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轮勘验草草收场。师父把我悄悄拉到一边,三傻那狗皮膏药也立马贴了过来。师父喘了口气,腰疼得让他吸了口凉气,开始问我们看法。
三傻抢着开炮,手指头比划着:“要我说,甭管这办公室多邪乎,熟人作案!板上钉钉!我刚打听清楚了,案发前有三个员工进过这屋。把这仨人拎过来,‘卡啦咔嚓’一顿问,保管‘哦了’!”他说完还潇洒地比了个OK的手势,一脸轻松,仿佛这案子跟路边摊买根油条那么简单,就差喊一句“老板,打包带走!”
我偷瞄师父,他眉头皱得更深了,额头的沟壑能夹死苍蝇。显然,三傻这轻飘飘的“卡啦咔嚓”、“哦了”,让他很不爽。
师父那刀子似的目光转向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发虚。论办案经验,我确实比不过三傻这挂职镀过金的,命案主侦更是头一遭。他说的从三个员工下手,听起来挺合理,顺着查,没准真能破。可不知为啥,我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喊:不对劲!这案子,水比三傻想的深多了!那诡异的“笑”,那过分的“干净”,都透着邪性,像有人故意给我们摆了个迷魂阵。
简单交流几句,师父没多说什么,又一头扎进现场,弓着背,开始了第二轮更细致的勘验。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师父的眼睛亮得过分,好像一直汪着水汽,红红的,不像熬夜熬的,倒像是……忍着什么。我也不敢怠慢,赶紧打起精神跟着搜。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我突然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太安静了。三傻那话痨精,平时跟个永动机似的嘚啵嘚,今儿个居然能憋这么久不吭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带着满肚子疑惑,我走过去一瞧。好家伙!三傻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直挺挺杵在办公室后墙那面顶天立地的墙柜前,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柜子中间,魂儿都像被吸进去了,连呼吸都放轻了。那姿势,活像见了鬼,又像是饿狗盯上了刚出锅的肉包子。
“有料?”我凑过去,满怀期待。我最清楚三傻,这“多动症”兼“话痨精”能安静如鸡,绝对是发现了惊天大咪咪。
过了好几秒,三傻才像刚回魂似的“哦”了一声,手指头跟焊住了似的指着墙柜正中央:“瞅瞅……那幅画……是不是……有点邪门?”他声音飘忽,跟梦游踩了电门似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墙柜跟这办公室一样,气派得能跑马,占了一整面墙。几十个玻璃格子,塞满了金光闪闪的奖杯、合影、玉石摆件、青花瓷瓶,还有几个亮瞎眼的限量款包包,随便抠一个下来,都够我挣半辈子。三傻指的那幅画,就供在C位。一幅装裱好的向日葵水彩画,A4纸大小,金黄得扎眼。
之前尸体杵在那儿,跟尊煞神似的,谁有心思看墙?等尸体一抬走,这幅画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晃晃地杵在正中央了。一眼扫过去,这玩意儿跟周围那些贵气逼人的物件摆一块儿,那感觉,比我这土老帽穿阿玛尼还他妈违和。
“愿你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我注意到画右下角一行娟秀小字,像是小姑娘的笔迹。“向阳而生”说的是向日葵?“逐光而行”……听着像毕业纪念册上的寄语。一个大富婆,把这么张学生味儿十足的水彩画当宝贝似的供在C位?这组合,透着股说不出的蹊跷!像在佛龛里供了张奥特曼卡片!
三傻说完,又跟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幅画里了。这是他老毛病,一碰上不合逻辑、透着邪性的东西,就能盯着研究半天,跟考古学家瞅见了会眨眼的兵马俑似的。不过,凭以往经验,这小子的直觉,邪门得准!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难道这画……真是条大鱼?藏着什么秘密?
“一幅画罢了……”我眯着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没看出朵花来,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虽然觉得可能白费劲,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下意识地走过去,掏出我那老掉牙的诺基亚,“咔嚓”一声,给这诡异的向日葵留了个影。
“拍下来干嘛?辟邪啊?”三傻终于回魂,斜眼瞅我。
一扭头,发现师父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他也怔怔地看着那幅画,眼神直勾勾的。这一次,我看得真真儿的——他浑浊的老眼里,水光更明显了,绝对不是烟熏的!他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甩了甩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佝偻着背,又沉默地钻进了办公室另一角的阴影里,继续他的搜寻,背影倔得像头拉不回来的老驴。
冷气裹着汗臭和劣质烟味儿,把人摁在冰窟似的奢华囚笼里,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活像被塞进了王董的私人冰柜。
王雪珍的案子像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现场勘验完,饶是我这还算能扛的,也觉着身子被掏空了大半,“体力王”三傻更是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等钻出那栋死气沉沉的大楼,已是凌晨。夜色浓得跟泼了墨,严严实实捂住了松源县城。三傻强打精神开车回城,师父哑着嗓子说想吃口热乎的。三傻眼皮子直打架,连声道歉,油门一踩先溜回家挺尸去了。
只剩我和师父,一头扎进路边还亮着灯的大排档。几个小菜上桌,师父埋着头,筷子舞得飞快,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愣是一声不吭。打从案发,师父这状态就透着邪性——眉头锁得死紧,眼神儿发飘,跟丢了魂似的。搁在平时,再棘手的案子也没见他这样,肯定早就骂骂咧咧问候“凶手”祖宗十八代了。我心里猫抓似的,可瞅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加上自己也累得眼皮直往一块儿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个空壳子杵在那儿发呆,活像等着师父吐金豆子。
正放空呢,眼梢冷不丁扫见一人影晃了进来。嚯!好家伙!一头金毛炸得跟狮子狗似的,耳朵上俩大耳环晃得人眼晕,破洞牛仔裤快开到胯骨轴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爷不好惹”的劲儿。瞅着是有点面熟,可脑子里那团浆糊搅了半天,愣是对不上号。
这主儿甩着膀子往里闯,手里一根链子甩得哗啦响,没留神脱了手,“吧唧”一声,不偏不倚,正砸进我们桌那盘油汪汪的炒肝里!那动静,像给这盘炒肝下了道圣旨。
“啪!”师父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脆响炸得我一激灵。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站住!”
这一嗓子,就像给我这快散架的骨头注了二两烧刀子。我“噌”地弹起来,脑子里电光石火——有情况!
念头刚闪过,那黄毛反应快得邪门,跟受惊的兔子似的,金毛一晃,扭头就往外窜。我还没整明白咋回事,师父已如离弦之箭,“嗖”地追了出去。哪敢怠慢?我咬紧后槽牙,撒丫子跟上。
那黄毛对这片犄角旮旯熟得跟自家炕头似的,专挑黑灯瞎火、七拐绕的石头巷子钻。师父在后头紧咬不放,腰伤都顾不上了,两条腿抡得飞快。我这比他小了一大轮岁数的,反倒被甩开一截,肺管子拉风箱似的嘶吼,腿肚子灌了铅,每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我心里直骂娘:这鬼地方!破石板路坑洼不平,两边全是塌了半边的老屋,好几次差点崴了脚脖子。逮着这孙子,非把他塞进那盘炒肝里不可!
追到一条死胡同尽头,黄毛终于没了路。师父瞅准时机,一个虎扑将他摁倒在地,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像两条在泥地里抢骨头的野狗。
“我……我先……喘口气……”见师父占了上风,我撑着膝盖,肺叶火烧火燎,环顾四周想找个干净地儿坐——满眼苔藓烂泥,也就师父和黄毛滚打那块地皮还算光溜。“师父……您老当益壮……宝刀不老啊……”我喘着粗气拍马屁。
师父到底是老姜辣,三两下就把黄毛死死按在泥地里,眼珠子瞪得铜铃大:“跑啥跑!”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对啊……我跑啥跑……”黄毛也喘得跟破风箱似的,猛地回过味儿,声调拔高八度,透着冤屈,“程队!程大哥!我他妈刚放出来!账清了,牢蹲完了,我跑个球啊我?您老这大半夜的,追我玩马拉松呢?”
“我还想问你呢!你追啥追?”黄毛梗着脖子反问,肩膀使劲想挣,却被师父铁钳般的手死死压住。
“看见你跑,我才追!”师父眉头拧成疙瘩,那架势,比审杀人犯还凶。
“我是看见你追,我才跑的呀……”黄毛快哭了,“您老那眼神儿,跟要吃人似的,我能不跑吗?”
“少放屁!”师父胳膊一较劲,黄毛顿时疼得嗷嗷叫,“当年罗队的案子,是你报的警!说!你还知道啥?!”那声音,带着一股子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点东西的倔驴劲儿。
我脑子“嗡”一声!罗正明!师父的师父,十四年前那桩悬案!卷宗我翻过,那是师父心里一根拔不出来的刺!黄毛像被掐了脖子的鸡,瞬间蔫了,瘫在地上摆成个“大”字。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大哥……那会儿,毛都没长齐呢……吓都吓死了……能报警就……就阿弥陀佛了……电话里,跟您……跟警察……都说了八百遍了……真……真没了……我发誓行不行?”那表情,活像被逼着吞了只活蛤蟆。
师父喉头滚动,满脸不甘,终究还是松了手。指头却狠狠戳着黄毛鼻尖:“听着!想起丁点儿新东西,立马告诉我!”那手指头,恨不得戳进黄毛脑门里。
“哎!哎!想起一星半点,立马给您打电话!立马!”黄毛点头如捣蒜,“比给我妈打电话还勤快!”
“刚说发誓?现在就发!”师父不依不饶,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整个人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
黄毛哭丧着脸,指天画地一通毒誓,“天打五雷轰”“生儿子没屁眼”“骗人是狗”全招呼上了,师父这才撒手放人。
看着黄毛连滚带爬消失在巷口,再瞅瞅师父佝偻着背、失魂落魄戳在阴影里的背影,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让个混混赌咒发誓?还逼着现场发“骗人是狗”这种孩子气的毒誓?也就师父这号犟驴干得出来!可这近乎魔怔的追问背后,是十四年都化不开的执念,沉得能把人压进地缝里。此刻的他,哪像个威严的老刑警,分明是个固执又无助的孩子,揪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不肯撒手。
我和师父走到松源河边,找了块干爽草地坐下。河水哗哗淌着,四周静得只剩这水声,活像给这操蛋的世道唱挽歌。
罗正明,算我师公,我没见过。
师父说他是英雄——这评价,在师父嘴里顶了天了。
师父这情况我也不好开口,只能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了,像守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