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视屏幕冰冷的光,是这空旷别墅里唯一跳动的活物。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在奢华却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本年度最强风暴‘海神’正逼近东南沿海,中心最大风力已达16级,请相关海域船只……
我蜷在宽大的沙发角落,像一尊被遗忘的摆设。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悄然酝酿着一个微小的、属于我自己的惊涛骇浪。六周。一个脆弱却固执的生命。手机屏幕亮着,屏幕顶端,律师发来的消息简洁而冰冷:苏小姐,顾先生仍未签署离婚协议。
最后通牒,像个拙劣的笑话。
就在这时,屏幕画面突兀地切换了。娱乐新闻浮夸的背景音乐响起,镜头晃动着,聚焦在一家灯火辉煌、橱窗折射出冰冷钻石光芒的顶级珠宝店门口。闪光灯疯狂地闪烁,捕捉着从店里相携走出的身影。
顾衍之。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手工西装,身姿挺拔如松,在镜头和人群的簇拥下,神情是惯有的疏离矜贵。而他臂弯里,紧紧依偎着的,是林薇。她穿着当季最新款的香槟色连衣裙,妆容精致无瑕,面对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羞涩的幸福微笑。她微微侧头,看向顾衍之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仰慕与甜蜜。
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到顾衍之的下巴,问题尖锐而带着猎奇的兴奋:顾总!深夜密会林小姐选购珠宝,是好事将近了吗苏晚小姐对此有什么看法
顾衍之脚步微顿,侧过脸,目光淡淡扫过镜头,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无声的警告,瞬间让聒噪的记者噤声。他没有回答,只是手臂占有性地环紧了林薇纤细的腰肢,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拥着她走向等候在路边的黑色劳斯莱斯。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窥探,也隔绝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世界。
画面切回了演播室,主持人用暧昧的语气解读着这无声的宣告。我像被钉在了沙发上,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熟悉的恶心感汹涌而上,我猛地捂住嘴,冲进最近的洗手间,对着光洁的盥洗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呛得眼泪失控地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离婚前夜,用这种方式,在我心口最深的旧伤上,再撒下如此昭然若揭的盐为了林薇的欢心,他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屑于给我。
就在这时,电视的声音诡异地穿透了水龙头的哗哗声。一段明显是偷拍的、有些摇晃和杂音的店内视频被播放出来。画面里,顾衍之正站在璀璨夺目的钻石柜台前,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点着玻璃柜内一枚设计繁复、主钻硕大的戒指。
顾先生,这款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您太太……一定会喜欢的。戴着白手套的店长,脸上堆着极尽讨好的笑容,语气却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顾衍之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看向依偎在他身侧、正满眼痴迷地看着那枚戒指的林薇。林薇也适时地抬起头,目光盈盈如水地望着他,带着无声的催促和期待。
2.
他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极淡、却莫名刺眼的弧度,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不值一提的往事。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林薇拂开颊边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亲昵得理所当然。然后,他转回视线,看向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漫不经心,清晰地透过电视扬声器传出来:
不必了。他顿了顿,声音里甚至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怀念般的嘲弄,我太太……她只喜欢海边的贝壳。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我扶着冰冷盥洗台的手指猛地抠紧,指甲划过光滑的陶瓷表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海边的贝壳……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汹涌而出,带着咸涩的海风气息。那是多久以前了久远得像上辈子。新婚蜜月,在那个东南亚不知名的小岛上,没有奢华的酒店,没有昂贵的礼物。夕阳熔金,我们赤脚走在被海水浸润得温凉的沙滩上,细沙温柔地包裹着脚趾。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弯腰捡拾着被海浪推上岸的贝壳,一枚枚形态各异,带着大海独特的斑斓和粗粝。
你看!这个像不像小耳朵这个颜色多漂亮!我献宝似的把沾着沙粒的贝壳举到他眼前,眼睛亮晶晶的。
年轻的顾衍之穿着简单的白T恤,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褪去了商场上的凌厉。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无奈,有纵容,或许……也曾有过那么一丝真实的温柔他接过那枚并不值钱的贝壳,指尖拂去上面的沙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低声说:傻气。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仰着脸,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海风吹起我的裙摆和长发:当然有用!它们是大海送来的信物啊!比钻石好看多了!以后我们老了,我就把这些贝壳都串起来,挂满我们的院子!
他当时只是摇头失笑,大概觉得我的想法幼稚得可笑。那枚被我强行塞进他口袋的、最普通的白色扇贝,最终也不知所踪。
十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忘了。忘了我曾多么珍视那些不值一文的贝壳,忘了我曾多么天真地相信,爱可以纯粹得像海风,像沙滩上最不起眼的馈赠。
原来他没忘。
他只是选择在这个时刻,用这句话,作为一把淬毒的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准地捅进我的心脏。用我最珍视的、关于爱最初模样的回忆,作为讨好另一个女人的垫脚石,顺便将我十年的付出和此刻的狼狈,踩进泥泞里践踏。
3.
只喜欢海边的贝壳……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镁光灯追逐着,像一场盛大的加冕礼。我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丝,通红的眼眶里盛满了破碎的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如同深海暗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够了。真的够了。
这十年,这桩婚姻,这场彻头彻尾的独角戏,该落幕了。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巨大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洗手间。我走回客厅,拿起茶几上那份早已被我签好名字、却被他弃如敝履的离婚协议书。纸张的边缘几乎被我攥破。然后,我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是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订最快一班去鹿回头岛的船票。现在。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辉煌,却照不进我心底分毫。风暴海神正在逼近,新闻里的警告声嘶力竭。可再猛烈的风暴,也比不过心口这片早已被摧毁的废墟。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囚禁了我十年、奢华而冰冷的牢笼,拿起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海风,带着远方风暴的咸腥气息,迎面扑来,像是诀别的吻。
再见了,顾衍之。这一次,海风吻过,永不回头。
引擎的轰鸣撕裂了游艇俱乐部清晨的宁静。破浪号——一艘线条流畅、通体雪白的豪华游艇,缓缓驶离了泊位,将灯火阑珊的港口城市远远抛在身后。我站在开阔的前甲板上,海风猛烈地吹拂着长发,带着咸腥的凉意,扑打在脸上,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昨夜电视屏幕里那刺眼的一幕,顾衍之那句轻飘飘却足以致命的话,如同附骨之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助理陈默站在我侧后方,欲言又止,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苏总,气象预警升级了,台风‘海神’外围云系已经影响这片海域,风浪会越来越大。现在返航还来得及……他手里紧紧攥着最新收到的卫星云图,上面代表着风暴的深红色漩涡,如同狰狞的巨口,正朝着我们预定的航线吞噬而来。
4.
我望着前方。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铅灰色,低垂地压在海平面上,海水的颜色也变得暗沉、浑浊,失去了往日的蔚蓝。风确实更大了,卷起白色的浪头,凶狠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船体开始有了明显的颠簸感。
不用。我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置之死地的决绝,开快些。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返航回到那座充满谎言、背叛和彻骨寒冷的城市回到那个把我十年真心当作垫脚石的男人身边不。这艘船,这片即将被风暴吞噬的海,才是我唯一的出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陈默看着我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驾驶舱,沉重地传达了加速的指令。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大,游艇像一支离弦的箭,更凶猛地劈开越来越不友好的海浪,朝着铅灰色天际线的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颠簸越来越剧烈。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身体随着船体大幅度地摇晃。胃里翻搅得厉害,孕早期的反应在剧烈的动荡中被无限放大。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苍白如纸。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隔着单薄的衣物,感受着那里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联系。宝宝,别怕。妈妈带你离开。离开那个……不值得的人。
我回到布置豪华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主舱。巨大的舷窗外,天色已经黑得像浓墨,狂风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厉鬼在嘶吼。豆大的雨点开始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爆豆般的密集声响。船体的摇晃幅度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像一匹失控的烈马,随时可能被狂暴的海浪掀翻、撕碎。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身体却无法控制地被抛起又落下。巨大的离心力拉扯着五脏六腑。茶几上,那份签着我名字的离婚协议书,被颠簸震落在地毯上。我弯腰想去捡,一个更猛烈的巨浪打来,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钢铁呻吟,我整个人被狠狠甩向一侧,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柚木桌角上。
剧痛伴随着眩晕瞬间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我挣扎着想撑起身,眼前却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剧烈的摇晃、撞击和腹部的隐隐抽痛中,一点点被剥离。耳畔只剩下风暴疯狂的咆哮和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
5.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而凄厉、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了风暴的屏障,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惊恐和绝望:
晚晚——!
是错觉吧还是……死亡降临前的幻听
顾衍之……他怎么会在这里
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如同坠入不见天日的深海。风暴的咆哮、船体的哀鸣、身体撞击的剧痛……所有感知都模糊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下坠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伴随着胸腔被挤压般的剧烈疼痛。我猛地呛咳起来,冰冷咸涩的海水从口鼻中涌出,呛得肺叶火辣辣地疼。
我……没死
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铅灰色的、依旧翻滚着不祥云层的天空。身下是冰冷粗粝的触感,伴随着规律的、潮湿的冲刷感。耳边是海浪拍岸的哗哗声,以及一种奇异的、持续的、如同呜咽般的海风声。
我挣扎着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环顾四周。这是一片陌生的、怪石嶙峋的海岸。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阴沉的天空。汹涌的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一次次凶狠地扑上来,试图将我重新拖回那冰冷的深渊。身后,是陡峭的、覆盖着稀疏植被的岩壁。
破浪号庞大的残骸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若隐若现,只剩下扭曲断裂的船头和一截破碎的桅杆,在风浪中无助地沉浮,像一具巨兽的骸骨。更远处,海天相接处一片混沌,风暴似乎已经过去,但余威仍在。
我还活着。被海浪抛上了这片绝地。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感还未褪去,小腹传来一阵清晰的、不容忽视的坠痛。我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腹部。宝宝……我的宝宝!
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比冰冷的海水更刺骨。不行!我必须活下去!为了这个孩子!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朝着远离海浪的高处礁石爬去。额角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浸泡,火辣辣地疼。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体温,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仿佛踩在刀尖上。
终于,在一块背风、相对干燥的巨大礁石凹陷处,我瘫软下来,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和腹部的疼痛。我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试图留住一点点可怜的暖意。目光无助地投向茫茫大海,祈祷着能有船只经过。
6.
时间在寒冷、疼痛和绝望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天空依旧阴沉,只有海风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细小的沙砾扑打在脸上。
就在意识又开始模糊的时候,远处海平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了!然后是两个,三个……黑点迅速变大,是船!是搜救艇!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起来,拼命地朝着那个方向挥手,嘶哑地呼喊:这里!救命!救救我!
然而,距离太远了。海浪声太大。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被风撕碎。
我焦急地四下张望,目光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挂着一个不起眼的、有些磨损的白色贝壳吊坠——那是当年蜜月时,在某个不知名小摊上买的廉价纪念品,刻着平安两个拙劣的字。十年了,我一直戴着,像个固执的傻瓜,守着最初那点可笑的念想。
几乎没有犹豫,我用尽力气,一把扯断了项链!小小的贝壳吊坠落入掌心。我踉跄着冲到一块视野稍好的礁石上,对着搜救艇的方向,用贝壳光滑的内侧,拼命地、反复地反射着天光!一下,又一下!微弱的光点在海浪间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看到我!求求你们……看到我!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海水,咸涩得发苦。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其中一艘搜救艇似乎调整了方向,朝着我所在的礁石海岸线加速驶来!越来越近!我能看到艇上人影的晃动!
希望如同奔涌的暖流,瞬间驱散了部分寒冷。我脱力地滑坐在地上,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冰凉的贝壳,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宝宝,我们有救了……
搜救艇的引擎声轰鸣着,在距离礁石群几十米外的海面上谨慎地停了下来。几个穿着橙色救生衣、全副武装的身影放下小艇,艰难地朝着这边划来。海浪依旧汹涌,小艇如同树叶般起伏。
当第一个搜救队员终于踏上湿滑的礁石,朝我跑来时,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不适瞬间将我淹没。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队员的声音带着急切。
我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视线开始旋转模糊,腹部的坠痛感似乎又加重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只来得及将手中那枚紧攥的、带着我体温的贝壳吊坠,塞进队员伸过来的手里。
贝壳……平安……
顾衍之……这一次,大海替我,做了回答。
---
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山顶庄园凝滞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舱门打开,顾衍之几乎是踉跄着跳了下来。他身上的昂贵西装皱得不成样子,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暴气息。
人呢!苏晚呢!他一把抓住迎上来的管家,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找到没有!说话!
7.
管家痛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扎,声音带着恐惧和沉痛:先生……搜救队……在失事海域附近,只……只找到了这个……他颤抖着,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递到顾衍之面前。
袋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条断裂的银链,链子下端,挂着一枚小小的、有些磨损的白色贝壳吊坠。贝壳边缘沾着细微的沙砾,内侧刻着的平安二字,在惨白的日光下,显得无比刺眼而讽刺。
顾衍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贝壳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脸上的暴怒、急切、疯狂,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寸寸碎裂、剥落。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深海,瞬间将他淹没。他认得它!他怎么会不认得那个廉价的、被他嗤之以鼻的、她固执地戴了十年的小玩意!
他猛地松开管家,一把抢过证物袋,手指颤抖着,隔着冰冷的塑料膜,近乎贪婪又无比恐惧地抚摸着那枚小小的贝壳。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她的气息,一丝她还活着的证据。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只有贝壳……只有贝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管家,船呢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找!把整个海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她!
先生!管家声音带着哭腔,风暴刚过,海况太复杂了!搜救队说,找到这个……生还的可能性已经……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
闭嘴!顾衍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额角青筋暴跳。他不再看任何人,攥紧那个装着贝壳的证物袋,像攥着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冲进别墅。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的悔恨,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像一头困兽,疯狂地砸着触手可及的一切。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精致的黄铜台灯、厚重的精装书籍……所有东西都在他的暴怒下化为碎片。房间里一片狼藉,如同飓风过境。
苏晚!你给我出来!出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吼,声音绝望而凄厉,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吼声渐渐变成了哽咽,最终化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颓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翻倒的书柜,巨大的身躯蜷缩起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额角不知何时撞破流下的血迹,蜿蜒而下,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污浊的痕迹。
那枚小小的贝壳吊坠,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海边的贝壳……那句被他用来讨好林薇、同时将苏晚彻底踩入尘埃的轻飘飘的话,此刻变成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夕阳熔金的沙滩,想起她举着贝壳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说要把贝壳串起来挂满院子的傻话……那些被他遗忘在角落、视为尘埃的瞬间,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迟来的、剜心刺骨的剧痛。
啊——!他猛地将头狠狠撞向身后的书柜,发出沉闷的巨响。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血肉模糊。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什么白月光,什么年少情深,什么商业联姻的无奈……在失去她的巨大恐惧面前,都变得苍白可笑,不堪一击。他弄丢了自己的心,更亲手将自己真正视若珍宝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晚晚……他蜷缩在废墟里,声音破碎不堪,沾满血污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贝壳,仿佛那是她残留的温度,对不起……求你……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呜咽不止的海风,如同永不停歇的悲鸣。
8.
时间在绝望的搜寻和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被拉长成钝刀割肉的酷刑。搜救范围不断扩大,从最初游艇失联的海域,扩展到周边数十海里。声呐一遍遍扫描着冰冷黑暗的海床,潜水员顶着恶劣的水下环境一次次潜入。重金悬赏的消息通过所有渠道散播出去,无数双眼睛盯着这片吞噬了顾太太的海域。
然而,除了那枚贝壳项链,大海吝啬地再未吐露任何关于苏晚的踪迹。希望如同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逝殆尽。
顾总,第七轮深海搜寻结束了,目标区域……没有发现。
搜救队长的声音透过卫星电话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天气窗口期快过了,强对流随时可能再来,继续大规模搜寻的风险极高,我们建议……
找!
顾衍之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疯狂,加钱!雇最好的船!最好的潜水员!用最先进的设备!找不到人,你们就永远别回来!
他猛地将手中的卫星电话砸在价值不菲的办公桌上,屏幕瞬间碎裂。他双手撑在桌沿,大口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翻滚的海面,眼神狂乱得像要噬人。
先生……
助理陈默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疯狂执念的男人,欲言又止。顾衍之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备船。顾衍之猛地直起身,声音如同淬了冰,我要亲自下去。
先生!不行!陈默和一旁的保镖脸色骤变,深海情况太复杂了!您没有专业经验!太危险了!
我说,备船!顾衍之猛地转过身,眼神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直直刺向陈默,我的妻子在海里!我下去找她,有什么危险!
那眼神里的疯狂和不顾一切,让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当天下午,一艘装备最先进水下探测设备的专业母船,载着顾衍之和他高价雇佣的顶尖潜水团队,再次驶向那片令人绝望的海域。天空阴沉,海风带着不祥的呜咽。
顾衍之拒绝了潜水服,只穿着单薄的潜水背心和短裤,露出了精壮却明显消瘦的上身。他站在船舷边,海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那是他在书房疯狂发泄时留下的印记。他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那枚贝壳吊坠,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刻痕模糊的平安二字,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这是唯一能指引他找到她的信物。
晚晚,我来了。他低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这次,换我来找你。
9.
他戴上沉重的头盔,检查完呼吸系统,在潜水员紧张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以一个近乎决绝的姿态,翻身跃入了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大海。
咸涩的海水瞬间包裹了他。光线迅速黯淡,四周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幽蓝和死寂。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膜传来尖锐的刺痛。只有头盔内氧气循环的嘶嘶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潜水员们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刺破黑暗。他们围绕着游艇残骸的主要散落区域,一寸寸地搜索着。扭曲变形的钢铁骨架、散落的家具碎片、被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装饰物……如同巨大的水下坟场,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风暴的残酷。
顾衍之紧跟在潜水员身后,强光手电的光束焦急地扫过每一寸沙地,掠过每一块礁石。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心,在冰冷的海水里,却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氧气表上的指针在缓慢而坚定地下降。每一次光束扫过空无一物的沙地或岩石,都像是在他心口狠狠剜上一刀。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的海水和无尽的黑暗……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深海的水草,缠绕住他的四肢,越收越紧。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不肯留给他
就在氧气即将耗尽,潜水员打出上升手势,准备强行带他离开时,顾衍之的手电光束,无意间扫过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边缘。
那里,似乎有一小片白色的东西,半掩在细沙里,随着微弱的水流轻轻晃动。不是贝壳,也不是珊瑚碎片。
那颜色……那形状……像纸张!
顾衍之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像被电流击中,不顾潜水员的阻拦手势,猛地朝那个方向扑去!动作幅度太大,搅起一片浑浊的泥沙。他跪在沙地上,手指颤抖着,近乎疯狂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细沙和几片破碎的海藻。
一张被海水浸泡得发胀、边缘已经破损卷曲的纸,显露出来。
纸上的字迹,被海水晕染得有些模糊,但那个最上方加粗的标题,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视网膜!
**《离婚协议书》**
甲方:顾衍之
乙方:苏晚
顾衍之的呼吸瞬间停滞!冰冷的头盔内,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他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拂去纸张上残留的沙粒和附着物,目光死死地钉在协议书的末尾,乙方签名栏的位置。
那里,一个熟悉的、清秀却无比坚定的签名,清晰地烙印在被海水浸泡得发皱的纸张上——
**苏晚。**
她的名字!她早已签好的名字!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深处炸开!顾衍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签名,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她签了……她早就签了……在他和林薇挑选婚戒、在他用那句关于贝壳的话将她彻底踩碎的时候……她就已决绝地斩断了所有!
他拿着协议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在水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潜水员似乎又发现了什么,光束打在不远处,用手势示意顾衍之。
顾衍之僵硬地转过头。在离协议书不远的一块礁石缝隙里,卡着另一张同样被海水浸泡过的纸张。潜水员小心地将其取出,递到他眼前。
那是一张医院的检查单。纸张更加脆弱,字迹晕染得厉害,但顶端的医院LOGO和几个关键的黑体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衍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超声检查报告单**
姓名:苏晚
诊断提示:宫内早孕,胚胎存活,约6周。
6周……6周……
顾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深海的冰冷,氧气的嘶鸣,潜水员的动作……一切都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张被海水浸泡得模糊的B超单,和那个冰冷刺眼的6周。
时间……瞬间倒流回那个混乱而屈辱的夜晚。他醉醺醺地砸开她的门,说着那些连自己都不信的醉话,然后……
一股无法形容的、灭顶的剧痛和冰冷,瞬间从心脏炸开,席卷了四肢百骸!比他此刻身处的千米深海更冷,更令人窒息!他猛地弯下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腹部!头盔内,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呕吐感,猛地爆发出来!
呃……嗬嗬……
他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海底沙地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手指死死抠进沙地里。泪水混合着头盔内的冷凝水,汹涌而下。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腥气弥漫在口腔。
孩子……他们的孩子……
在她签下离婚协议,在他亲手将她推入绝境的时候……她竟然……怀着他们的孩子!
这个迟来的、如同凌迟般的认知,彻底摧毁了顾衍之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神经。巨大的悔恨、无边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深海最沉重的压力,瞬间将他碾得粉碎。他死死攥着那张浸透了海水的B超单,如同攥着自己早已死去的、永不可赎的灵魂。
她带着他的孩子,一起消失在了这片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深海。
而他,连后悔的资格,都已被彻底剥夺。海风呜咽着穿过头盔的通话器,像一声遥远而冰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