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青岛以南滨海小村。
西天烧起通红的晚霞,给简陋的村庄镀上一层黯淡的金红色。遍地泛白碱壳灼目,掺着鱼腥的咸涩海风搅动暮色。歪斜电线杆的剪影旁,晾晒的渔网轻晃。村妇唤归声、稀疏的狗吠,和着牲口圈的气息与远处灶膛柴烟,一起沉入这片滞重而粗粝的迟暮里。
最后一线余晖正懒懒地洒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上,又顺着斑驳的土墙,流淌下来,给这萧索的院落镀上一层黯淡的金。我坐在门前的青石墩上,晚风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泥土的微腥,拂过面颊,竟有些暖湿的意味。手里捏着的,是一份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解放日报》。那些铅印的字,小小的,密密麻麻,却像带着灼人的针,一颗颗扎进眼里,又钻进心里去。
“……经济特区建设取得重大进展……中央政策鼓励个体经济、私营经济适当发展……”
心腔里,像是陡然灌满了滚烫的蒸汽,闷闷地鼓胀着,横冲直撞,撞得那肋骨也隐隐作痛。那蒸汽顶在喉咙口,顶在舌尖上,呼之欲出。上海!这两个字,在胸腔里嗡嗡作响,像一只被囚禁了许久的苍鹰,终于嗅到了笼外自由的风。
“婷婷!”一声呼唤,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和急切,竟如此清亮地冲破了喉咙,震碎了黄昏里慵懒的鸡鸣。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荡开,连我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
远处溪水边,那抹窈窕的身影闻声转了过来。是江婷。霞光落在她身上,那张在小地方显得太过耀眼的脸上,沾着细密的水珠,竟折射出温润的光晕。她看见是我,那双杏眼便盈盈地亮了起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水光潋滓滟滟,漾开一片柔波。唇边抿出一点羞涩的笑意,甜腻得如同新酿的蜜。她将湿漉漉的手在碎花布围裙上随意抹了抹,直起腰身。饱满浑圆的胸脯,随着这细微的动作,在薄薄的春衫下起伏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腰肢纤细得可怜,连接着下方惊人的饱满和挺翘——那是远近皆知的,一副天生的好腰胯。溪水在她脚边哗哗流淌,仿佛也应和着她身上无声涌动的、饱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春情。
她快步朝我走来,碎花裙裾贴着她柔韧的腿弯拂动。人还未到近前,一阵清浅却勾人的香皂味儿,已经先一步钻进鼻腔,带着温湿的气息。
“怎么啦?这么急吼吼的?”声音软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搔刮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点点不自知的媚意。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一把抓住她有些微凉的小手。她的手柔若无骨,握在掌心里,软得让人心颤。用力之大,让她吃痛地低“唔”了一声。可那眼神里的娇嗔更浓了,水光潋滟,几乎要将人溺毙。
“看这个!婷婷,你看看!”我把手里的报纸举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指点着那几条给我带来惊雷般消息的铅字,眼睛亮得惊人,“上海!国家要搞活了!政策松动了!这是天大的风口!”
“风口?”江婷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杏眼里漾满茫然。她并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却被我眼中的火焰灼得心头悸动。
“就是机遇!千载难逢的机遇!”我急切地解释,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了她圆润的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和惊人的弹性。“你不是一直羡慕县里裁缝铺新到的香港连衣裙吗?咱们去上海!那里有最时髦的百货大楼,比你看的电影里的更大、更亮堂!还有你说想坐的轿车,以后咱们自己买一辆!”
我的手顺势滑下,紧紧揽住她那柔韧异常的腰肢,几乎将她整个身子贴向自己。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温热的、充满弹性的身体曲线再无阻隔地传递过来。尤其是那片饱满浑圆,毫无保留地挤压着我的手臂和前胸,传递着暖玉般的温香和惊人的绵软弹力。这触感激得我浑身微微一绷紧,声音里也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当然是真的!我想好了,就搞电子产品!南方那边的电子表、计算器,还有那种新出的能放音乐的录音机!这东西在咱们这小地方是稀罕物,可在上海那头,已经有人开始在私底下流动了。我们只要胆子大一点,眼明手快一点,把南边的货弄到北边,不愁没人要!报纸上都说了,这是合法的‘搞活’!”
我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已将那金灿灿的未来攥在了手心,正在朝我热情地招手。
“咱们攒下的那些钱,再想办法多凑点,就是第一桶金!”我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她丰腴的臀侧,那片充满惊人弹性的滑腻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指尖。心神有一瞬的摇晃。怀里的这具身体如此美好而富有诱惑力,而我即将创造的财富,足以将眼前这幅美人的娇慵画卷都铺陈在真正的金玉锦绣之上。
我低头看着她被映照在余晖下更显红润精致的脸庞,那里写满了因我描述的幻景而生出的期待和潮红。一时间,仿佛财富与美人唾手可得,激荡的心潮让我更加用力地将她搂紧,试图通过这样的紧贴来传递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热希望。
“我们一起去!去上海!去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字字滚烫,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婷眼中的光彩却在我这豪情万丈的宣告后,如同被风吹皱的池塘倒影,晃了晃,微微淡了下去。她温顺地伏在我怀里,侧脸紧紧贴着我因激动而起伏剧烈的胸膛,听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可那双手,却仿佛下意识地,带着点依赖,也带着点犹豫的力道,轻轻拽住了我衣襟的下摆。
“泽远……”她的声音柔得像掺了蜜糖,带着水汽,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去上海……好远的呀……那里听说人可多可杂了,乱哄哄的。咱们在老家多好,你教你的书,安安稳稳的,我爸妈看着也放心……”
她微微抬起头,那双会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带着点楚楚可怜的央求。我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水光润湿了浓密的眼睫,晕染开一片惹人怜惜的薄红。她不安似的扭动了一下纤细的身子,被我禁锢在臂弯里的腰肢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求恳,那片胸口的饱满软腻也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在我胳膊上蹭了蹭,挤压出更惊人的弹软触感。她细长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的手臂内侧,带来一丝若有若无、如同电流般钻心的酥麻。
我的呼吸瞬间一滞。那眼神,那水润柔嫩的唇瓣,那无处不在缠绕着我的温香软玉的触感,那指尖勾起的细微电流……这一切都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带着甜腥诱惑的大网,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喉咙发干,心头那冲天的火焰,像是被陡然泼上了一盆温水,虽未被浇灭,升腾的势头却被生生压住了一截,火苗在温水的包裹下挣扎跳跃,发出沉闷的滋响。
就在这时,合作社的广播忽然吱嘎一阵杂音,里面传出字正腔圆却又与这小村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深圳、珠海、汕头、厦门四个经济特区建设初显成效,利用外资工作取得重大进展……”
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眼前短暂升温起来的旖旎氛围。
我眼里的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必须说服江婷的父母!这道阻碍,必须跨过去!
当晚,江家的小院被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勉强照亮。小小的四方桌边,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油腻的木桌上放着几个粗瓷碗碟,空气里混杂着廉价土烟和隔夜饭菜的沉闷气味。小小的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地跳跃,将对面江国富和王桂花的脸映得晦暗不明,带着固执的阴影。
我挺直脊背,像一个即将慷慨陈词的斗士,将那几张写满密密麻麻想法、带有“上海市场初步考察报告”字样的笔记,连同那份至关重要的报纸,郑重其事地推到他们面前。这份报告沉甸甸的,是我多少个日夜的心血凝结,是我滚烫梦想的纸面具象。
“伯父伯母,您二位听我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充满信心,“这绝不是投机倒把!国家在变,时代的风向变了!上海那边现在已经不同了,国家是鼓励咱们老百姓合法做点买卖,搞活经济的!您二老看这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我手指用力点着笔记上记录的几处关键信息:“您看,去年国家刚刚给上海扩大了自主权。那边工厂多,但是好的生活用品反而缺。从南方把东西倒腾过去,就是赚这个差价!咱们守着这个机会,就像守着快要开闸的水库!婷婷也可以跟我出去见见大世面,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我甚至从报告里抽出一张简易勾勒的小地图,指向一条小街:“您看这地方,我托人都打探好了,现在人流旺,最适合……”
“哗啦——哐当!”
我滔滔不绝的话音被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猛地打断!
一只厚厚的搪瓷缸子被江国富那只骨节粗大的手猛地狠狠掼在桌面上!
缸子里温热浑浊的茶水、漂着的廉价茶叶沫子,连同我激动摊开的报告纸页一起,被巨大的力道泼溅、淋湿、污损。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滴答,像一道道难堪的泪痕,浸透了那些精细计算的数字和描绘的蓝图,模糊了那些象征着未来的铅字。
“够了!”江国富黝黑粗糙的脸皮涨成了酱紫色,额头和脖颈上暴起几根青筋,拍在桌面的手掌微微发抖。他那双终日劳碌而显得浑浊、固执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像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一旁的王桂花惊得肩膀一缩,下意识地想伸手擦溅到身上的水点,又硬生生停住,浑浊的眼珠里也盛满了不认同和鄙夷。
“上海倒腾东西林泽远!我看你是被洋墨水糊了心窍!"江国富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额上青筋暴起,“那是啥地方那是资本家窝点!现在说搞活,说开放,谁知道明天是啥风向?投机倒把!说不好就是犯罪!是要蹲班房的!你放着好好的公家饭碗不要,要去做那掉脑袋的生意安稳日子不过,发什么疯魔财?你看咱们村那谁家的二小子,前两年偷偷摸摸倒腾粮票,抓着了,现在还在县里苦窑里砸石头呢!”他指着那份湿透的报告,如同指着罪证,“这些东西就是祸害!趁早扔灶里烧了!”
王桂花立刻接上话茬,那尖利的声音像是应和丈夫的定音鼓:“就是啊!泽远,你可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吃皇粮的公家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走出去谁不高看一眼这是多大的体面?多大的保障?我看过个几年,李校长一退休,他的位置还不是你来坐!这才是正道!”她粗糙的手猛地一伸,紧紧攥住了旁边女儿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江婷吃痛地蹙起了细眉,“婷婷,妈跟你说,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外头是那么好混的?十个出去闯的,九个栽沟里!娘是过来人,女人家,守着灶台、守着公婆男人本分过日子才是长久计!隔壁村王老师家里头日子多好,你忘了吗?他爱人戴的金耳环还是俺陪着去城里打的!咱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平安顺遂!听见没?”
江婷被母亲那铁钳似的手攥着,手腕被勒得生疼,想抽又不敢用力。她看看一脸怒火的父亲,再看看焦灼的母亲,最后望向桌子对面僵立着的我。父亲“投机倒把蹲班房”的吼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母亲“女人本分”的絮叨和“王老师爱人金耳环”的画面交织在一起。邻村那个投机倒把者被游街时,全家哭天抢地的凄惨景象猛地浮现在她眼前。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但那双曾映着霞光的杏眼里,期待的光芒剧烈地晃动、挣扎,最终如同被巨石压住的烛火,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片被恐惧攫住的灰暗。她将脸深深埋进我的胸膛,听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声音带着被巨大压力碾碎的颤抖和无助:“泽远……上海……太远了呀……爹妈说得对,外头……太乱了……咱们守着家,守着爹妈,本本分分的……不好吗?我……我怕……”
那声“怕”,轻得像叹息,却重若千钧,砸碎了黄昏最后一点暖意。
我僵立着,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惨白一片,双眼死死盯着桌上那份被茶水污损浸透的报告,仿佛那是我刚刚流产的、带着血污的死胎。我那双眼睛里刚才还熊熊燃烧的希望火焰,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灰。江婷心中蓦地一痛,涌起巨大的恐慌,那恐慌不是因为对上海风险的畏惧,而是看到我骤然黯淡的眸子带来的窒息感。那光芒的熄灭,仿佛预示着她曾幻想过的最光鲜亮丽的未来画卷也跟着“哧啦”一声被撕破了。
“爸……妈……”江婷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看了一眼父母,又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村小学的老校长李为民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口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他似乎并未察觉屋内异常紧绷的气氛,也没看桌上狼藉的水渍和那份刺眼的湿透报告。他自顾自地在八仙桌下首那张条凳上坐下,声音带着惯常的说教口吻,平缓却带着千钧的威压:“林老师啊,我听隔壁小刘说,你有些......不安分?”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灯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在审视一个迷途的学生:“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脚踏实地啊。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这是百年树人的崇高事业!安于清贫是本分,甘于奉献是境界。这份体面跟稳定,是组织对咱们的信任,对咱们的要求!”他特意加重了“体面”、“稳定”、“要求”这几个词,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桌上那份污损的报告。“外面世界再繁华,那也是迷花乱眼的地方啊,守得初心,方得始终嘛!”
李校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这块土地上盘踞了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另一种权威和信仰。他那顶无形的“老校长”帽子,此刻比江国富的怒气更为沉重。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稳定”、“本分”、“奉献”,都化为一道又粗又沉的铁链,缠绕着无形的枷锁,“咔哒”一声,重重地锁在了我的肩膀上。锁得我脊梁无法挺直,锁得我那颗炽热的心,彻底沉进了冰冷的泥沼里,再没了声响。
我僵硬地坐着,手指冰凉地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白痕。油灯跳跃的火焰,映照着我死水般沉寂的眼底,也映照着那份被践踏的、承载着我最后希望的“死胎”。那点微弱的火苗,终究被这层层叠叠的寒冰彻底压灭了。
婚期一天天近了。大红“囍”字剪了出来,贴上了灰扑扑的堂屋门楣,红得那样刺眼,像两块凝固的血,嘲弄地挂在岁月的门扉上。
村里人常能看见我独自一人,在暮色四合的田埂上踱步。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向那些熟悉而倦怠的土地。偶尔,我会抬起头,目光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穿过村庄稀疏的屋舍,越过青黛色的远山,越过大海投向正南——那是上海所在的方向。苍茫的暮霭深处,似乎有海港隐约的汽笛穿过时空而来,呜咽着,又消逝在无垠的寂静里。每当这时,我的眼神总会一瞬间被点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蒙上更深的阴翳。那份被李校长称为“不安分”、被江国富斥为“祸害”的市场报告,被我小心地用油纸包裹着,锁在了唯一的书桌抽屉深处。旁边,是崭新、厚重的《五年制义务教育语文教学大纲》。崭新的、冰冷的铅字封面沉沉地压在油纸包上,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封印,压住了所有不甘的躁动。
即将结婚前的一个傍晚,天色刚擦黑。我在田埂尽头枯坐了很久,起身准备回家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矮树丛后钻了出来,带着一身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是刘健——和我一起玩大的发小。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瘦的小臂。脸上带着刻意放低的讨好笑容,眼神却在不自觉地往我身后那个锁着梦想的方向瞟。
“泽远哥!”他搓着手凑上来,声音带着点局促和难以抑制的渴望,“俺……俺等你好半天了。”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那眼神深处像结了冰。
刘健连忙小步跟上,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泽远哥,俺知道你心里憋屈,也也明白嫂子爹妈和校长都……”他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见我没有立刻呵斥,胆子似乎大了点:“俺那天在江叔家都听到了!哥你那上海的计划,俺俺寻思寻思了一宿……”
我的脚步顿住了,侧过头,幽深的目光落在刘健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夜幕让我的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刘健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豁出去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一矮身,竟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田埂边的湿泥地里!粗糙的、沾着泥草的手直接抱住了我的裤脚!
“哥!你听俺说!”刘健仰着头,一张粗犷的脸上混合着极端卑微和强烈的野心,眼眶竟在昏暗中泛起了红,“俺是粗人!可俺不瞎!哥你是文曲星下凡,你琢磨的那路子……指定能成!俺俺也想去!俺也想搏一把!俺不想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里吃土!俺想像你一样有出息!让……让村里那些娘们儿看看!”
他像是怕我甩开他,抱得更紧了,裤脚被攥得满是泥印:“可俺没钱!一分钱的本钱都没有!哥!你借俺!借俺点钱!等俺在外头扎下根,挣了钱,第一个回来还你!加倍还你!不,赚一块钱俺分你五毛!俺刘健对天发誓!”
田野的风吹来,带着凉意。我看着跪在自己脚边、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的刘健,那张往日憨厚的脸上此刻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狂热。这种狂热……多么熟悉!就在不久前,这团火也在我的胸腔里熊熊燃烧!它最终被浇灭了,而眼前这个人……或许能代替自己实现未竟的梦想?
一丝极其幽微的光,如同死灰里最后的火星,在我沉寂的心湖深处,微弱地闪了一下。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刘健以为希望破灭,抱着我裤脚的手都有些发僵的时候,我才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开口了,声音干涩低哑:“松开。”
刘健愣了一下,绝望地松开了手,瘫坐在泥地里。
“跟我来。”我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佝偻。
回到家,点亮油灯。我沉默着打开那个沉重的抽屉锁。我先是轻轻挪开那本沉甸甸的《教学大纲》,指尖在触碰到下面那个油纸包时,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解开了油纸包。里面那叠被茶水浸过、边缘卷曲发黄的纸张,正是那份浸透了我心血又被狠狠践踏的“沪市市场初步考察报告”。报告旁,是一个生了锈的铁皮小盒。
我小心翼翼地拂过报告的纸面,纸张脆弱的感觉刺痛了我的指尖。然后,我拿起那个小铁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各种面额都有,还有一堆硬币,那是我省吃俭用、一点一滴积攒了数年的血汗,是我梦想的第一桶金。
我拿起那沓钱,数也没数,连同那叠卷了边的报告,重重地拍在了刘健面前的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啪”一声!
刘健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那钱和那叠纸,仿佛不敢相信。
“拿着。”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听不出情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是我能凑出来的全部,五百六十五块二毛七分钱。钱拿着,报告,也拿着。”我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刘健脸上:“刘健,机会我给了。别糟蹋了。在外头机灵点,稳着点。”我顿了顿,终究带着一丝干涩的期望,补了一句:“成了,记得你哥。”
昏暗的油灯下,刘健看着桌上的钱和那叠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报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害怕,而是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他猛地跪下,这次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额头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布满鼻涕眼泪,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变形,断断续续——
“哥哥!你就是我亲哥!再造恩情!俺俺刘健记一辈子!忘恩负义天打五雷轰!”他激动地一把抓过桌上的报告和钱,那叠钱被他手指捏得嘎吱作响。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那纸页上还残留着我智慧的芬芳。“你放心!哥!这钱,赚了钱咱们五五分账!这份报告,俺当命收着!俺先去探探路!站稳了脚跟,立马给你写信!咱们兄弟,有钱……一起赚!”刘健的眼神在跳跃的灯火里闪烁着激动的火焰,但那火焰深处,是我此刻无法看清的野望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即将脱离掌控的膨胀感。
我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一种强烈的疲惫席卷了我,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鏖战。
桌上的日历在微风中悄然翻过。春去秋来,寒暑更迭。教室里,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我浓密的眉毛和整洁却起了毛边的旧中山装袖口上。窗外熟悉的孩童嬉闹声、朗读声日复一日地响起,在无数个晨昏交替中,渐渐变得模糊、遥远,最终凝固成一片单调乏味的背景音。
一年,两年……刘健最初断断续续来过几封信,字迹潦草,报着平安,说找到了落脚点还在摸索。信末依旧是那热切的、空洞的“兄弟同心”、“富贵同享”。再后来,就断了音信……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像一个漫长而苦涩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却终究消散在粉笔灰飞扬的教室和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里。日历就这样一页页地翻到了1994年。
夏日的骄阳,如同烧熔的烙铁,炙烤着村庄干渴的土地。村口的老槐树蔫蔫地垂着头,灰扑扑的叶子蒙着厚厚一层尘土,连知了都倦怠了鸣叫。几幢贴白瓷砖的小楼反射刺眼光芒。遍地碱壳间多了水泥碎块与彩色塑料垃圾。咸腥海风搅着《纤夫的爱》的嘶吼与劣质发胶味。通往村子那条坑洼土路上,尘土忽然毫无征兆地、疯狂地飞扬起来,像平地卷起一阵黄色的旋风,轮胎磕飞了路边的健力宝空罐。
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轿车,像一头闯入羊群的傲慢钢铁怪兽,卷起滔天的烟尘,碾过滚烫的黄泥地面,伴随着发动机低沉有力的咆哮,稳稳地停在了村口开阔的打谷场上。那锃亮光滑、映照出围观村民惊愕表情的车身,与四周和得黝黑的面孔,形成了刺目而荒诞的对比。
开车的黑衣人匆匆拉开后座车门,刘健跨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笔挺得过分、闪着一种不合时宜亮光的藏蓝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故意敞开着两粒扣子,露出半截粗重的金项链,黄澄澄的晃人眼。梳得油光滑亮的大背头一丝不乱,黝黑的脸上泛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红光,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撇着,是那种掩饰不住得意和炫耀的上翘。他左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百货大楼标志的崭新手提袋,右手则随意地提溜着一袋用麻绳扎紧的、沉甸甸的东西。
人群骚动着,议论声嗡嗡响起。村支书小跑着迎上去,脸上堆满了巴结的笑意。刘健随意地挥挥手,仿佛扫开一只苍蝇,眼神轻慢地在人群中扫过,带着一种狩猎的兴奋感,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一个方向——站在自家门口小院里的我。
江婷正倚在门框边,手里还捏着一根没择完的豆角。当那辆浑身闪着银钱光芒的轿车闯入视野时,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揪了一下。十年琐碎磨去了少女的怯懦,留下的是更实际也更刻骨的委屈和渴望。这突如其来的繁华,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瞬间刺透了她积压在心头十年的、几乎凝结成块垒的愤懑。她看着刘健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躁动在心底翻涌。
刘健的脚步声已经带着尘土味儿和浓郁的廉价古龙水味,故意踏着很响的节奏停在了院门外。他那双擦得锃亮却依旧透着乡下佬气息的黑皮鞋重重地踏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咚”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泽远哥!嫂子!在家呢?”那声音洪亮无比,带着一种刺耳的圆滑和毫不掩饰的炫耀。刘健提着袋子走进院子,脚步有点虚浮,明显是喝过酒回来的。
江婷看着这个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散发着强烈银钱味道的男人,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刘健的目光先落在江婷身上,那眼神像带着黏性的刷子,贪婪地扫过她愈加丰腴的身段和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垂涎的油腻。他随手把那沉甸甸的礼品袋塞到站在一边、手里还抓着豆角的江婷怀里,指尖似乎在她饱满的胸前手肘处轻轻擦过,留下一阵热意。
江婷下意识地接住袋子,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头一跳。刘健这才大剌剌地、仿佛不经意般转向我,另一只手将那用麻绳扎着的沉甸甸的袋子“哐当”一声扔在我脚边的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袋子松散开,里面赫然是几沓用银行白色扎带捆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崭新十元大钞!
“哥,这钱,点点?”刘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当年你借我的老本儿连本带利!当年哥看得起俺,俺刘健是个记恩的人!”他刻意地踢了踢那堆钱,一沓钱滚落到我的破旧布鞋上。
我站着没动,目光从那堆崭新的钞票上扫过,像看着一堆废纸。我看也没看刘健那张得意的脸,沉默得像一块风化的石头,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关闭了,只剩下心腔里一片冰冷的死寂。
“啧啧,还是屋里头凉快,”刘健自说自话,毫不在意我的冷漠。他掏出闪亮的金属烟盒,弹开盖子,自己叼上一支贵的带过滤嘴的“大前门”,又从烟盒里颠出一根便宜的“大生产”,随意地朝我一抛,落在了我脚边的泥地上。“抽一支?算弟弟孝敬你的!”那股子发迹后的轻慢和骨子里的小气,暴露无遗。
我没低头去看那根掉在尘土里的烟,身体一动不动,只是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嗨,泽远哥还是这么古板,”刘健嗤笑一声,手腕一翻,“咔嚓”一声脆响点燃了自己嘴上的好烟,深吸一口,浓郁的烟气带着呛人的味道喷向我略显苍白僵硬的脸侧,浓烈的古龙水、酒精和烟草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欢快得像鸟儿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爸!妈!我刚才……”十岁的林念婷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汗湿的碎发粘在红扑扑的小脸上。她的声音在看到刘健,尤其是他手上那个印着精美图案的礼品袋和他脚下那堆扎眼的钞票时,像被猛地掐断。
刘健看到这个酷似江婷儿时模样的小姑娘,眼中立刻爆发出更精亮的光芒,仿佛发现了另一个可供征服的领地。“哟!小公主放学啦”他立刻放下烟盒和打火机,嗓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慈爱,朝林念婷夸张地张开双臂。“过来!看看干爹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干爹”女孩被这个词弄懵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在刘健和父母脸上来回扫。她有些害怕这个衣着光鲜、气势汹汹的陌生男人。
刘健一把将那个印着百货大楼标志的礼品袋拽过来,动作急切地从里面掏出一个穿着缀满蕾丝泡泡纱裙、有着长而卷曲的金色头发、眼睛是两粒玻璃蓝珠子的洋娃娃!那精致、崭新、闪耀着工业制品特有光泽的洋娃娃,在一瞬间夺走了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林念婷的。她那双酷似其母、却也继承了我清亮线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纯粹的、无法抗拒的喜悦光芒!
“啊——洋娃娃!好漂亮!”小姑娘清脆的尖叫声里充满了纯粹的惊喜和渴望,她本能地朝着那个散发着“童话”光芒的娃娃跑了两步。
江婷看着女儿的反应,再看看刘健脸上那得意的笑和脚下那堆扎眼的钱,心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热!她立刻挂上甜腻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哎呀健哥哥!你真是的!别花这冤枉钱!小孩子玩两天就腻了!"她边说着,边走到女儿身边,伸手推了她后背一下,声音带着鼓励和怂恿:"念念,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谢干爹干爹特意给你带的!从上海大商场买来的稀罕货!别不识货!"
“干爹"林念婷被母亲这一推,再看着那个离自己很近的、梦寐以求的娃娃,最后一丝迟疑被渴望压倒了。她怯生生地看着刘健,小声地、带着试探和难以置信的甜脆喊道:“干.....干爹”
“哎!”刘健响亮无比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歌曲!他痛快地把娃娃塞到女孩怀里,“真乖!拿着玩!”
“谢谢干爹!”女孩再无疑惑,巨大的快乐淹没了她。她紧紧抱住洋娃娃,小脸兴奋得通红,声音响亮又清脆,仿佛要把全世界都听到:“干爹最好啦!干爹最厉害啦!”她抱着娃娃,像拥有了全世界,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小院里回荡。她快乐地在院子里转圈,嘴里不停地喊着“干爹”,仿佛这是她新学会的、最时髦、最自豪的称谓。
江婷在一旁看着,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看向刘健的眼神更加水润勾人,腰肢轻摆着靠近:“你看你,把孩子惯的……以后可怎么办”那语气娇嗲得能滴出水来。
刘健得意地大笑,目光毫不避讳地在江婷风情万种的脸上和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上流连,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惯着咋了我刘健的干闺女,就该惯着!哈哈!”
我依旧站在原地,立在院子角落那方窄窄的门廊阴影里。阳光被屋檐切割,吝啬地在我脚前投下小小一方光亮,却不肯爬上我冰冷僵硬的身体。我看着女儿抱着那金光闪闪洋娃娃的欢跳身影,听着她嘴里那一声声清脆响亮的“干爹”,像无数淬了毒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脏!那冰冷的剧痛瞬间冻结了血液,紧接着又化为滚烫的岩浆,在我血管里疯狂地奔流沸腾!
院中是三人其乐融融、几乎要融成一体的场景。刘健喷着烟圈的得意,江婷眼波流转的风情,女儿抱着那金光闪闪洋娃娃的清脆笑声和欢跳身影……阳光刺眼,尘土弥漫的空气燥热得令人窒息,那些混杂着炫耀、暖昧和童真的声响,都化作一根根烧红的钢针!
它们密集地、凶狠地、精准无比地扎穿了我的耳膜!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留下尖锐到极限的嗡鸣,在我死寂的颅腔里横冲直撞!
针尖还在继续深入!它们穿透我的眼球!刘健那喷出的、带着酒臭和古龙水味的烟雾,江婷那故意扭动的腰肢弧度,女儿举着洋娃娃时那仿佛刺穿心脏的、纯真的灿烂笑容……
画面和声音,都化作最粗粝的钢针!扎进我的眼睛!扎进我的喉咙!扎进我的肺腑!
我只觉得一股腥热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早已深陷掌心,血肉模糊!
我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不知是如何转身,如何迈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进了堂屋。
夜晚来临。江婷哄睡了兴奋过度、依旧抱着洋娃娃不舍得放手的女儿。小院里恢复了死寂。
江婷从女儿的卧室出来,脸上还残留着白日里的激动和一种奇异的亢奋。她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石像的我,唇边无声地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冷漠和决绝的弧度。她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径直走向厨房。她拉开碗橱最下层的破旧抽屉,里面没有碗,只静静地躺着一把黄铜钥匙——那是白天刘健悄悄塞在她掌心里的。
钥匙冰凉,却在她的手心被攥得温热。
她揣好钥匙,像夜行的猫一样,无声地绕过堂屋,拉开后院虚掩的柴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身影迅速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堂屋角落那片死寂的阴影中,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像冰冷的霜一样洒在地上。我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我赤着脚,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淬毒般的寒光。
我跟着前面那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婀娜身影,七拐八绕。她走得很快,很急,带着一种兴奋的颤抖。最终停在了村子西头最偏僻处的一个废弃土坯房前——那是村里早已废弃的老磨坊。刘健那辆反射着黯淡月光的银灰色桑塔纳,像一个沉默的帮凶,就停在附近的柴垛阴影里。
江婷急促地喘息着,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颤抖着手掏出那把黄铜钥匙,借着月光摸索着去开那把挂在破木门上的旧铜锁。“咔哒!”一声清脆的开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江婷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拉开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合上。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紧贴着冰冷的土坯墙根,像壁虎一样无声滑行,移动到那扇破旧的窗户边。窗户纸早已破败不堪,里面的情形隐约可见。
月光透过破洞照进去,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我看到江婷被一个黑影猛地拽过去,接着便是令人作呕的喘息和身体撞击声!刘健那熟悉的、因为酒精而沙哑变调的声音含糊地低吼着:“心肝儿!可想死我了!妈的,在上海那些娘们儿都没你这味儿……你看着比十年前更骚更带劲儿了……”粗糙的手抓扯布料的撕拉声清晰可闻。
“哎呀你轻点”江婷压抑着声音,那里面没了白日里的假意嗔怪,只剩媚得滴水的迎合和贪婪的满足,带着让人骨头发酥的喘息,“你这死人……在那边……就没沾花惹草”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解开了刘健皮带扣,“哗啦”声在寂静中刺耳。
“操!沾个屁!那些女的都是盯着老子的钱!哪有你好又会叫又会扭……这里好像比十年前更大了……啧啧”污言秽语伴随着湿热的吻声和更加激烈的撞击声。老旧不堪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每一次晃荡都如同鞭子抽在我的灵魂上!
屋内的两个人似乎转移了“战场”。透过一个稍大的破洞,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让我目眦欲裂的一幕!刘健那被烟酒掏空了的脸颊扭曲着,眼珠凸起,喘着粗气。而江婷,那个曾在我身下承欢十年的女人!正跨坐在刘健的腰腹之上!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赤裸的、在清冷月色下更显雪白滑腻、随着她剧烈扭动而不断晃动起伏的丰满身体!她那曾经柔情似水的杏眼此刻紧紧闭着,脸颊潮红,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红艳的嘴唇无意识地半张着,发出极其压抑却又充满放荡意味的呻吟!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死死抓捏着刘健胸前松垮的赘肉,身体如同水蛇般疯狂地扭动、起伏!她身体律动的每一个节奏,都是在我的心尖上跳舞!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带着冰冷的倒刺狠狠扎透了我的耳膜!
她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但那零星的、带着哭腔的字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心上!
“……健哥哥……带我走……带我和念念走……这穷日子……我……我受够了……”
嗡——
我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吨炸药!轰然炸响!极致的痛苦、无边的愤怒、被羞辱践踏的滔天恨意,瞬间焚毁了我所有的理智!
“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野兽般惨嚎,毫无征兆地穿透磨坊破败的木门,在死寂的村庄上空骤然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恨意,让闻者心胆俱裂!
砰!
一声闷响!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断裂的门栓碎片和腐朽木屑四处飞溅!
屋内纠缠的两个人魂飞魄散!刘健惊叫着想要推开身上的江婷,却被吓软了手脚,狼狈地滚下地。江婷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手忙脚乱地抓扯旁边的破布想盖住自己赤裸的身体,惨白如纸的脸上写满了被撞破的惊恐。
门口,我双目尽赤!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布满了蛛网般恐怖的血丝!我的头发根根倒竖,脸上扭曲着混合了极致痛苦和毁灭欲望的骇人表情!如同一头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视线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钉在了屋内那对狼狈的、赤裸的、散发着情欲腥臭的男女身上!尤其是那个昨日还在我身下呻吟承欢、此刻却如同母狗般骑在仇敌身上的女人!
“……带念念走……"我咧开了嘴,发出的声音嘶哑、碎裂、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滴着血,“我干!”我发出泣血般的诅咒!
我被这滔天的屈辱和背叛彻底压垮了!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荒诞的、恶毒的圈套!而我,就是其中最蠢、最悲哀的猎物!
我发出一阵不似哭不似笑的怪声,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牛,赤着脚,踉踉跄跄冲出了磨坊的院门!冲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夜!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疯狂地奔跑,脚下是坚硬的土坷垃、带刺的荆棘,赤裸的脚板被割破刺穿,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心口那噬魂蚀骨的剧痛!我要逃离!逃离这个地狱!逃离这令我作呕的空气!逃离这噬人的黑暗!逃离那张刚刚扭曲着高潮的、放荡尖叫的、属于我妻子的脸!逃离女儿那声甜脆的“干爹”!
村口的土路在无星的夜晚泛着灰白的光。我像一个完全丧失方向感的困兽,一头扎进了那条白日里滚烫、此刻却冰冷坚硬的道路中央!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变形、扭曲!刘健那油腻得意的笑声!妻子跨在别人身上扭动起伏的雪白躯体!女儿抱着洋娃娃、甜甜喊着“干爹”的笑脸!那一袋被随意扔在泥地上的、我当年借出的血汗钱!那一叠浸透了茶水、被锁在抽屉深处的市场报告!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希望!一切的尊严!全他妈是谎言!全是狗屁!全是铺在通往地狱途中的腐臭花瓣!
绝望!纯粹的、凝成实质的、黑暗到没有一丝光的绝望!化作一只冰冷巨大的、沾满腥臭涎水的怪兽巨爪!从无边黑暗深处探出!一把攥住了我的心脏!
“噗——!"
压抑了许久的那口滚烫腥甜再也无法抑制!我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浓稠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极致的混沌和绝望中,那阵极端刺耳、能将灵魂撕裂的金属摩擦和橡胶嘶鸣声骤然从道路尽头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要将万物彻底碾碎的恐怖威压!
“吱嘎轰!!!"
那声音如同地狱之门被强行撕裂!一辆满载青石、笨重如山的卡车像一头失控的远古巨兽,没有灯光,只有发动机狂野的轰鸣和轮毂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破了沉沉夜色!
驾驶座上那张被惊吓扭曲、被夜色遮得模糊不清的年轻脸孔在瞬间放大到极限!
刺目的白光彻底吞噬了我最后一点视野!
冰冷的、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击力将我单薄的身体如同破布口袋般抛起!
“哐当!咔嚓!”
那声沉闷的重物撞击骨头的碎裂声,清晰地回荡在我自己最后的意识里!
被江国富摔碎的搪瓷缸,泼洒的热茶,廉价茶叶末…
“泽远…留下来吧……”
“投机倒把!要蹲班房的!”
“哥!有钱一起赚!”
“干爹最好啦!
“心肝儿……带我走…
刘健惊恐扭曲的脸……
江婷疯狂扭动的雪白胴体
女儿灿烂的笑容
噗-
猩红温热的液体喷溅,泼洒开去,在刺眼的白光中划出无数道冰冷粘稠的弧线
意识彻底沉沦前,只有一道带着无尽怨毒、如同血火深渊中传来的、用尽最后生命燃起的不甘诅咒轰然炸响——
“刘健!江婷!!!
“我——干——”
噗!
无尽的血色黑暗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