去翻动的精装年鉴后面。那些大部头,像沉默的守卫,守护着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沉重的书被我粗暴地扫落在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灰尘在灯光下弥漫开来。指尖触到了那个冰冷光滑的长方形物体——她的备用手机,一部早已淘汰的旧型号。
密码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仅仅一秒。十年婚姻,无数个她在我身边毫无防备沉沉睡去的夜晚,她的习惯,她的偏好,她的密码……我了如指掌。我近乎麻木地输入了她的生日——那个我们每年都会精心庆祝的日子。
屏幕应声而亮。幽蓝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划开一个又一个图标。通讯录。列表飞快滚动。
置顶的联系人。
那个备注名,像一道惨白的、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劈开了我眼前所有的猩红迷雾和混沌:
供精者
林医生
林医生。
林修远。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深埋许久的诅咒,带着腐朽和血腥的气息,猛地从记忆的坟墓里爬了出来!
五年前!就是在这座城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就是这位风度翩翩、业界权威的林修远林主任!是他,穿着圣洁的白大褂,戴着无菌手套,用那双此刻想来无比肮脏的手,握着冰冷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在无菌布覆盖的阴影里,亲自为我实施了输精管结扎术!是他!用那把刀,为我的人生彻底关上了一扇门!我记得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睛,对我说:周先生,放心,小手术,一劳永逸。以后和尊夫人,就安心享受二人世界吧。
那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在耳边清晰回响。
小手术。一劳永逸。
供精者。
这三个字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炸裂!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割得我血肉模糊,灵魂都在尖叫!供精者!给我做结扎手术的主刀医生,成了我妻子的供精者!这他妈是什么荒诞到极致、恶心到令人发指的恐怖剧剧本!
手机屏幕的光冰冷刺眼,那行备注字字诛心,像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巨大的荒谬感、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作呕的背叛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勒紧了我的喉咙,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腥甜。视线像失控的扫描仪,掠过通讯记录。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刺眼地显示着结束时间就在半小时前。下面,一行小字标注着清晰的定位信息——市中心那家顶级的云端国际酒店!
云端国际!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里。不需要导航!那地方就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离林修远所在的私立医院咫尺之遥!我和苏晚五周年结婚纪念日,就在那里顶层的旋转餐厅,俯瞰着全城的璀璨灯火,庆祝我们完美的二人世界。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此刻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嘲讽!
引擎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如同困兽的怒吼,震耳欲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车子像一枚被点燃的、失控的火箭,猛地冲出车位,射向车库出口的黑暗甬道。强烈的推背感将我死死按在座椅上。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扭曲成模糊不清、光怪陆离的彩色光带,映在我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苏晚惊恐绝望的脸,林修远戴着金丝眼镜、温和微笑的脸,还有那张写着宫内早孕,单活胎的B超单,在我眼前疯狂地交替、重叠、撕扯!
供精者林医生。
这五个字,带着倒刺的毒钩,反复地、狠狠地扎刺着我的神经,每一次都带出淋漓的血肉!
云端国际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而无情的光芒,映照着匆匆而过的、衣冠楚楚的陌生人。我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风的黑色飓风,无视了前台小姐惊愕的询问和试图阻拦的手势,径直冲向那排闪着幽光的电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沉重得像是要砸碎骨头,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电梯数字冰冷地跳跃着,红色的光点每变换一次,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叮——
电梯门滑开的瞬间,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丧失所有理智的困兽,冲了出去。
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在凌晨时分死寂得可怕,只有我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被地毯吸走大半,只剩下沉闷的回响。尽头那扇深褐色的、厚重的实木房门紧闭着,门牌号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身体里奔涌的血液冲撞着耳膜,发出巨大的、持续的轰鸣。我甚至没去想踹开门的后果,所有的克制、教养、权衡利弊,早已被滔天的怒火、刻骨的羞辱和毁灭一切的冲动焚烧殆尽!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五年积压的绝望和此刻喷发的暴怒,朝着那扇象征着背叛、肮脏和彻底毁灭的门,狠狠踹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炸弹爆裂般的巨响在奢华的走廊里轰然炸开!沉重的实木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痛苦的呻吟!门锁的金属部件瞬间扭曲、变形、崩裂!整扇门被这狂暴到极致的一脚硬生生踹开,狠狠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又一声巨响,然后又无力地反弹回来,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走廊里声控灯全亮了,刺目的白光倾泻而下。
房间里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我的眼帘。
灯光是刻意调暗的暖黄色,营造着暧昧不清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和淡淡的酒精气息。
林修远,就站在靠窗的小吧台边。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一件酒店的白色浴袍,腰带随意地打了个结,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他手里优雅地端着一杯红酒,猩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壁上缓缓晃动,折射着吊灯迷离的光。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挂着一抹早有预料、甚至带着点戏谑玩味的笑容,目光越过晃动的酒杯边缘,精准地、饶有兴致地落在我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件按计划准时登场的、有趣的展品。
苏晚,则蜷缩在靠墙的沙发一角,身上同样裹着同款的白色浴袍,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门被踹开的恐怖巨响让她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死死缩紧了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沙发里。她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度的废纸,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敢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身体抖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枯叶。
呵,林修远轻嗤一声,打破了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局。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红酒,喉结滑动了一下,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的客厅招待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周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动作比我想象的还快嘛。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与吧台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声叮,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朝我走近两步,浴袍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双曾经在手术台上显得专业而冷静、充满权威的眼睛,此刻毫不掩饰地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光芒,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粘腻。
怎么很意外他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容里淬满了剧毒的恶意,意外你那个‘无精症’的老婆,怎么突然就……怀上了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沙发上瑟瑟发抖的苏晚。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和某种令人作呕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他欣赏着我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抽动,每一个眼神的崩溃,像是在品味最醇厚的美酒。
让我猜猜,林修远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残忍,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当年我亲手给你做的那场输精管结扎术……是真的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钢刺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看着我骤变的脸色,脸上那扭曲的笑容绽放得更加快意和满足,仿佛终于揭开了精心布置多年、期待已久的谜底,带着一种变态的、扭曲的成就感。
周屿啊周屿,他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虚假的怜悯和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嘲弄,像你这种‘成功人士’,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嗯掌控一切连命运都要向你低头他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阴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过来。
可惜啊,他往前又逼近了半步,目光如同实质的毒液,缓缓地、充满占有欲地扫过沙发上那个在他口中属于我的、此刻却在他床上怀着他孩子的女人,然后重新钉回我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带着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得意:
当年手术台上,躺在那里任人宰割的,是你!你那点可怜的精子,也早就被我用特殊手段‘保存’下来了……你以为我切断了你的路不,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了钥匙。而现在……
他故意停顿,享受着我此刻灵魂被彻底撕裂的表情。
物归原主罢了。用我的方式。
轰——!!!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不是比喻,是真实的、剧烈的轰鸣!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一片刺眼的白光!
五年!整整五年!
我以为的解脱,我以为的尘埃落定,我以为的一劳永逸……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精心编织的、一个旷日持久的骗局!他穿着象征救死扶伤的白大褂,握着神圣的手术刀,却在我最脆弱、最信任他的时候,在我身体最隐秘、最毫无防备的地方,埋下了一颗如此歹毒、如此漫长、如此处心积虑的定时炸弹!
什么结扎什么无精全是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偷走了我的精子!像一个肮脏的窃贼!用他那双沾满消毒水的手,偷走了我作为男人最私密、最根本的东西!然后,用这偷来的、带着我基因烙印的东西,去玷污我的妻子,去播种下这颗带着原罪、注定要将我们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孽种!
这五年里,每一次苏晚依偎在我怀里,温柔地说着有你就好;每一次我深夜疲惫归家,看到她在暖黄灯光下安静等待的身影;每一次我们牵手出席那些所谓的模范夫妻聚会,接受旁人艳羡的目光和神仙眷侣的赞誉……所有这一切,所有支撑着我走过那些无后阴霾的温暖假象,背后都站着这个魔鬼!他躲在阴影里,看着我们拙劣地扮演恩爱,嘲笑着我的愚蠢和自欺欺人,享受着这变态的操控和掠夺的快感!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穿着用我的钱支付的酒店的浴袍,喝着用我的钱买的昂贵红酒,用这种轻描淡写、甚至带着施舍般的态度,宣告着他对我们婚姻、对我身体、对我整个人生的彻底亵渎和掠夺!
物归原主用这种方式!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天地万物的暴怒,混合着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尊严和无边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恶心感,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熔岩,从心脏最深处、从灵魂最黑暗的裂隙里轰然喷发!瞬间席卷了我每一寸神经,烧毁了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残骸!
视线瞬间被一片纯粹而狂暴的猩红彻底覆盖!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只剩下那个魔鬼脸上令人作呕的笑容在猩红的背景中晃动。
目光所及,只有吧台边上那个沉重的、切割棱角分明的水晶烟灰缸。它冰冷地杵在那里,在暧昧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像一块沉默的、等待被赋予最终意义的凶器。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反应。
一步踏前!坚硬的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右手猛地伸出,带着千钧之力,带着五年被愚弄的愤怒,带着被彻底摧毁的尊严,死死攥住了那个冰冷坚硬的水晶方块!棱角尖锐地、深深地硌进掌心,带来一种尖锐而真实的痛感,这痛感却奇异地压过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灼烧般的狂怒,带来一丝诡异的、冰冷的清醒。
这沉重的、冰凉的、棱角分明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刺骨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那片猩红的血雾。
烟灰缸在我手中发烫。不,是我的手在发烫,是里面奔涌的血液在沸腾,是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同一个字——杀!
林修远脸上那抹掌控一切、带着施虐快感的笑容,在我攥住烟灰缸的瞬间,终于彻底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迅速扩散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野兽般的慌乱。他似乎没料到,或者说,他低估了这真相所能引爆的毁灭性力量,低估了一个男人被彻底踩碎底线后所能爆发的原始兽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微微绷紧,眼神里的戏谑和嘲弄被一种本能的、面对致命威胁的警惕和惊惧取代。
沙发上的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泣,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她的目光在我手中沉重的烟灰缸和林修远惊惧的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彻底的、无望的恐惧。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沉重如擂鼓、濒临爆裂的心跳,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还有……手中这块冰冷沉重的水晶,正无声地渴望着一次酣畅淋漓的、终结一切的坠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