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闺蜜总当我衣柜是私人裁缝店。
晚晚借件小外套还挂在嘴边,人已经拆了包新衣服。
她随手翻遍我内衣抽屉时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不把我当外人
她大笑说我矫情:咱俩谁跟谁,这都要计较
直到试穿定制婚纱那天。
顾问奇怪问我:刚才那位沈小姐量肩围时为何一直强调是按您尺寸调整的
我在礼服店撞见她穿着我的婚纱。
镜子映出她微信亮着的消息:今天穿特别美,比林晚好看多了。
屏幕顶端的备注名,是我男友。
02
薇,那个防晒霜……我的指尖刚触碰到货架上的浅金色小瓶,身边就刮过一阵夹杂着香气的轻风。
啊!谢啦晚晚!就等你这个!沈薇那张妆容明艳的脸上笑容盛开,毫不客气地抽走瓶子,轻车熟路地塞进自己那容量骇人的托特包里。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她的目光已经越过我,精准锁定了下一排陈列的粉底液,完全没注意到我刚张开的嘴还悬在空气中。
她的指尖在货架上跳跃。这支颜色太暗,这支又太假白,嗯,这个好像还不错她自顾自地拿起又放下,最终拈起一支塞到我怀里,喏,你的肤色合适。她歪着头,补上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肯定有贵宾卡折扣吧帮我一齐结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支陌生的粉底液。这是我第几次替她在彩妆柜台前扮演活体移动钱包,同时还要兼任色彩顾问手里提着的购物袋,沉甸甸装着的全是沈薇的心头好。而我原本计划要买的那支防晒霜,连同我的钱包,已经一道消失在了她那个无底洞般的皮包深处。
离开商场时,城市的霓虹已经次第点亮,沈薇步履轻快,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地面。她身上那件奶油色的薄款针织开衫,宽松柔软,风一吹便勾勒出她纤细的肩背轮廓。
薇,这件开衫——我盯着那熟悉的针脚走向,心脏轻轻一沉。
她像只灵活的小鸟,转身面向我,大大咧咧地扯了一下下摆:哦!你说这个忘了告诉你,早上急着出门,去你衣柜随便抓了件。怎么样配这裙子还不错吧她笑眯眯地转了个圈,裙摆旋开,我就说嘛,你这眼光比我好太多啦!不过,她凑近一点,促狭地眨眨眼,下次逛街你得教我几招。
话语像细小的沙粒卡在喉咙里,我只能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沈薇却已经轻巧地挽住我的手臂,温热隔着衣物传递过来,一边拖着我往地铁站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等工资发了要入手哪只新出的包。
回到公寓,门合上的轻响像是切断外界喧嚣的开关。扑面而来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沈薇用惯的那款浓郁香水尾调,混合着一点点新鲜的化妆品塑封被撕开后那股特有的气味。几个硕大的购物袋被我有些无力地扔在地板上,里面色彩缤纷的瓶瓶罐罐滚出一些。
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走进卧室,目光掠过摊开的衣柜门,里面又是一番意料之中的景象。抽屉像是被台风扫荡过,最上面一层用来收纳内衣、袜子的分隔格整个被抽了出来,内容物被翻得一团糟,几件显然是沈薇的蕾丝内裤揉成了小团,和我的丝袜纠缠在一起。
那股卡了我一整晚的不适感终于找到了清晰的形状。我重新走到客厅,看着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眉眼弯弯的沈薇,尽量让语调保持平稳:薇,你翻我内衣抽屉的时候,能不能至少……关上
她抬起那张被手机光映亮的明媚脸庞,眼睛因为笑容而眯起,眼神却浮在表面,显然根本没听清或没在意我的话,像每次她拿走或翻动我的东西时那样,仅轻飘飘扔下一句:晚晚你今天好奇怪哦,怎么突然计较这些她放下手机走过来,习惯性地伸手想捏我的脸颊,语气轻快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咱俩谁跟谁呀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嘛,干嘛这么见外多生分呀!
这熟悉的句式,连同她身上我那件开衫柔软的触感,让胸口的淤堵骤然加剧。我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拂开她伸过来的手,转身弯腰去收拾她随意扔在地上的包装袋和那些散落的瓶瓶罐罐。
卧室里被我重新归位的那个内衣抽屉,像一个沉默的句号,暂时摁下了那小小的不快。日子沿着轨道滑行,沈薇依旧会借走我的新围巾、喜欢的那条裙子,或者某个刚开封便被她随手带走的小件首饰。我偶尔皱眉,她便立刻用那套密不透风的闺蜜情深论调拥上来,穿穿怎么了,小气鬼、我们不是无分彼此的好姐妹嘛,那些俏皮的娇嗔和看似热烈的肢体亲昵,总能轻易消解我那尚未来得及凝成风暴的微词。
直到有一天,一个印着知名婚纱品牌logo的大型硬纸盒被郑重其事地送到了我的公寓,宣告着人生最重要一件礼服的抵达。
当那个印着烫金品牌字母、硬挺而华美的大纸盒被小心放在茶几上时,心脏似乎也跟着盒盖的开启轻轻鼓动了一下。空气里漂浮着新布料特有的淡香,洁净、昂贵、不容忽视。我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的丝带,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纯白无瑕的缎面在客厅光线下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细腻考究的手工珠绣点缀在领口和腰线,闪动着碎钻般的细微光芒。它不是最繁复的款式,却拥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是无数次修改细节、精细调整尺寸才得到的最终答案。指尖滑过那冰凉又奇异地承载着厚重期待的丝绸面料,第一次强烈而具体地感觉到了某种靠近——属于未来的、尘埃落定般的幸福轮廓。
沈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挨得极近,呼出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天呐!这比图片还美一万倍!她的惊叹毫不吝啬,伸手就想碰触。让我摸摸!这刺绣也太绝了吧!
我的手几乎下意识地轻轻覆盖在婚纱上,隔开了她探来的指尖。薇,我先试试。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刚到,我都还没看过上身效果。
沈薇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一丝难以捕捉的僵硬飞快掠过她精心描画的眉眼。但她立刻恢复了那副熟稔的笑脸,夸张地吐了吐舌头,像是对自己孩子气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行行行!小气包!那你快去试!等会儿拍照给我看哦!她看似大大咧咧地坐回沙发,眼睛却黏在我端着盒子走进房间的背影上。
在试衣间精心调整腰间的鱼骨支撑时,帘外的沈薇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隔着帘子,带着一种刻意调出的轻快,掩不住的试探在里面发酵:晚晚,这婚纱……是特意按你尺寸定做的吧版型特别挑人哦稍顿,她又飞快补充,语气软了下去,我是说,咱俩身材差不多……有时候你穿着刚刚好好看的,我反而会勒一点呢。话音落地,她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像是要掩盖刚才那片刻的异常,不过你家宋承安个子高,婚纱摆大点才有气势嘛!哎呀你快出来让我看看效果呀!
帘幕尚未拉开,她这番关于身材、尺码与未来新郎的话,已如无声的潮水漫过脚面,冰冷粘腻。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试衣帘。
沈薇的惊艳赞叹瞬间包裹上来。美呆了!晚晚!她绕着我,拿出手机疯狂拍照,镜头如同扫描仪,精准捕捉婚纱的每一个角度,脖子这里,肩线上,啧啧,真是为你量身定做!她拍下无数照片,又急切地催我脱下:快快!这么宝贝的东西赶紧挂回去收好!下次穿就得是宋承安惊艳到掉下巴的时候了!她的热情裹挟着某种催促,我顺从地将婚纱重新挂入防尘罩里。
沈薇走后,我独自坐在客厅。那份婚纱带来的眩晕般的甜蜜还未散尽,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是她发来的微信。几张试穿时的照片,底下是她热情的评论:呜呜呜太值了!这工艺!这气质!穿上就是仙女下凡!
字句滚烫,热情真挚,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可奇怪的是,在这些照片下面,她刻意强调了那句仿佛漫不经心的话:对了晚晚,肩线那个弧度真是绝了,完美贴合!你那边顾问后来跟你确认过所有尺寸都调整好了吧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探询的小狗表情。我皱皱眉,在回复框里简短敲下:调好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几乎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她的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反复跳动着,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最终弹出来的,却是一条轻松的新信息:哦哦没事啦!就觉得那个顾问小姐姐挺专业的,随口一提!安啦!
一丝微弱的、难以名状的不安,像墨水滴入清水中缓慢晕开,在我心头悄然盘旋了一瞬,随即被我对眼前这个相处多年朋友熟悉节奏的惯性思维压下。她总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大概只是关心则乱。
03
两天后,婚纱店的顾问发来消息:林小姐您好,婚纱已按您提供的最终尺寸完成微调。之前您闺蜜沈小姐来店时,我们就肩宽部分提出过一点点疑问,沈小姐现场说明那就是根据您的实际数据调整后的结果。为保险起见,请您最终确认肩部尺寸是否需要再复核
手机屏幕微光幽幽映在我脸上,像一层薄霜。指尖悬在键盘上,微凉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肩宽部分……调整沈薇什么时候去替我复核婚纱她从未对我提起。
顾问的措辞在我脑中来回滚动:沈小姐现场说明……那就是根据您的实际数据调整后的结果……她擅自去了婚纱店,用她的身体,复核了一件名义上完全属于我的、承载着无尽可能性的衣服尺寸还轻车熟路地解释着所谓的实际数据
那句几天前她隔着更衣室帘幕轻快丢出的话,此刻带着全新的、冰针似的意味穿刺回来:咱俩身材差不多……有时候你穿着刚刚好,我反而勒一点呢……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手猛地攥紧。那丝几天前被她甜言蜜语暂时安抚下去的不安,此刻挟裹着令人齿冷的现实轰鸣着回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又一次令人窒息的习惯性越界,还是……
巨大的疑云沉甸甸地压下来。我立刻点开沈薇的对话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打出直白的质问:你去过婚纱店什么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没有立刻的对方正在输入…。对话框那片代表另一端的空白区域,在刺眼的手机荧光下,诡异地平静着。时间一秒一秒拖过,沉闷得让人窒息。我捏着手机,几乎要站起来冲出门去时,她的回复终于跳了出来。
哎呀晚晚宝贝!被你知道了!她发来一个可爱的、装乖的猫猫蹭头表情包,试图软化气氛,那天刚好路过嘛!一时兴起就拐进去问问!紧跟着又是一条,纯粹好奇宝宝发作啦!再说我身材跟你那么像,看一眼尺寸没问题就放心啦!帮你省得再跑一趟不是
省得我再跑一趟我盯着那个卖萌的表情包,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她轻描淡写的路过、一时兴起,掩盖不住她踏足那个空间、以她自己的标准对我的专属物品指手画脚的事实。那套关于相似身材的理论,此刻听起来充满了粘稠的侵占意味。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颤。那些曾被视为大大咧咧或过分热情的亲密行为,一旦发生在属于未来的婚纱上,就剥掉了所有温情面纱,只余下赤裸裸的僭越。每一根精心缝制的丝线,每一个量体裁剪的弧度,都是我与另一个人未来的具体承诺,不容他人染指。
不用你替我复核。我终于打下这几个字,指尖冰冷地敲击屏幕,以后我的婚纱相关事宜,请不要擅自介入。
又是一阵令人难熬的沉默。片刻后,沈薇的信息回过来了。没有表情包,没有轻快的语气词,只有平平板板一句:哦。
短促的一个字,像冰豆子砸在玻璃上。
那种熟悉的凝滞感再次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天过去,沈薇那边的空气冻结着,连朋友圈都静悄悄的。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比她的喧闹更让人心悬。周五傍晚,婚纱店顾问再次联系我:林小姐,肩部细微调整已完成,请抽空方便时来店做最终确认,若有任何微调我们还能第一时间处理。
那句方便时此刻变得分外刺目。没有犹豫,我立刻回:现在可以吗我马上过来。
04
周末的傍晚,城市车流刚刚涌起迟归的潮水。婚纱店坐落在安静的新兴商区一隅。推开那扇厚重雕花的玻璃门,踏入这片弥漫着昂贵布料与精致熏香的领域。顾问Emily一看到我,立刻展露出职业的完美笑容迎了上来:林小姐!您这么快就到了!她一边引我向VIP区域走去,一边微笑着低声确认,刚好沈薇小姐也刚刚到了一会儿,她……
话音未落,脚步却下意识地在我面前停顿了一下。Emily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僵,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在我和前方某个位置间飞速地、隐晦地扫了一眼,那是一种混合着错愕、尴尬和一丝本能的忧虑神情,极其微妙地一闪而过。
一种极为不祥的冰冷预感瞬间攥紧了我全身。我的目光越过Emily略显僵硬的身影,径直射向她目光曾瞥及的方向。走廊深处,更衣区那一排丝绒垂帘隔开的试衣间,其中一间的幕帘恰好被人从里面拉拢,似乎有人刚刚进入。但在帘幕即将完全合拢的那一刹那,我捕捉到了一抹流泻而出的、耀眼到刺目的象牙白光泽。
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轰击耳膜,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如同海潮。脑子一片冰冷麻木的白,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子猛地向前拽去,几乎是踉跄地冲开几步。
林小姐……
Emily试图跟上,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背景杂音,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视野变得极其狭窄,所有光线都向走廊尽头那扇试衣间的垂帘聚焦。那抹惊鸿一瞥的白色缎面依旧烙在视网膜深处,燃烧不止,吞噬了所有氧气。周围的世界——水晶吊灯柔和的光芒、香氛若有似无的味道、Emily鞋跟敲打大理石地面的笃笃声——都彻底虚化。
我只是凭借着直觉和一股灼烧的野性冲动,冲到那扇深紫色丝绒帘幕前。没有任何停顿,没有礼貌的告知,仿佛那帘幕本身就不应存在。我的手伸了出去,并非推开,而是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道,猛然将丝绒向两边扯开!
嘶啦——
沉闷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划出一道短促而锋利的破口。
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眼前的空间。
巨大的落地镜像一块冷酷的冰,毫无保留地凝固了眼前的所有景象。镜中,沈薇站在那里。
我的婚纱。
那件耗费无数心意、承载我所有未来憧憬、两天前才刚刚按我尺寸调整完成的象牙白抹胸婚纱,正无比合身地贴合在沈薇身上。鱼骨在纤细的腰身上勾勒出紧绷饱满的弧度,如同另一个主人;抹胸的领口恰好托起她的线条,手工钉珠在她颈项、锁骨处熠熠生辉,像无数只幸灾乐祸的眼睛;宽大繁复的裙摆在她脚下如层层盛开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花瓣。
沈薇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闯入,甚至没料到是我。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猛地转过身,脸上最初的惊诧在看到我的瞬间,飞速地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得意、炫耀和一丝被抓包的心虚填满。那双杏眼里,没有多少歉疚,反而像是点燃了什么灼热的挑衅。
晚晚她扬起的嘴角带着那种我无比熟悉,此刻却让我如坠冰窟的、大大咧咧的闺蜜式嗔怪,哎呀你吓死我了!正要出去给你个惊喜看看呢!她甚至没有试图解释这场景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反而像穿着自己新买的裙子般坦荡,轻盈地旋了个身,昂贵的缎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镜中的影像清晰得残忍。不止是婚纱,沈薇此刻的神态——那种满足的、顾盼生辉的样子,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在宣告着鸠占鹊巢的喜悦。
怎么样她微侧着头,像一只炫耀尾羽的孔雀,指向镜中的自己,仿佛那才是理所当然的主体。这尺寸改后效果简直了!你看这腰,这胸型,完全契合你嘛!她语调高扬,带着某种奇怪的亢奋,我专门帮你最后试一下版型!免得你穿着又不合——
那套她擅自主张、自作聪明的帮忙理论,那套总是能用我们这么好来模糊一切界限的逻辑。我看着她那张妆容精致、此刻显得分外陌生的脸,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胸腔里那团压抑太久、冰冷凝滞的东西,终于轰然炸开。
我甚至想直接抬手扇上去——撕裂这张虚伪的脸,扯碎这件不该属于她的嫁衣!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的手机,握在她那只没有指向镜子的手中,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悄然睁开。
05
屏幕的光清晰地穿透空气,直直刺入我的瞳孔。
就在沈薇还沉浸在自我展示的陶醉中,一只手下意识垂落去整理裙摆时,那部被她紧握的手机屏幕,嗡地一声,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淡白的光线在试衣间柔和的照明下异常醒目,像黑暗中突然睁开的窥视之眼。
那光线毫无遮拦地侵入我的视野。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刚跳出来的新消息预览。那几行字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只有冷冰冰的字符,像淬了毒的针尖扎进眼底:
【真好看。
比林晚好看多了。宝贝今天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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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棱角分明,带着令人作呕的谄媚热度。那个刺眼的比林晚好看多了,像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心口。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凝结成冰,又在下一个瞬间咆哮着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被染上一层猩红。
那抹猩红像血雾一样蒙住眼睛,连带着沈薇脸上那副洋洋自得、尚未褪去的满足表情,都变得扭曲而狰狞。可我的意识却诡异地穿透了这片红雾,像冰冷的手术刀,精确地、无情地切割到那张闪亮屏幕的最顶端——那里固定着唯一清晰可见的名字。两个字,一个我熟悉到能描绘每一笔、却在此刻陌生得如同来自地狱的符号:
【宋承安】
仿佛时间本身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梁柱,轰然坍塌。周遭的一切——沈薇身上那件刺眼的婚纱,她微微后仰着享受赞美、线条优美的脖颈,试衣间奢华的天鹅绒座椅,空气中浮动的昂贵沙龙香氛味——所有物质都碎裂、崩解,又在刹那间被一股无形的、来自深渊的海底漩涡猛烈吸入。
身体里所有支撑骨头都一瞬间熔化了。支撑着我冲到这里的那股灼烧的、要将一切撕碎的力气消失了,冰冷的海水从头顶灌入。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镜中映照出我此刻苍白的脸,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挤出干涩到陌生嘶哑的质问:你们……多久了
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嗓子里磨出血。
06
时间像淬火后的玻璃,又脆又硬地凝固在那间溢满虚假珠光与真实背叛的试衣间里。镜子里,我那件被沈薇占据的婚纱依旧冰冷地流淌着象牙白的光泽,她脸上那抹被猝不及防揭穿后的、夹杂着惊怒与扭曲的得意,像爬行的苔藓,牢牢吸附着惨白的底色。
我甚至没听清沈薇嘴里那串语无伦次、越来越尖利的辩解。……晚晚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就是帮他试试效果啊!你不是总抱怨他没眼光吗!他……他就想给你个惊喜!怕哪里不合适……
她的声调在拔高,每一个试图挽回的词语都带着虚弱的颤音,却掩饰不住尾音里的急促和恐慌。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去拉扯腰侧的隐形拉链,细长手指在繁复的钉珠和冰冷的鱼骨上慌乱摸索,昂贵的缎面被扯出细碎扭曲的褶皱。动作是狼狈的,眼神却像淬毒的钩子,虚虚地钩向我,里面翻滚着羞恼、一丝被抓包的恐惧,但底层竟还透着一丝顽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理所当然。
她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嗡嗡作响的劣质玻璃,刺耳地刮擦着神经末梢。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带着一种要把人心脏都震出来的力度。一下,又一下,像是擂在胸口的重锤。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宋承安】。
我指尖冰凉僵硬得像浸在隆冬的河水里,想伸手按掉那不断闪烁的名字,却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电流麻痹。沈薇也看到了屏幕上亮起的光源,声音骤然卡住,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混杂着紧张和奇异希望的亮光,死死盯着我的反应。
震动持续着。一次。两次。直到它自己不甘地平息下去。屏幕暗下去不到三秒,又固执地亮起,再次疯狂震动,那个名字不依不饶地闪现。我的手指终于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冰得几乎要粘住皮肤。不是挂断,而是近乎粗暴地用力划开接听键,将它狠狠拍在耳边——动作大得让耳廓一阵钝痛。
喂。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晚晚!你在哪里!宋承安的声音劈头砸过来,尖锐、急切,带着一种被刻意压低的喘息,像是极力想要控制语速却又绷不住,我刚才给薇薇打电话她没接!你们……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他喘了口气,语速越来越快,试图用急促的叙述盖过什么,你先别瞎想!千万别冲动!那件婚纱……薇薇就是……就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帮个小忙,我想看看上身效果给你个惊喜,又不敢直接去问你!真的!就那一次!她……
她穿我的婚纱,我打断他,声音低得像在陈述一个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没有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被冰水浸过,刚刚还在发消息跟你确认,比我好看多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宋承安,我用尽力气把名字从齿缝里吐出来,这件婚纱,从定稿、选料、反复量体到最终调整完成,你从没陪我去过一次。视线模糊地落在地面上,昂贵的丝绒地毯似乎扭曲变形了,一次都没有。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听筒里爆发出宋承安拔高的、夹杂着被戳破后恼羞成怒的急切声音:林晚!这不是重点!我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激!听我解释!你现在在哪定位发给我!我马上——
嘟…嘟…嘟…
指尖的力气像被彻底抽空,悬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脱离掌控,啪地一声,重重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屏幕朝下,那片刚刚还在疯狂闪烁、试图掌控我动向的光源,此刻只余下无声的晦暗。另一端的喧嚣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似乎都跟着那声闷响向下一沉。
那昂贵华丽的象牙白缎面礼服,那些精致到发光的钉珠刺绣,那巨大的、映照着两个可笑身影的试衣镜,还有面前沈薇那张妆容完美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甚至狰狞的脸……四周过度饱和的光鲜,都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堆压下来,蛮横地挤压着肺里本就不多的空气。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色泽变得模糊浑浊。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脚步虚浮地后退一步,小腿肚撞到了旁边一个放着高级水晶装饰的矮几边缘,一阵钻心的疼。
07
林小姐!
一个温和平稳、带着恰到好处关切的声音插入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顾问Emily不知何时已靠近我身侧一步的距离,没有贸然上前搀扶,但稳稳地伸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承托了一下我向后踉跄的手肘,同时用身体微微侧挡开了仍有些激动、目光灼灼盯住我的沈薇。
小心点,这里有些乱。Emily的声音有着奇特的熨帖感,目光平静地略过沈薇身上那件显眼的婚纱,没有露出丝毫探究或讶异,职业素养的圆融外壳隔绝了所有的私人情绪。她手上极快地塞给我一杯温水,杯壁是温热的,驱散了指尖的一点寒意。
楼上的会客室很安静,今天有新聘的许顾问在值班,处理一些客户的定制心理需求。
Emily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我能听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的力量。她的目光直视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八卦的探究,只有一种冷静的建议,林小姐,您的脸色很不好,我建议您先去那里休息片刻,情绪稳定下来再处理其他事务。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
她的身体语言形成了一道温和的屏障,明确地分隔开我和沈薇,以及那片令人窒息的狼藉。
Emily!沈薇见状立刻提高音量,试图越过Emily的阻挡,她要去哪里不行!这事还没说清楚!晚晚你——
沈小姐,Emily微微侧身,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动作却异常坚定地将沈薇挡在了自己的斜后方,林小姐需要休息片刻。您的婚纱试穿感觉如何尺寸方面或者上身效果有任何疑问,我可以帮您详细记录反馈给我们的设计师。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焦点,语气公事公办,目光落在沈薇身上的婚纱时,像在看一件普通的展示品,而非承载着破碎情感的信物。
这份刻意的疏离和公事化的冷静,像一根意外的绳索,暂时拽住了我不断下沉的灵魂。手中温水的热度透过瓷杯源源不断地传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依赖,跟在Emily身后,踏着厚软的地毯,一步步走向那个指向楼上会客室的、幽静灯光映照下的旋转楼梯。将身后那场由婚纱、背叛和虚情假意组成的荒唐闹剧暂时屏蔽。
会客室的光线被刻意调得很低。厚重的丝绒帘幕隔绝了窗外城市傍晚车流的喧嚣,只留几盏壁灯散着幽微柔和的橘色光芒。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氛气息,不似楼下那般浓郁的脂粉感。沉重的原木门在身后被Emily轻轻带上,彻底隔绝了外界。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他站在靠窗的位置,身影被微光勾勒出利落的剪影,并没有立刻看我。他似乎正看着窗外,又或许只是在等待。听到门响,才缓缓转过身。
男人很高,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马甲,里面是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袖口处露出腕表简洁的金属光泽。面容并非特别张扬的英俊,却异常清正,轮廓分明。真正攫住人目光的,是他鼻梁上那副纤薄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在昏昧光线里望过来时,像沉静的海水,深邃、平和,没有猎奇,没有怜悯,也没有任何打扰性的热情。
他没有伸出手,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极其安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我这具刚刚从风暴中心逃离的躯体能稍微平息急促的喘息。
几秒钟近乎凝固的寂静,仿佛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08
林晚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沉,质感像打磨光滑的沉香木,出奇地平稳,很抱歉,是在这种情形下,初次见面。
自我介绍省略了。寒暄也省略了。一句开场白,精准地道破了现状的狼狈和这场相遇本身的荒诞起点。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只有平直的陈述。他抬手指向会客室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墨绿色丝绒台布的圆桌对面,请坐。
我像一具被抽去所有意志的木偶,依言走到桌边,拉开沉重的扶手椅坐下。昂贵的瓷器碰撞发出轻微声响,那杯一直被我无意识紧握在手里的温水,总算找到了落脚之处。椅背的支撑感清晰传来,才让身体的僵硬和沉重感稍稍显现。
许墨绕过桌子,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轻缓。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桌下抽出一个看起来厚重扎实的黑色文件夹。文件夹被放到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嗒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平静地翻开文件夹,从里面精准地抽出一张纸,似乎早已知道它在哪一页。
那张纸,被他用两指轻轻捻着,递到我的面前,沿着墨绿色的丝绒桌面无声地滑至我搁在桌面、尚且带着微微凉意的指尖边。纸张上印着简洁清晰的医院抬头、专业表格和打印字体。
视线下意识地垂落,被纸张吸引。
表格被专业术语填满,但在下方,一个用蓝色墨水笔亲自签署的、极具辨识度的手写签名,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混沌。
——【许墨】。
而在患者姓名一栏旁,被打印设备冰冷刻下的两个字,此刻却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灼热:
——【林晚】。
签名栏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痕迹。而患者姓名栏……是我的名字。
嗡——。
大脑像被高速行驶的重卡车头正面撞击。一片空白,又瞬间被尖啸填满。血液似乎猛地向脚下涌去,手脚骤然冰凉一片,指尖触碰到的纸张边缘仿佛滚烫的烙铁。
三个月前的某段时间,连续的低烧、整夜无法入睡、莫名其妙的心悸……私人医生的建议是压力性神经衰弱,开了常规的安眠和调节药物。那段日子……正是宋承安开始频繁出差、沈薇以闺蜜帮忙的名义接管了我公寓备用钥匙、衣柜和几乎所有独处时间的时候。
那些细密的、不断累积的疲惫感,被沈薇一句哎呀你就是工作太累想太多轻易打发,被宋承安一个敷衍的电话安慰覆盖的情绪波动……
此刻,在这间静得连呼吸都显得沉重的会客室里,在这张印着我名字、签着他名字的诊断单面前,一切被强行忽略的、压抑的微澜,都轰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指尖按着那张诊断单,像按着一块烧红的铁。我抬起头,看向桌对面那双藏在金丝镜片后的眼睛。喉头发紧,挣扎着想问点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怎么会……
许墨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试图安抚的动作。只是伸出两指,将那张诊断单从我微微发抖的指尖下又轻轻抽出,搁回桌面上。然后,他的手臂越过桌面,将旁边一本摊开的巨大、硬壳的婚纱设计概念图册——正是那件象牙白主纱的效果图和立体结构分解图——毫不迟疑地推开了。
不是合上,而是推到一旁,动作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感,将那些象征着背叛源头、此刻散发着讽刺光芒的画面彻底从我眼前移除,推离了桌面的中心位置,仿佛在清理一片混乱的废墟。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平稳的、陈述事实的调子,没有起伏,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分量:
林晚小姐,你三个月前那些反复出现的焦虑、失眠、心悸、低烧,以及那段时期特别明显的情绪低落、易怒和自我怀疑——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清晰,不容闪避,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消耗,也不是你体质或者性格脆弱。
他的话语像一把解剖刀,冰冷精准。
那是一个结果,许墨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空间里却字字分明,有人在长期、系统性地汲取你的能量场,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试图把你一点一点……抽干。
09
林晚!一声愤怒的、带着压抑嘶吼的咆哮猛地穿透了窗外厚实的双层隔音玻璃窗,像一把粗糙的挫刀在神经上狠狠刮擦了一下。
我和许墨同时抬眼望去。
巨大的落地窗外,宋承安的脸清晰地压在冰冷的玻璃上,甚至压得有些变形。他焦躁地、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掌大力拍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砰、砰声。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会客室内部我的方向,嘴巴急切地开合着,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的怒吼只剩下模糊而疯狂的气声:
出……来!我们谈……谈!……林晚!你……躲……算什么!
他的出现,像一个从地狱边缘追索而来的黑色魅影,将楼下那场尚未彻底终结的撕扯,直接拽到了这间刚刚搭建起一丝脆弱壁垒的空间之外。沉重的隔音玻璃能拦住他变形的声音,却拦不住他那隔着玻璃都能灼烧过来的、混杂着掌控欲、气急败坏和一丝恐惧的凶戾目光,牢牢地钉死在我身上。心脏像是被窗外那只拍打的手掌攥住了,冰冷瞬间包裹全身,压抑的窒息感和那种熟悉得令人作呕的、被强势侵入的感觉,再次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不用看他。对面的许墨开口了。
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并未向窗外投去任何多余的一瞥,仿佛窗外那个歇斯底里拍打玻璃的男人,不过是一块扰人的背景噪点。他的目光穿透镜片,依旧专注地落在我脸上,那深邃的沉静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对抗着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的混乱气场。
在我几乎要因窗外那道目光的逼迫而仓惶移开视线的瞬间,许墨手臂抬起,指尖越过桌面上那被推开的华丽图册和那张单薄的诊断单,落在了一本厚得像砖头、封面印着深邃星空图案的大型精装图册上——《哈勃深空观测图谱》。
他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一推,那本分量感十足的图册便稳稳地滑到了我的面前,精准地停在了我的指端刚好能触碰到封面的位置。
封面是广袤无垠的宇宙深空,弥漫着亿万颗冰冷燃烧的星辰。
看看这个,许墨平静地说,镜片后的目光穿透了眼前咖啡馆的精致、窗外的混乱,甚至穿透了地球的大气层,投向无垠的远方,看第七页,猎户座星云。
他的指尖并未触碰图册,只是做出一个引导的姿态,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将人从混沌泥沼中牵引出来的平稳力量:
你现在感觉整个天穹都砸在了背上,世界四分五裂,无处容身……
他的话语没有一丝虚假的安慰,反而清晰地描绘着那种窒息的绝望,不是因为天真的塌了。
他的指尖隔空,点着那深邃广袤的星空图景:而是你此刻,正实实在在地站在你旧日世界倾塌的废墟里。
那些烟尘还在弥漫,挡住了所有星辰的光。他的目光终于从星空图册收回,落回我无法遏止微颤的手指上,这很正常。
玻璃窗外,宋承安还在无声地拍打着,表情狰狞,像一头困在无形笼中的野兽。
而在窗内冰冷厚重的玻璃屏障之内,一本巨大的、印满浩瀚星辰的图谱静静摊开在我眼前。冰冷遥远的宇宙尘埃深处,一团团瑰丽的星云正如火般绽放着永恒的、令人敬畏的光芒。
10
沈薇成为婚纱店顾问的契机,恰恰源自她那令人窒息却具有迷惑性的闺蜜能量。
从选定婚纱品牌那天开始,沈薇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似乎顺理成章的热情。晚晚!这种顶尖的定制牌子水深得很!设计图稿、面料选择、细节把控,哪一样不是学问你那么忙,哪能事事亲力亲为她挽着我的手臂,语气亲昵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交给姐妹们把关呀!我这双眼睛,帮你盯死每一个细节!
她的执行力确实惊人。设计团队第一次碰面沟通草图,设计师刚解释了一句蓬裙支撑结构,沈薇立刻接话:是要用多层硬纱叠加法国蕾丝做基底支撑对吧这样才能保证‘走动时的动态花朵绽放感’和足够的承托力!
她对专业术语的熟稔让设计师都微微侧目。后来我才知道,那阵子她熬夜狂补了十几个欧洲小众婚纱品牌的工艺纪录片。
布料遴选会上,当顾问Emily还在犹豫推荐真丝双绉还是香云纱时,沈薇已经拿起两款小样在我肩颈处比划,精准地对着灯光分析光泽流动的差异:晚晚颈线漂亮,香云纱的光泽更柔更含蓄,能把皮肤映出珍珠感,真丝双绉太跳太亮了,像广告牌。她甚至精确地报出了几款经典高定曾经使用过的面料编号。Emily忍不住赞了一句:林小姐的朋友真专业。
真正让沈薇从热心闺蜜走进顾问团队视野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某次量体后,我与Emily沟通着胸线部分的鱼骨是否需要微调,沈薇安静坐在VIP休息区刷手机。一位明显是新顾客的女士和她的顾问发生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女士指着图册上一件繁复款式,坚持要求在一件抹胸简约款上添加同等体量的钉珠和水钻。
那顾问满脸为难:王小姐,这件是极简廓形设计,强行增加大量重工珠钻会破坏线条平衡,也穿不舒适……
沈薇这时站起身,无意中走过她们身边,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争执的空气:亲爱的,她没有看那位顾问,反而径直对着那位情绪激动的王小姐微笑,别生气嘛,珠宝感不一定全靠缝上去呀。她优雅地拈起旁边果盘里一颗冰镇葡萄上的水珠,轻轻弹在阳光下展示,你看,水珠在阳光下折射,比生硬的钻石更有流动生命力。你的锁骨线条那么漂亮,定制一副拖尾式锁链肩纱,用珍珠和碎晶石做渐变镶饰,走动时像流水绕肩,她指尖虚虚划过王小姐肩颈,又点睛,又不压身。要不要跟设计师聊聊这个方案
王小姐脸上的怒容肉眼可见地消退了,眼神被这个巧妙的替代方案点亮。站在不远处的店长琳达,若有所思地看着沈薇行云流水的危机公关能力——温和、切中要害、懂得利用女性心理审美转移焦点。
几天后,琳达亲自邀约沈薇。一番长谈后,沈薇顺利拿到了那份品牌挚友兼VIP客情协调顾问的柔性合同。她的入局合情合理:晚晚你放心!我在这店里当顾问,你那件婚纱就是我的头等大事!从库房储存到清洁保养,我亲手负责,眼睛都不眨一下!咱们这关系,谁还能比我更上心她在我面前的喜悦真诚无比,用力握住我的手,以后你也不用跑那么勤,任何小修改,我一个电话跟设计师对掉,省你多少麻烦!多出来的时间咱逛街不香嘛
那份信任是温水,麻痹了所有警惕。沈薇的名字被光明正大地记录在我的VIP服务档案里,顾问身份给了她前所未有的通行权限。我的设计图、尺寸精修数据、沟通邮件记录、甚至后期清洗防护的独家配方,都在她合法的工作权限内一览无余。她成了横亘在我和店铺之间一道看似便捷、实则完全无法避开的防火墙。
11
被婚纱店正式辞退的邮件,是在一个阴沉得能拧出水的周五下午送达的。导火索清晰灼热:沈薇亲手负责保管的林晚婚纱,在最后一次清洁保养后,被发现腰线内侧被染上了一块极隐蔽却无法忽视的淡褐色污渍。技术鉴定直指外力介入导致特定油性溶剂渗染,与某种卸妆液成分惊人吻合。
更致命的是监控证据。高清镜头沉默而锐利:林晚离开后,沈薇独自留在VIP室面对那件受损婚纱,嘴角极其短暂地勾起一个无法形容的弧度,眼底没有惊慌懊恼,反而飞快掠过一丝泄愤般的快意。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任何维护部门,而是拿出手机,对准那块污渍连拍数张,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敲击——那份恶意的记录与发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铁证。
店长琳达的办公室气压低得能结冰。沈小姐,她省略了所有寒暄,直接将平板推向沈薇面前,屏幕上高清呈现着那张照片里微妙的表情和发送动作,这是两天前的监控片段,以及受损婚纱技术鉴定报告。污损形态和林晚小姐昨日来店的投诉完全吻合。判定结果是人为针对性渗染。
沈薇嘴唇翕动想否认,但照片上定格的表情和她指尖落在发送键的动作,在冷硬证据链前显得无比苍白。
同时,琳达不容置喙,又从文件夹中抽出一沓厚厚的客户反馈报告,这是三个月内你经手服务的所有VIP复核结果:七位客户明确反馈服务过程中存在异常私密追问,有强烈隐私被窥探感;两位重量级客户取消了在我店所有后续服务,理由均为‘顾问对本人社交圈的兴趣明显高于对服务本身’,她声音冰冷地宣读,另外,综合系统后台权限日志,她点开屏幕上另一份记录,上周四,即林晚小姐明确要求店铺终止你介入她婚纱事宜的第二天,你再次使用个人账号违规调阅了她的最终修改版全部尺寸数据。
琳达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切开沈薇最后一点侥幸:你将个人极端情绪带入工作核心环节,蓄意损坏客户价值高昂的定制财产,多次恶意泄露客户私密信息,公然违背核心客户明确指示——行为已完全践踏婚纱定制顾问的职业道德与服务底线。公司决定,即时解除你的劳动合同。
邮件抵达数小时后,我悄然出现在购物中心阴暗的停车场角落。巨大水泥立柱投下的阴影里,手机摄像头无声开启。远处,宋承安的SUV后备箱大敞,里面粗暴地塞满了我曾送沈薇却被她暂存在我家的各类物品——如同等待处理的垃圾。
12
宋承安你给我开门!开门!听见没有!沈薇的声音尖利高亢,失却了所有往日的甜腻或伪装的大度,只剩下被工作踢出局后无处泄愤、又被情人背叛的双重崩溃,这箱子里有我的羊绒大衣!限量版的!还有我刚买的链条包!全被你塞进来了!高跟鞋跟疯狂地敲击着地面,在空旷的车库里激起令人烦躁的回响。
宋承安那辆熟悉SUV的后备箱敞开着,里面塞满了东西,几乎要溢出来。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能看清那些被粗暴塞入的物件轮廓——那件米白色的长款羊绒大衣,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那个被塞在最上面、金属链条压住一半的白色小牛皮包包,是三个月前我们一起逛街时她惊呼着爱不释手、我当场刷卡拿下的战利品;还有颜色鲜艳的围巾,露出logo的鞋盒……甚至还有几只看起来眼熟的、塞得歪歪扭扭的收纳袋。它们不再光鲜地挂在或放在我的衣帽间、玄关、抽屉里,而是像一堆无人认领的废弃垃圾,被胡乱挤压在这狭小的汽车腹地。被主人仓惶转移,试图抹去痕迹的证据。
宋承安你他妈把话说清楚!沈薇扑上去,指甲狠命抓向宋承安想要关合后备箱盖的手臂,这些是我的!都是我的!你想干什么!你他妈趁我工作没了就落井下石!是不是林晚指使你这么干的!
宋承安脸上最后一丝虚伪的耐心彻底崩塌了。他猛地发力,粗暴地一把将整个人挂在车尾上的沈薇狠狠推搡开。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伴随着沉闷的摔落声。沈薇狼狈地跌坐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上,昂贵的丝袜瞬间被摩擦出破洞。她精心梳理的头发散落几缕粘在汗湿的颊边,那张总是妆容精致的脸此刻被愤怒、绝望和难以置信扭曲。
少他妈跟我在这儿发疯!宋承安居高临下地吼道,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变形,在这个封闭空间里炸开,滚!要不是你自己蠢!工作都搞丢了还惹一身臊!用得着我这么偷偷摸摸收拾这烂摊子!他像丢掉一块用过的抹布,指着地上的沈薇,眼底全是被拖累的厌憎:林晚要真追究起来,你跑得了吗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的东西老子今天帮你最后一次!再他妈碰我的车试试!
我握紧口袋里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汗湿的掌心。指尖在录制键边缘轻微颤抖,却按得稳稳的。屏幕幽幽亮着光,忠实地将眼前这幅最讽刺也最真实的景象捕捉下来——那个口口声声不分彼此的闺蜜,此刻声嘶力竭地捍卫着她从我这借来的财产归属权;那个准备与我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正满脸嫌恶唾骂着地上狼狈的情人。咒骂、指责、撕扯、丑陋的真相像溃烂的脓疮,在这个阴暗角落里暴露无遗。
警车闪烁的蓝红灯光是撕裂这片丑陋污浊的第一道利刃,伴随着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粗暴地切开了地下车库的昏暗和混乱。
保安带着警察迅速围拢过来,制止了那场撕扯扭打。盘问开始了。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瞬间被切割开。沈薇瘫坐在地,脸颊蹭破了点皮,发丝凌乱,捂着脸发出低低的抽泣,肩膀耸动,试图用破碎的眼泪和无助的肢体语言为自己套上受害者的外壳:警察同志……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他……他就打我……
声音颤抖,混杂着委屈。
宋承安则烦躁地扒拉着头发,脸上挂着极度不耐的表情,对着警察语速飞快地陈述,手臂大幅度地指向地上哭泣的沈薇:警官!她恶意损坏我的车辆!还企图抢我车里的私人财产!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是……就是一个神经病!追着我不放纠缠不清!我有未婚妻的!她这是诽谤加勒索!他试图用厌恶的表情和明确的未婚妻身份来划清界限。
两个声音互相切割、互相指责,争先恐后地向警察兜售着截然不同的说辞。他们的目光躲闪,偶尔瞥见对方时,那里面不再有丝毫情人间的温度或默契,只剩下赤裸裸的甩锅、算计和憎恨。警察皱着眉在本子上记录,保安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和对这场闹剧的轻蔑。
13
林小姐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沉稳感。
我猛地回头,撞进许墨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静的眼里。他身上带着外面清冷的空气味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薄呢外套,没有多余的话语,手臂自然地环过我的肩膀,带着薄茧的指尖掠过冰凉布料的同时,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包裹在我因愤怒和冷意而不自觉微微发抖的身体上。
厚重的衣料带着他身上清冽而温暖的气息,像一个瞬间铸成的温和壁垒,驱散了地下车库的阴冷。他的动作从容而自然,甚至没有多看那乱作一团、嘶吼哭叫的现场一眼。
后面的事情,交给我的律师处理。许墨的声音就在耳侧,低沉而确定,像投入浑浊水中的定海神针,他们很专业。你需要的所有证据,他目光淡淡扫过我还捏在手里、亮着屏幕的手机,都在里面了。我们走吧。
他没再看那边一眼,微抬手臂,用一个极自然却又清晰划分界限的动作,虚虚护在我的身侧,不容置疑地引导我转身,彻底离开了那片散发着谎言和污浊气息的混沌场所。
13
三个月后。城市最高峰顶,远离浮尘与喧嚣的天文台观测中心。
巨大的合金穹顶缓缓无声地向两侧旋开,像一个沉睡的巨兽张开怀抱。冰凉的、属于无遮挡宇宙空间的风,毫无阻碍地灌入这圆形高塔的顶端。亿万颗星子挣脱了城市光害的束缚,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光芒,倾泻在这片幽蓝如深海般的巨大空间里。猎户座腰带上的三星冷冽排列,M42星云那瑰丽的紫粉色尘埃气体云,如同遥远世界的巨大瞳孔,在肉眼可见的极限清晰度下,无言地、壮丽地燃烧旋转。
冰冷的钢铁观星台边缘,我仰着头,视线被那片旋涡般的星云死死吸住。那里的尘埃正在恒星的照射下激烈碰撞、翻滚、喷发着新生的光芒。三个月前的背叛、嘶吼、法庭上律师宣读证据时对面两人煞白的脸、沈薇最后怨毒的一瞥……所有尖锐的碎片记忆,在这永恒而浩大的宇宙景象前,被瞬间压缩、稀释成一片微不足道的虚无尘埃。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指节分明,掌心里躺着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石头。颜色灰白相间,边缘圆润得像被时光的手反复摩挲过,触感却带着一种来自深空的、奇异的温润。石头的表面,是无数极其细密、如同熔岩喷发后瞬间凝固又经亿万年真空打磨后形成的螺旋状纹路——那是一块被地球引力捕获,跨越难以想象的时空障碍落于此处的真实陨石碎片。
时间会骗人,许墨的声音和头顶无声旋开的星河同样平静,承诺、人心、甚至你此刻眼前看到的每一缕星光——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陨石表面那条壮观的灼烧纹路上,顺着螺旋状的轨迹轻轻滑过,也可能来自一亿年前就已熄灭的恒星遗迹。
穹顶完全打开。真实的猎户座清晰地悬在头顶,那颗闪耀着粉紫色光芒的巨大星云核心,像一只亘古永在的深邃眼眸,静静地俯视着塔顶边缘站立的渺小生命。
许墨摊开掌心,那块陨石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那些螺旋纹路像凝固的微型星云。
只有一样是真的——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金丝镜片,与头顶亿万星辰同时注视着我。穹顶之上,星尘组成的漩涡正无声地、激烈地盘旋、凝聚。
构成我们的,构成这块石头,构成整个宇宙的……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极轻,却像敲击在宇宙本身的鼓面上,都是在无数次崩毁、坍塌、寂灭后重新聚合、重生的——尘埃。
此刻存在的我们,也只是这片永恒废墟中短暂凝结的一颗星尘。
猎户座巨大星云的微光落在他脸上,在那副纤薄的金丝眼镜镜片上投下变幻流转的星芒漩涡。镜片之后,那双历经风暴却更加清晰的眼眸里,沉静地燃烧着一种超越了时间、欺骗、废墟与废墟之外广阔未知的光亮。
一种比头顶星河更真实的引力在胸腔深处无声地震颤、凝聚、成形。
没有一丝犹豫。
我倾身向前。
吻落下。印在他冰凉的金丝镜片上,印在他微微诧异的、紧闭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宇宙奥秘的眼睑之上。
薄薄的镜片瞬间被温热的唇息蒙上一层薄雾。他的身体在我倾身靠近的瞬间有极其细微的僵硬,又在唇触碰到镜片的一刹那彻底松弛下来。那双被遮掩在镜片和吻后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亿万星辰般璀璨无声地碎裂又重组。
几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的唇离开那片冰凉镜面,带着它沾染上的、属于猎户座的微凉气息。指尖轻轻抬起,滑过他干净温润的下颌线,最终落在他的掌心,触碰着那块带着陨石印记的灼热纹路。我的视线越过镜片上那层朦胧的水汽,径直望进他那双骤然深邃的眼眸深处。
是。我的声音带着宇宙真空般轻微的共振,平静,清晰,砸落在被星尘覆盖的穹顶之中。
我的废墟里新生的第一颗星。手指收紧,将他和那块来自深空的印记一同握紧。
那星尘铸成的瞳孔里,有亿万星辰倒影碎裂,旋起一整个新宇宙的温柔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