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区的风,裹挟着初冬的料峭,扑打在脸上,像钝刀刮过。这寒意却吹不进“星辰通讯设备厂(筹备处)”的大门。门内是另一番天地,机器的嗡鸣、金属的磕碰、人声的鼎沸,混杂着松香与焊锡的微焦气息,竟蒸腾起一片热浪,将这简陋厂房里的寒气驱得干干净净。这里原先是苏家堆放旧机器的一隅,如今被匆匆改造,成了孕育那个遥不可及梦想的温床——个人便携式智能通信终端。外头的人不明所以,只当苏家又捣鼓些新鲜玩意儿,大约是高级些的半导体收音机罢。
日历翻到了1984年12月,那薄薄的一页纸,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巨大的工作台前,空气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苏仲平、苏文婉、几位从上海无线电相关单位借调来的老资格工程师,还有我,目光都胶着在台面上那个被无数导线缠绕、捆绑着的黑色方匣子上。它沉默地躺着,像个不合时宜的异类,粗粝、笨拙,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倔强的未来感。
这便是“星辰S1”了。它的诞生,远非图纸上优雅线条的简单跃迁,而是无数个日夜的熬煎,是汗与泪的凝结,更是从无到有的泥泞跋涉。
初来乍到时,我面对的并非如今这般的屏息凝神。记得那日,也是在这间略显杂乱的厂房,苏仲平将几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工程师引荐给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打量一件出土的、年代不明的器物,带着审视,带着疑虑,更深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信任。
“这位就是林泽远林工,我们的总设计师。”苏仲平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推重。
“总设计师?”领头那位姓陈的工程师,鬓角已染霜雪,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年轻得过分、又带着风尘仆仆痕迹的脸,“林工看着面生得很啊?不知之前在哪家单位高就?是北京那边研究所的,还是……”
“我……”我刚想开口。
“林工是难得的奇才,对未来的通信技术有独到见解,不拘泥于过往资历。”苏仲平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坚定。
陈工“哦”了一声,那拖长的尾音里,藏着太多的不以为然。旁边几位也交换着眼色,嘴角微微下撇。我能读懂那些眼神:一个如此年轻、毫无电子工业背景、甚至还在华亭路摆过摊的青年,竟要执掌如此“尖端”项目的牛耳?简直是儿戏!不过是苏先生被年轻人的几句“大话”哄住了罢了。那段时间,厂房角落里常有细碎的议论飘来:
“翻盖?话筒放盖板底下?这不是胡闹嘛!听筒放哪里?结构强度怎么保证?”
“数字键盘?那么小的按键,谁的手指按得准?我看不如老老实实用大按键!”
“还要显示多行文字?还要菜单?现有的液晶屏技术根本做不到!好高骛远!”
“集成度那么高?国内的工艺?呵,做梦!我看这项目,悬得很……”
这些声音,像凌冽的寒风,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我不辩解,也无从辩解。资历的空白是铁一般的事实,超前的理念注定是孤独的。只能埋头,将那些图纸一遍遍细化,将每一处结构、每一条电路反复推演,在简陋的实验室里,用有限的元件做最简单的验证。苏文婉偶尔会来,带来热茶和点心,目光沉静,带着无声的支持。她从不问“行不行”,只是问“还需要什么”。这份不问缘由的信任,是那段被无形质疑包围的日子里,唯一温热的炭火。
质疑不仅来自外部。设计本身,每一步都是悬崖峭壁。那小小的数字键盘,每一个按键的行程、反馈、防误触结构,都经历了无数次推倒重来。手指在粗糙的塑料模型上反复按压,试图寻找那微妙的平衡点——既要小,又要能按得下去,还要有基本的触感。拇指的酸痛,记忆犹新。翻盖的转轴更是噩梦。没有现成的微型精密铰链,只能自己设计。画了无数张草图,用最粗糙的车床和铣床加工出样品,再一遍遍开合,记录每一次的摩擦、异响,直至结构件在反复的疲劳测试中断裂。那些断裂的金属碎片,冰冷地躺在工作台上,像无声的嘲讽。
最难的是那块点阵式液晶屏。国内的实验室,能提供的最好的样品,也不过是巴掌大小,分辨率低得可怜,驱动电路庞大得像块砖头。我们要的却是指甲盖大小显示区域的清晰多行显示!工程师们跑断了腿,求遍了人,带回来的样品要么亮度不足,要么响应迟缓,要么带着恼人的暗影和闪烁。每一次点亮测试,那微弱闪烁的光,都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为了给它配上合适的驱动电路,又要缩小体积,又要控制功耗,工作台上堆满了废弃的电路板,焊锡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多少个深夜,厂房里只剩下我、陈工和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对着示波器上紊乱的波形焦头烂额,眼睛熬得通红,被那荧屏的绿光照得脸色发青。
集成,更是天方夜谭。国内能找到的芯片,功能单一,体积庞大。为了实现通话、控制显示、储存号码这些最基本的功能,我们不得不用了七八块不同功能的集成电路芯片,像搭积木一样堆叠,再用细如发丝的铜线(飞线)将它们勉强连接起来。工作台上,那原型机的“内脏”暴露无遗,密密麻麻的飞线纵横交错,宛如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散热成了最大的难题。机器一启动,那些芯片就像被点燃的小火炉,热浪灼人。不得不在机壳内侧贴满粗糙的铜片,像个蹩脚的膏药,笨重又难看。即使如此,温度计上的红线还是频频告急。
“林工,这样不行啊!”负责硬件的李工,一个沉默寡言的实干派,那天终于忍不住,指着温度计和机壳内壁凝结的水汽(那是冷热交替的产物),声音沙哑,“这……这简直就是个暖手炉!别说长时间通话,能撑五分钟不烧掉就是万幸!集成度……我们现在的工艺,根本做不到!”他疲惫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看着那团混乱的“内脏”。窗外,是上海铅灰色的天空。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仿佛在用草绳去捆缚即将喷发的火山。那些超前的理念,在落后的工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苏仲平鬓角的白发,似乎又添了几缕。巨大的资金投入如同流水,却迟迟不见能拿得出手的成果。沉重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我的肩上。有时深夜独坐,看着窗外稀疏的灯火,也会问自己:这条路,真的能走通吗?是否太过狂妄?
然而,心底那点星火,却从未熄灭。我知道方向是对的。每一次微小的突破,哪怕只是让一个指示灯稳定地亮起,哪怕只是让按键的反馈稍稍清晰了一点,都让我看到那冰封河面下的暗流涌动。更重要的是,团队在悄然改变。最初的不信任,在共同啃噬硬骨头的过程中,渐渐消融。
陈工,那个最初质疑最甚的老工程师,为了那块要命的液晶屏,几乎住在了实验室。他不再问我“行不行”,而是和我一遍遍讨论波形、时序、驱动逻辑。当有一次,我们终于让一块新样品勉强显示出两行清晰的(虽然边缘仍有暗影)数字时,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竟闪动着孩子般的兴奋光芒,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小林!有门!这路子……是对的!”那一声“小林”,不再有隔阂。
李工也不再抱怨散热问题,而是带着几个技术员,不断尝试改进铜片形状和导流槽设计,甚至异想天开地试图在有限的缝隙里塞进微型风扇——虽然最终证明效果有限。当有一次模拟通话测试,机器硬是在极限温度下撑过了三分钟还未烧毁,他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由衷的敬佩:“林工,你脑子里的东西……真不是空想。我们……再加把劲!”
苏文婉更是成了最坚定的支柱。她穿梭于各个工作台,协调资源,安抚情绪,带来外面的消息和鼓励。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总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我们正在创造。她的信任,如同无声的春风,吹拂着这片艰难的土地。
时间就在这样的煎熬与微光中流逝,终于到了今天——1984年12月这个普通的下午。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我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部最终被小心封装进粗糙黑色塑料外壳里的“星辰S1”。它依旧粗笨,外壳上还留着模具的毛刺,翻盖的缝隙透着光,像未愈合的伤口。无数导线像脐带一样连接着它和旁边庞大的模拟信号转换器——这是我们简陋的临时基站。它就是那个在质疑与困苦中挣扎而生的婴孩,脆弱,却蕴含着生命的悸动。
苏仲平站在我身侧,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愈发显眼,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苏文婉站在他身后,双手不自觉地交握着,指节微微发白,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目光里凝聚着太多的东西:信任、期许、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几位核心工程师——陈工、李工他们——也围拢在旁,屏住了呼吸。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塑料、金属和松香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意。就是这一刻了。成败在此一举。我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但内心却异常平静。所有的质疑、困难、熬过的夜、失败的重来,都沉淀为此刻的笃定。我伸出手,手指落在机器顶端那个小小的银色圆形按钮上——这是我坚持的设计,一个简约的电源键,在这个满是大尺寸拨动开关的年代,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指向未来。
“启动测试。”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安静的一隅。手指用力按下。
“嗡——”
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蜜蜂振翅般的电流声,从那黑色的方匣子内部传来。这声音微弱,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住机器上半部那片小小的、覆盖着透明塑料的区域。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那片区域漆黑如墨,像未曾开垦的荒原。
心跳声在耳膜里鼓荡。
突然!一点极其微弱、带着荧荧绿意的光,在黑暗中挣扎着亮起!像冬夜里第一颗挣扎着钻出云层的寒星。接着,那点光迅速扩散、稳定,艰难地勾勒出一个约莫三指宽的长方形区域!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或单行文字,它像一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终于被艰难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亮了!真的亮了!”陈工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哽咽,率先打破了死寂。为了这一小片绿光,他几乎熬瞎了眼。此刻,那粗糙的、带着轻微闪烁和边缘暗影的点阵式液晶屏,在他眼中,胜过世间最璀璨的宝石。
屏幕中央,艰难地跳动着几个方块状的、分辨率低得可怜的汉字:“拨号”、“通讯录”、“设置”。字体边缘有些模糊,但每一个像素点的亮起,都像在宣告一个奇迹的诞生。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强自压下喉头的哽咽,我的手指离开了电源键,移向机器的下半部分——那个在无数质疑中艰难诞生的数字键盘。它由0-9十个数字键和两个符号键(*,
#)组成,按键小巧、紧密排列,表面覆盖的软塑料下是硅胶按钮。我轻轻按下一个键,手感生涩,反馈模糊,远非理想,但这一刻,它不再是图纸上的符号,而是真实可用的部件。
最引人注目的翻盖设计。我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扣住那略显笨重的上盖边缘,轻轻向上翻开。动作间,能感觉到转轴内部弹簧发出的轻微“嘎吱”声,远谈不上顺滑,但这开合的动作本身,在这个“砖头”大哥大横行的年代,已经蕴含着一种革命性的仪式感!听筒隐藏在内盖下方,对着嘴巴的位置是一个小小的蜂窝状网眼;话筒则位于下半部分机身顶部。结构工程师紧张地盯着转轴连接处,生怕下一秒就崩裂开。
“试试拨打内部测试号。”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吩咐道。
技术员深吸一口气,迅速操作,将样机与模拟信号转换器正式联通。我将手指落在那小小的数字键上,指法略显僵硬地按下了预设的短号:“1001”。
“嘟……嘟……”
一阵微弱、带着明显失真的拨号音,从工作台连接的一个小型外置喇叭里传了出来。与此同时,屏幕中央,一个极其简陋、由几个像素点拼凑而成的沙漏图标,开始缓慢地旋转起来。
嘟…嘟…嘟…
每一声拨号音,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苏仲平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苏文婉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极大,有水光在眼底积聚。陈工、李工他们更是屏息凝神,身体前倾,恨不得将耳朵贴到喇叭上。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旋转的沙漏,仿佛要将所有人的希望和忐忑都碾磨成粉。
忽然——
“喂?听得到吗?”
一个清晰同时带着失真和沙哑的男声,猛地从那小小的喇叭里冲了出来!
轰!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通了!真通了!”苏文婉的声音带着哭腔,捂嘴的手再也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顺着指缝滑落。那泪水里,是积压了太久的压力,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更是见证奇迹的感动。
“通了!成功了!”苏仲平猛地挥拳,重重砸在空气中,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孩子般的狂喜,皱纹都舒展开来,鬓角的白发似乎也跳跃着光芒,“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厂房嗡嗡作响。
“老天爷!真做出来了!”陈工激动得一把摘下眼镜,用袖子胡乱擦着眼角,声音哽咽。李工和几个年轻技术员更是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用力拍打着彼此的后背,欢呼雀跃。简陋的厂房里,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兴奋填满!尽管这只是在实验室内部、借助临时设备的短距离模拟通话,信号极不稳定,声音断续沙哑,背景杂音很大,离真正的移动通信尚有天堑之隔,但这第一步的跨越,其意义远胜千言万语!它证明了那个看似荒诞的蓝图最核心的部分——点对点的无线语音通信——在这样一个高度集成和小型化的平台上,是可行的!是能够触摸的现实!
我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巨浪,几乎要将我淹没。握着这冰冷的、布满焊点和毛刺的翻盖“砖头”,粗糙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那触感却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旋:笨重的大哥大、摩托罗拉经典的翻盖、诺基亚坚固的直板……而此刻我手中这个粗陋不堪的“星辰S1”,它的物理形态,它翻开的姿态,它那微弱的绿光,已经隐隐地、倔强地指向了那个未来!虽然它的“智能”还近乎原始(仅能拨号、显示、储存少量号码),核心的智能芯片、操作系统、软件生态更是镜花水月,但种子,终究是破土了!
然而,喜悦如同朝露,在现实的阳光下迅速蒸发。
“林工!你快看!”陈工兴奋的声音还未落下,突然转为一声惊叫。
屏幕上,那旋转的沙漏图标骤然僵住!紧接着,绿油油的显示区域开始剧烈地扭曲、抖动,无数雪花般的噪点疯狂跳跃、蔓延,像被投入石子的污浊池塘!
“不好!”李工脸色剧变。
“啪!”
一声轻微的、如同烛芯断裂般的脆响,从机器内部传出。
屏幕上的噪点瞬间消失,绿光彻底熄灭,回归一片死寂的黑暗。连接那端的呼唤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忙音。
欢呼声像被利刃斩断,瞬间消失。厂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模拟信号转换器散热风扇还在徒劳地嗡鸣着。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众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血色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茫然的灰白和沉重的失望。
李工脸色铁青,几步上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样机背部临时加装的那块铜质散热片。
“嘶——”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已是一片烫红。
“烫手!芯片过热烧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沮丧,“集成度太高,散热还是不行!功率设计还是超标!还有……”他指着样机裸露在外的部分飞线连接处,“虚焊点估计也不少,长时间负载下……扛不住。”
现实冰冷的北风,穿透了厂房并不厚实的墙壁,狠狠吹打在每个人脸上,也吹散了那短暂的、虚幻的胜利曙光。国内落后的半导体加工水平,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不得不用多块低端、大尺寸的芯片强行拼凑,辅以无数脆弱的飞线,这本身就是在极限边缘的疯狂试探。其结果就是无法抑制的高热、巨大的功耗(意味着极短的续航,此刻样机只能依靠外部电源苟活)、难以真正缩小的体积,以及这令人绝望的、如同瓷器般易碎的稳定性!那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点亮的液晶屏,其驱动电路也如同一头猛兽,吞噬着宝贵的空间和能量。制造这台样机,已然是在国内现有工艺的荆棘丛中,生生开辟出一条血路。
“还有这翻盖结构,”负责结构的王工程师声音低沉地补充,他拿起另一台用于疲劳测试的同款样机——它的转轴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变形和松动,“开合寿命……远远达不到设计要求。材料强度不够,结构设计……还是欠火候。按这个磨损速度,用不了几百次,就得报废。”
“天线的问题更头疼,”射频工程师也无奈地摇头,“按照林工你要求的内置设计,我们试了各种微型结构和补偿算法,信号衰减得厉害,稍微远点就断联。如果暴露在外面,又……太难看了。”
样机静静地躺在台面上,像一个早产而孱弱的婴儿,刚刚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啼哭,便显现出致命的先天不足。那些在欢庆中被暂时遗忘的质疑和困难,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反扑回来,要将这刚刚点燃的微光彻底扑灭。
苏仲平脸上的狂喜早已消失殆尽,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凝重得如同磐石。这些技术瓶颈,像一座座横亘在眼前、望不到顶的雪山。要翻越它们,需要时间,需要天文数字般的持续投入,更需要引进国外那些我们望尘莫及的先进设备和技术!每一步,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甚至可能是无底洞般的投入。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我。那眼神里有沉重,有询问,更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
厂房里静极了。只有风扇的嗡鸣还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失望和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空气压碎。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我身上。从最初的质疑,到共同攻坚的艰难,再到短暂成功的狂喜,最后是这冰冷的失败,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沮丧,有茫然,有担忧,却也隐隐带着一丝未曾消失的……期待。他们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等待这个将他们带上这条艰难之路的“总设计师”,在失败面前会如何抉择。
我没有去看那熄灭的屏幕,也没有去碰那块烫手的散热片。目光落在那粗糙的黑色外壳上,手指轻轻抚过,感受着那细微的毛刺和模具留下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没有带来丝毫的沮丧。反而,一种奇异的、更加坚定的力量在胸中升起。
“这……”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穿透了失败的阴霾,“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不解地看向我。
“我们证明了方向是对的!”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目光扫过苏仲平,扫过苏文婉,扫过陈工、李工、王工……扫过每一张写满疲惫和困惑的脸,“这‘星辰S1’,它不仅仅是个试验品,它是一颗种子!一颗活生生的种子!它发芽了,破土了!这证明我们脚下的土壤是暖的,我们选择的方向是光明的!剩下的……”我的语气放缓,却更加沉实有力,“剩下的,不就是如何精心浇灌,除草施肥,让这颗幼苗长得更壮、更高,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吗?”
我拿起工作台上的铅笔,在那份摊开的、早已被修改得密密麻麻的原始设计图纸的空白边缘,飞快地写下一行行清晰具体的字迹:

芯片整合与散热:
下一步核心目标——设计定制专用芯片(ASIC)!必须减少芯片数量,消灭飞线!散热方案升级:大面积、高纯度铜散热片全覆盖!内部导流槽结构优化!同时……启动引进国外(美/日)先进半导体工艺授权的谈判!此为核心瓶颈,必须突破!

天线微型化与内置:
重新设计折叠式微小型片状天线结构!同时优化补偿算法,结合结构特性寻找最佳内置位置!不惜一切代价解决信号衰减!

材料与结构:
寻找高强度的特种工程塑料供应商!转轴结构彻底重新设计,增加预紧力机构!耐用度不够?那就进行万次以上极限开合疲劳测试!找到失效点,针对性强化!

屏幕驱动优化:
硬件驱动电路精简再精简!同时编写专用微处理控制软件,降低主处理器负载!

软件基石:
启动“操作系统”的雏形研究!招募软件人才!为未来真正的“智能”打下基础!这将是下一座高山!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每一个箭头都指向明确的解决路径。这不是空洞的鼓励,而是清晰可见的战斗檄文和行军图!
苏文婉的目光落在那笔下的字迹上,眼神中的忧虑如同晨雾般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充满了信心的光芒。她看着我,看着我那份在冰冷失败面前依旧燃烧着、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冷静与执着,那光芒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驱散她心中因失败而升起的阴霾。
“林工说得对!”苏仲平猛地一拍桌子,豁然站起!那沉重如磐石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爆发出新的、更为炽热的光芒!他环视着众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不仅仅是困难!这是路标!是灯塔!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力气该往哪里使!该在哪些地方拼命!我们手里有样机了!它价值连城!它证明了我们所走的路不是空想!这就够了!”他猛地转向我,目光灼灼,“小林!好!就按你写的办!你需要什么资源?国内没有的工艺?顶尖的工程师?钱?我去想办法!我苏仲平这张老脸豁出去,亲自带队去日本!去美国!去谈!去学!去引进!只要我们的种子是真的,只要它能长成大树,我苏仲平倾家荡产,也要把这条路铺出来!”
苏仲平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如同在沉闷的空气中投下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刚刚被失败冷却的斗志!陈工用力点头,扶了扶眼镜,眼中重新燃起技术攻关的火焰;李工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不服输的坚毅;王工和射频工程师也相视点头,眼中重现决心。挫折没有击垮他们,反而像淬炼的炉火,将这临时拼凑却已共同经历了生死的团队,锻造得更加紧密、更加坚韧!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攀向那座名为“智能”的珠穆朗玛峰的第一级陡峭台阶,台阶之上,是难以想象的冰缝与风暴。但同时,也只有他们这一小群人,此刻正无比清晰地眺望着那无人之巅上,绝美的、属于未来的风景!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台重新陷入死寂的黑色翻盖样机上。它粗糙的外壳下,那曾经跳动过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已经证明了一点:火种,已被点燃。
它不再仅仅是一部冰冷的机器。它是一个宣告,一个象征。是宣告一个名为“微光”的纪元,在质疑与困苦交织的泥泞中,倔强地开启了它的第一页。其简陋粗鄙的外表下,曾经搏动过的,是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强劲而野性的生命力。那光,虽然微弱,虽然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但光,终究是亮起来了。
指尖残留着机器外壳冰冷的触感。这冰冷,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我知道,随着这第一台原型机的诞生,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那些因技术桎梏而暂时蛰伏的“智能”蓝图,那些亟待攻克的工艺与材料难关,如同黑暗森林中诱人的宝藏,足以吸引真正的探险者与掠夺者。同时,家乡那如影随形的阴翳——刘健埋下的那颗毒种,那封随时可能引爆、足以将我打回原形甚至推入深渊的举报信——也如同悬于顶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闪烁。
种子已播下,微光已初绽。但这成长之路,注定是荆棘密布、暗流汹涌的搏杀之途。每一步,都将踏着艰辛与风险前行。我轻轻合上样机的翻盖,那粗糙的塑料边缘刮过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提醒着我:战场,就在这里。曙光,需要亲手去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