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那低沉的轰鸣,真像头喘气的巨兽,震得床板都在微微发颤。我们呢?我盯着上铺的床板底,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林晓阳!醒醒!快起来!”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声像冰水浇头。
我猛地坐起,天刚蒙蒙亮。门缝里是张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眉头拧成了疙瘩。
“赶紧!洗漱!换正装!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德国克劳斯公司技术代表团提前到了!接待人手不够,你顶上!负责资料分发和引导!”
心脏“咯噔”一下。克劳斯?那家提供新催化装置核心技术的德国巨头?接待外宾?我?
“啊?张姐,我……我没经验……”我手忙脚乱地爬下床。
“要什么经验?眼疾手快,嘴甜点,别出错就行!快!”
张姐不容置疑地甩下一句,高跟鞋声“哒哒哒”地远了。
冷水扑在脸上,总算清醒了点。
翻出那套压箱底的、面试时穿了一次的黑色西装套裙,套上总觉得哪哪都别扭。
对着巴掌大的镜子,努力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扒拉顺,扎了个最紧的马尾。镜子里的脸,青涩、紧张,还挂着没睡醒的倦意。
楼下,厂办李主任正领着几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同事在分发文件袋。气氛紧绷绷的。
“小林,快来!”李主任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文件夹。
“这是今天技术交流的核心图纸,克劳斯带来的最新设备结构图!极其重要!”
“交流会开始前五分钟,你负责送到三号会议室,当面交给克劳斯的技术主管,施密特先生。”
“记住!亲手交给他!不能假手任何人!更不能弄丢!明白吗?”
“明白!”我双手接过文件夹,像捧着块烧红的炭,手心瞬间冒汗。图纸的棱角硌着指腹,那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刘薇说的“工业血脉”…这大概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根血管?
七点五十,技术楼三号会议室门口已经能听到里面低沉的德语交谈声。时间快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西装下摆,推开厚重的会议室门。
里面灯光通明,椭圆形的长桌旁,西装革履的中德双方人员已经基本落座。
几个金发碧眼、神情严肃的德国人,还有我方从总部来的高管、技术部的头头脑脑们,气氛庄重得让人窒息。
翻译正在低声确认着什么。
我一眼就看到了会议桌主位旁,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三件套的老外,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文件。
应该就是施密特先生。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脚步稳一点,走到他身边,微微躬身,双手递上那个黑色文件夹。
“施密特先生,您好。这是您需要的图纸资料。”我的英语说得有点干涩。
施密特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蓝眼睛锐利地扫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用略带口音的英语说。
“谢谢。”他接过文件夹,随手放在了自己手边的桌面上,并没有立刻打开。
任务完成!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
我悄悄松了口气,退到会议室角落,和另外几个负责端茶倒水的同事站在一起。
交流会正式开始,双方代表开始发言,满耳朵都是技术名词和翻译的声音,像听天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会议进入讨论环节。施密特先生终于拿起了那个黑色文件夹。
他打开,抽出里面那叠厚厚的图纸。
突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他用德语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怒意。
旁边的翻译脸色也变了,赶紧对李主任和一位总部来的高管说:“施密特先生说,这份图纸不对!这不是他们提供的核心设备图!只是一份过时的外围管道示意图!”
嗡——!
我的脑袋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猛地褪下去,手脚冰凉。图纸…不对?消失了?怎么可能!我亲手交给他的!就是那个黑色文件夹!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转向了施密特先生,又顺着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有惊愕,有怀疑,有严厉的审视,像无数根针扎过来。
李主任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铁青,总部那位高管的眉头也锁成了“川”字。
“怎么回事?!”李主任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眼睛死死盯着我,“林晓阳!图纸呢?!”
“我…我……”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我…我亲手交给施密特先生的…就是这个文件夹…我确定…”我的声音抖得厉害,英语也忘了,只剩下苍白的中文辩解。
施密特先生冷冷地看着我,用英语对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脸色难看地转述:“施密特先生非常不满。他说如此重要的技术交流,中方竟然在核心资料上出现这种低级失误”
“甚至怀疑中方是否有合作的诚意,或者…是否有其他意图?”最后那句话的潜台词,像块冰砸进我心里。
“其他意图”…技术泄密?怀疑我们故意调包?这顶帽子太大了!
会场气氛降到了冰点。中方人员脸色都极其难看。
李主任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他强压着火气,向德方解释道歉,表示会立刻彻查。
我被“请”出了会议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但隔绝不了我内心的恐惧和混乱。
完了…彻底完了…实习期还没过,就捅了这么大篓子!
别说转正,不被开除就烧高香了!还要连累整个长城石油的形象?德国人说的“其他意图”…天啊!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图纸…图纸到底去哪儿了?我明明亲手交出去的!难道……难道是施密特先生自己弄错了?不可能啊!还是…被人调包了?
在会议室里?谁干的?怎么办?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这黑锅背不起!我猛地转身,冲向技术交流楼的后勤准备室。
刚才分发文件袋、取文件夹都在那里!
准备室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
会议中途补充的茶水点心托盘还没收拾,文件袋散落得到处都是。我疯了一样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桌子底下,柜子后面,垃圾桶旁……没有!那个装图纸的黑色文件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
怎么办?拿什么交代?难道真要背上“泄密”或者“严重失职”的罪名?
就在这时,准备室的门被推开了。我吓得一哆嗦,以为是李主任派人来抓我。
回头一看,竟然是陈师傅!他穿着蓝色工装,手里还拎着个工具箱,看样子刚从车间过来。
“丫头?你在这慌慌张张找什么呢?”
陈师傅看着我的惨白脸色和通红的眼眶,眉头也皱了起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啥事了?”
看到熟悉的人,我的委屈和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陈师傅…图纸…德国人的图纸…被我弄丢了!就在会议室里!他们…他们怀疑我们故意搞鬼!”我把事情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遍。
陈师傅听完,脸色也沉了下来,但比我预想的要镇定得多。
他没有责备我,而是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会议室的方向,又扫视了一圈凌乱的准备室。
“亲手交给他的?你确定?”他问,声音很低。
“千真万确!我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桌上了!”我急得快跳脚。
“放桌上后,到发现图纸不对,中间有人靠近过施密特的位置吗?”陈师傅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努力回忆那混乱的一个小时。
“好像…没有?会议中间只有翻译和双方的主谈人员走动过…没见别人靠近过他座位啊…茶水也是我们统一从后面添的,没到主位那边…”
“那就怪了…”陈师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准备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带锁的文件柜上。那柜子平时用来存放一些临时重要物品。
“丫头,你拿图纸出来时,这柜子锁着吗?”
“锁着!钥匙在李主任那,他开锁拿出来的,亲手交给我的!”我肯定地说。
陈师傅没再说话,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柜门锁眼,又蹲下身,在柜子底部靠近墙角的地面上摸索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手里捏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他走过来,把那张纸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打开——正是那份标注着复杂德文和精密结构图的核心设备图纸!
它被折得很小,像是被匆忙塞在柜子底下那个极窄的缝隙里!
“这…这怎么可能?!”我惊呆了,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疑惑同时冲上头顶。
“图纸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
陈师傅按住我的肩膀,他的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沉重和复杂。
“丫头,记住今天这个教训。”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在咱们这行,有些东西,比命还金贵。”
“技术是,安全是,规矩更是!血写的规程,不光是防机器炸,更要防人心里的鬼!这份图纸要是真丢了,或者被有心人拿走,后果…你想过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解释:“现在,拿着它,去找李主任。记住,就说是你在准备室地上捡到的!别的,一个字也别说!”
我攥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图纸,薄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陈师傅的话像惊雷在耳边炸响。
血写的规程…防机器炸…防人心里的鬼…那张冰冷桌子上的图纸消失…藏在角落的图纸重现…
这一切,真的只是“失误”那么简单吗?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陈师傅他…又怎么会知道图纸藏在这里?
恐惧并未消失,反而掺杂了更深的寒意。我捏紧了图纸,走向那扇紧闭的会议室大门。
门后,是暴怒的李主任,是怀疑的德国人,是一个我刚踏入就差点被漩涡吞没的…
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这头工业巨兽的腹地,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