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0日,农历七月初十。
鬼门,快开缝了。
松源县的天,活像扣了口烧得通红的大铁锅!闷!喘口气儿都跟吸浆糊似的,黏黏糊糊糊嗓子眼儿。老子浑身上下也黏糊糊的,汗水和油腻腻的倦意搅和在一起,跟刚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老酸菜似的腌入了味儿。街角蹲着个老头,佝偻着背跟烧灶似的点纸钱,黄纸灰打着旋儿直往人脸上扑,像一群死了爹的扑棱蛾子。空气里那股味儿更邪性——汗酸臭混着纸灰烬,再掺点若有若无、不知打哪儿飘来的烂菜梆子味儿,搅和在一起,熏得人脑浆子都要凝固了。
他娘的鬼节快到了,连活人心里都糊上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灰翳,看啥都透着股阴惨惨的劲儿。
王雪珍这案子,简直他妈的邪到姥姥家了。县局那点家底,百十号号称“精锐”的老少爷们,扑腾进这烂泥潭搅和了整整七天。屁也没捞着!真沉尸的“主料”在哪儿?不知道!连他娘的半个清晰的泥脚印子都没划拉出来。每天警灯跟不要电钱似的可劲儿闪,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快被翻成月球表面了。可那条藏在浑水底下的大黑鱼呢?连片鱼鳞的反光都他娘的没瞅见。
师父佝偻着背,整个人陷在那把快散架的破办公椅里,缩在窗根下那片浓重的阴影底下。他那头标志性的、乌黑油亮的短发,这会儿被窗外透进来的昏光映着,看着有点灰扑扑的,纯粹是汗和灰折腾的。手里攥着根快咬烂的铅笔头,“哒、哒、哒”地戳着桌面糊满油渍的木头板子,跟啄木鸟啄木似的。
“吭!”他突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声,眼皮没抬,那沙哑劲活像砂纸磨长了锈的门轴,声音飘过来,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点拨我这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笨小子!跟掏老河沟的王八一个路数,动静越大,水越浑,那缩头的鳖孙才越慌!越慌……就越容易翘起屁股露腚眼子!”
这话他妈就是块半热不凉的板砖,“哐当”一下楔进我这锅快熬干了、咕嘟咕嘟冒泡的脑浆里。
第一条不知死的“王八”,扭着屁股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叶广民。
老子前脚刚被师父劈头盖脸一顿“爱的关怀”——中心思想浓缩起来就一句:再这么点灯熬油,四十岁后腰子指定起义割据。老子揉着快炸开的太阳穴,眼冒金星,只想找个墙缝把自己当沙包塞进去睡到地老天荒。
嘿!结果后脚还没蹭出警局大门门槛儿,呼啦一下就被一群饿红了眼的狼崽子同事给围了。
“兄弟!亲兄弟!帮把手!”
“你是我哥,我是你弟!”
“江湖救急!审讯室告急!”
“都他妈撒出去跟野狗似的搜山了!顶一顶!就顶一顶!”
七八只爪子连推带搡,生拉硬拽,像捆年猪塞麻袋一样,生生把我给填进了冰窟窿似的审讯室。
好家伙!屁股刚沾椅子,好悬没当场笑背过气去。
审讯椅上捆着那主儿,顶着的哪是脑袋?分明是个被捂透了、发了酵、还遭了十吨大卡车碾压过的烂紫皮茄子。青一块紫一块,红一道白一道,额头还倔强地鼓着个油光锃亮的“独角兽”大包。
这老宝贝儿就是叶广民,隔壁昌和县人氏,对外宣称虚岁六十有四。在松源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基本混成了“混混界终身荣誉教授”兼“看守所五星级VIP”。那脸盘子,风干三年的老腊肉见了他都得叫祖宗,褶子深的能当苍蝇的滑梯,浅的也是沟壑纵横的标准战壕。眼缝儿里那点藏不住的戾气和流气,就跟刻了钢印的标签一样:老子不好惹!
就这么块油盐不进的老滚刀,不知道吃错了啥药,挑了个人神共愤的大好日子——直奔王雪珍的灵堂!松源县是啥地方?放个屁都能从城东传到城西还带拐弯。富婆横死、还死得那么“喜庆”——咧着嘴笑,全县早就炸成一锅滚开的沸油!二十万吃瓜群众眼巴巴等着看续集呢!他可倒好,直接撸袖子上去掀热锅盖。
结局毫无悬念:被王家如狼似虎的保镖结结实实揍了个满地找牙,嚎得比过年挨宰的猪还响亮,然后顺理成章就被我的兄弟们“请”进来喝茶了。
审讯室里,老李老王俩“审讯界老油条”轮番上阵,唾沫星子横飞,从盘古开天喷到外星人拆迁,嘴皮子都要磨秃噜了,愣是撬不开叶广民那张铁嘴钢牙。
老梆子翻来覆去就一句车轱辘话:“俺是她亲爹!亲滴!俺跟她流着一样滴血!法!懂不懂法?遗产!那得归俺!法律保护俺!”那气势,敢情我们仨警察坐这儿是听他老人家开普法大讲堂的。
外围摸底的伙计动作更快。反馈来得直截了当:叶广民跟王雪珍暴毙案,八竿子打不着。他跑去闹灵堂,纯粹是听了人死财可谋的风声,想当回“遗产碰瓷员”。至于他嚷嚷的“亲爹”身份……王雪珍法律上的丈夫,最初嘴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后来憋不住了,吐了点实情——王雪珍确实是从小抱养的,但具体哪棵歪脖树上结的这苦果,他也不知道。听起来,叶广民这“苦主”身份倒有那么“一丝丝”理论上的可能。可王雪珍是七十年代的人喽,刨她那点儿根儿?好家伙,跟从龙王庙的淤泥里捞根金针没两样!
看看叶老英雄那张被“艺术加工”过的脸,再看看“顾算盘”那双菩萨低眉、慈悲为怀的眼。
“放!赶紧放!别搁这儿浪费社会主义宝贵的新鲜空气了!”
我如蒙大赦,麻溜开门送瘟神。
叶广民同志那变脸的绝活儿,川剧看了都自愧不如。刚还一副滚刀肉的痞子样,一秒钟切换成“感恩戴德老艺术家”,点头哈腰幅度之大,腰杆子差点掰折了。一步三回头,那悲壮的小步伐,演得跟要奔赴刑场似的。
然而,老子前脚刚目送影帝离场,后脚就迎上了这位活祖宗——谢慕浔。
王雪珍那独一份儿、掌上明珠似的养女。我就纳了闷了这家人咋回事?搁这儿批发收养名额呢?祖传秘方?
一见到这丫头,我后脖颈子莫名一阵凉飕飕。不是她长得有多瘆人,是她那张脸一出现,王雪珍那张定格在“微笑”上的遗容,“刷”一下就糊满了我的视网膜。尸检都他娘的过去五天了,那鬼笑还动不动在我梦里客串午夜惊魂,回回都能把老子直接从床上吓蹦起来。
“案子。进展。叶广民的笔录。给我看。”谢慕浔一张嘴,利索得像手术刀切黄油,直奔主题,半个字的寒暄都欠奉,干脆得让我腮帮子都跟着抽抽。
我喉咙发紧,清了又清,努力挤出点“老大哥关怀小妹妹”的和蔼劲儿:“咳……那个……王总的案子啊……嗯……正在依法推进中,目前,暂时,还处于初步调查阶段……没太多能跟家属细说的……”话头转到叶广民,我这嗓子眼儿更干得冒烟了,“他吧……暂时没查出跟案子有啥直接关联……所以……刚刚……放走了……”
操!这话出口,我自己听着都像喝了碗馊了三天的疙瘩汤。尤其是叶广民临走时那份儿喜出望外,简直比过大年领了压岁钱还激动,指天发誓我是活包公再世。这大概是他几十年来“进宫”最快又最丝滑的一次出狱体验。这一回想,我这老脸皮有点挂不住了。
“放了?”谢慕浔那两道细长的眉毛,像装了弹簧似的轻轻往上一挑,嘴角随即勾出一个带着明显钩子的、充满讥诮的弧度。“呵,‘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小警察叔叔,你们眼里是不是就那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才算活儿?叶广民,大庭广众骂我是野杂种,还想跟我动手,搁你们这儿,是不是连个屁都不如?”
这一套古文组合拳砸过来,敲得我脑瓜子嗡嗡的。虽然具体词儿没嚼透,但那浓浓的讽刺味儿、那指桑骂槐的劲头,我品得真真儿的。够呛!
我咬了咬牙花子,腮帮子肌肉绷紧了又松开。算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跟她一般见识。
“闹事!肯定不对。这是原则问题,毋庸置疑!”我赶紧往回找补,义正词严,“但他被你们的人揍得也确实挺惨,真要较起真儿来掰扯,两边谁都落不着好儿。现在局里上上下下,眼珠子都钉在你妈这案子上呢,顾全大局,这才把他放了。”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跟揣了二十五只耗子似的。这碗稀泥和得,滑溜得能滑冰了。可王雪珍案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他娘的敢在这儿添乱点火?“顾算盘”“抠局”大人都金口玉言放人了,我这小蚂蚱能蹦跶啥?
谢慕浔听完,居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平静得让我有点心里发毛。刚才那根绷得快断的弦,“嘎嘣”一声松了。怪不怪?仿佛放走的不是叶广民,是我自己被松了绑。
我心里想着我这“老警察”还得修炼修炼,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追问几声差点乱了手脚。
目光忍不住在她脸上多溜达了两圈。说实话,除了王雪珍拿真金白银、山珍海味堆出来的那股子“贵气”,俩人长相真没啥血缘感。当然了,老子也没见过活的王雪珍,看的是照片。照片懂不懂!照骗!“照骗”上的王雪珍,那是冷玉雕出来的美人儿。眼前这个谢慕浔呢?皮色没那么晃眼的白,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单拎出来都挺路人甲,凑一块儿吧,也还算顺眼,属于扔人堆里扒拉两下才能找着的耐看型。但是!操他姥姥!她那嘴上抹的口红!那颜色!怎么他娘的就跟王雪珍尸体上留下的“终极死亡色号”一模一样?我这小心脏“咯噔”一下,像有只癞蛤蟆蹦了进去。
“色号……”这个词在我脑浆子里开始蹦迪。三傻那二货确实提过一嘴,王雪珍那口红颜色贼小众,市场上八百年见不着一支。
咋这么巧?女儿也用同款?母女情深?骗鬼呢?
“三傻这孙子死哪去了……”我心里暗骂,他那肚子里揣的花花肠子比我脑子里的案情还多。
又硬着头皮扯了几句淡,谢慕浔那张嘴就跟挂了密码锁似的,话头死活围着叶广民那点破事儿打转。一碰见保密内容,我立刻变身铁嘴葫芦。最他妈邪门的是,除了开头那句例行公事的“进展”,她对王雪珍案子本身,那叫一个风平浪静、稳如老狗。漠不关心?这养女是太沉得住气,还是压根儿就没心没肺?全副心思都拴在叶广民身上……八成是惦记着能分多少遗产吧?一个极其不厚道的想法,像根毒草,“噌”地就从我心底那片盐碱地里冒了出来。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在她脸上仔细“扫描”,试图捕捉到一丝裂缝,一点波澜。按理说她也是这盘烂棋里的一颗重要棋子。可她那张脸,就跟刷了三层速冻冰霜似的,半点情绪都抠不出来。转身走人时留给我的背影,更是找不出一丁点儿“死了至亲”该有的气息。操,年纪轻轻,心思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