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昭。
我师尊杀了我三次。
第一次是在绝情崖顶。他说我道心不稳,需以血淬炼。剑光如雪,我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出手,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染红了脚下的万年玄冰。意识消散前,只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像冰凌砸在石头上:此身皮囊,不过累赘。
第二次是在宗门大比。我拼尽全力,赢了宿敌林霜。她仗着是戒律堂长老的亲孙女,向来跋扈。我赢了,她脸色铁青。师尊高坐云端,目光扫过我,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祇模样。他说:胜即生骄,骄则生怠。当诛。又是一剑。比试台下的欢呼声还没散尽,我的血就溅在了同门惊愕的脸上。
第三次,就在昨天。因为我煮茶时,指尖无意碰到了他的手。
他端坐寒玉蒲团,眼皮都没抬,广袖一挥。磅礴的灵力像座山压下来,我连哼都没哼一声,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闷在胸腔里。
真疼啊。
比前两次都疼。
但每一次,我都活了过来。
第一次醒来,我躺在冰冷的玄冰上,心口的伤疤狰狞如蜈蚣。守崖的老道童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第二次,我是在宗门后山臭气熏天的灵兽排泄坑里爬出来的,浑身污秽,差点被巡逻的灵犬当成入侵者咬死。
昨天这次,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师尊寝殿那张万年寒玉床上。身上盖着他那件据说能抵御心魔的流云织羽披风。
荒谬。
一个亲手杀你的人,给你盖被子
我撑起碎过又重组、还在隐隐作痛的身体,环顾这间冰冷空旷、除了蒲团和一张寒玉床几乎没有任何人气的寝殿。空气里只有他惯用的那种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熏香。
鬼使神差地,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他打坐的寒玉蒲团。
蒲团下,压着一角暗红色的东西。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是心动,是直觉带来的冰冷寒意。
我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那沉重如铁的蒲团。
下面藏着的,不是经卷,也不是法宝。
是一块巴掌大小、温润剔透的血玉。
玉质极好,内里仿佛有活物般,流淌着妖异的暗红光芒,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玉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像一道道陈年的伤口,又像某种扭曲的符咒。
其中三道痕迹,新鲜得刺眼。那血色,红得像我昨天才流出的血。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三道新痕。
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冰冷黏腻的吸力猛地传来!同时,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嘶吼、扭曲的欲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子!
我看到无数张模糊又痛苦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哀嚎。他们的身体在画面中扭曲、融化,最后只剩下一缕缕精纯又驳杂的……生气被强行抽离,汇入这块血玉!
我看到了林霜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在玉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重的血色吞没。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温烬。
不是人前那个高坐云端、清冷如霜的仙尊。
画面里的他,盘坐在这血玉之前,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原本清俊得不沾烟火气的脸,此刻竟透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他双手掐着一个极其古怪、充满邪气的法诀,丝丝缕缕从血玉中抽出的、混杂着绝望与怨念的暗红气流,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眉心!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粉红雾气,那雾气翻滚着,隐约形成一张张哭泣嘶吼的人脸!
呃!我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殿柱上,胃里翻江倒海。
什么无情道!
狗屁的无情道!
这分明是……是靠着汲取他人性命、尤其是被他亲手诛杀之人的怨念与精魄来修炼的邪术!所谓的诛杀,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收割仪式!每一次淬炼,每一次诛骄,每一次惩戒,都是在给他的血玉喂食!
难怪我死不了!我不是命大,我是他特意养着的、可以反复收割的血包!我的每一次死亡和复活,都在这血玉上留下刻痕,成为他邪功的养料!
那件盖在我身上的流云织羽披风恐怕不是什么心魔防护,而是遮掩这寝殿内邪气和我身上残留气息的工具!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寒玉床的温度还要刺骨百倍。愤怒和恶心像毒藤一样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温烬。温烬。
好一个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烬仙尊!你的道,是用我们的骨血和魂魄烧出来的灰烬铺成的!
我死死盯着那块妖异的血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恨意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
杀我三次
把我当炉鼎养着
温烬,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我把血玉小心翼翼地按原样塞回蒲团下,抹掉一切痕迹,裹紧那件带着冷香的披风,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山崖下、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的外门弟子房。
刚关上门,一口腥甜就涌了上来。我扶着粗糙的木桌,剧烈地咳嗽,吐出的血沫子溅在桌面上,像点点红梅。
邪功的反噬还是他抽取我生魂留下的暗伤
我盯着那抹刺眼的红,眼神却越来越冷。
温烬需要我活着,至少暂时需要。我就是他精心饲养的药人。所以,在他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之前,我反而暂时安全。这给了我喘息和谋划的时间。
活下去。变强。然后,撕下他这张画皮!
我开始疯狂地修炼。
不是他传授的、那些看似高深实则处处埋着陷阱的无情道心法。而是外门藏经阁里,堆在角落积灰的、最基础、最笨拙的引气法诀和锻体之术。
这些功法,粗糙,低效,进展缓慢得像蜗牛爬。但它们是干净的,没有掺杂任何邪气。
每一次引气入体,灵气冲刷过经脉,都像无数把小刀在刮骨。那是温烬的邪力残留在我体内,与外来灵气产生的剧烈排斥。汗水浸透衣衫,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资质平平、被仙尊惩戒过几次后变得有些畏缩的外门弟子谢昭。努力完成宗门分配的杂役,比如去后山采集低阶灵草,或者清扫演武场。
演武场是内门弟子和精英们修炼的地方。
这天,我正低头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耳边传来肆无忌惮的议论。
啧,看到没,就是她,谢昭。
哪个哦,那个扫地的长得还行,就是一脸晦气。
何止晦气!听说她仗着是烬仙尊名义上的弟子,心比天高,道心不稳,被仙尊亲自出手‘淬炼’过好几次呢!命倒是硬,居然还没死透。
真的假的烬仙尊亲自出手那她岂不是……
嘘!小声点!听说烬仙尊修炼的是至高无上的无情道,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几次三番触犯仙尊忌讳,没被打得魂飞魄散,已经是仙尊慈悲了!不过嘛……说话的内门女弟子声音压低,带着恶意的兴奋,我看她是活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泥腿子一个,也配肖想仙尊垂青定是她自己心思龌龊,举止不端,才惹得仙尊震怒!
就是!林师姐多好的人,天赋高,家世好,对烬仙尊一片痴心,听说上次大比后,烬仙尊还特意指点过她呢!这才叫般配!
这个谢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尖锐的嘲笑像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我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指甲掐进粗糙的木柄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杀意。
心思龌龊举止不端肖想垂青
我心底冷笑。温烬那张脸,看久了只会让我想吐。
至于林霜那个蠢货,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她引以为傲的仙尊指点,大概就是被温烬选中,成为了血玉上的一道新鲜刻痕。
我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地扫过那几个嚼舌根的内门弟子,像在看几块石头。然后,继续低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落叶。卑微,麻木。
那几个弟子见我这副死气沉沉、逆来顺受的样子,觉得无趣,嗤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我孤零零的影子钉在冰冷的石阶上。
回到我那间漏风的破屋子,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演武场上的羞辱,像淬了毒的钩子。
温烬,你高高在上,享受着所有人的崇拜和供奉。你随意挥挥手,就能决定我的生死,还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做得对,是我活该。
这伪善的牌坊,你立得可真稳。
等着吧。
我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石头。这是在清扫后山灵兽排泄坑时,忍着恶臭翻到的。它表面粗糙,毫不起眼,但握在手里,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与温烬那块血玉同源但微弱纯净许多的能量波动。
这石头,或许能成为我的刀。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疯狂修炼中滑过。
外门大比的日子逼近了。
这是外门弟子唯一能进入内门、获得更多资源和更好功法的机会。往年,我资质平庸,从不敢奢望。但今年,不一样了。
我需要这个机会。内门的资源,能让我更快地变强。而且,只有在更大的舞台上,才能……更接近温烬,也更容易找到机会。
大比当天,人声鼎沸。外门数千弟子,汇聚在巨大的演武场,黑压压一片。高台之上,坐着宗门长老和内门的精英弟子。最中央,那个位置空悬。
直到钟声九响,一道清冷孤高的身影,才踏着无形的阶梯,缓缓落座。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正是温烬。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无数道狂热崇拜的目光。
我站在人群最外围的角落,毫不起眼。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向高台。
温烬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如同神灵俯瞰蝼蚁。当那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我这个角落时,我感觉像被冰冷的毒蛇舔过,浑身汗毛倒竖。他微微顿了一下,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满意
他在满意什么满意我这个血包还活着,并且听话地来参加大比,准备给他提供下一次收割的机会
我迅速低下头,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杀意。
抽签结果出来,我的第一个对手,是赵莽。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炼气七层,在外门以力大无穷、下手狠辣著称。据说他私下里没少欺凌弱小,尤其是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弟子。
嘿嘿,谢师妹,运气不太好啊赵莽扛着一把沉重的开山斧,走上擂台,铜铃大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扫视,尤其在胸口停留了几秒,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放心,师兄我会好好‘疼’你的,让你输得……欲仙欲死。
台下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高台上,温烬端坐如冰雕,眼神淡漠地看着场内,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我面无表情,只紧了紧手中那柄宗门统一配发的、最普通的精铁长剑。剑身黯淡无光。
开始!裁判长老一声令下。
赵莽狞笑一声,巨大的开山斧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当头劈下!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他根本没打算留手,更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一斧,就是要废了我,或者至少让我重伤出丑!
台下响起惊呼。
就在斧刃即将及体的瞬间,我动了。没有花哨的闪避,没有格挡。脚下步伐诡异一错,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一侧。
嗤啦!
斧刃几乎是贴着我的衣襟劈下,带起的劲风刮得我脸颊生疼。巨大的力量砸在擂台坚硬的青冈石上,火星四溅,碎石飞射。
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
手腕一抖,黯淡的精铁长剑没有半分光华,却快如毒蛇吐信!没有刺向咽喉、心脏这些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刺向他持斧手臂的肘关节内侧!一个极其刁钻、连接肌肉和筋络的脆弱节点!
噗!
剑尖入肉,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嗷——!赵莽的狞笑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巨大的开山斧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他捂着手臂,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和手臂的无力而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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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演武场,死一般寂静。
刚才还在哄笑的人,此刻都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
一招
只用了一招还是刺中那种地方
你……你使诈!用阴招!赵莽疼得五官扭曲,嘶声怒吼。
我缓缓抽出长剑,剑尖带出一串血珠,滴落在擂台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擂台之上,生死自负。你技不如人,怪我
裁判长老愣了一下,看了看赵莽那明显已经废掉、无力垂下的手臂,又看了看我,沉声道:谢昭,胜!
没有喝彩。只有一片诡异的安静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
我收剑,走下擂台,无视身后赵莽怨毒如蛇蝎的眼神。
高台上,温烬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淡漠,似乎多了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发现猎物新价值的兴味
很好。
我就是要让你看到我的价值。
接下来的几场,我遇到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炼气八层、九层……甚至有一个炼气大圆满、只差一步就能筑基的内门弟子下来历练的。
我的打法越来越狠,越来越刁钻。不再追求华丽,只追求最直接、最有效的杀伤。每一次,都是在对手最意想不到、最难受的位置,给予最精准的打击。关节、穴位、筋络连接处……哪里能让人瞬间失去战斗力且痛苦不堪,我就打哪里。
我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冷。
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像冰。
擂台下的议论声,从最初的轻视、嘲笑,变成了惊疑,再到恐惧。
她……她怎么做到的
那剑法……好邪门!
她看人的眼神……好冷……
烬仙尊座下出来的……果然都是怪物!
怪物这个词,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我扯了扯嘴角。是啊,被一个真正的怪物反复杀死又复活,不变怪一点,怎么活得下去
一路血战,我竟然跌跌撞撞,杀进了决赛。
决赛的对手,叫柳风。人如其名,身法飘逸灵动,一手流风剑使得出神入化,是外门公认的第一天才,炼气大圆满,一只脚已经踏入筑基。他气质温和,脸上总带着和煦的笑容,在外门弟子中人缘极好。
谢师妹,请。柳风持剑而立,风度翩翩,笑容真诚,师妹一路闯来,实属不易。剑法……别具一格,令人叹服。
他话说的客气,眼神却很凝重。显然,我的别具一格让他感到了压力。
请。我回礼,握紧手中那柄已经崩了几个缺口、沾染着不同对手血迹的精铁长剑。
裁判长老一声令下。
柳风动了。他没有像赵莽那样猛冲,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抢攻。他的身法如风似柳,缥缈不定,围绕着擂台快速游走,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道青色的流光,如同春日里纷飞的柳絮,看似轻柔,实则暗藏杀机,从四面八方朝我笼罩而来!
流风剑诀——风絮缠身!
这是他的成名绝技,以柔克刚,以缠取胜,一旦被其剑势缠住,就如同陷入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最终力竭落败。
台下发出一片赞叹。
柳师兄的流风剑越发精妙了!
这才是正宗的仙家剑法!那个谢昭的野路子,遇到克星了!
看她这次怎么躲!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任凭那看似绵密的青色剑影将我包围。在外人看来,我像是被这精妙的剑势所慑,动弹不得。
柳风眼中闪过一丝自信,剑势陡然加快,那青色的柳絮瞬间变得凌厉,如同无数根细针,刺向我的周身要害!
就是现在!
在他剑势由柔转刚、全力催发的瞬间,也是他心神最为凝聚、也最为自信的刹那!他的身法轨迹,在我眼中仿佛被放慢了数倍。
我动了。
没有试图去格挡那漫天看似无懈可击的剑影。
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向左侧后滑出半步。同时,手中的精铁长剑,没有灌注任何灵力,没有发出任何光芒,只是凭借着纯粹的肉身力量和精准到极致的角度控制,如同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等待许久的毒蛇,骤然弹射而出!
目标,不是柳风的身体,而是他脚下那块刚刚被他踩过、微微松动的青冈石地砖缝隙!
剑尖精准无比地刺入那细微的缝隙,猛地一撬!
咔嚓!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剑风声掩盖的碎裂声响起。
柳风右脚正要发力点地、准备施展下一招更精妙的变化。脚下那块被撬动的地砖,极其轻微地一滑!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点滑动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正在高速移动、全身力量灌注于一点的精妙剑客来说,这一点微小的失衡,就是致命的破绽!
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高手相争,只争一线!
就在他身体失衡、心神剧震、剑势出现万分之一破绽的瞬间!
我的剑,动了。
这一次,快如闪电!不再是之前的刁钻阴狠,而是凝聚了我这数月来疯狂压榨自己、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全部力量和对时机的把握!
黯淡的精铁长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无视了周围那看似绚烂实则已露破绽的青光剑影,如同破开迷雾的孤鸿,直刺柳风因身体失衡而微微暴露出的右肩肩井穴!
快!准!狠!
噗!
剑尖入肉!
呃!柳风闷哼一声,脸上的和煦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他引以为傲的身法戛然而止,飘逸的剑势如同被掐断了线的风筝,瞬间溃散!
他踉跄后退,右手无力地垂下,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左手指着右肩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素色的弟子袍,眼神惊骇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败在这样一块松动的地砖上!败在这种……近乎市井无赖打架的伎俩上!
整个演武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傻了。
如果说之前我的胜利,还能用狠辣刁钻来解释。那么击败柳风的这一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这算什么运气还是……妖孽
高台上,一直淡漠的温烬,身体微微前倾了一分。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灼热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探究!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血包,而是看一件……更有价值的工具或者,一个能承载更多邪力的容器
我收剑,看着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柳风,声音依旧平静:承让。
转身,走下擂台。这一次,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看向我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恐惧和难以置信。
外门大比魁首,谢昭。
这个结果,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宗门内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个曾经被烬仙尊惩戒过数次、公认的废物,突然崛起,以如此诡异狠辣的方式夺得外门第一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人说我得了魔道传承。
有人说我被夺舍了。
更多人则偷偷议论,说我定是得了烬仙尊的真传,毕竟那狠辣果决的劲儿,与仙尊的无情如出一辙。
这些议论,我充耳不闻。
魁首的奖励很丰厚:一瓶上品聚气丹,十块下品灵石,还有一次进入内门藏经阁挑选功法的机会。
聚气丹和灵石被我小心收好。进入藏经阁那天,我目标明确,直奔存放阵法、禁制以及奇门杂学典籍的区域。
温烬太强了。正面抗衡,我无异于蝼蚁撼树。我需要的是能撬动他根基的东西。
我在积满灰尘的书架角落,翻到了一本残破不堪、书页泛黄发脆的兽皮册子,封面上用古篆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地脉引灵杂谈》。里面记载的,不是什么高深功法,而是一些如何利用山川地势、地脉灵气走向来布置一些特殊禁制或陷阱的旁门左道。其中有一篇残页,提到了利用特殊介质(比如某种蕴含阴煞之气的矿石),结合地脉节点,可以短暂地干扰甚至扭曲一定范围内的灵力流动,尤其对依赖精纯灵力或特殊能量运转的器物效果显著。
特殊介质
我摸了摸怀里那块在后山灵兽坑里找到的、带着微弱血玉同源气息的灰扑扑石头。
就是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深居简出。白天,顶着新晋外门魁首的身份,按部就班地修炼那些基础功法,偶尔去内门听讲(主要是观察内门布局和戒律堂的巡逻规律)。晚上,则借着夜色的掩护,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宗门后山深处。
我在寻找地脉节点。
按照那本残破册子的描述,结合我对宗门后山地形的熟悉(毕竟复活过几次),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靠近后山禁地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乱石峡谷深处,感知到了异常。
这里的灵气流动很古怪。其他地方灵气虽稀薄,但还算平稳。而这片峡谷,灵气却像被无形的漩涡搅动着,时而凝滞,时而狂暴,带着一种混乱的躁动感。峡谷中心,有几块巨大的黑色山石,形状狰狞,隐隐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就是这里!一个天然形成、却极不稳定的地脉节点!
我拿出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当它靠近那几块黑色山石时,石头上那微弱的气息似乎活跃了一丝,与周围混乱的地脉灵气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我心跳加速。
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我没有立刻动手布置。太早了,容易暴露。我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这个时机,在一个月后,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宗门传下法旨:烬仙尊于三日后,在问心峰顶开坛讲法,宣讲太上忘情真义!所有内门弟子及表现优异的外门弟子,皆可前往聆听!
消息一出,整个宗门沸腾了!
烬仙尊!那可是宗门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他上一次开坛讲法,还是十年前!能聆听仙尊讲法,是多少弟子梦寐以求的机缘!据说有弟子听他一席话,当场顿悟,破境筑基!
问心峰顶,是宗门最高处,也是灵气最为纯净浓郁之地。峰顶有一座巨大的白玉道坛,名为问心台。仙尊讲法,便在那高台之上,俯瞰众生。
我捏着法旨,指尖冰凉。
问心峰顶离我找到的那个乱石峡谷,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而且……恰好在一条地脉支流的上游!
讲法多么神圣庄严的时刻。
温烬,当你高坐云端,向你的信徒们布道太上忘情之时,如果脚下的神坛突然崩塌,露出你内里肮脏不堪的血污……
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我的机会,来了。
讲法前夜,月隐星沉,乌云压顶。
我换上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后山。熟门熟路地避开几处微弱的禁制和巡逻弟子的路线,来到了那片乱石峡谷。
狂风在峡谷中呼啸,卷起沙石,发出呜呜的鬼哭般的声音。混乱的地脉灵气在这里更加躁动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取出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它此刻在混乱灵气和阴冷山石的刺激下,表面似乎流转着极其微弱、肉眼难辨的暗红光泽。我按照《地脉引灵杂谈》残页上记载的、极其简陋粗糙的手法,开始布置。
没有阵旗,没有灵石。只有这块石头,和我自身那微弱得可怜、却异常坚韧的灵力。
我在那几块巨大阴冷的黑色山石之间,找到灵气涡旋最不稳定的一个点。用精铁剑在地上艰难地刻划出几个扭曲的、不成体系的符文——这是残页上唯一能辨识的部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石头,放置在了符文交汇的中心。
接着,我盘膝坐下,双手按在那块石头上,闭上眼睛。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注入其中,同时,努力地将自己的神识,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探入脚下这混乱狂暴的地脉灵气之中。
引导,而非控制。
我要做的,不是引爆这个节点(那会立刻惊动宗门高手),而是将这块石头作为引信和放大器,让它与这混乱的地脉节点暂时共鸣。同时,利用石头内那微弱却同源的气息,与我怀里藏着的一小块偷偷从血玉边缘刮下的、米粒大小的碎屑(代价是差点被里面的怨念冲垮神智)建立一丝极其隐晦的联系!
这联系,脆弱得像蛛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某个特定的强大力量源(比如温烬全力运转功法时)靠近或作用于其上时,产生一丝微不可查的共振!然后,这丝共振,会通过石头这个放大器,瞬间引爆脚下这个本就极不稳定的地脉节点,造成一次短促但剧烈的灵力紊乱爆发!
这爆发本身,伤不到温烬分毫。
但它的位置,是在问心峰地脉支流的上游!它的目标,是干扰甚至扭曲问心峰顶、尤其是问心台周围那纯净浓郁的灵气环境!
更重要的,是那丝共振!当温烬坐在问心台上,运转他的太上忘情心法,试图汲取天地灵气(或者,更可能是暗中催动血玉)时,这丝来自他本源邪力的共振,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体内,在那块与他性命相连的血玉中,激起怎样的涟漪
我无法精确预测。
我就像一个在悬崖边赌命的疯子,埋下了一个简陋、粗糙、却直指核心的陷阱。成败,在此一举。
做完这一切,我已是汗透重衣,脸色苍白如纸,精神力透支到了极限。小心翼翼抹去所有痕迹,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三日后,问心峰顶,人山人海。
白玉铺就的巨大道坛——问心台,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台下,数百内门精英弟子身着统一的白底蓝纹道袍,肃然而立,神情激动而虔诚。更远处,是数千外门弟子,人头攒动,翘首以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圣而肃穆的气氛。
我作为外门大比魁首,位置还算靠前,站在外门弟子区域的最前列。能清晰地看到高台上的景象。
日上中天,钟声再次悠扬响起,涤荡心神。
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踏着无形的阶梯,如同谪仙临尘,缓缓落在问心台中央的寒玉蒲团之上。
白衣胜雪,墨发如瀑。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双眸微阖,神情淡漠,周身萦绕着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超脱凡尘的寂灭气息。
拜见烬仙尊!
山呼海啸般的恭敬声音响彻峰顶,带着狂热的崇拜。
温烬微微抬手,示意安静。整个峰顶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山风拂过松林的沙沙声。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泉滴落玉盘,带着洗涤心灵的奇异力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他开始宣讲太上忘情真义。字字珠玑,玄奥莫测。台下的弟子们听得如痴如醉,不少人面露思索,似有所悟。整个问心峰顶,笼罩在一片祥和、纯净、近乎道境的神圣氛围之中。
我低着头,垂着眼,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手心全是冷汗。
来了!
我感觉到,高台之上,温烬的气息正在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宣讲,一股浩瀚、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力量,开始以他为中心,缓缓弥漫开来。他似乎在引动天地灵气,配合讲法,营造更宏大的道境,同时……也是在暗中运转某种心法!
就是现在!
我猛地催动留在峡谷地脉节点处的那一丝微弱的神念印记!
引爆!
轰!!!
不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而是从后山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巨兽翻身的闷响!紧接着,整个问心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怎么回事
地动了
后山
台下的弟子瞬间骚动起来,惊慌失措。
高台之上,温烬的讲法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他睁眼的刹那!
异变陡生!
他身下那温润圣洁的白玉问心台,内部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墨汁!一道道妖异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以他盘坐的位置为中心,疯狂地蔓延开来!眨眼间,原本纯净无瑕的白玉高台,变得如同被污血浸透的魔域!
与此同时!
噗——!
温烬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由冰雪般的苍白转为一种骇人的金纸色!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诡异暗沉光泽的乌黑!喷洒在布满暗红血纹的白玉台上,触目惊心!
更恐怖的是!
他怀中,那块与他性命相连的血玉,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刺激,再也无法被他的力量压制!嗡——!一声尖锐刺耳、仿佛无数冤魂厉鬼同时尖啸的嗡鸣,猛地爆发出来!
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粘稠如血浆的暗红色光柱,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和无尽的怨毒、痛苦、欲望的嘶吼,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从他胸口位置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刹那间!
天空被染红!暗红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问心峰顶!
无数张扭曲、痛苦、哭泣、嘶吼的男女老少面孔,在那粘稠的血光中翻滚、沉浮、哀嚎!那声音,汇聚成无形的巨浪,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魂!那是无数被他吞噬的生魂,积蓄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怨念,在这一刻,被地脉紊乱引爆,被血玉失控放大,彻底爆发!
啊——!
我的头!好痛!
鬼!是厉鬼!
那是什么东西!
仙尊……仙尊他……
台下的弟子们,前一秒还沉浸在神圣的道境中,下一秒就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和灵魂层面的冲击震懵了!修为稍弱的,直接抱着脑袋惨叫着满地打滚,七窍流血!修为高的,也脸色惨白,神魂震荡,惊恐万分地看着高台上那颠覆认知的一幕!
他们心中至高无上、清冷如神祇的烬仙尊,此刻白衣染血(乌黑的血),身下的白玉台魔纹遍布,胸口喷涌着粘稠的血光和无尽的怨魂!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某种东西被强行撕裂的反噬而扭曲狰狞,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
不……不可能……一个内门精英弟子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心似乎都在崩塌。
邪……邪功!是邪功!终于有人嘶声喊了出来,带着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整个问心峰顶,瞬间从神圣道场,化为人间炼狱!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温烬自己也彻底懵了!
体内邪功的反噬如同千万把钢刀在刮骨剔髓,血玉的失控更让他神魂欲裂!那无尽的怨念反噬,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道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布置周密的邪功,为何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在问心台这种至纯之地,突然失控爆发!而且爆发得如此猛烈,如此彻底!
他试图强行压制,但地脉紊乱带来的灵气扭曲,如同火上浇油,让他本就混乱的力量更加失控!
噗!他又是一口黑血喷出,气息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眼神充满了惊骇、暴怒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对暴露的恐惧还是对那失控力量本身的恐惧
时机到了!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台上那地狱景象吸引的瞬间!
我动了!
像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用尽这数月来压榨出的所有力量和速度,冲破混乱的人群,直扑高台!
目标不是温烬本人,而是他身下那个蒲团!
温烬正被反噬和血玉失控折磨得痛不欲生,心神巨震,加上他从未将我放在眼里,根本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冲上来!他甚至没看清我的动作!
嗤啦!
我手中的精铁长剑,灌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入他身下的寒玉蒲团!用力一挑!
那个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蒲团被猛地掀开!
下面,那块巴掌大小、此刻正疯狂闪烁着妖异血光、表面无数刻痕如同活物般蠕动、发出尖锐嘶鸣的血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数百双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
看!那是什么!
血……血玉!好邪的东西!
上面……上面有刻痕!像……像人脸!
天啊!我看到了林霜师姐!她的脸!
还有赵莽!那个外门弟子!
那是……那是被仙尊‘惩戒’过的人!
人群彻底炸了!恐惧被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愤怒和被骗的耻辱!
温烬!你这个魔头!
什么无情道!是噬魂邪法!
还我林师妹命来!
杀了他!为同门报仇!
群情激愤!刚刚还奉若神明的仙尊,转眼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恐惧一旦被戳破,剩下的就是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戒律堂的长老们终于反应过来了,脸色铁青,怒吼着:拿下此獠!纷纷祭出法宝,冲向高台。
温烬此刻,内外交困。邪功反噬,血玉失控,怨念噬心,再加上被当众揭穿、千夫所指带来的心神冲击……他再也支撑不住,又是一大口黑血喷出,气息暴跌,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反抗之力
他看着冲上来的戒律堂长老,看着台下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最后,他那双因痛苦和暴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怨毒、疯狂、难以置信,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是……是……你!他嘶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站在高台边缘,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戒律堂长老的法宝锁链捆得如同粽子,看着他一身白衣被自己的黑血和灰尘污浊,看着他被无数愤怒的弟子唾骂,看着他像条死狗一样被从那个布满魔纹的问心台上拖下来,拖下神坛。
是我。我平静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他死死瞪着我,还想说什么,又是一口血涌出,头一歪,昏死过去。
一场轰轰烈烈的审判在宗门议事大殿展开。
证据确凿——那块失控的血玉,上面清晰的、带着死者生前气息的刻痕,还有温烬修炼邪功导致的根基污浊,以及无数被他惩戒过弟子的失踪记录。
所谓的太上忘情,不过是他用来遮掩噬魂邪法的华丽外衣。每一次淬炼、诛骄、惩戒,都是一次残忍的收割。
他的道,是用无数同门的鲜血和魂魄铺就的。
判决很快下来:废除修为,抽离灵根,永镇后山寒狱,日日受地火焚心之苦,直至魂飞魄散。
行刑那天,我没去看。
听说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被拖出来,昔日清冷孤高的仙尊,只剩下满眼的怨毒和绝望。当戒律堂长老亲手震碎他丹田、抽离他灵根时,他发出的惨嚎,比地狱恶鬼还要凄厉。
听说他被拖往寒狱时,经过外门弟子聚居的山崖,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我的方向,那眼神,至死都淬着毒。
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
尘埃落定后,宗门给了我奖励。因为我揭露邪魔,有功于宗门。他们问我要什么。功法法宝灵石甚至,一个内门长老亲传弟子的位置
我看着议事大殿外,那高耸入云、曾经承载着神坛的问心峰。峰顶的白玉台已经被彻底拆除。
弟子想去后山禁地看守。我平静地说。
长老们很惊讶,劝我:那里荒僻苦寒,灵气稀薄,于修行无益。你立此大功,前途无量,何必自毁前程
我摇摇头,只重复:弟子想去后山禁地看守。
他们最终答应了。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走向后山深处。
经过那片乱石峡谷时,我停了下来。走到峡谷中心,那几块黑色山石之间。蹲下身,拂开碎石和尘土。
那块灰扑扑的石头,静静地躺在当初我放置的地方。它表面的光泽似乎彻底黯淡了,变成了一块真正的、毫不起眼的顽石。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
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心。
冰冷,粗糙。
我把它揣进怀里,继续向禁地深处走去。
那里,是宗门关押重犯的地方。寒狱,就在禁地最深处的地底。
我在距离寒狱入口尚有数里之遥的一处孤峰上,找了个避风的山洞,安顿下来。这里视野开阔,远远地,能看到寒狱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沉沉入口,以及入口处日夜轮值的戒律堂弟子。
我的日子很单调。除了完成简单的巡视任务(其实也没人真指望我做什么),大部分时间,就是修炼。
修炼那些最基础、最笨拙的引气法诀和锻体之术。灵气依旧稀薄,进展依旧缓慢,体内的隐痛也并未完全消除。
偶尔,夜深人静时,能隐隐听到从寒狱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哀嚎。凄厉,痛苦,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是温烬。
地火焚心,抽魂炼魄的滋味,不好受。
每当这时,我会走出山洞,站在孤峰之巅,遥望那个方向。山风猎猎,吹动我单薄的衣衫。
怀里那块冰冷的石头贴着心口。
月光洒在远处的山峦上,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像凝固的黑色浪涛。
我没有笑,也没有觉得痛快。
心口那道被剑刺穿留下的疤,还在。被灵力碾碎全身骨头的痛楚记忆,也还在。演武场上那些刺耳的嘲笑,林霜、赵莽,还有其他无数张在血玉中一闪而过的痛苦面容……都还在。
温烬的哀嚎,只是让这些记忆更清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
他该受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他欠下的血债。
可为什么,听着那声音,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复仇的火焰烧尽了,留下的不是灰烬的余温,而是刺骨的寒。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连最基础的引气都做不好,后来却学会了用最刁钻的角度刺穿别人的关节。它干净吗沾过血,布过局,引动了地脉,掀开了神坛……也搅碎了无数人心中那点可怜的信仰。
我不后悔。
只是……有点累。
山风吹得更急了,带着深秋的寒意。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最普通的粗布外袍,转身走回山洞。洞内简陋,一床,一桌,一盏如豆的油灯。
桌上放着宗门奖励的上品聚气丹和几块下品灵石。还有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的《地脉引灵杂谈》。这些东西,曾经是我拼命想抓住的稻草。
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起那本破书,指尖划过粗糙的兽皮封面。里面的字迹模糊,记载的东西歪歪扭扭,不成体系。以前看它,像看救命符。现在再看,只觉得……粗糙,简陋,甚至有些可笑。
就是靠着这点可笑的东西,加上一块从灵兽粪便坑里扒拉出来的破石头,还有一股豁出命去的狠劲儿,我把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扯了下来,摔进了泥里。
我把书丢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油灯的火苗被气流带得摇曳了一下。
山洞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洞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我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闭上眼睛。像过去几个月无数个夜晚一样,开始运转那套最基础的引气法诀。
灵气稀薄得像沙漠里的水汽。它们艰难地渗入经脉,带来熟悉的刺痛感。那是温烬邪力残留的排斥,也是这具身体反复被摧残后留下的暗伤。
疼痛很真实。
一遍,又一遍。
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层碎裂的咔嚓声。那道一直顽固地盘踞在心脉附近、阻碍灵力运转的阴寒邪力,在无数次笨拙的灵气冲刷下,终于……松动了一丝丝。
一缕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艰难地淌过那道缝隙,缓缓汇入丹田。
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
我缓缓睁开眼。
山洞里依旧昏暗。油灯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
洞外的风,似乎小了一些。
天快亮了。
我站起身,走出山洞,再次站到孤峰之巅。
东方天际,泛起了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墨色的云层被撕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晨曦如同熔化的金液,汹涌地泼洒出来,瞬间点燃了半边天空。连绵的云海被染上赤金、橘红、瑰紫……翻涌奔腾,气象万千。
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磅礴,带着一种撕破黑夜、无可阻挡的力量,直直地撞入我的眼底。
我下意识地眯起眼。
怀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这浩荡的天光一照,也褪去了最后一丝阴郁,只剩下粗粝的、真实的质感。
身后的山洞深处,那本摊开的《地脉引灵杂谈》残破书页,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晨风,轻轻掀动了一下。哗啦。
风穿过洞口,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山间草木苏醒的清冽气息。
很轻,很柔。
像一声低低的叹息,又像一句无声的道别。
我迎着初升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新鲜的,充满了生机的空气涌入肺腑。
脚下的路还很长,依旧崎岖,布满了未知的迷雾。但这一次,路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等任何人的垂青,更不用……再当谁的血包。
挺好。
我转身,不再看那寒狱的方向,也不再看那曾经承载神坛的问心峰。目光投向云海之下,那更广阔、更陌生的连绵群山。
该下山了。
山风卷起我的衣角,猎猎作响。
像是催促。
又像是……某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