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眼生的丫鬟,唤凤仙,模样青涩,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大眼大嘴,很是开朗直爽,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奴婢听说,陆夫人打发了松枝家人三十两银子。松枝父兄不依,在门口闹了一阵,被府兵打了一顿才走,他们也未免太贪心,分明是松枝犯了错,又禁不住罚,还想借机讹钱。”
黄桃默不作声,将陆伯韬收拾妥当,端着漱盂往外走去。
陆伯韬今日有些安静,两眼呆愣盯着虚空。
陶芙昨夜头皮被扯伤了,凤仙一时没注意,梳发时拉扯到痛处,她疼得“嘶”了一声。
凤仙不知所措的跪下道歉,
“小娘子,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陶芙无奈一笑,
“没事。”
凤仙感激的回笑,起身时,惊讶的看到公子竟弯腰俯身,像小孩学着大人一样,笨拙温柔的吹着陶小娘的头。
她呆住,陶芙亦片刻僵硬。
如云朵般轻盈柔暖的气息透过头皮,密密麻麻渗入心里,她不免想起前世情到浓处时,他也会替自己梳发,夜里更是亲手将她满头青丝散落一床,将她亲密的抵在床角。
她将心里微微荡起的涟漪抚平,再抬头时,已是一片冷色与清醒。
男女之情,如昙花一现,终究比不得银钱握在手里的安稳。
从小在市场卖各种野菜,她知道怎样把挖到的野菜卖最多的钱,那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西街巷口豆腐铺的王二娘一样拥有自己的一间店铺,每日坐在店铺不用风吹热晒就可以做生意。
命运弄人,她还未来得及攒够开店铺的钱,整日酒醉不醒的老爹翻遍家里,找不出买酒钱就将她以十两银子卖给了一个富商,被带到京城给人做了侍妾。
这辈子除了报复,她还要实现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
陆夫人背景雄厚,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力和财富,陶芙想在外面开铺面,必须得到陆夫人的支持。
思虑间,黄桃进来传话,
“方嚒嚒说小娘今日不必过去请安了。”
陶芙心里的盘算稍稍落空,却见凤仙熟练挽了一个云鬟髻,两旁各别了两支素色珍珠银簪,又戴了一朵粉色绒花,凤仙看呆了眼,
“小娘子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陶芙抿唇一笑,她不用去向陆夫人请安,但黄桃可是要一日一报的。
她转身拉起陆伯韬的手,声音柔婉,
“公子,气候舒爽,今日就在院子里读书吧。”
前世直到第二年开春,陆伯韬才完全恢复,她现在不仅拥有照顾陆伯韬的经验,对陆伯韬也足够了解,只要他尽快恢复,她就能得到陆夫人的青睐,实现在外面开铺面的梦想。
一个读书人,怀珠抱玉的才子,也只有书是他熟稔于心的。
陆伯韬木然,没有回应。
陶芙转身对黄桃客气的询问,
“黄桃姐姐,可否拿几本公子爱看的书来。”
黄桃沉默退下。
没多久,抱来一堆书,吃力的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放,激起滚滚飞尘。
陆伯韬的书房常有人打扫,而摆放在架子上的书却鲜少有人翻动,一年下来,也积攒了灰尘。
凤仙忙进屋,拿了鸡毛掸子过来掸灰,又利索的用抹布擦净。
陶芙看着最上面的那本《夜航记》,不知为何想起前世和陆伯韬前世读书时的趣事。
他初教会了她一些字,便是读这本书,她指他读。
只因前夜陶芙梦到两只香喷喷,垂涎欲滴的叫花鸡,梦中她开心的叫陆伯韬来吃,回头却见那两只金黄流油光秃秃的叫花鸡扑腾几下翅膀,飞走了,醒来后仍念念不忘。
她随手一翻看到一个鸡字,指了个新剥鸡头肉。
陆伯韬肃然看过去,眼里升起不怀好意的笑,反问,
“确定要听?”
陶芙满脑子都是叫花鸡,撑着下巴点头,慵懒惬意的指挥,
“念吧。”
陆伯韬清了下嗓子,清朗正经的嗓音,莫名带了些暧昧,
“杨贵妃浴罢,对镜匀面,裙腰褪露一乳,明皇扪弄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在旁曰:‘润滑犹如塞上酥。’”
尾音拖长,连同陆伯韬满眼的热意,将陶芙蕴得如同煮熟的虾米,她羞道,
“书中确有此说,还是二郎故意逗我?”
陆伯韬眼神似笑非笑,将她拉到他身前,一旁黄桃低头。
“明明是芙儿自己偏要听这个,却反过来怪我,不信你拿给萧赫瞧瞧?”
陶芙听了脸色更红了,立马起身,
“不理你了。”
陆伯韬却是死皮赖脸的贴上来,右手从身后穿过,直接探入衣襟,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
“确是软温润滑,一丝不差。”
缠绵往事爬上记忆,然物是人非,陶芙心中已无半片涟漪,她把《了凡四训》抽了出来,伸长胳膊拍了拍灰。
陆伯韬静坐,如同稚儿,一脸茫然的专注。
陶芙捧起书念。
她的声音不大,清亮缓慢,入耳十分舒适。
阳光和煦,给周围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陶芙低头时,露出修长凝脂的脖颈,一张杏脸粉腮,连身后的春光都暗淡了。
相府的另一端,陆明风鲜少的睡了个懒觉,刚刚起身。
丞相府占地宏阔,前进住着陆丞相夫妻,西院住着陆伯韬,东院原先住的是嫡长子陆伯彦,自他十二岁那年染了瘟疫,病逝后就空了下来。
后进分东西北三院,分别住着三位姨娘。
姚姨娘和陆明风住在偏安一隅的西院,院中立着一棵苍劲槐树,繁茂的枝叶将头顶遮得密不透风,姚姨娘专注的飞针走线,绣着手中的靛蓝袍衫。
陆明风在丫鬟彩屏伺候了洗漱装扮后,脸色掩饰不住的疲倦。
昨夜她与彩屏躲在后院墙角,亲眼看着松枝挨了二十大板,嘴角挂血,脸色在月下惨白瘆人,布裙染血鲜红,奄奄一息,等到小厮们打完骂咧咧的回屋睡觉去了,彩屏站在院门处放哨,陆明风左顾右盼,神色躲闪的靠近,抖着手掐起昏迷中的松枝的嘴,从一个小巧瓷瓶中倒入几滴药水,眼神蓦地转狠,
“不要怪我,下辈子去投个好胎吧。”
松枝模糊看她一眼,仇恨,不甘,痛苦混杂,随着药水渗透五脏血液,呼吸渐缓,眼睛圆瞪直到一动不动。
下半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松枝双目血红,伸着尖利的指甲掐住她的脖子,凄厉的质问,
“为什么要杀我?是你害了我,我要拉你下地狱!”
梦魇不断,陆明风一脸的阴霾。
姚姨娘抬头望了望,眼里分明有话,陆明风见她欲言又止,心中腾起一股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