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来信
>32岁那年,我在银杏大道撞见抱图纸奔跑的沈暮。
>他仰头问我:老师,这棵树为什么一边落叶一边开花
>后来弟弟指着他说:姐,他就是我辍学那年你资助的学生。
>尘封的旧书信成了时光胶囊——
>我写:抱歉,我撑不住了。
>他回:别怕,等我长大。
>母亲撕碎设计图冷笑:堂堂园林所长女儿,要养小实习生
>直到暴雨夜,他举着发霉的信箱冲进我病房:你看!十年前的回信……我一直留着!
2
银杏之遇
林深秋第一次见到沈暮,是在城西那条铺满故事的银杏大道上。
深秋的午后,阳光像滤过一层薄金,斜斜地穿过参天古木的枝桠,筛落满地碎金。时间似乎在这里沉滞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干燥、洁净、属于落叶和泥土的微醺气息。林深秋放慢脚步,踩着脚下绵厚的、发出轻微脆响的金黄地毯。这条大道,是她设计的得意之作,更是她灵魂深处一处隐秘的锚地。每次踏入,图纸上精准的线条、土壤与根系的博弈、光影在季节轮转中的微妙变化,都会在她心头悄然沉淀,带来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宁静。
一阵突兀的、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凝滞的安宁。
一个年轻的身影从大道尽头疾冲而来,莽撞得像一头闯入画境的小鹿。他怀里抱着厚厚一卷图纸,边缘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几乎要从他臂弯里挣脱。他跑得那样快,那样专注,仿佛背后有看不见的猛兽在追赶,全然不顾前方的林深秋正站在光影斑驳的路中央,凝望着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扇形金叶。
碰撞来得猝不及防。
林深秋只觉得一股不小的力道撞在肩侧,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半步。那卷图纸更是彻底爆逃,哗啦一声散开,雪白的纸张如同被惊起的鸽群,纷纷扬扬地扑向铺满银杏叶的地面,瞬间被染上星星点点的金黄。
啊!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年轻的男孩急刹住脚步,声音里满是闯祸后的惊惶和喘息未定的急促。他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图纸,动作慌乱得甚至带倒了旁边一小堆精心扫拢的落叶。
林深秋揉着被撞得有些发麻的肩膀,眉头微蹙。逆着光,她只看见男孩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颜色很浅的短发,像某种蓬松的鸟羽,在夕阳的金辉里毛茸茸地发亮。他穿着简单的运动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未经世事的、蓬勃的青草气息。
没事。她压下那点被打扰的不快,声音平静,也俯下身,帮他一起收拾。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上面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严谨却略显稚嫩的园林小品草图——石凳、花坛、藤架。她认出这是所里实习生们正在做的入门练习。
男孩终于把所有图纸拢成一叠,紧紧抱在胸前,这才真正抬起头,看向林深秋。
一瞬间,林深秋有些微的失神。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甚至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直,唇线清晰。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像初秋刚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澄澈得没有一丝阴霾,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林深秋身份的探究。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颤动的阴影。
谢谢老师!他再次道歉,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穿透力,我赶着去交图,跑得太急了,没看路,真对不起!
林深秋摇摇头,示意无妨。她的目光掠过他年轻的面庞,投向大道旁一株形态尤其虬劲的古银杏。就在他们脚边,层层叠叠的金色落叶如同厚实的绒毯,而在那高耸的、苍劲如铁的枝头,却有一小簇一小簇嫩黄的花朵,正迎着微凉的秋风,倔强地、旁若无人地绽放着。一边是辉煌的落幕,一边是新生的序曲,生命的悖论在这棵树上展现得如此鲜明而和谐。
男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惊奇和困惑。他歪了歪头,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脱口而出:老师,他指着那棵古树,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这棵树好奇怪啊!它怎么一边哗啦啦掉叶子,一边又开花呢
他的问题如此天真,如此直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深秋心湖。她早已习惯了图纸上的精确比例和设计说明书的专业术语,习惯了与甲方沟通时的字斟句酌,习惯了母亲审视图纸时挑剔而严苛的目光。这种纯粹的、对生命本身瞬间现象的疑问,陌生得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林深秋沉默了几秒,目光在落叶与花朵之间逡巡。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那是它的本能。落叶,是告别旧的循环;开花,是孕育新的可能。她顿了顿,像是在解释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很矛盾,也很自然,不是吗
男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像是被点亮的星子:哦!就像……告别过去,才能更好地开始新的东西他试着用自己的方式理解。
林深秋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唇角极浅地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她注意到他胸牌上的名字:沈暮。一个带着黄昏意象的名字,却配着一张如此朝气的脸。
去吧,她指指他怀里的图纸,不是赶着交图吗
啊!对!沈暮如梦初醒,脸上立刻又浮起那种赶时间的焦急,谢谢老师!我走了!他抱着图纸,再次奔跑起来,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阵年轻的风,迅速消失在金色大道的拐角。
林深秋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奔跑带起的微尘和阳光的味道。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完美的扇形银杏叶,脉络清晰如掌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柄粗糙的触感,那句告别过去,才能更好地开始新的东西在耳边轻轻回响,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微微心悸的鼓动。
她将落叶轻轻放进口袋,转身,继续自己被打断的漫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满地金黄之上。那棵一边落叶一边开花的古银杏,在暮色中沉默伫立。
3
旧信之谜
林深秋推开家门,玄关温暖的灯光驱散了深秋傍晚的凉意,也驱散了银杏大道上那点微妙的悸动。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浓郁的饭菜香,是她熟悉的家的味道。
姐!你回来啦!弟弟林初阳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欢快,像个小炮弹似的从客厅沙发里弹射出来,几步就蹿到了玄关。他刚上大学,正是精力无处安放的年纪,此刻脸上洋溢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嗯。林深秋应了一声,弯腰换鞋,顺手将包挂在衣帽架上。眼角的余光瞥见客厅沙发旁边,放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样式很年轻。不是初阳的。
姐,快看快看!林初阳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胳膊往客厅带,献宝似的指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我今天下午拍的!帅不帅我们学校篮球赛!
林深秋被他拽着,无奈地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抓拍的照片,焦点是一个高高跃起投篮的身影。背景是喧嚣的球场和模糊的看台人群。照片有点糊,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投篮者腾空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感,还有那张被汗水浸湿却写满专注和张扬的年轻脸庞——浅色的短发,挺直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
林深秋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照片上的人,赫然是下午在银杏大道上撞散图纸、问她银杏树为何边落叶边开花的实习生,沈暮。
怎么样帅炸了吧!林初阳还在眉飞色舞,我哥们儿!沈暮!刚进我们学校篮球队就是主力!人又特好,还特照顾我!对了姐,他忽然想起什么,凑近林深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分密密的郑重,他刚才送我回来,在楼下等车呢!他还不知道你是我姐!你说巧不巧
他送你回来林深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的落地窗。从这里望下去,恰好能看到楼下小区入口处那盏昏黄的路灯。
对啊!他下午来我们学校打球,顺路嘛!林初阳毫无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姐,我跟你说,沈暮这人特有意思,经历也特别!他老家在很偏的山区,条件特差。他高一那年,家里实在供不起了,差点就辍学去打工……
林深秋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凉的玻璃杯壁传来清晰的寒意。
……结果你猜怎么着林初阳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感慨,也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通过一个助学机构,匿名资助了他整整三年!从高一到高三!学杂费、生活费,全都包了!不然他哪能考上大学,还到我们这儿来实习啊!
匿名资助林深秋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窗外,路灯的光晕里,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站在路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查看手机。浅色的短发在光下晕开一层朦胧的暖金色。是他。
对啊!林初阳用力点头,脸上满是敬佩,沈暮一直念叨这个恩人呢,说没那个人,他的人生轨迹就全完了。他有个宝贝笔记本,里面就夹着当年资助机构寄给他的唯一凭证,一张印着编号的卡片,红底黑字,他都当护身符一样收着,说将来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编号……卡片……
林深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让她几乎握不住那只水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些被刻意尘封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画面,猛地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粗暴地撕开一角——
闷热狭小的书房,窗外是聒噪的蝉鸣。二十二岁的她,刚刚大学毕业,面前摊着厚厚一沓从助学机构领回的贫困生资料。指尖划过一张张稚嫩却写满生活重压的面孔,最终停留在一张登记照上。照片里的男孩瘦得惊人,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但那双眼睛,却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流,隔着粗糙的印刷纸,直直地望进她心里。那眼神里有茫然,有惶恐,唯独没有乞怜,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对书本的渴望。
编号:CQ-0729。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在那张薄薄的资助确认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她刚刚经历了一场锥心刺骨的背叛,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的,冷得发痛。看着那张照片上倔强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某种微弱的、需要被抓住的光。仿佛资助了这个远在深山、素未谋面的孩子,就能填补自己生命里那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破洞,就能证明这世界并非全然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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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她按时汇款,偶尔会收到机构转来的、由男孩班主任代笔的简短感谢信,字迹工整却疏离。她从未想过要见面,那份资助,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隐秘救赎和情感转移。后来,随着工作日益繁重,随着新的设计项目占据全部心神,随着时间将旧伤疤打磨得不再那么锐利,这份匿名的联系也自然而然地淡去、终结,沉入了记忆湖底的最深处。
CQ-0729。
那个瘦弱沉默、眼神倔强的山里少年……和眼前楼下路灯下那个挺拔、阳光、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实习生沈暮……
姐姐!林初阳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楼下,沈暮似乎等到了车,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出租车尾灯闪烁了一下,迅速汇入城市的车流,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那点微弱的红光,像烧红的针尖,在林深秋眼底烫了一下。
她猛地回过神,指尖的冰凉几乎沁入骨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视线却无法聚焦,空洞地落在弟弟脸上:初阳……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沈暮啊!暮色的暮!林初阳一脸不解,怎么了姐你认识他
认识
林深秋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那个名字,那个编号,那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像,和今天下午那双清澈好奇、映着银杏金光的眼睛……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碰撞、重叠。
那个她曾隔着千山万水、用金钱和一份模糊的善意支撑过的少年,那个在她人生最低谷时,被她下意识当作情感寄托的影子……
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鲜活地闯入了她的现实世界。
成了她弟弟口中亲热的哥们儿。
成了她设计院里的实习生。
成了……下午在银杏大道上,莽撞地撞散她的图纸,又用最纯粹的问题叩问她心扉的那个年轻人。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茫然和一丝被命运戏弄的冰冷。她避开弟弟探询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什么。名字……挺好听的。
她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自己的卧室,留下林初阳一脸困惑地站在原地。客厅里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此刻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让她窒息。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的、带着血色般沉重冲击的……重逢。
卧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林深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海,却无法照亮她此刻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个被遗忘的编号,CQ-0729,像一个冰冷的烙印,重新清晰地烫在了她的意识深处。
4
雨夜惊魂
城市的夜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林深秋书房的灯光是这片喧嚣中一个安静的孤岛。宽大的实木书桌承载着她经年累月的工作痕迹:堆叠的图纸卷宗,散落的专业书籍,还有一只沉甸甸的、暗红色天鹅绒面的旧盒子,安静地躺在桌角,像一颗封存着秘密的心脏。
她坐在书桌前,却久久没有动作。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天鹅绒盒面上细腻的纹理,下午银杏大道的偶遇,弟弟兴奋的话语,楼下路灯下那个年轻的身影……以及那个冰冷的编号CQ-0729,在她脑中反复纠缠、冲撞。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打开了盒子。一股陈年的纸张和淡淡的樟脑气息弥漫开来。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沓用浅蓝色丝带仔细系好的旧信件。最上面,是一张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卡片——红底,印着醒目的黑色编号:CQ-0729。下面压着一叠大小不一、纸质各异的信件,都是当年通过助学机构转来的,由沈暮的班主任代笔。
她抽出卡片,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编号上,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签下名字时,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一封封拆开那些代笔的感谢信。字迹工整,措辞客气而疏离,无非是汇报学业进步、表达感激之情、保证不负期望之类的套话。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沉默倔强的山里少年,在昏暗的油灯下,绞尽脑汁构思着给陌生恩人的话语,再由老师执笔誊写时的局促与窘迫。
翻到盒底,她的动作顿住了。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厚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也没有邮戳,是她自己的笔迹。信封微微鼓起,里面似乎装着不止一页信纸。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那是资助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她的人生再次跌入谷底。母亲对她设计理念的全盘否定,近乎羞辱的斥责;投入全部心血、寄托了所有逃离现实幻想的竹韵项目被甲方无情毙掉;而那个曾许诺给她港湾的男人,在争吵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催缴房租的账单……多重打击像冰冷的铁锤,将她砸得粉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光。
在一个同样寒冷的深秋雨夜,她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破碎的自尊。鬼使神差地,她铺开了信纸。不是写给家人,不是写给朋友,而是写给那个遥远的、代号为CQ-0729的孩子。仿佛他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浮木。
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颤抖,洇开大团墨迹,字迹扭曲变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该寄到哪里。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的世界好像塌了。我做的设计,被说成一文不值;我爱的人,离开了;连住的地方,都快没了……】
>【我每天都在假装坚强,假装一切都好。但其实,我撑得好累,好累。】
>【抱歉,把这么糟糕的情绪倒给你。你大概也在为学业拼命吧别学我。】
>【……可能,我撑不住了。】
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绝望。写完后,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第二遍,只是胡乱地将几页浸染了泪痕和墨渍的信纸塞进信封,封了口。但这封信终究没有寄出。她不知道地址,更在第二天微弱的晨光中,被残存的一丝理智和羞耻感攫住——她怎么能向一个需要她帮助的孩子展示如此不堪的崩溃这封信,连同那份无处安放的脆弱和求救,被她死死地按进了这个盒子的最底层,尘封起来,成为她竭力想要遗忘的、生命中最狼狈的印记。
此刻,这封未曾寄出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指尖。林深秋猛地合上盒子,仿佛里面关着什么噬人的怪兽。胸口闷得发痛,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被往事逼仄的空间。
她拉开书房厚重的窗帘,推开通往小阳台的玻璃门。深秋夜晚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吹得她一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她扶着冰凉的栏杆,望向远处灯火迷离的楼宇,试图平复急促的心跳。
就在这时,楼下单元门入口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里,清晰地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暮。
他正站在楼下入口的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正投向自己书房的方向林深秋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沈暮并没有看到她。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犹豫什么。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年轻而挺拔的轮廓,浅色的头发在光晕里显得很柔软。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深色硬壳子。
林深秋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他手中那个深色硬壳子上。距离有些远,光线昏黄,她无法看清细节,但那方正的形状、略显陈旧的质感……像极了某种……盒子
她脑中瞬间闪过弟弟林初阳的话:……他有个宝贝笔记本,里面就夹着当年资助机构寄给他的唯一凭证,一张印着编号的卡片,红底黑字,他都当护身符一样收着……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是他那个珍藏的盒子吗里面……会有关于CQ-0729的、她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吗
楼下的沈暮似乎并没有发现阳台上的目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它的棱角,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挣扎或抉择。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林深秋躲在阳台的阴影里,指尖紧紧抠着冰冷的铁艺栏杆,寒意从掌心直窜入四肢百骸。她看着他,那个曾在她匿名资助下完成学业的少年,那个撞散她图纸的实习生,那个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弟弟的哥们儿,此刻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凝固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一个可能与她尘封的绝望息息相关的秘密。
最终,沈暮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个盒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单元门。声控灯在他身后熄灭,楼下一片黑暗。
林深秋依旧僵立在阳台上,夜风吹得她手脚冰凉。楼下单元门关闭的轻响,像一声沉重的叩问,敲在她混乱的心上。那个被攥紧的盒子,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沉沉地压了下来。
她转身回到书房,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暗红色的天鹅绒盒子上。这一次,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盒盖。
过去与现在,匿名与重逢,绝望的倾诉与沉默的守护……无形的丝线开始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未曾寄出的求救信,和楼下沈暮紧握的盒子,隔着十年的时光和冰冷的楼板,仿佛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共鸣。
5
设计之争
设计院小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油墨混杂的味道,空气有些凝滞。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深秋的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坐着林深秋和她团队的核心成员;另一侧,则是以沈暮为首的几个实习生,正襟危坐,脸上带着初入职场特有的紧张和期待。
项目中期评审会进行到了尾声。沈暮负责的是社区公园入口区域的景观小品深化设计。他站在投影幕布前,屏幕上展示着他的方案:一组以年轮为主题的互动座椅和艺术装置,线条流畅,构思巧妙,将时间与生长的意象融入了休憩空间。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条理清晰,自信中带着点掩饰不住的锐气。
……‘年轮’不仅呼应场地内保留的古树,更象征社区的积淀与新生。互动装置部分,我们计划采用耐候钢和回收木材,结合光影变化……沈暮的讲解流畅而充满感染力。
林深秋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思绪却像窗外低垂的云,沉沉地漂浮着。沈暮的声音,沈暮展示的图纸,甚至他讲解时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都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个红底黑字的编号,想起盒底那封浸满泪痕的信,想起昨夜楼下他紧攥盒子的身影。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签字笔。沈暮的设计确实有灵气,切入点新颖,细节也经得起推敲。但……太理想化了。耐候钢和回收木材的成本控制、后期维护的便利性、社区居民对艺术性的实际接受度……这些现实的问题,在他的方案里被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热情轻描淡写地带过。
方案的核心创意不错,林深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审慎,目光落在沈暮脸上,试图穿透那层公事公办的平静,互动装置的选材和工艺,成本预估做细了吗社区公园的使用主体是老人和孩子,过于‘艺术化’的形态和材质,在安全性和后期维护上,是否考虑充分
她的问题直指要害,语气是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苛。这是她的工作方式,对事不对人。然而,当沈暮这个名字和CQ-0729在她脑中重叠时,这份严苛似乎无形中又被放大了几分。她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用专业的壁垒将自己包裹起来。
沈暮脸上的自信光芒似乎被这盆冷水浇得摇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迎上林深秋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被质疑的错愕和不服输的倔强,但很快被更深的专注取代。
林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语速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郑重的解释意味,成本方面,我们做过详细对比,选用耐候钢和特殊处理的回收木材,在长期维护成本上其实低于常规防腐木,而且更具独特性和环保价值。关于安全性,他快速切换PPT页面,指向几张细节图,所有棱角都做了圆滑处理,互动部件的缝隙也严格控制在安全范围。至于维护,我们设计了模块化结构,方便更换损坏部件……他条分缕析,一一回应,思路清晰,准备充分。
林深秋静静地听着,指尖的笔停止了转动。他应对得比她预想的更周全、更专业。那份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并未被打击磨灭,反而在专业的碰撞中显露出一种扎实的底气。这份从容和准备,让她微微有些意外,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这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天赋灵气的实习生,他显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开始低声讨论方案的可行性。沈暮微微松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深秋,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开门的气流瞬间涌入。
来人正是林深秋的母亲,设计院的院长,秦岚。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长期身居高位沉淀下来的威严和审视。她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光在会议室内一扫,最后精准地落在投影幕布上沈暮的设计方案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在讨论入口方案秦岚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掌控全场的穿透力。她径直走到会议桌主位旁,并未坐下,只是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沈暮和他的图纸。
沈暮立刻站得更直了些,恭敬地叫了一声:秦院长。实习生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嗯。秦岚淡淡应了一声,视线停留在那张年轮主题的装置效果图上,足足看了十几秒。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后,她伸出手指,指尖在效果图那个最核心的、由耐候钢卷曲而成的抽象年轮雕塑上点了点。
这个东西,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放在社区公园入口华而不实,喧宾夺主。她的评价简短、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
沈暮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秦岚的目光却已转向林深秋,带着更深的审视和不悦:深秋,这个方案是你把关的她的语气加重,像在责问一个失职的下属,社区公园的核心是功能性和亲民性!不是让你手下的实习生搞这种不接地气的‘艺术实验’!我们设计院什么时候成了培养空中楼阁设计师的温床了眼光要放在实处!
字字如刀,不仅砍在沈暮的方案上,更毫不留情地劈向林深秋的专业判断和领导能力。
林深秋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难堪和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她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母亲总是这样,在公开场合,尤其是有下属在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打压她,将她的专业尊严踩在脚下。而今天,这份羞辱,还牵连了沈暮,牵连了那个她尘封心底、此刻正掀起惊涛骇浪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母亲冰冷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掩不住一丝紧绷:院长,方案还在讨论阶段,沈暮的创意有其独特价值,成本和维护问题他也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思路……
价值秦岚冷笑一声,打断她,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沈暮,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就是浪费资源!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多想想怎么服务居民的实际需求,而不是搞这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她的目光扫过沈暮年轻的脸庞,那审视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对资历浅薄的轻蔑,实习生,更要脚踏实地,别总想着一步登天!
最后那句别总想着一步登天,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林深秋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眼看向沈暮。他站在那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脸色由白转红,又慢慢褪去血色。那双清澈的眼睛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但他挺直的背脊,和那只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下汹涌的屈辱和愤怒。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声音沉闷而急促,像是无数冰冷的拳头在捶打。
林深秋的心,也在那雨声中,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母亲冰冷的斥责,沈暮无声的隐忍,还有那横亘在她与沈暮之间、被粗暴撕开的资助者与实习生的巨大鸿沟……所有的枷锁,在这一刻,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6
暴雨誓言
深秋的雨来得又急又冷,敲打着病房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光影。
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冰冷气味。林深秋半靠在床头,手背上连着输液的管子,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胃部传来的阵阵钝痛被药物暂时压制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感。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加班,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以及评审会后与母亲爆发的激烈争执……最终压垮了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秦岚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步伐依旧沉稳,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昂贵的套装下摆被雨水打湿了深色的痕迹。
妈。林深秋的声音有些沙哑。
秦岚没应声,只是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带着点生硬。她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那锐利的审视似乎软化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不满覆盖。
医生怎么说她问,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急性胃出血,需要静养观察几天。林深秋低声回答,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静养秦岚的语调微微拔高,带着压抑的火气,林深秋,你多大了自己的身体什么状况不清楚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把自己搞进医院,耽误项目进度,让整个团队跟着你乱套,这就是你的责任心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林深秋闭上眼,胃部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不想争辩,只觉得累,深入骨髓的累。
秦岚看着她这副沉默抵抗的样子,火气更盛。她站起身,在狭小的病房里踱了两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还有那个实习生,沈暮!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住林深秋,我让你管好手下的人,不是让你纵容!他那套华而不实的方案,你竟然还想替他说话深秋,你是设计院的骨干,是所长!不是刚毕业的学生!你的眼光和立场在哪里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压迫性,像毒蛇吐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三十二岁了,事业遇到瓶颈,感情一片空白,就可以把心思放在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深秋所有隐藏的心思,那个沈暮,年轻,长得是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哄得你弟弟团团转,现在是不是也想哄哄你
妈!林深秋猛地睁开眼,苍白的脸上因愤怒和羞耻涌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秦岚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淬着冰,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深秋,你清醒一点!堂堂园林设计院所长的女儿,三十二岁的专业人士,去跟一个刚出校门、要资历没资历、要根基没根基的小实习生搅和在一起传出去像什么话你还要不要脸面了我还要不要脸面了设计院还要不要声誉了
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林深秋的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工作关系秦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图纸,正是沈暮那份年轮方案的打印稿。她看也不看,双手用力,哗啦——嘶啦——几声刺耳的裂帛之音在病房里炸开!
图纸在她手中被粗暴地撕扯成几块,然后又被狠狠揉成一团!
她将那一团废纸,狠狠掼在林深秋病床的被子上!
这就是你的工作关系!秦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刻毒的冰冷,看看你维护的是什么东西!一个实习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深秋,我告诉你,趁早给我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掐干净!离那个沈暮远点!否则,别怪我不给你留余地!
揉皱的图纸团滚落在洁白的被面上,像一团肮脏的、被践踏的垃圾。那些曾充满灵气的线条,那些凝聚着心血的设计,此刻只剩下破碎的、无言的屈辱。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哭泣。
林深秋看着那团废纸,又缓缓抬起眼,看向自己盛怒的母亲。秦岚的脸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控制欲,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林深秋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恐惧
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凄厉的雨声。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被揉皱的图纸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地印在林深秋脸上,也狠狠砸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沉重的病房门被人从外面用极大的力道撞开,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气瞬间灌入,吹得窗帘疯狂翻卷。门口,一个湿透了的身影矗立在那里,像一尊从暴雨中冲出的、气息不稳的雕塑。
是沈暮。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浅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不断往下淌着水。单薄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深重的颜色,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年轻而紧绷的肌肉线条。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滴一滴砸在门口光洁的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水渍。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促起伏,苍白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林深秋。
更让林深秋心脏骤停的是他怀里紧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书本大小、方方正正的深色木盒子。木质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边角已经被磨损得露出了原木色。盒子表面糊满了斑驳的、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纸张碎片,依稀能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字迹和褪色的印刷图案——那正是当年助学机构统一使用的信封样式!而盒子本身,显然也饱受风雨摧残,木质吸饱了水分,显得异常沉重,表面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灰绿色的……霉斑
整个盒子湿漉漉、脏兮兮、散发着雨水和霉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被他像稀世珍宝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箍在胸前。
林深秋!沈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穿透哗哗的雨声和病房的死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根本无视了旁边脸色铁青、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秦岚,眼中只有病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水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冲到病床前,完全不顾自己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猛地将那个散发着霉味和湿气的木盒子高高举起,几乎要递到林深秋的眼前!
盒子底部浑浊的水滴,啪嗒、啪嗒,落在洁白的被面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污渍。
你看!沈暮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裹挟着滚烫的热气和冰冷的绝望,你看啊!十年前……十年前你寄出的信……我的回信……都在这里!我一直……一直留着!我找到了!我把它挖出来了!
他死死地盯着林深秋骤然收缩的瞳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痛苦、委屈、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
你写‘抱歉,我撑不住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可你知不知道,我回的是什么我回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像要把这十年的时光、十年的寻找、十年的等待都吼出来:
**别怕,等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