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
一声沉闷的响,像锤在破鼓上,也像狠狠撞在我心口,掐断了回忆里那片血红的混沌。
偌大的县法庭,霎时静了。
尘埃在从高窗斜刺进来的光柱里翻滚,空气粘稠得推不动半分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锐利的、沉痛的、闪躲的、甚至掺杂着几丝麻木的——齐刷刷钉在被告席上:我的前夫王建军,佝偻着腰,那张曾被我视作整个世界的黝黑面庞,此刻爬满了一种混杂着愤恨、恐惧与刻骨戾气的惨白。
旁边是我的婆婆张金凤,薄嘴唇抿得发青,枯瘦的手指死死绞着蓝布衫的衣角,指节泛出灰白。
审判长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小红控告被告人王建军、张金凤等人,涉嫌非法拘禁、强奸、故意伤害、拐卖妇女……
我坐在原告席上,紧挨着一位姓何的女警。
这个位置是她们特意安排给我的,仿佛这冰冷的木椅能隔开那过去十二年的腥风血雨。
可那排山倒海的画面——王家那座被时光啃噬得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屋子里永远散不去的霉味儿、尿骚味和苦涩的中药气;三个女儿怯生生、因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还有那个最终保下来的小儿子落地时那声细弱的啼哭——全都挤在我眼前,比这法庭的穹顶还要沉重。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撞上被告席背后的旁听区。
那里光线更暗些,影影绰绰,塞着几张面孔——同村沾亲带故的几个人,眼神浑浊,写着无声的控诉与恨意。
我的视线仓皇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睛上。
坐在角落里,像一截烧焦的枯木的,是陈雪梅。
她目光空洞,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虚空。
她的囚服裤腿似乎不大合身,滑下来一截。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就在那露出的脚踝上方,一道触目惊心的环状疤痕清晰狰狞,深褐色,皮肉扭曲着凹陷下去,像是曾经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穿了血肉,嵌进了骨头。那不是伤疤,那是一条永远不会脱落的镣铐。
何警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示意我稳住。
庭审在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却仿佛被那座遥远北方山村里永远散不去的牲口粪气味和旱厕的恶臭堵住了喉咙。
2
那年,我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心就野了,像只迫不及待想要飞出笼子的鸟。
繁重的学业和父母的絮叨让人厌倦,外面的世界闪着光。
父母逼着我在家乡找个安稳工作我不要。
我偷摸离开了那个叫云镇的小地方,一路向南,像个冒险家似的扎进了珠三角那片陌生的灯海,一头钻进了一家电子厂。
机器的轰鸣成了新的背景音,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重复打磨着我的手指尖,也磨薄了我对未来的那点新鲜劲儿。
直到遇见王建军。
他就在我旁边的工位。
那时他的眼神还很干净,干活时偶尔侧过脸对我腼腆地笑一下,露出的白牙齿在日光灯下晃眼。
他会默默地帮我搬沉重的材料箱,深夜下工后在厂区昏暗的路灯下,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捂热的油纸包着的糖糕递给我:小红,夜长,垫垫肚子。
那份小心翼翼的好,对一个从小镇出来的、没尝过多少甜头的小姑娘来说,像撒进灰扑扑生活的碎星星,亮得让人心慌意乱。
他一遍遍跟我描绘他的家乡,那个遥远北方的山村。
他说那儿山清水秀,冬天屋檐下会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夏天夜里看星星比厂区这片被烟囱染过的天清亮一百倍。
我娘最厚道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她肯定把你当亲闺女疼。等咱们回去了,我立刻办酒,风风光光接你爹妈过来看看新家!
他说这话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我信了,信得死心塌地。
爹妈的反对电话被我直接摁掉,爹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在吼:你这个死脑筋!被人卖了你还要帮着数钱呢!李小红,你立刻给我滚回来!妈的哭声夹在电波里,破碎得不成调子:红红啊……外头水深呐……
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又遥远。
王建军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身上那股汗水和机油混合的气息都让我觉得安心。我娘说了,给你宰最大那头年猪!
他的承诺带着滚烫的温度,轻易就压过了千里之外父母的悲鸣。
我像喝了迷魂汤,义无反顾地扑向他描绘的那个未来。
什么法定结婚年龄什么红纸盖公章的结婚证都抵不过真心两个字。
那是辆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我们整整摇晃了两天一夜。
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油绿稻田,慢慢变成了连绵的黄土坡。
我的心,也像这窗外景致一样,越走越凉,越走越慌。
等拖拉机停下,站在那个被土褐色山峰三面合围、沟壑纵深得像大地裂开的伤口一样的村子口时,我腿肚子有点发软。
这不是山清水秀,这分明是压在锅底的锅灰。
所谓的新家,是三间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掺杂着草梗的泥块。
屋门矮得像会撞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牲口粪便、陈旧汗臭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扑面而来,顶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院子里杵着个干瘦的老太婆——王建军的寡母张金凤。
她那双凹陷的眼睛,像两枚生锈的图钉,钉子般剜在我脸上,从头扫到脚,冷冰冰的,带着秤砣称废品般的估量。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磨刀石擦过铁器,转身就进了黑洞洞的堂屋。
王建军有些尴尬地搓着手:我娘……不爱说话。一路累狠了,歇歇就好,她人……不坏。
他那份火车上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堆起一种陌生的疲惫和隐隐的焦虑。
他拉了我一把,他的手也变得粗糙而用力,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会轻轻替我拂去肩上落花的温柔男孩。
还没等我把行李放稳,张金凤端着一盆浑浊的水哐当扔在我脚边,几片菜叶子蔫巴巴地浮在上面:去,先把灶膛捅开。
她眼里的秤砣,此刻称出来的大概是个不识抬举的赔钱货。
灶房低矮黑暗,土灶冰凉,柴火潮湿,点起来满屋子呛人的浓烟,熏得我眼泪直流。我连滚带爬地咳嗽着跑出来,迎头撞上张金凤的怒斥:笨手笨脚,连个火都点不着,白糟蹋柴禾!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糊糊,一碟子黑咸菜。
空气像冻结的水泥,连那点热气都吝啬得不冒出来。
3
屋外天色彻底黑透了,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响声,刮得窗户纸扑棱棱直抖。
第一晚睡在冰凉的土炕上,王建军挨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躲,心里懵懂地感到一丝不妥当和巨大的恐慌。
娘等着抱孙子呢,黑暗中,他声音沉闷粗嘎,喷出的气息带着劣质烟草的臭味,身体带着炕席的土腥味不由分说地压了上来。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钳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那温存体贴的壳子彻底碎了。陌生的痛楚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拼命想挣脱,黑暗中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幽幽亮着,像深山老林里饥饿的狼,贪婪,冷酷。
绝望像冰冷的水,兜头浇了我一身。
没有承诺过的结婚酒席。
没有爹妈被请来的那一天。
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关心。
我成了一头关在圈里的牲口,唯一的使命就是下崽,还必须是带把儿的崽。
王建军的暴戾如同这北方的寒冬一样,来得迅猛而彻骨。稍有不从,一个犟字刚从张金凤那张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他蒲扇大的巴掌或者随手抄起的柴火棍子、烧火钳就会劈头盖脸落下来。
花钱买来的鸡还知道下蛋呢!张金凤的唾骂比炉膛里的火星子还烫人,不下蛋的母鸡留着过年那每一拳、每一脚都像砸在我心尖上,把我少女时那个关于他的瑰丽梦境彻底砸得粉碎。
我像被钉在一个锈蚀的模具里,日复一日地砸实、变形,向着那个所谓的规矩艰难地扭曲着。
逃走的念头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夜冒出来的。
后窗对着一条陡峭的土崖,下面就是雨季过后奔腾咆哮的浑浊河水。
那天王建军被张金凤支使去了隔壁村赊猪仔,夜里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
我白天在河边洗衣时偷瞄过无数次那条河,暴雨会让它变得格外狂暴。
我蹑手蹑脚地顶开后窗那根朽坏的木栓,冰冷的雨水瞬间抽在我脸上。
土崖又陡又滑,泥巴直往鞋里灌,好几次我差点滚下去。冰冷的河水咆哮着,像张着巨口的怪兽。
我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刺骨的寒意激得我猛地一个哆嗦,汹涌的泥水瞬间呛进了我的喉咙、鼻子。
我挣扎着,凭着那点求生的本能,拼命扑腾着想摸到对岸。
不知被冲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我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段被洪水冲刷过的、相对和缓的泥滩。
牙齿磕碰着,冻得浑身都在筛糠,糊满泥浆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视线。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试图辨认方向。
远处只有黑洞洞的山影轮廓,近处一片死寂,只有隆隆水声和哗哗雨声。
就在这要命的当口,一道雪亮的车灯光柱如同巨大的探照灯,猛地撕裂了漆黑的雨幕,牢牢地罩住了我!
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心口像被那只强硬的爪子又狠狠攫住了!
几辆摩托车轰鸣着,冲进了光柱里。溅起的泥水再次糊了我一脸。
他们纷纷跳下车,领头的竟然是村东头的王根生,在镇上派出所当联防队员——说是联防队员,可在这山沟里,披上那身皮,说话就是管用,连张金凤平时看他都得赔三分笑。
建军家的!王根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黑灯瞎火跑河滩干啥你婆婆和建军都急疯了!跟我们回去!他那双眼睛在强光映照下闪着猎犬找到猎物般的光。
我的心沉到了冰窟底。完了。这两个字带着血腥味涌上喉咙。
张金凤和王建军随后也冲下了车。
张金凤二话不说,那双枯柴般的手直接掐进我湿透手臂上的皮肉里,尖声诅咒着:我打死你这个丧门星!赔钱货!还敢跑断了骨头看你再跑!那指甲几乎抠进了我的肉里。
王建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言不发,拎起旁边一根湿透的拇指粗的藤条,那东西沾了水,抽起来力道格外沉重。
雨声、咒骂声、藤条撕裂空气的爆响,以及皮肉被疯狂抽打的闷响……
痛痛得麻木了,意识里只剩下河滩上冰冷浊水的味道和泥腥气。
我最后的意识是,那强光太亮了,刺得眼睛生疼,亮得就像绝望本身。
醒来时是在那间黑洞洞的柴房里。
地上铺了点发霉的干草。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鞭痕交错肿起,衣服黏在伤口上,稍微动一下就像在撕裂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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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难受的是胃,空得痉挛,烧灼感像是要把身体掏穿。
窗棂外透进昏黄的天光,不知是第几个日夜。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条缝,一碗凉透了的浑浊稀汤被哐当一下扔在门口肮脏的地面上。接着是张金凤冰冷的声音砸进来:不认错就饿着!那声音干裂嘶哑,像粗粝的砂纸刮过木柴。
饿,饿得人眼前发黑,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喉咙干得冒烟,像塞着烧红的炭。那点求生的本能拽着我一点一点挪向门口,颤抖的手抓向那沾满灰尘污迹的碗边。
碗是凉的,带着泥土腥气。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脸埋进碗里,像条濒死的狗去舔那浑浊的液体。咸味混着土腥味。
尊严早就被抽碎了,踩进了泥里。
活下去!
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昏黑中支撑着一线微光。
时间成了最麻木的刑具。
挨打和挨饿变成了家常便饭,像这大山深处的气候一样规律而严酷。
每一次不服管教换来的都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暴打。
鞭痕叠加着紫黑,肿起的皮肤慢慢干瘪,留下丑陋的褐色疤痕,新的伤又覆在旧疤上。
起初还疼得撕心裂肺,后来竟渐渐麻木了,像是打在别人身上。
他们大概也打得厌烦了,或者觉得我体内那点野性终于被抽尽,不再时时紧盯着我了。
张金凤依然耷拉着刻薄的眼皮,王建军看我的眼神也永远是那副冰冷的模样,但我可以蹒跚着下炕,在院子里晒点陈年的谷子,也能挪到门口的石墩上坐一会儿,看鸡刨食。
后来,我甚至偶尔被允许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下河洼村里转悠一小圈。
村子很小,巴掌大点地方。
除了几户还有老人带着孩子住着,很多屋子都破败了,墙头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像废弃的鬼屋。
一些稳定下来的年轻媳妇,也渐渐能在自家门口做点针线、晒晒太阳了。
我第一次出门撞见的是后山老孙家新来的媳妇,叫小翠,瘦得风一吹就能倒。
她抬头看我时眼神惶恐得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躲进屋里。过了好久,才慢慢敢偶尔在我经过时,含糊地喊一声:婶儿……
她告诉我,村子里几乎没有女孩儿。要么不生,生下来的,也都是男娃。
都这样……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枯瘦的手指绞着自己打满补丁的衣角。
这似乎印证了我心底那个最黑暗的揣测:这里头的女人,十有八九和我一样,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弄进来的。
她们身上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怯懦和挥不去的疲惫,眼神里或是麻木,或是深深的恐惧。
但在这绝望的牢笼里,这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微光,竟也成了唯一能汲取到一丝暖意的罅隙。
然而,最深的黑暗漩涡在村子的另一头。
那是村西头高岗上的孤零零一座院子,围着两人多高的夯土墙,墙顶上插满了碎玻璃渣,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冷光。
高墙围得严严实实,两扇厚重的木门永远紧闭,门环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黑铁锁。
每当我拄着根破木棍佯装在附近山坡上挖点不值钱的野菜,总能隐约听到那紧闭的门板后面传出痛苦压抑的呻吟,是女人发出的声音,那种濒死的、被扼住喉咙般的呜咽。
有时又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嘶力竭,划破山村的死寂,转瞬又戛然而止,只剩下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像是生命在一点点被掐灭。
每当这时,跟我一起挖菜的老孙家媳妇或另外几个媳妇,总会神色一凛,慌乱地扯我的衣角:快走吧婶子……听着膈应……
她们都远远避开那个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择人而噬的瘟疫源头。
日子久了,终于从小翠和老孙家媳妇断断续续、欲言又止的闲话里,我拼凑出一个更令人窒息的故事。
那个院子住着老金头家的四个儿子。
金老大是个瘫子,整天歪在炕上。金老二有点出息,在镇上派出所当民警,算是个官面上的人物。老三老四是种地的。
而那个被折磨的女人,叫陈雪梅。
听说她是金老二网恋骗来的对象。
一个南方的城里姑娘,念过高中,傻乎乎地相信了甜言蜜语,以为找到了真命天子。千里迢迢,义无反顾奔现而来,结果一头栽进了这个连手机信号都微弱得可怜的山沟。
半年,仅仅半年,她就从那个怀揣着爱情梦想的姑娘,变成了这院墙里最绝望的囚徒。
一家四个兄弟……那女的……唉……老孙家媳妇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神里全是畏惧,生下的女娃……一个都没见着……
旁边的小翠缩得更紧了,哆嗦着嘴唇:我听说……听说她肚皮就没塌下去过……
这听说,和我自己听到的那永无休止的凄厉呻吟契合了起来,指向一个惨绝人寰的事实:陈雪梅成了这家四个兄弟共享的生育机器,被迫一次次地怀孕、生产……不为别的,只为生出男孩。
她被铁链锁着脚踝,终日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囚禁,如同饲养场里的母畜。
老孙家媳妇有一次偷偷指着那院墙顶上闪着的寒光:你听听那动静……惨得很……金二说了,啥时候他家四房人丁都齐全了——都生出儿子了,才有个停呢。
造孽啊……另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幽幽叹了一句,像是所有积压的恐惧化成了一句无力的咒怨。
而我,只能死死攥着手里那一把蔫掉的苦菜根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4
命运给了我成为陈雪梅的机会,可偏偏塞给我一份浸透骨血里的倔强。
每一次我怀上孩子,张金凤那张薄嘴刻出来的话就会在我耳边日夜聒噪:记着!生了就赶紧去茅坑!女娃片子,甭费那口粮食!
她所说的茅坑,是王家院子角落那座用石头随便垒起来的旱厕,两块摇摇晃晃的破木板架在黑黢黢的粪池上。
冬天寒风打着旋往里灌,冷得牙关打颤;夏天苍蝇如同黑雾般笼罩,能把人活活熏晕。那污浊恶臭的空气,几乎能化为实体。
阵痛来袭时,我佝偻着腰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冷汗浸透薄被。
张金凤那干瘦的身躯力气却大得惊人,硬是能把我从炕上往下拖,尖声咒骂着:还装赶紧去厕房!给我蹲好了生!等着给你铺金銮殿呢
每一次挣扎,换来的都是王建军冰冷的眼神和他毫不犹豫的一脚猛踹。
那疼痛叠加在生产的撕裂痛楚上,像要把身体彻底撕碎。
头胎!丫头片子!扔!快给我扔下去!当第一个孩子脱离我身体,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后,张金凤的嘶喊如同跗骨之蛆。
我瘫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浑身脱力,却死死抱住怀里那一小团温热。
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但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王建军铁青着脸,弯下腰,大手直接要掰我的胳膊。他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像在撬动一块生锈的铁板。
我抱着孩子,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挣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拿头撞、用牙齿胡乱撕咬,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那小小的生命被我护在身下,温热柔弱,微弱的心跳隔着薄薄一层血肉撞击着我的胸口。
王建军的拳头和脚最后都落在我头上、背上、腰上,闷响一声声。可我感觉不到痛了,嘴里全是甜腥味。
我只知道,只要还剩一口气,这团温热的血肉,就不能被丢进那深不见底的污秽里!
也许是我拼死的疯魔状镇住了他,也许是他觉得打死我也得再生,浪费了这工具,他终于停了手,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晦气的疯婆子!拂袖而去。
张金凤在一旁骂骂咧咧,但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死守,代价是我的身体留下了难愈的病痛,每次弯腰久了腰就像断了一样。
但我的大女儿活了下来。
命运仿佛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连着三个,我都经历了同样的炼狱:被拖去那个恶臭肮脏的方寸之地生产;分娩的剧痛;张金凤扔下去的厉声命令;王建军凶残的暴力;我和初生婴儿的绝境挣扎……
倔强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每一次,我都靠着这融入骨血的狠劲护住了怀里啼哭的女儿。
三丫头落地时,张金凤的脸黑得像锅底,连骂都懒得骂了。
王建军更是暴躁,指着我鼻子的手都在抖:三个赔钱货!你还有脸活着!没用的母狗!
直到第四个婴儿——那个带着王建军期盼了几年的把儿降生了。
小儿子落地后那声哭嚎似乎格外雄壮。
王建军踹开门时,脸上难得地带了一丝僵硬的、不确定的欣喜。
他甚至破天荒地把那裹在破布里的男婴小心翼翼抱了过去,凑到油灯下,哆嗦着手指掀开襁褓的一角,对着那个部位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张金凤更是像换了个人,布满沟壑的脸上挤出极其罕见的笑容,声音柔和了些许:祖宗保佑!这回算你长点用!
她甚至破例没再提那个肮脏的茅厕,默许我在炕上生产后躺着休息了好几天。
我躺在冰冷的炕席上,看着那对母子围着那个哭闹不止的男婴忙乱而满足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死寂。
对这个带来待遇提升的儿子,我竟生不出一丝欣喜,只觉得荒谬而悲凉。
真正让我心头发烫、重新萌动起一丝活气的,反而是我那三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儿。
大女儿已经怯生生地学会迈着小步子给弟弟打热水;二丫头总是蹲在炕角,像只警惕的小猫守在我身边,用脏兮兮的小手偷偷替我揉那些经常疼的位置;连路都走不太稳的三丫头,也会笨拙地把省下来的半块冷掉的黑面馒头塞给我。
是她们微弱却真实的存在,像几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进我麻木僵死的心里,把那点快要熄灭的火苗重新挑拨了起来。
5
就在小儿子出生快一年,长了些份量,家里破天荒地弥漫着一股微弱的、虚假的安宁时,这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
那温度来得又急又猛,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发青。起初,张金凤照例用她的土法对付——灌下味道刺鼻的黑苦药汁,又是拿沾了冷水的粗布一遍遍猛擦孩子身体。
到了后半夜,孩子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变成又尖又细的哭嚎,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着。
张金凤脸色才真正变了。
她伸出手,用指头扒开孩子的眼皮看看浑浊的眼珠,又侧耳贴在孩子剧烈起伏的小胸脯上。
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寒风刮得窗纸簌簌响。
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不行!这是恶风入肺了!得去镇上卫生所!快!抱着跟我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平时没有的恐慌和急切。
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早已枯槁的心脏里炸开,炸出一片白茫茫的血气!
王建军不在家,傍晚被村长喊去商量开春修路摊人头钱的事了。此刻家里只有张金凤、我、和几个睡得懵懂的女儿。
我二话不说,从炕上弹起来,用家里唯一一床厚点但散发腐味的旧被子裹紧小儿子滚烫发软的身体。
整个过程快得连我自己都诧异。
穿上这个!张金凤把她那件厚得梆硬的深蓝色棉袄甩给我,包严实点!别冻死了根苗!她自己也手忙脚乱地裹上头巾,把家里的钱塞进贴身口袋——显然,她对这唯一的男孙金贵得很。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盆泼洒开的浓墨。
寒风打着旋,刮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刀,发出呜呜的怪啸。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硬梆梆的田埂小路上,每一步都硌得脚跟生疼。
怀里的小儿子被厚厚的破被子包裹着,沉甸甸的,如同一块烧红的炭。
他的呼吸声很细、很快,间隔着令人心焦的哭噎。这重量勒在我胳膊上,是我奔跑唯一的动力。
张金凤的喘息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像拉破的风箱,呼哧呼哧,带着痰鸣,她那双在院子里行动迅疾的小脚在坑洼的夜路上显然吃了苦头,嘴里不停地咒骂着石头、寒风和这不争气的孩子。
我们终于爬上了村西边那段最陡峭的山梁,翻过梁子就是连通县里的大路。
远处终于能看到一点微弱得像萤火虫似的灯光——那是县道上偶尔驶过车辆的象征。
就在这最要紧的关头,怀里的小儿子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小身子猛地向上弓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里面装了个烧红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哨音,每一次呼出的气都滚烫。整张脸憋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小小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
娘啊!要……要不行了……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冲着离我有十来米远的张金凤嘶喊,声音因过度惊骇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在冷飕飕的黑夜里异常瘆人。
张金凤啊地怪叫一声,踉跄着扑过来,借着惨淡月光看清孙子那张已经扭曲发青的脸,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僵在那里。
她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充满了野兽般的恐慌,那是对她唯一命根子行将断绝的极致恐惧。她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嗬嗬声,枯枝般的手猛地伸向孩子,却又颤抖着不敢触碰。
快!快!去前面村里借牛车!快点啊!我几乎是咆哮着对她吼,再晚就真没了!快点去叫人!救孩子!
对!对!牛车……你……你就在这等!抱着他暖着!不许乱动!张金凤语无伦次地吩咐着,那浑浊的眼神死死剜了我一眼,带着最后一分不甘的警告,随即转身,佝偻的身影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跌跌撞撞却极其快速地朝着最近一处隐约有灯光的窝棚村子奔去。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迅速远去。
时机到了!
我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怀里的儿子似乎耗尽力气,剧烈咳嗽和喘息渐弱,但身体仍然滚烫得吓人,抽搐也微弱下来,这反而更令人心胆俱裂。
不再犹豫!
我一把撕下身上那件梆硬沉重的蓝色大棉袄——那是张金凤盯紧我的符号!狠狠把它连同里面裹着的、装着全家现钱和口粮证的破布包裹一起,丢进梁子下那个深不见底的野沟!
山风呼啸着,卷起碎屑。
顾不上沟有多深,顾不上崖有多陡!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怀里这滚烫而沉重的负担抱得更稳。身体猛地向旁边斜倾下去!
山坡被风化岩石和枯败荒草覆盖,异常陡峭湿滑。
我只记得自己像个笨拙的木桶一样滚落下去,岩石撞击着身体的每一块骨头,枯硬的荆棘拉扯着我的头发和皮肤,留下无数细碎尖锐的疼痛,怀里的孩子被我死死护在胸口,他的哭声被颠簸得断断续续。
冰冷的泥水混着碎叶石子灌进我的裤腿、脖颈。
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直到整个身体狠狠撞在下面沟壑里一团盘错的刺藤丛上,才终于止住滚势。
浑身上下被擦刮得火辣辣地疼,骨头像是全部散了架。
缓了几秒钟,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喘息,也顾不上回头张望那黑暗的梁子顶上。
我抱着孩子,朝着大路上那偶尔闪过的微弱车灯光源方向,跌跌撞撞地猛冲!
黑暗的沟壑里,湿滑、布满荆棘的石块绊得我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
好几次,我一头栽倒,膝盖狠狠地磕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痛钻心。
可每一次倒地,我都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弹起,双手用尽全力把怀里那个包裹得严实的小身体举高、护住。
冰冷刺骨的泥水渗过破旧棉裤,混合着腿上传来的温热濡湿感——不知是泥水还是磕破渗出的血。肺在燃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冷气的刺痛。
终于,冰冷的泥巴路被一层粗糙坚实的柏油路面取代。
我冲到了县道边缘。远远地,两道明亮得如同怪兽眼睛的光柱从山坳拐弯处扫射过来,带着引擎的轰鸣逼近!
一辆沾满泥土和煤灰的长途货车!
它像是突然闯入地狱出口的救赎方舟!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我像从沼泽里爬出的恶鬼,用尽全身力气,扑到道路中央!
刺眼的灯光瞬间将我吞没,巨大车轮碾轧路面的巨响和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几乎同时在我耳边炸开!
巨大的车身在我眼前剧烈地晃动、停顿。车子在距离我不足两米的距离猛地刹停!车灯把我枯槁狼狈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细长。
驾驶室门被愤怒地踹开,一个满面络腮胡的司机探出头,破口大骂:找死啊!瞎……后面的脏话被他吞了回去。
车灯清晰地照亮了我——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枯草烂叶、脸上布着深深浅浅新旧伤痕、嘴唇冻得乌紫、眼神空洞又燃烧着疯狂的年轻女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被破被子裹着、气息微弱抽搐的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师傅……救命……去县医院……救孩子……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司机脸上愤怒的红晕迅速褪去,被一种惊愕的沉默取代。他看了看我怀里微微蠕动的破被子,又看了看我脸上在强光下更显狰狞的疤痕,嘴唇动了动,最终只狠狠吐出两个字:上车!
引擎重新嘶吼起来。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高的驾驶舱,将孩子死死搂在怀里。
驾驶室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烟味和机油味,混浊温暖。
车轮再次碾压路面,县城的方向终于在前方展露熹微的晨光。
6
何警递给我一瓶温热的矿泉水。瓶子握在手里,热度透过冰冷的塑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我喝了一小口,水浸润着干裂的喉咙,像细针轻轻拨动紧绷的神经。
……经过医院抢救,李小红和她的儿子被成功救治,何警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帮我将思绪拉回法庭的此刻,随后,我院根据李小红所提供线索以及身上长期、反复形成的陈旧性伤痕照片、医院出具的伤情鉴定报告,加上后期对被拐卖地点‘下河洼村’深入侦察后获取的多项旁证,正式批捕相关嫌疑人。
我抬起头,目光在被告席和旁听席之间来回逡巡。
旁听席角落里的陈雪梅动了动,佝偻的脊背微微挺直了一丝,那双一直盯着虚空的空洞眼睛里,此刻似乎聚焦了,牢牢地、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我身上。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抽动,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千钧重物压在心上,里面有凝固成石块的悲伤,有被风烛残年都吹不散的恨意,甚至……似乎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尘埃里开出的感激
我的心猛地一揪,几乎喘不上气。
她眼神里那最后一丝微光,让法庭中央审判长威严的声音再度响彻殿堂时,才将我的神魂硬生生拽了回来。
……被告人金二(化名),身为国家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知法犯法,组织、参与非法拘禁、强奸及收买被拐卖妇女等犯罪活动……犯罪情节极其恶劣……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条之一、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二百三十八条……决定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金二,那个穿着制服在镇上横着走、掌控着小山村法度的伪民警,此刻那张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脸上只剩下纸一般的灰败。
他一直挺直的腰背终于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如同泄气般的浊音。
他身旁的金老大、金老三、金老四,像一群被霜打蔫的茄子,脸上写满绝望的麻木和认命的茫然。
接着是我熟悉的那两个人名被宣读:
……被告人王建军,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收买被拐卖妇女……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被告人张金凤,非法拘禁、故意伤害……鉴于其年事已高,且有积极参与指认他人犯罪情节,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锤子落下。
旁听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是王建军的姐姐和村里沾亲带故的人,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尖锐的哭骂声直冲高远的法庭穹顶:我的亲娘诶!这可让我们全家怎么活啊!天杀的啊!还有没有王法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李家那个该剐千刀的毒妇!都是她害的!
法警迅速上前制止。
推搡中,我看到我的父母猛地从旁听席后排冲了过来!
父亲花白的头发在激愤的推搡中微微抖动着,布满皱纹的脸因激动而涨红,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没有去抓别人,而是像一堵移动的山墙,猛地横挡在我和那片冲着我来的哭骂声浪之间!他肩膀宽阔,死死护住我。
母亲,那位曾为我远嫁肝肠寸断、哭瞎了眼睛的老妇人,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挥舞着颤抖的双臂,声音拔高到一种嘶哑的尖利:走开!都走开!谁敢动我闺女!我老婆子今天跟他拼命!她那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最近一个哭骂者的脸上。
人潮被法警强力驱散,法庭的喧嚣渐渐平息成一片嗡嗡的低语。
我紧紧依偎在父母身边——父亲宽厚的肩膀、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那粗糙的、微凉的触感,是我在漫长黑暗里无数次梦见却不敢奢望的温度。
十二年,整整一轮岁月的消磨,几乎抽干了父亲脸上所有的精气神,只留下一道道刻着沧桑的深壑皱纹。
母亲的背比以前更佝偻了,像一株被风雨吹弯的老树。
可就是这苍老的、用尽全力挡住风雨的怀抱,带着遥远而熟悉的家的气息,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我苦苦支撑的堤坝。
泪水如同决堤般滚落,滚烫地烫伤了我的脸颊。
我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小孩,死死地抱住母亲单薄的、颤栗的身躯,喉咙里溢出含糊不清、破碎不堪的呜咽。
闪光灯在不远处闪烁,有记者涌了过来,举着话筒,表情激动:
李女士!请您谈谈重获自由、沉冤昭雪的感受!
听说你们村里还有多名被拐妇女没有站出来,是真的吗
李女士,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
乱哄哄的声音劈头盖脸涌过来。
父亲脸色更加沉凝,手臂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更深地护在身后,低沉却坚决地说:对不起,请让让!我闺女今天已经够受的了!啥也不说!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干枯的手指捏得我骨头生疼,像怕我再被谁从她指间夺走。她浑浊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不断地重复着:回家,红红,咱们回家……不说了……啥也别说了……回家就好……
我们踉跄着挤出那道狭窄的侧门。
身后那道厚重的大门隔绝了法庭的喧嚣。
冬日下午微弱无力的阳光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泛着一层淡薄灰白的光晕。远处街道上的车流声隐隐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刚刚被驱散的王家那几个亲戚还没走,远远地聚在马路牙子对面,几道怨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钉子,隔着距离死死钉在我身上。
父亲感受到我身体不由自主的僵直和颤抖。他没有回头,只是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更加用力,几乎是以一种支撑的、半搀半抱的姿态,带着我大步走向停在法院门口那辆沾满泥点的、他们千里迢迢开来的老旧面包车。
车身布满旅途的风尘。
母亲哆嗦着手打开了后门。就在我弯腰准备钻进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向法庭那扇巨大的玻璃门。
一个身影被两个穿着制服的女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正缓缓地从那扇象征着黑暗深渊的大门里挪出来。
是陈雪梅。
她还穿着那身灰蓝色的、不合体的囚服。
阳光惨白,清晰地勾勒出她枯槁如柴的身形轮廓。
她的步子异常缓慢、虚浮,脚尖几乎拖在地上,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极其艰涩沉重。寒风卷起一点地上的碎屑和尘沙。
也许是风的撕扯,也许是迈步的牵拉,那宽大的、灰扑扑的囚服裤腿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又滑下来了一截。
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
在惨淡稀薄的光线下,她裸露出来的脚踝上方,不是完整光滑的皮肤。
那道深褐色、皮肉凹陷扭曲、宛如被时间永久蚀刻在骨头上的环形疤痕,狰狞可怖地暴露在空气里。
像一件在漫长岁月里由痛苦自己打造、又用血肉去层层包裹,最终和身体熔铸成一体、永世无法摘卸的残酷镣铐。
我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心底有个地方,像是被那凝固的疤痕永久地烫伤了。
我深深地弯下腰,钻进那充满灰尘和汽油味的狭小车厢。
父亲沉默地启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老旧的面包车颤抖着,缓缓汇入眼前这片冰冷而又喧嚣、属于自由世界的车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