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年孟秋,暴雨如注。青石板路被砸出万千墨色坑洼,绣坊二楼的窗棂在风里吱呀作响,烛火将墙面上那具纸嫁衣的影子扯成扭曲的蝶形——靛青色裙裾爬满银线绣制的缠枝莲,每片花瓣都泛着诡异的水光,红盖头垂落处,纸人眼窝竟沁出两滴油状液体,在烛火下折射出暗红光泽。
死丫头!张家的聘礼都快堆成山了,你这嫁衣再绣不完,当心我撕了你的手!嫂子尖利的咒骂声穿透楼板,混着雨幕里若有若无的锁呐声,像生锈的铁钉扎进苏妄耳骨。她攥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颤,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纸嫁衣的袖口,竟顺着绢纸纹理晕开,宛如新绽的红梅。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抚过纸人袖口,指尖触到一片温热——那不是烛火的温度,而是类似活人肌肤的暖意。苏妄猛地缩回手,却见纸嫁衣的红盖头无风自动,露出半张纸糊的脸庞:唇色艳得像凝固的血,眉峰高挑处竟蹙着一抹活人般的愁绪。更骇人的是,纸人眼角的油状液体正缓缓向下蔓延,在雪白的纸面上划出两道深褐痕迹,分明是血泪!
砰砰砰!木门被拍得山响,门环撞击声里夹杂着丫鬟尖细的嗓音:苏绣娘,我家夫人的嫁衣该交割了,莫要误了吉时!
苏妄隔着门缝往外窥视,雨幕深处立着顶八抬纸轿,轿前两盏白纸灯笼泛着幽绿磷光,轿夫们皆是纸扎而成,青面獠牙的脸上糊着油彩,眼眶里嵌着两枚黑纽扣。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轿帘掀开处,十几个纸扎丫鬟垂首侍立,手里托着的描金绣盒正不断渗出血色,在青石板上积成蜿蜒的细流。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坚硬的胸膛,一股混着硝烟与檀木的气息将她裹住。怕什么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像淬了冰的玉石,却让她莫名安定。抬眼是张刀削斧劈般的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军装领口溅着泥点,肩章上的金线在雨夜里若隐若现,眉眼间的杀伐气几乎要凝成实质,顾砚承。他自报家门时,外头的纸人突然发出齐刷刷的尖啸,轿帘轰然坠地——里头端坐着的纸新娘,竟生着与她如出一辙的面容!
顾砚承突然扣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襦裙传来,军靴碾过门槛时溅起半尺高的水花:从今日起,你是大帅府的人。他说这话时,那些纸扎人竟齐齐后退三步,纸糊的膝盖发出咯吱声响,仿佛惧怕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气。苏妄嗅到他颈间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混着雨腥与淡淡的血腥,竟成了这荒诞夜里唯一的真实触感。她没看见,顾砚承垂在身侧的手,虎口处有道新结的伤疤,正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与纸轿渗下的血色悄然交融。
第一章
大帅府的纸影幢幢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门环上的铜狮衔环折射出冷光。顾砚承走在前方,军装笔挺如松,腰间勃朗宁手枪随步伐轻晃,靴跟叩击青石板的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古老的节拍。跨进二门时,苏妄猛地攥住他的衣角——月洞门的阴影里,十二盏长明灯一字排开,灯下垂手立着十几个纸扎丫鬟,白惨惨的面孔在幽光下泛着青灰,眼窝处的黑纽扣正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转动。那些纸人的手指关节处糊着层层叠叠的金箔,在灯笼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莫怕。顾砚承偏过头,雨丝打湿他额前碎发,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暗处亮得惊人,声音比方才柔和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些东西伤不了你。他说话时,袖口露出半截小臂,上面缠着渗血的绷带,昨夜在祠堂与纸人缠斗的伤口尚未愈合。
行至西厢房时,苏妄听见细碎的沙沙声,似有人在深夜飞针走线。推窗的瞬间,月光如银练倾泻而入,紫檀木绣绷上躺着半幅鸳鸯戏水图,素白绢布上的金线尚未完工,而那枚银质绣针竟悬在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下穿梭,针尖闪过的冷光在绢布上划出细密的针脚——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绣绷旁的青瓷笔洗里,浸着的几根绣花针竟在水中自行旋转,水面泛起诡异的涟漪。
大帅!黑影突然从抄手游廊尽头闪出,是顾砚承的副官沈辞,他额角沁着冷汗,军帽檐上的雨水不断滴落,祠堂里的...又动了。沈辞的袖口沾着几片碎纸,那是昨夜试图烧毁纸人时被反噬留下的痕迹,每片碎纸上都印着细小的血纹。
顾砚承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喉结滚动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苏妄的裙角,军装上的铜纽扣在月光下泛着冷芒:去东厢房歇着,不许踏出房门半步。说罢大步流星离去,背影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苏妄一人站在窗前,听着远处祠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吱呀声,像无数纸人在同时开合关节。她注意到顾砚承走得比平日略有些不稳,昨夜为保护她而被纸人抓伤的小腿,此刻正渗出鲜血,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淡红的脚印。
她到底没能听他的话。后半夜,那诡异的刺绣声愈发清晰,像蚕虫啃食桑叶般钻进耳膜。苏妄抱着薄被摸到西厢房,指尖刚触到雕花门板,里头突然传来嗒的轻响——是绣针落地的声音。推开门的刹那,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绣绷上的银针正以匪夷所思的轨迹穿梭,素白绢布上渐渐浮现一行血字,每个笔画都像活物般扭曲蠕动:还我嫁衣。而在绣绷下方的青砖缝里,竟密密麻麻插着数十枚锈迹斑斑的银针,每枚针上都缠着一缕黑发,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谁在那里她颤声问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话音未落,窗棂突然咔嗒轻响,一个纸扎丫鬟从阴影里飘出,她身上的桃红襦裙沾满泥污,手里捧着的描金绣盒还在不断滴着水,水渍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图案。那丫鬟的裙摆处绣着半朵残败的缠枝莲,正是苏妄绣坊里那件纸嫁衣的同款纹样。
苏妄失声后退,后腰却撞上一片温热坚实。熟悉的檀香味裹住她,顾砚承的声音从头顶砸下,带着未散的寒意:我怎么吩咐你的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她微微发颤的指尖渐渐安定。苏妄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掐进他手腕,留下几道弯月形红痕,而顾砚承竟似毫无察觉,只是盯着绣绷上的血字,眉峰拧成锐利的川字:看来,它们等不及要索命了。他说话时,袖口的绷带又渗出了新的血,滴落在苏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她莫名心悸。
第二章
回魂夜的血咒
雨势渐密,大帅府的青瓦在黎明前泛着铁青色冷光。苏妄缩在西洋软床上,听着窗外风雨呼啸,总觉得窗棂缝隙会突然探出半张纸糊的脸。床头的西洋座钟指向丑时三刻,钟摆的滴答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神经上。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冰凉的指尖贴上脸颊,带着纸灰与腐朽的气息,猛地睁眼——正对上纸新娘惨白的面孔:红盖头滑落肩头,露出与自己分毫不差的五官,唇瓣开合间溢出咯咯笑声,声带处的竹篾发出咔嗒轻响:妹妹,该你嫁了...纸新娘的发间插着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残缺的缠枝莲,正是苏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啊!苏妄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胸口剧烈起伏。她慌乱中伸手去开灯,却触到一片冰凉的纸——床头竟放着半幅未绣完的鸳鸯图,正是西厢房绣绷上的那幅,而在绢布角落,用鲜血绣着一行小字:子时三刻,祠堂拜堂。
黑暗中,隔壁顾砚承的房门突然传来响动,她抱着枕头跌跌撞撞冲出去,正撞见他披衣而立,墨色睡袍松松垮垮挂在肩头,发梢还滴着水,却依然带着迫人的气场: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在看到她手中的血绣绢布时瞬间冷硬。
苏妄怔怔点头,却在看到他眼下青黑时心头一紧。顾砚承却突然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雪松与檀木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去我房里睡。说罢不容拒绝地将人推进内室,自己则拽过紫檀木椅坐在床前,手肘支在膝盖上,指间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睡吧,我守着。苏妄注意到他放在椅把上的手,指节处有新的淤青,显然是昨夜在祠堂与纸人搏斗时留下的。
后半夜倒真没再梦见纸新娘,可寅时三刻,祠堂方向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声,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无数纸人同时撕裂喉咙,在雨夜里听着格外瘆人。哭声中还夹杂着锁呐声,正是苏妄在绣坊外听到的那支送嫁曲,只是曲调更加诡异,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指甲刮过竹板。顾砚承瞬间惊醒,拽着苏妄就往祠堂跑,路过九曲回廊时,苏妄瞥见廊柱后闪过无数纸人影子,白花花的面孔在灯笼下泛着青,眼窝处的黑纽扣随着他们的动作齐刷刷转动。那些纸人的手中都拿着不同的绣具,银针在灯笼光下闪着寒芒。
祠堂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摇曳的烛光。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悬挂的顾氏先祖画像,而画像下方,十几具纸扎人围着中央的纸嫁衣,竟在举行某种诡异的仪式——最前头的纸新郎穿着军阀礼服,胸前挂着与顾砚承同款的勋章,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用红纸剪成的脸,眉眼轮廓竟与顾砚承分毫不差!纸新郎的胸口别着一朵血色纸花,花瓣上写着顾砚承的生辰八字。
苏妄尖叫出声,却被顾砚承死死捂住嘴,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呼吸急促地喷在她耳畔:别出声,不想死就闭嘴。话音刚落,那纸新郎竟离地三寸,朝他们飘来,纸糊的手爪泛着青黑,直直抓向顾砚承咽喉——
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夜空,顾砚承抽出手枪,子弹精准洞穿纸新郎的头颅。纸糊的碎片纷飞间,苏妄却看见暗红的血液从纸人颈间涌出,在地面积成小滩,血水里竟隐约浮现出大帅府的族徽图案。更骇人的是,那些飞溅的纸灰落在顾砚承身上,竟瞬间化作细小的血点,渗入他的皮肤。顾砚承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拽着她转身就跑,直到冲进书房,才背靠雕花书柜滑坐在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濡湿了鬓角碎发:它们...在用我的血养咒...他撩起衣袖,只见手臂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细密的红线,像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正是纸嫁衣上的缠枝莲纹样。
第三章
前世缘劫录
苏妄是在旧祠堂的暗格里发现那卷画轴的。那日顾砚承发着高热,军医束手无策,沈辞副官守在房外,她借口寻找陈年药材,摸到了祠堂东墙。暗格藏在供奉镇宅之宝的神龛之后,积满了蛛网与灰尘,画轴用陈旧的云锦包裹,展开后是幅工笔重彩——画中女子身着月白襦裙,坐在绣绷前捻针,眉眼间的温婉与苏妄如出一辙,而她身侧的青年将军身披银甲,手握长剑,侧脸轮廓竟与顾砚承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画的角落题着小字:宣统三年,廷之赠清颜,愿此生共绣山河。
这是...她的指尖刚触到画中女子的衣袖,突然天旋地转,耳边响起嘈杂的喊杀声,再睁眼时,自己竟身着大红嫁衣,站在雕花拔步床前,盖头下的新郎声音熟悉得让她心悸:妄儿,等我打退皖系军阀,便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是顾砚承的声音!苏妄猛地掀开盖头,只见青年将军一身笔挺军装,胸前的勋章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可就在他转身欲行时,后颈突然爆出一团血花——不知何处射来的冷枪,正中要害。他直直栽倒在她怀里,鲜血染红了她的大红嫁衣,温热的液体顺着嫁衣上的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她手背上凝成血珠:妄儿...别怕...祠堂暗格...有解咒...他的手指指向祠堂方向,却在触到她脸颊时骤然垂落。
苏妄!苏妄!
急促的呼唤将她拽回现实,顾砚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却强撑着笑意:找到什么了他的手背上缠着新的绷带,显然是高热时挣扎所致,绷带边缘渗出的血,在雪白的纱布上晕开红梅般的图案。
苏妄将画轴递给他,顾砚承的手指触到画纸时猛地一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这是我曾祖父,顾廷之,和他的未婚妻,苏清颜。他顿了顿,指尖抚过画中女子的绣绷,她是江南第一绣娘,被曾祖父的政敌掳走,活活制成纸新娘,下了血咒——顾氏子孙,每代都要献祭一位苏姓女子,方能保家族兴旺。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雨后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深深的疲惫,我父亲就是因为不愿献祭,在我十岁那年暴毙,母亲也随之殉情,临终前让我无论如何要破了这诅咒。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的雨声却越来越大,敲在窗棂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苏妄突然想起绣坊里那具纸嫁衣——原来她自幼习得的苏绣针法,竟是源自百年前的自己。那些会动的纸人、会写血字的绣绷,全是苏清颜的执念所化,而顾砚承的家族,早已和这恶毒的诅咒缠成了死结。她注意到顾砚承放在窗台上的手,无名指上有个淡淡的环形疤痕,像是常年戴着婚戒留下的,而那枚戒指,此刻正躺在祠堂的供桌上,与纸新郎的手紧紧相握。
那你呢苏妄轻声问,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你从战场回来,是为了...献祭我吗
顾砚承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他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我要破咒。他一字一顿地说,清颜姑姑的灵位告诉我,解咒之法藏在血绣嫁衣里,而你...他突然停顿,喉结滚动,你是苏家最后血脉,也是解开诅咒的关键。他转身从书架深处取出一个檀木盒,里面躺着半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与画中女子发簪同款的缠枝莲,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她说见到苏家女子,便把这个给她。当苏妄的指尖触到玉佩时,两半玉佩竟发出微光,合二为一,露出玉佩背面刻着的八个小字:以血为引,以情破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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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绣破咒篇
绣坊的窗棂重新糊上了桑皮纸,苏妄坐在紫檀木大案前,指尖捏着浸过公鸡血和自己指尖血的银绣针——顾砚承说,需以苏家血脉之血为引,绣出解咒的凤凰于飞图。案头摆着从祠堂暗格取出的咒文拓本,泛黄的宣纸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篆,每绣一针,她都觉得有寒气顺着指尖蔓延,像无数细针扎进血脉。绣绷旁的青瓷碗里盛着混合了顾砚承血液的绣线,那些丝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每一次穿针引线,都让她心脏莫名抽痛。
累了就歇会儿。顾砚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碗红枣莲子羹,蒸汽氤氲了他的眉眼,让那身煞气减了几分。他将白瓷碗放在案头,掌心覆上她握针的手,我来。他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是为了缓解她绣针时的刺痛,而他自己手臂上的缠枝莲血纹,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隐隐发烫。
苏妄摇头,看着绢布上渐渐成型的凤凰尾羽,血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你说,百年前的苏清颜,是不是也像我这样,等着嫁给顾廷之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顾砚承握着她手的动作猛地一顿。
顾砚承没说话,只是抽过她手中的绣针,动作利落地刺入绢布,针脚比她的更显凌厉。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雪,簌簌落在青瓦上,给大帅府覆上一层素白。他突然放下绣针,从怀中取出半枚羊脂玉镯,镯身上刻着缠枝莲纹,与她腕间那半枚严丝合缝:这是曾祖父留给清颜姑姑的聘礼,当年他战死沙场,没能亲手为她戴上。当两枚玉镯合二为一时,镯身突然发出微光,映出百年前顾廷之写给苏清颜的情书残片:待我卸甲,为你绾发,共绣余生。
苏妄看着两枚玉镯合二为一,突然想起前世梦境里那滩染红嫁衣的血。顾砚承将玉镯套在她腕上,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心头一暖。就在这时,西厢房的窗棂突然剧烈震动,无数纸人脸贴在窗纸上,黑纽扣的眼睛在雪夜里闪着幽光。为首的纸新娘手里举着一张血书,上面写着:三日后子时,以血祭咒。
三日后,血绣嫁衣终于完工。凤凰于飞的图案在绢布上栩栩如生,每根羽毛都像是要振翅飞出,而在凤凰眼睛处,镶嵌着顾砚承和苏妄的指尖血凝成的血珠。顾砚承带着她闯进祠堂时,那些纸扎人竟自发让开道路,白惨惨的面孔在长明灯下透着诡异的恭顺。供桌上的旧纸嫁衣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无数怨灵面孔,而最中央的苏清颜虚影,正缓缓凝聚成形,她身上的纸嫁衣裂开无数缝隙,露出底下染血的真丝嫁衣,嫁衣上的缠枝莲纹,竟与顾砚承手臂上的血纹完全重合。
还我嫁衣...还我新郎...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百年怨怼,顾砚承突然单膝跪地,将那对合二为一的玉镯高举过头顶:清颜姑姑,当年顾廷之负了你,今日我顾砚承替他还债!他说话时,手臂上的血纹剧烈发烫,几乎要灼穿皮肤。
苏清颜的虚影剧烈颤抖,看向苏妄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情绪。苏妄深吸一口气,将血绣嫁衣抛向火焰:这是我为你绣的新嫁衣,愿你从此脱离苦海,得偿所愿。当血绣凤凰触碰到火焰的刹那,整个祠堂突然剧烈震动,供桌上的牌位纷纷坠落,而苏清颜的虚影却渐渐变得透明,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顾砚承,最终却化作点点星光,融入血绣嫁衣。
就在此时,祠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暗格应声而开,里面躺着一具穿着真丝嫁衣的白骨,正是苏清颜的遗骸,她手中紧紧攥着半枚玉佩,与顾砚承手中的半枚完美契合。顾砚承猛地将苏妄拽进怀里,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唇瓣带着战火与硝烟的气息,却异常温柔:妄儿,都结束了。他手臂上的血纹渐渐消退,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宛如新生的缠枝莲。
第五章
劫后余生
雪停了,晨光透过窗棂洒进祠堂,照在顾氏先祖的画像上。苏妄站在廊下,看着顾砚承指挥士兵清理纸灰,他军装上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侧脸的轮廓比初见时柔和许多。沈辞副官抱着最后一箱纸灰走过,箱底露出一角血绣绢布,那是破咒时不慎遗落的,上面的凤凰尾羽仍在微微发亮。
在想什么顾砚承走到她身后,披风随动作扬起,将她裹进温暖的怀抱。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香,是为了治疗破咒时留下的创伤。
苏妄转身,指尖抚过他肩章上的金线:在想,原来霸道如你,也会说软话。她腕上的玉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顾砚承手上的疤痕相互映照。
顾砚承低笑出声,扣住她的腰往怀里带,鼻尖蹭过她的发顶:我的软话,只说给你听。他低头吻她,唇瓣触到她眉心时,她突然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后怕——破咒那晚,他其实早已做好献祭自己的准备,是她的血绣嫁衣和那句得偿所愿,意外唤醒了苏清颜的善念。
三日后,大帅府张灯结彩,竟是顾砚承要娶亲的喜帖。苏妄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穿着真正大红嫁衣的自己,嫁衣上的缠枝莲纹是她亲手所绣,每一针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顾砚承推门而入,身着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朵鲜红的玫瑰,那是他特意让人从南方运来的,花语是劫后重生的爱。
真美。他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妄儿,以后换我为你掌灯,你只负责安心绣画。他说话时,无名指上多了枚素圈戒指,与她腕上的玉镯相得益彰。
拜堂时,沈辞副官红着眼眶递上信物,那是从祠堂暗格里找到的顾廷之的佩剑,剑柄上刻着清颜二字。当苏妄的指尖触到剑柄时,剑身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仿佛在为这跨越百年的缘分喝彩。
洞房花烛夜,顾砚承小心翼翼地为她卸下凤冠,看着她鬓边的银簪,正是苏清颜发间那支。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绣坊外。他突然开口,指尖抚过她耳垂的痣,你蹲在地上捡钱的样子,像极了我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原来他早在回国前,就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有个女子在雨中哭泣,而他总会伸手为她撑伞。
苏妄抬头看他,烛火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不再有杀伐气,只有化不开的柔情。那你梦里,我们有没有好好在一起
顾砚承低头吻她,温柔而缠绵,仿佛要将百年的遗憾都弥补回来:梦里没有,但现在有了。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铺着鸳鸯锦被的拔步床,妄儿,往后余生,换我护着你。
窗外,一轮满月升上中天,大帅府的青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无人注意到,祠堂角落的蛛网里,挂着半片泛着微光的纸灰,上面的缠枝莲纹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祝福。而远在江南的苏式绣坊里,一位老绣娘看着手中突然发光的绣谱,老泪纵横——那是失传百年的苏家血绣秘术,此刻终于重见天日。
终章
缠魂丝续
三年后,北伐战争胜利,顾砚承卸甲归田,在城南建了座绣坊,取名妄言阁。苏妄坐在窗前刺绣,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绢布上,她正在绣一幅《山河锦绣图》,针脚间融入了顾砚承带回的战地黄花粉末,让每一朵花看起来都像在风中摇曳。
在绣什么顾砚承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手里拿着刚从街上买的糖画,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他现在常穿长衫,袖口总绣着缠枝莲纹,那是苏妄亲手为他绣的,说是要把好运都缝进衣料里。
绣我们的故事。苏妄转身,将糖画咬下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你看,这是你当年闯进绣坊的样子,凶巴巴的。她指着绢布角落的小人,穿着笔挺军装,眉眼间的煞气跃然纸上。
顾砚承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那现在呢
现在啊...苏妄歪头看他,眼里映着他的影子,现在是会给我买糖画的顾郎。她放下绣绷,从匣子里取出半枚玉佩,正是当年破咒时找到的那枚,你说,清颜姑姑和廷之将军,现在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
顾砚承接过玉佩,与自己那半枚合在一起,玉佩突然发出微光,映出百年前顾廷之写给苏清颜的最后一封信:若有来生,不做将军,只做绣郎,为你描眉绾发,共赏四季花开。他将玉佩挂在苏妄颈间,指尖划过她腕上的玉镯: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
这时,隔壁传来孩童的笑声,是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顾念安,正被沈辞副官举在肩头玩耍。念安手里抓着个纸扎的小轿子,那是苏妄用破咒时剩下的边角料做的,奇怪的是,无论念安怎么撕扯,那纸轿都完好无损,反而越玩越亮。
少帅,夫人,该用午饭了。厨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如今的大帅府早已改建成了四合院,褪去了往日的肃杀,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顾砚承牵着苏妄下楼,阳光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玉镯和戒指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饭桌上,顾砚承给苏妄夹了块她最爱的糖醋排骨,却被她笑着拍开:你自己多吃点,看你最近又瘦了。她知道他最近在忙城南的孤儿院,想让更多像她当年一样的孩子有个家。
饭后,苏妄去哄念安午睡,顾砚承则坐在廊下看兵书,只是如今的兵书旁多了本《苏绣秘传》,是苏妄送他的,扉页上写着:赠吾夫砚承,愿此后只绣风月,不绣刀兵。他指尖划过书页,想起破咒那晚,苏清颜的虚影在消失前对他说的话:诅咒因爱而生,亦因爱而破,往后顾氏子孙,需以爱为盾,方可百年平安。
夕阳西下时,苏妄抱着念安出来,孩子手里依旧抓着那只纸轿。顾砚承放下书,伸手接过儿子,念安咯咯笑着,将纸轿戴在他头上,惹得苏妄一阵轻笑。
你看他,顽皮得很。苏妄靠在顾砚承肩上,看着天边的晚霞,以后可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整天打打杀杀。
顾砚承低头看她,眼里满是温柔:不会了,有你在,我只想守着你们,过安稳日子。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儿子的脸颊,念安,以后要保护好娘亲,知道吗
念安似懂非懂地晃了晃手里的纸轿,纸轿突然发出微弱的金光,轿帘掀开处,隐约可见两个小人影依偎在一起,正是顾廷之和苏清颜的模样,他们对着顾砚承和苏妄微微一笑,便化作点点星光,融入晚霞之中。
苏妄看着那片星光,眼里泛起泪光。顾砚承将她和儿子一起拥入怀中,轻声道:别哭,他们这是在祝福我们。
晚风吹过,绣坊里的绣绷轻轻晃动,上面的《山河锦绣图》又多了几缕金线,那是苏妄用他们一家三口的发丝捻成的线,象征着这跨越百年的缘分,终于在爱与救赎中,织成了最美丽的图景。而那缠魂的丝线,从此不再是诅咒的枷锁,而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充满了温暖与希望的,爱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