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修真小说 > 熔炉与烙印 > 第2章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石板路,终于驶入一片截然不同的死寂。车轮声被厚实的鹅卵石地面吸收,空气里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贫民窟和市场的污浊气息,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古老石料的味道取代。高耸的黑色铁艺大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开启,门后是两排沉默伫立、身着深灰制服、腰间佩着短剑的护卫。他们像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目光在马车驶入时,锐利地扫过车厢,尤其在那个蜷缩在角落、衣衫破碎、铁链缠身的瘦小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维瑟兰庄园。
这个名字本身,在帝都的阴影里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份量。它不像那些新贵们用金箔和彩色玻璃堆砌的浮华宫殿,而是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用冰冷的黑色玄武岩和沉重的钢铁构筑起庞大而森严的躯体。尖顶刺破铅灰色的天空,狭长的窗户如同巨兽眯起的眼睛,透不出丝毫暖意。庭院广阔却空旷,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常青灌木在暮色中投下浓重、扭曲的阴影,巨大的喷泉池里没有水,只有冰冷的石雕怪兽张着空洞的嘴。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入骨髓的冷硬和秩序,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被无形的规则所束缚。
马车在主宅那扇巨大、雕刻着繁复荆棘与鹰隼图案的橡木门前停下。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穿着笔挺黑色管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如同刀削般刻板的中年男人垂手侍立。他是霍夫曼,维瑟兰家族的大管家,一个比庄园本身更缺乏温度的存在。
“少爷。”霍夫曼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淡无波,目光却精准地落在我身后那个被铁链束缚的身影上,没有询问,只有等待指令的冰冷。
“带她去西塔楼顶层那间空房。”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响起,带着石壁特有的回音,“清理伤口,换身干净衣服。锁好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门厅极高,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描绘着古老战争和狩猎场景的挂毯,色彩沉郁,人物表情肃杀。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常年不散的蜡油和金属保养油的味道。
霍夫曼微微躬身,一个眼神示意,两名同样穿着深灰制服、面无表情的女仆便无声地从阴影中走出,一左一右,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异常利落地架起了阿莱莎。她像一片失去所有力气的落叶,被强行拖拽着,脚踝上的铁链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在掠过霍夫曼那张刻板的脸、扫过门厅里那些巨大而压抑的挂毯、感受到这栋建筑本身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时,里面的疯狂和决绝似乎被冻结了一瞬,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戒备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荆棘,然后便被女仆们半拖半架着,消失在通往侧翼塔楼那幽深、盘旋向上的石阶阴影里。铁链的刮擦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厚重的石壁彻底吞没。
门厅恢复了死寂。霍夫曼依旧垂手而立,像一尊完美的雕像。
“晚餐送到书房。”我丢下这句话,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主厅深处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家族徽记——一只在荆棘丛中展翅欲飞的铁鹰——的橡木门。
书房,是这冰冷堡垒里唯一能让我短暂卸下盔甲的地方,尽管这里的空气同样凝滞。巨大的空间被顶天立地的深色橡木书架填满,上面塞满了厚重的、皮革封面的典籍、卷轴和用金属锁扣封存的厚重档案。空气里是陈年纸张、墨水和干燥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壁炉里没有生火,巨大的书桌由整块黑檀木雕成,上面除了必要的文具,只放着一个水晶镇纸,里面封存着一片奇异的、仿佛在燃烧的暗红色羽毛。
我脱下沾染了拍卖场污浊气息的外套,随手扔在宽大的皮椅上。身体陷进椅背的瞬间,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悄然弥漫开来。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桌面,最终停留在那个水晶镇纸上。暗红色的羽毛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维瑟兰。
这个姓氏是荣耀,是权柄,是帝国基石上最坚硬的一块顽石。先祖们用铁与血,在帝国开疆拓土、镇压叛乱、巩固王权的每一次腥风血雨中,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每一代维瑟兰的继承人,从能握剑开始,就被灌输着忠诚、责任、冷酷和绝对的力量。我的父亲,上一任家主,他的画像就悬挂在书桌正对面的墙壁上。画中的他身着笔挺的深蓝将官礼服,胸前挂满冰冷的勋章,面容刚毅如同钢铁铸就,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画布,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的威严。他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个完美的、冰冷的维瑟兰模板。
而我,凯恩·维瑟兰,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这庞大、冰冷、沉重遗产的唯一继承人。我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玩具的柔软,只有训练场沙砾的粗粝;没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她在生我时便已逝去),只有父亲审视目光的冰冷和教官鞭子抽打在木桩上的脆响。剑术、骑术、战术推演、帝国律法、贵族谱系、隐秘的历史……知识如同冰冷的铁水,被强行灌注进我的头脑。情感是弱点,怜悯是毒药,犹豫即是死亡——这是刻在维瑟兰血脉里的铁律。
父亲去世得很突然,在一次对北方边境叛军残部的“清剿”行动中。官方报告是遭遇了雪崩。但送回来的,只有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剑柄上镶嵌着维瑟兰家徽的佩剑,剑刃上布满了细密的、绝非自然力量能造成的裂痕。还有一封被火漆密封、只有我能开启的信。信的内容……我闭上眼,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水晶镇纸。那封信,连同父亲书房深处那个用三重秘银锁链和古老符文封禁的、我至今未能打开的沉重铁柜,像两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脏上。
维瑟兰家族守护的,远不止表面的荣光。我们血脉里流淌的,也并非纯粹的人类之血。一种古老的、危险的、与帝国根基紧密相连的秘密,如同沉睡的火山,蛰伏在每一代继承人的灵魂深处。父亲的信里只有警告,没有答案。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期待我能承受这血脉的重量?还是期待我能解开那最终的枷锁?
“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霍夫曼端着一个银质托盘无声地走进来,上面是简单的晚餐和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他将托盘放在书桌一角,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少爷,那个女孩……”霍夫曼的声音依旧平板,但这次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属于管家的专业评估,“清洗过了,伤口也处理了。很安静,没有哭闹,也没有试图反抗。只是……”他顿了顿,“她拒绝进食,也拒绝更换我们提供的衣物,只裹着一条毯子,缩在房间最暗的角落。眼神……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小兽。”
意料之中。我端起酒杯,深红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凝固的血。“烙印呢?”
“确认了,少爷。”霍夫曼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面对禁忌时的谨慎,“是‘灰烬之鹰’的核心成员才会被烙下的‘焚羽之印’。手法……非常古老,非常恶毒。烙印本身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魔法波动?很隐晦,但逃不过‘静默之石’的探测。”他指的是庄园里那些能侦测异常能量波动的特殊矿石。
灰烬之鹰。这个在帝国通缉令上高悬榜首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他们并非普通的流寇叛匪,而是一个有着明确纲领、严密组织、甚至掌握着部分禁忌知识的反抗组织。他们的首领,代号“苍鹰”,神出鬼没,手段狠辣,多次重创帝国在北方的驻军和补给线,是帝国高层的心腹大患。传闻他身边有一个极其忠诚、如同影子般的护卫,年纪不大,却有着与其身形不符的恐怖实力……难道?
“她说了什么?”我抿了一口酒,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除了告知名字‘阿莱莎’,再无一字。”霍夫曼回答,“她的沉默像一块石头。”
挥了挥手,霍夫曼无声地退了出去,书房再次被沉重的寂静笼罩。壁炉冰冷的石雕边框反射着烛光,像某种巨兽的獠牙。灰烬之鹰……焚羽之印……阿莱莎……还有她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睛。一个被烙上叛军死印的少女,出现在帝都的奴隶拍卖场,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谜团。是陷阱?是诱饵?还是……某个庞大计划中意外脱落的碎片?
父亲信中那模糊的警告再次浮现。维瑟兰家族与帝国根基的秘密……与这些叛军,是否存在着某种被历史尘埃掩埋的、不为人知的联系?那个无法打开的秘柜里,又锁着什么?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庄园。我放下酒杯,起身。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身体,血脉深处,那沉睡的、属于维瑟兰的某种东西,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毒火种子”而微微躁动起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危险的灼热感。
西塔楼是庄园最偏僻、也最坚固的建筑。顶层只有一间房,厚重的橡木门外加装了铁条,唯一的窗户开在极高的位置,狭窄得仅容月光勉强挤入。霍夫曼无声地打开门锁,沉重的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房间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高窗斜斜地洒下,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惨白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药膏的苦涩气味和一种属于石墙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
阿莱莎就在那片月光照不到的、最浓重的黑暗角落里。她像一只受惊后彻底缩回壳里的蜗牛,用一条厚重的灰色羊毛毯将自己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只露出一点凌乱的黑发尖。听到开门声,毯子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没有抬头,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两道冰冷、锐利、充满戒备和憎恨的目光,穿透了毯子的纤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微弱的光线。房间彻底陷入昏暗,只有那束月光是唯一的光源。我没有靠近,只是倚在冰冷的石墙上,目光穿透昏暗,落在那团颤抖的阴影上。
“阿莱莎。”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石壁的回响。
毯子下的身影猛地一颤,裹得更紧了,仿佛那薄薄的羊毛是她最后的壁垒。
“灰烬之鹰的‘焚羽之印’,”我继续开口,声音平淡,却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秘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承受的。它烙下的不仅是背叛的印记,更是某种……契约?或者说,诅咒?”
毯子下的颤抖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月光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流淌。
“告诉我,”我向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响,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苍鹰’在哪里?他派你来帝都,混入拍卖场,最终落到我手里,目的是什么?”
“……”
回应我的,依旧是令人心焦的沉默。但那沉默里,压抑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或者,”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维瑟兰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告诉我,你和‘血鹰’萨雷斯是什么关系?”
这个名字,是帝国情报机构费尽心力才挖出的,“苍鹰”最神秘、最致命的影子护卫的代号。传闻中,“血鹰”身形瘦小,行动如鬼魅,下手狠绝,是“苍鹰”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匕首。
“血鹰”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如同点燃了引信!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无尽痛苦和暴怒的嘶吼猛地从毯子下爆发出来!那声音完全不似人声,更像濒死野兽的哀嚎!裹紧的毯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撕开!
阿莱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猛地从黑暗的角落里弹射而起!她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受过重创的虚弱少女!裹身的毯子被甩飞,露出下面单薄的白色亚麻衬衣——那是女仆给她换上的,此刻却衬得她更加瘦骨嶙峋,也让她锁骨下方那个狰狞的“焚羽之印”在月光下暴露无遗,如同活物般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她的目标明确——我!
没有武器,她的武器就是那双枯瘦却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手,指甲在昏暗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寒光,直直抓向我的咽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火焰,里面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都被这个名字彻底烧成了灰烬!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杀意!
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类体能的极限!
然而,就在她那带着腥风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得几乎无法听见、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嗡鸣,以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空气似乎瞬间凝固、压缩!书桌上那个水晶镇纸里的暗红羽毛,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阿莱莎的动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骤然停滞在半空!离我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她脸上那狂怒扭曲的表情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她感觉不到任何实质的束缚,但全身的血液、肌肉、骨骼,甚至每一个念头,都被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怖威压死死冻结!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从远古深渊中苏醒的、掌控着生杀予夺权柄的洪荒巨兽!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她左胸那个狰狞的“焚羽之印”,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灼烧灵魂般的剧痛!烙印上的暗红光芒疯狂闪烁,仿佛在与我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力量激烈对抗、共鸣!那感觉……就像烙印本身在恐惧!在臣服!
我站在原地,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僵在半空、因极致的惊骇和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水晶镇纸的红光映在我眼底,冰冷而深邃。血脉深处,那股因她烙印而躁动的灼热感,此刻如同苏醒的熔岩,奔涌咆哮。
“看来,”我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我猜对了,‘血鹰’阿莱莎。或者,我该叫你……萨雷斯之女?”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莱莎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和最深沉的绝望。她的身体依旧被那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只有那双燃烧着惊骇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主人”的恐怖本质。
月光冰冷,映照着她僵硬的、如同被捕兽夹困住的幼兽般的身影,也映照着她胸口那枚因共鸣而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的狰狞烙印。维瑟兰血脉深处的秘密,与叛军死印的诅咒,在这间冰冷的石室里,第一次发生了致命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