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罪恶尽头:影中雪 > 第9章
师父程越这辈子,刨去这十年玩失踪,活脱脱就是一部浸透了血汗、糊满泥浆的县志残本。那点子陈年旧事,带着土坷垃味儿和铁锈腥气,像楔子一样死死钉在我脑仁儿深处。
想撕了那几页腌臜的?不成。那是他骨血里熬出来的脓疮,剜不掉。品他这一生,仨名号钉得死死的:
头一个,“小越南”。
这外号听着就带硝烟味儿,根子深埋在越战铁轨的焦土里。
他爹程国康——我没见过真人,但琢磨过他那点事,估摸着是个能在炮坑里刻诗的硬派浪漫主儿,搁现在得算个行为艺术家,可惜生错了年代。援越修路,半只耳朵让美国佬炸弹震聋了,照样抡大锤。命里撞鬼,遇上了艾琳·霍华德那妞儿,亚裔皮相,红十字会的护士袍子底下,藏的是英国佬MI6的情报饭票。程国康无意救了她一回,王八瞅绿豆对上了眼,愣是在1969年河内的枪林弹雨里,憋出了师父这颗苦种。
美军“春季攻势”那夜,艾琳抱着哭嚎的小程越,一头扎进程国康自个儿挖的防空洞避难。刚喘口气儿,艾琳就折了,命薄如纸,比刚糊好的窗户纸还脆!风一吹就破!
四岁上,小程越被爹薅回北京城。大院里那帮兔崽子嘴欠,“小越南!小越南!”吆喝牲口似的起哄,能把他脊梁骨钉进地缝里,活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围着块刚出土的棺材板叫唤,不过那时候没棺材板,只有他这棵蔫巴的小豆芽菜。
1978年,程国康裹着蔫头巴脑的小程越,灰溜溜滚回了松源老窝。好在有个王文元,他在越南跟程国康扛过炸,是过命的交情,够意思,隔壁腾了间房给他爷俩,成了“隔壁老王”。那会儿的房子,修得跟大通铺似的,走廊一眼望到底,谁家晚上吃啥都门儿清,放个屁都能听见响。老王隔壁还住着他哥,王文庆,姑且叫“隔壁老老王”吧。
“隔壁老老王”的闺女小雪,成了照进师父那间黑屋子唯一的光。
这丫头片子,跟别的崽子不一样,不嫌他“外乡猴”,揪着他衣角脆生生喊“小越南”,能把孩子王抢走的破皮球夺回来塞他怀里,冬天看他冻得跟鹌鹑似的,偷偷把自己新棉鞋换给他,小脸一扬:“长太快,穿不下啦!”这瞎话编得,比村头二大爷吹的牛皮还漏风。
三年光景,小雪愣是把“小越南”这仨字儿,捂成了带着笑腔的亲热称呼。
师父也从闷葫芦裂开了缝,会咧嘴了,眼神里有活气儿了。
他在小雪的影子里,磕磕绊绊地把根往这生土里扎,眼见着就要抽条。
可惜,老天爷专挑好罐子砸。跟阎王爷他老人家打赌输了似的!
1981年,一个雨泼得睁不开眼的鬼天。师父他爹程国康在山坳子里指挥抢修被山洪冲垮的公路涵洞。土石松动,轰隆一声闷响,半个山壁跟塌了天似的压下来。“躲开!”程国康嗓子眼儿炸出雷,猛地推开两个吓傻的民工。自己却被泥石流卷了进去……等人扒拉出来,早压成了一张沾满黄泥浆、破棉絮都露出来的薄片儿。活像被压路机碾过的破麻袋!
师父跪在烂泥汤子里,死死搂着他爹那身糊满了泥、冰冷梆硬的蓝色工装,像抱着棵被雷劈断的老树桩,眼泪混着冷雨砸进泥里,砸得心肝肺都跟着颤。那是他天塌地陷的声响,震得耳朵嗡嗡响,往后再没消停过,跟耳朵里住了窝马蜂似的。
跟黑心伯母熬了半年猪狗不如的日子,“隔壁老王”红着眼眶把他拽回三合工寓。小雪就守在那破门槛上,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把攥住他冻僵的手,硬塞进自己暖烘烘的怀里。“哥……不怕……”就这一句,师父才觉着自己还像个人。这以后,小雪更成了他的命根子,走哪儿跟哪儿,秤砣不离秤杆,活像小雪身后多了条沉默的影子保镖。
好景总他妈遭雷劈。这命格,比三伏天的烂西瓜还邪性。
1984年夏天,几个街溜子堵住放学的小雪,嘴里不干不净。师父眼珠子当时就红了,抄起半块板砖就扑了上去。混战中挨了好几脚,鼻青脸肿蜷在墙角。刚巧回乡探亲的姑姑程淑华撞见——这姑姑从小是被师父他爹程国康带去北京念书的,把他爹当成了亲爹供着。一看侄儿被打成这副惨样,姑姑登时就炸了毛!二话不说,薅着十五岁师父的胳膊,硬是从哭喊着扑上来的小雪手里把他撕开,像拖条不情愿的土狗,塞上了回北京的绿皮车。
车轱辘一转,三合工寓不久也拆了,推土机轰隆隆碾过去,连带着师父那点刚捂热乎的念想,碾成了满地碎渣子。他写给小雪的信,泥牛入海,再无回音。那点念想,比丢进茅坑里的石头还难找。
1988年,十九岁的师父揣着高中文凭和一身野马似的硬功夫,像块茅坑里的石头,硬挤进了松源县岭山镇派出所辅警的门缝。这时的他,冲劲儿足,办事风风火火,眼神亮得能点灯,可惜照亮的净是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破事儿,透着一股子想把天窟窿都堵上、想把人命都攥在手心里的狠劲儿。所里弟兄瞧着稀罕,亲热地喊他:“小太阳!真有你小子的!”这外号,听着就烫手,跟刚出炉的烤地瓜似的。
“小太阳”,成了他拼命想活出的第二个样子,亮堂,滚烫,想把过去的阴霾都烤干。
可谁他妈能想到,太阳底下,影子最深。这道理,比老光棍的裤腰带还紧!
那要命的勾当,砸在1994年2月4号。年根底下,一场邪乎的大雪封了山,回城的路断了。派出所成了大雪瓮,连老所长罗正明都困在了里头。晚上九点刚过,电话铃催命似的响了:“西头老木板厂仓库!干架见红了!”那年头,过年打架比放炮仗还热闹,返乡的愣头青一灌马尿就爱挥拳头。罗头估摸着也没当大事儿,随手点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小太阳!骑上那新配的‘长江750’,跟我雪地里撒个欢儿去!”腰里别了把老掉牙的“五四”,师徒俩就顶着风雪冲出去了,活像俩急着去投胎的雪人。
推开那破仓库门,手电光柱打过去——操。地上挺着条冻得梆硬的尸首,血都凝成了黑冰坨子。罗头刚要猫腰细看,“噗——”角落里黑影一闪。活像惊了的夜猫子,又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
“追。”罗头炸吼一声,顺手把“五四”塞师父手里。
师父攥着那冰凉的铁疙瘩,一头扎进风雪。后来才知道,他追上了。眼瞅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他脚下一顿,就这么一犹豫,人就消失在风雪里了,跟钻进了地缝似的,无影无踪。
等他心乱如麻地折回仓库——眼前的景象让他血都凉了。
罗头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胸口一个血窟窿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儿。刚才挺尸的地方,空了。就剩一大滩黑红的污血,在雪光映照下,张牙舞爪,像咧开的鬼嘴。
所里的天塌了。全局上下跟炸了窝的马蜂。掘地三尺。查!
木板厂老板王军。早溜回老家抱孙子去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报警那看厂的半大小子。早吓尿了裤子,滚得没影儿,估计裤裆现在还没干透。
最邪门的是——那具“尸体”,几天后居然在邻县医院活蹦乱跳地养伤呢。据那倒霉蛋说,他那天在仓库睡觉,被人闷棍打晕了,醒来就在医院,啥也不知道。法医在他后颈验出个细小的针孔,残留物是丙泊酚,一种强力麻醉剂,可这玩意儿当年管控极严,松源这小地方根本弄不到,来源成了死结。得,这条线算是彻底冻上了。
罗头的血,白流了。成了师父心里一道永不结痂的烂疮。他工位上贴着这案子的旧简报,黄得像烂菜帮子。他家里有个房间,堆满了发霉的卷宗,像个巨大的坟包,师母都不能进。那房间,比三伏天的旱厕味儿还冲。
罗头一死,师父就像被阎王抽了魂。往日那个能把雪夜照出暖意的“小太阳”彻底灭了灶,浑身上下就剩一团裹着冰碴子的低气压。话少得像火葬场停尸房的守夜人,眼神沉得能压塌三座渣土山,可手上办案的狠劲儿倒像是给死人描眉的画匠突然改行劏猪——刀刀见血,寸寸剜肉。
所里人背地戳他脊梁骨叫他“雷公”——平时蔫得像个哑炮,可要哪天炸了膛,那脏话崩得比烧红的秤砣砸进腌菜缸还瘆人!噼里啪啦爆着火星子,专拣人祖坟上冒青烟的地方劈,挨一下脑瓜子能嗡到明年清明。这诨名成了钉进他棺材板的第三颗钉,每回有人提起来,就跟听见乱葬岗子半夜钉薄皮棺似的,“梆”一锤子——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师父醉后的只言片语里,勉强捋顺了那晚仓库的鬼影。
风雪中让他脚下顿住、喉咙发紧的那个背影——正是魂牵梦绕、暌违十年之久的小雪!
而那个十四年后,2008年命丧奢华办公室,死状诡异让人头皮发麻的女富商——王雪珍,也正是当年揪着他衣角喊“小越南”,在寒冬里偷偷把新棉鞋换给他的那个,小雪!
操。这狗日的世道,翻脸埋人,真他妈比翻书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