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皇登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新帝登基当天,收到密折:
七日后敌军破城。
皇叔拍着他肩膀,笑容慈祥:
别急,你只需当七天亡国之君。
他方知,自己竟是皇叔精心准备的替罪羊。
赵弈含笑应下。
转身,烧光国库典籍。
释放所有宫人。
殿下!这是亡国根基啊!
老太监痛心疾首。
他轻笑:
亡国不,我在焚毁一个旧世界的锁链。
最后一日。
他独自登上宫墙。
脚下,是欢呼新帝的百姓。
>身后,是欲杀他祭旗的皇叔。**
火光冲天而起时,
赵弈展开那卷《万方图志》。
盛世,用得着。
登基日·太和殿
万岁——!
宫殿台阶下面,所有官员都低着头跪着。震耳的万岁喊声像大浪一样,一波比一波高。这声音撞在太和殿高高的天花板上,嗡嗡响,震得人耳朵疼。
新皇帝赵弈坐在冰冷的紫檀木龙椅上。椅子背上有九条龙,代表最高的权力。但现在却硌得他背疼。
又厚又重的皇帝衣服一层层压在他身上。皇冠上垂下的珠子轻轻晃动,让他看不清东西,也挡住了下面那些又害怕又巴结的脸。
空气里,龙涎香的味道很浓。还混着宫殿深处一股旧东西的味道。这是权力中心积攒了很久的味道,又奢侈又腐朽。
赵弈轻轻动了下发麻的腿。眼睛无意中扫过光亮的地砖。
就在他左脚前面不远的地方,两块地砖中间有条小缝。一根细细的、几乎透明的野草,怯生生地冒出了一点绿芽。在这个装满权力和威严的大殿里,这一点点活的东西,很不合适,又特别显眼。
太监总管又尖又高的声音响起来。很长的登基仪式终于到了最重要的时候——传国玉玺。
两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王爷,发抖地捧着一个很重的金盘子。盘子里就是代表老天爷给的、江山永远不变的玉玺。
玉的颜色很温和。上面龙形的把手在烛光和天光照着下,流动着暗暗的红色,好像吸了千年的血。
赵弈看着玉玺底下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这八个字,装过太多皇帝的野心和噩梦。他手指有点抖,慢慢伸向那块又凉又重的玉。
就在他手指快要碰到玉玺边角的时候,一股又贵又好闻的沉水香混着铁锈的味道过来了。是皇叔赵崇。
赵崇个子很高,就算弯着点腰,也让人有压力。他脸上带着刚刚好的长辈笑容,伸手扶住赵弈的手腕。看着很温和,实际上很用力。
他的另一只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滑出一卷明黄色的密折。很熟练地塞进赵弈敞开的龙袍袖子里。滑滑的绸缎和密折的冰凉感觉,像毒蛇缠上了手腕。
陛下,赵崇压低声音,热乎乎的气息吹过赵弈耳朵,登基是大喜事,千万别太累。一些小事,我已经替您办好了。
他在赵弈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安慰,也像是警告。先接玉玺,别的事别急。陛下……就安心等七天吧。
赵崇的手掌又大又有力。那两下轻拍差点把赵弈袖子里的密折震掉。
赵弈脸上还是新皇帝该有的那种有点害羞又严肃的样子。还对皇叔点了点头。但是宽大的龙袍下面,他的手指紧紧掐着密折,指关节都发白了。
玉玺终于重重地落在他手里。冰凉刺骨,重得像有几千斤,好像托着整个快要倒下的王朝。
司礼太监又高又尖的声音喊起来。官员们又跪下了。万岁的喊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赵弈双手高高举起玉玺,看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皇冠上的珠子剧烈晃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跪着的人影、闪亮的官帽、金闪闪的柱子房梁,全都成了晃动的色块。
只有袖子里密折的感觉特别清楚。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在皮肤和心里。
麻烦的仪式总算结束了。意思一下的登基宴会也在假装的喜庆里很快散了。
赵弈被很多人围着,穿过一道道又深又暗的宫廊,去乾元殿。带路的灯笼在深秋的风里一闪一闪。把红宫墙上神兽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歪,像躲在黑暗里的妖怪。
空气里飘着烂叶子和新油漆的刺鼻味道。
乾元殿的门重重关上了。挡住了外面那些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关心目光。
殿里面空得吓人。几盏落地宫灯发出昏黄的光。把赵弈一个人的影子投在冰凉的地砖上,显得很孤单可怜。
那些新挂上去的明黄帘子和屏风,在昏暗中显得便宜又匆忙。
吵闹和目光都被挡在外面。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赵弈很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响。
他每次吸气都带着灰土味。每次呼气都像在吐出绝望。
他背靠着冰冷的殿门,身体有点发抖。
他用力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慢慢把手伸进袖子。
手指碰到了又凉又硬的纸卷。他把密折抽了出来。
明黄色的绸缎封皮。鲜红的靖安王崇印章像干了的血。他盯着印章看了一会儿。抖着手解开了金线。
绸缎卷轴滑开。没有啰嗦的话,直接看到几行写得很有力、透着冰冷残酷的字:
十万北狄精锐骑兵,已经攻破龙峪关。前锋离京城,七百里。一路上的州府都投降了,守军也跑了。城防图泄露了,里面有内应。京城里兵少,粮食不够,军心也散了。城破的日子,就在七天后,癸酉日,午时三刻。
每个字都像带着冰的刀子,扎进眼睛、扎进脑子。赵弈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那些字还是清清楚楚,散发着死气。
七百里…七天…癸酉日午时三刻…
一股冷气一下子从脚底冲到头顶。全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
他感觉不到龙袍的重量,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温度。只剩下像魂被抽走一样的麻木。
袖子里密折的冰凉,被纸上的字放大了无数倍,变成无数冰锥。刺穿了他刚登基时那一点点高兴。
皇叔的话在他耳朵里炸开:陛下……就安心等七天吧。
安心等七天原来是这样!
一股又热又腥的东西涌上喉咙。赵弈死死咬住下嘴唇。嘴里满是血味。
他猛地抬头,看向殿顶歪扭的彩画。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在他胸口翻腾。
他,赵弈,这个刚坐上龙椅、玉玺都没焐热的新皇帝,根本不是老天爷选的!只是一只被精心挑出来、送上祭坛的羊。一个要背亡国骂名的替罪羊!
说得真好!‘就安心等七天’!赵弈喉咙里发出压着的怪声,像哭又像笑。他死死抓着密折。指关节咔咔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心里翻腾的情绪。
再抬起眼睛时,眼里的惊涛骇浪变成了像死水一样的平静。但最深处却烧着疯狂的光。
他慢慢松开手。把密折仔细卷好,系上金线。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服里。
冰凉的感觉紧贴着胸口,像一块秤砣。
来人。赵弈开口。声音意外地很稳,但透着冻死人的冷气。
殿门无声地滑开。小太监小顺子几乎是滚进来的,扑通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子,声音都变了:奴…奴婢小顺子,叩…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
起来。赵弈打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朕问你,皇宫里面十二个库房现在谁管特别是…放书放档案的那个库
看着小顺子身上赶工做出来、针脚歪歪扭扭的太监衣服,赵弈心里冷笑。这所谓的新朝气象,太可笑了!
小顺子一愣,害怕里带点茫然。他哆嗦着抬头,偷看赵弈,结结巴巴回答:回…回陛下,管库房的总管…前天…突然得病…死了…现在…现在是副管事刘公公临时管着。放书的库…是…是陈老公公在管…他…他管了几十年了…
突然得病死了赵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行。叫刘公公、陈公公,马上来见朕。
停了一下,又说,还有,叫禁卫军副统领,李振。
是…是!小顺子像得了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像泡在冰水里一样长。殿里的蜡烛偶尔爆出火花,在死寂中特别吓人。
赵弈背着手站在大殿中间。影子被宫灯拉长,孤单得像一把快要拔出来的剑。
殿门又开了。
刘公公穿着崭新的总管衣服,脸色油滑,眼神又害怕又巴结,先进来。他后面跟着驼背的陈公公。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袍子,脸上皱纹很深。浑浊的眼睛看着地,布满老茧的手一看就是常年摸旧书的。
两人战战兢兢跪下行礼。
接着,穿着黑甲、腰挂长刀的李振大步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步子很稳,盔甲片咔咔响。方脸有棱有角,眼神像老鹰一样锐利。单腿跪地抱拳:禁卫军副统领李振,参见陛下!
目光带着审视和怀疑,飞快地扫过赵弈。
赵弈的目光慢慢扫过三个人。最后停在李振身上。他没叫任何人起来。
无形的压力让刘公公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统领,赵弈声音不高但很清楚,朕命令你打开所有皇宫库房的门。把里面所有的金银钱财、粮食、绸缎珠宝,全都清点、记好账。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冷,然后……全部烧掉。你,能办到吗
死寂的大殿好像响起了一声听不见的炸雷!
烧…烧掉!刘公公猛地抬头,失声尖叫。脸一下子白得像纸,整个人瘫软下去。陛下…陛下!不行啊!绝对不行!那是…那是国家的根本!是…他话都说不清了,牙齿咯咯打颤。
陈公公身体猛地一抖。浑浊的老眼爆发出不敢相信的惊恐和痛苦。他干枯的手死死抓住破旧的袍子,指关节发白。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抽气声。死死盯着赵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李振身体一动没动,脸上肌肉绷紧。他眼里先是震惊,然后变成了冷酷的审视。他死死盯着赵弈,没有失态。
他声音低沉地问:陛下!我的职责是守卫皇宫,听命令办事。但是烧掉国库,动摇国家的根本,这是要毁掉江山的事!我大胆问一句,陛下,这个命令……是什么意思
赵弈平静地迎着李振灼人的目光。没管刘公公的失态和陈公公的绝望。声音稳得近乎残忍:什么意思朕在问你,办得到,还是办不到
李振胸口剧烈起伏。眼里震惊、困惑、挣扎翻腾。过了一会儿,眼里的风暴平息了,变成了死寂一样的幽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沉重:我……遵旨!
行。赵弈语气平淡。目光扫过瘫软的刘公公,落在陈公公身上。
陈公公,赵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温和,但更吓人,放书放档案的库,朕要你亲自去。库里面所有的书、图、档案、文书……
他盯着陈公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张纸都不留。
一张纸…都不留……陈公公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浑浊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冰凉的地砖上。他干瘦的身体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赵弈就不再看他了。好像那个人的无声悲痛一点也不重要。他转向刘公公。刘公公刚艰难站起来,还很害怕。
赵弈看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一下子就把刘公公心里最后一点希望戳破了。
刘公公,赵弈说,你现在管着内库。李统领清点东西、烧东西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记好账本。
他声音突然变得像冰一样冷:要是少了一点点东西,或者有人偷偷藏起来……
赵弈盯着刘公公:我就只找你。
是!是!奴婢一定照办!奴婢不敢!绝对不敢偷懒!刘公公全身一抖,扑通又跪在地上。他不停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现在他只剩下害怕了。
去吧。赵弈挥挥手,动作很干脆。他语气非常坚决:现在就办。
李振猛地抱拳,盔甲哗啦一响。然后他立刻站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显得很沉重,像要去死一样。
刘公公手脚并用地跟在他后面,走得很不稳。
只有陈老公公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像一尊丢了魂的木像。他停了一会儿。
然后,他开始像老太监那样,喘气很急但没声音。这时,两个听到声音的小太监跑进来。他们几乎是架着他,把他拖出了乾元殿。
殿门又关上了。外面的一切都被挡住了。
赵弈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殿里的蜡烛好像暗了一点。把他孤单的影子投在很大的地砖上,拉得很长,显得更孤单了。
他慢慢抬起手。手指轻轻摸到衣服里面一个又硬又凉的东西——就是那卷密折。隔着衣服,那冰凉的感觉像直接烫在他心上。
根基他小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气。但在空荡荡、死一样安静的大殿里,却特别清楚。这个根基……早就被虫子吃空了。
他闭上眼睛。眼前好像已经看到了烧得很大的火。那火,会把一个时代最后剩下的、烂掉的东西都烧光。
第二章承恩殿焚书
乾元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吞噬。
刘公公压抑的呜咽,李振甲胄的铿锵,瞬间消失。
殿内,只剩下赵弈一人。
还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
巨大的宫灯将他瘦长的影子,死死钉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像一张拓印下来的,孤单而绝望的剪影。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寒意穿透厚重的龙袍,直刺脊骨。
衣襟内,那卷密折紧贴着心口。
如同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源源不断散发着死气。
癸酉日午时三刻……
七天七夜的倒计时,已然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
殿门吱呀一声,小心地裂开一道缝隙。
小太监顺子惨白惊恐的脸探了进来。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陛…陛下…李统领那边…刘公公…还有陈老公公…都…都去了内库那边…奴婢…奴婢看见…看见…
他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瞪大的双眼。
赵弈未动,亦未回头。
平淡的声音划破死寂:
看见什么了
火…好多好多的火把…还有…还有禁军搬出来的…全是…全是书!堆得…堆得像山一样高!
小顺子终于喊了出来,身体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嗯。
赵弈只应了一声,毫无波澜。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张惊骇的脸。
传旨:
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宫中所有人,无论品阶,无论当值与否,即刻前往承天门外广场集结。
违令者,杀。
啊
小顺子彻底懵了,呆滞地望着新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所有人承天门外
赵弈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焦急。
只有一片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立刻。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容置疑的寒气,瞬间笼罩了小太监。
是…是!
小顺子猛地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惊慌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仓惶远去。
赵弈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已飘来一丝极淡的焦糊味。
他迈开步子,走向殿中巨大的紫檀御案。
案上空空如也。
唯有一方沉重的龙形玉镇纸,压着几张空白的明黄御笺。
权力的象征,亦是此刻的空洞。
他未坐,只是立于案前。
指尖拂过冰凉的镇纸龙鳞。
目光投向殿外浓稠如墨的夜色。
投向那黑暗深处,即将燃起冲天烈焰的地方。
内库区,承恩殿前广场。
昔日的帝国智识与财富宝库,此刻已化作疯狂与绝望的熔炉。
广场中央。
无数珍本孤籍、地方志乘、户部账册、工部图谱,乃至皇家玉牒……
被禁卫军士兵如搬运柴禾般,粗暴地从一座座库房内抬出。
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
竹简、绢帛、麻纸、宣纸……
不同朝代,不同载体的记录,被胡乱混杂。
垒起一座座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尘埃气味的、摇摇欲坠的纸山!
跳跃的火光下,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如同无数只惊恐的眼,无声地注视着这末日景象。
数处火堆已被点燃。
并非篝火,而是浇透了火油、刻意为之的火场!
干燥的纸张与朽木,瞬间被贪婪的火焰吞噬。
爆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是竹简的哀嚎,是书脊的断裂。
浓黑的烟柱翻滚着、扭曲着,直冲灰暗的夜空。
像一条条濒死的巨大黑龙,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星光。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墨迹焚毁的怪异焦臭与油脂燃烧的恶息,令人窒息。
不——不能烧啊!停下!快停下!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骤然撕裂火焰的咆哮与甲胄的碰撞!
是陈老公公!
他不知何时挣脱了搀扶的小太监,如同一头濒死的疯兽,踉跄扑向最近的一处火堆!
枯柴般的手不顾一切地探向跃动的火舌,试图抓住一本正在卷曲、焦黑、化为飞灰的厚重州志!
火焰燎焦了他花白的鬓发和破旧的袍袖,发出皮肉炙烤的滋滋声。
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老眼中,只剩下那即将湮灭的字迹,那被烈焰吞噬的、他守护了一生的魂魄!
那是青州三百年的根脉啊!是…是无数代人的心血!是根!是根呐——!
嘶吼带着血沫,在浓烟中破碎而绝望。他竟想用身体,用残命去扑灭那焚书的烈焰!
老公公!
一旁的禁军士兵慌忙伸手欲拦。
就在士兵的手即将触及其肩的刹那!
陈老公公猛地转头!
火光映照下,那双血红的眼睛,迸射出一种极致痛苦却又极致清醒、令人心悸的光芒!
他不再看火堆,不再看化为灰烬的书册。
而是死死地、穿透浓烟与混乱,钉在承恩殿高阶之上——
那个唯一静止的身影,身着龙袍的赵弈!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悲悯与诘问!
陛下——!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穿金裂石般的嘶吼。
声音如同锈铁刮过枯骨:
你烧的不是书!
你烧的是人心!
是这王朝最后一点……能让人活下去的念想啊——!
吼声未落!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陈老公公猛地调转方向!
不再扑火!
而是凝聚残躯所有的力量,如离弦之箭,狠狠撞向旁边——
一根支撑库房屋檐、需两人合抱的雕龙白石巨柱!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火焰仍在噼啪燃烧,浓烟依旧翻滚升腾。
但广场上所有动作,瞬间僵滞!
粘稠、暗红的血液,如同泼墨,在冰冷威严的龙纹白石柱上,怵目惊心地炸开!
陈老公公佝偻的身躯软软滑落。
在柱底瘫成一团刺眼的暗红。
花白的头颅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额骨碎裂,血肉模糊。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圆睁。
死死地、空洞地,望向高阶之上,望向赵弈的方向。
那目光,仿佛将死前最后一刻的痛苦与控诉,永远冻结。
整个广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火焰贪婪的吞噬声与浓烟翻滚的呜咽,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禁军士兵都停下了动作,呆若木鸡地望着那染血的巨柱和柱下的躯体,脸上写满震骇与茫然。
连一直强作镇定的李振,此刻也死死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捏得发白!
他刚毅的脸上肌肉抽搐,锐利的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高阶之上——
那个年轻的、身着崭新龙袍的皇帝。
赵弈立于承恩殿高高的阶陛之上。
脚下是焚书的烈焰与翻滚的黑烟。
远处,是那根骤然被染上刺目猩红的雕龙石柱。
陈老公公那声撕心裂肺的诘问——烧的不是书!是人心!——仿佛仍在浓烟弥漫的广场上回荡。
狂风卷着灼热的浓烟、灰烬与浓烈的血腥味,扑上高阶。
吹动他沉重的龙袍下摆。
也吹动了他眼前晃动的十二旒冕珠。
玉珠相击,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泠泠声响。
遮蔽了视线,将阶下广场那惨烈的一幕切割得模糊、扭曲。
然而。
赵弈的身躯挺立如标枪,插在这毁灭的风暴中心。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不震惊,不哀伤,不恐惧。
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
一种将灵魂深处所有惊涛骇浪都彻底冰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浓烟在他身后翻腾如墨,火光在他脚下狂舞如妖,将他孤绝的身影衬得如同自地狱归来的修罗。
唯有那双隐藏在晃动的旒珠之后的眼睛,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渊。
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似乎闪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微芒。
旋即,又沉入无边的冰冷与漠然。
继续。
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爆裂与浓烟的呜咽。
如同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广场上死寂的冰面。
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僵立者的耳中。
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起伏。
平静得仿佛刚才那惨烈的一幕从未发生。
仿佛那根染血的巨柱和柱下的尸骸,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李振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那两个字狠狠刺穿!
他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再次死死钉在赵弈的脸上!
仿佛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下,寻找到哪怕一丝裂缝。
然而。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统领…
旁边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兵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根染血的柱子。
执行命令!
李振猛地一声暴吼,如惊雷炸响!
瞬间压下了士兵的迟疑与恐惧!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如岩石,眼神却锐利得足以刺穿一切迷惘!
他不再看赵弈,亦不再看那根柱子。
锵啷一声,猛地拔出腰间佩刀!
雪亮的刀身在冲天火光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刀尖,直指那堆积如山的书册!
烧!
吼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在广场上空炸开!
抗命者,杀无赦!
士兵们被统领决绝的姿态与刀锋的寒光所震慑。
短暂的凝滞被打破。
士兵们麻木地、带着一种被驱赶的恐惧,再次动作起来。
一捆捆、一箱箱的典籍被更粗暴地投入熊熊烈焰。
火焰得到了新的滋养,发出更为欢腾、更为贪婪的咆哮,猛地窜起数丈之高!
将整个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地狱!
浓烟更加猛烈地翻滚升腾。
裹挟着纸张、绢帛、墨迹……以及……那刚刚渗入石柱龙纹缝隙的、新鲜血液被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
彻底弥漫开来。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心口。
烈焰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那些麻木搬书士兵的面容。
他们不再看那根柱子。
不再看陈老公公的尸身——两个老太监正颤抖着、无声地试图将那具单薄染血的躯体拖离这焚书的火场。
士兵们只是低着头。
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仿佛自己也化作了这毁灭巨轮上的一枚齿轮。
李振持刀立于火堆之畔。
黑甲映照着熊熊火光。
宛如浴血的战神,又似地狱的监工。
他不再望向高阶。
目光死死锁定那越烧越旺、越堆越高的烈焰与浓烟。
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与灵魂都灌注其中,催促这场焚尽一切的盛宴加速落幕。
唯有他紧握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的手。
和他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弓弦的下颌线条。
泄露着内心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巨浪。
赵弈依旧伫立在最高的阶陛。
纹丝不动。
眼前的旒珠剧烈晃动,撞击声细碎不绝。
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下方是疯狂吞噬着千年积淀的冲天业火;远处是火光下龙纹被鲜血染得狰狞刺目的石柱;更远的承天门方向,隐隐传来混乱的、如同受惊蜂群般的嘈杂人声——那是被强令驱赶至此的宫人,在巨大的恐慌与不安中聚集。
浓烟滚滚,带着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
抬起了右手。
宽大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指尖,轻轻触碰到衣襟之内。
那隔着锦缎依旧冰冷坚硬、紧贴心跳的存在——
亡国的密折。
熊熊烈焰,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跳动、倒映。
如同两簇永不熄灭的幽冥鬼火。
第三章朕会过的很好
承天门外广场。
这里本该是举行大朝会、显示皇家威严的地方。现在,却充满了惊慌和混乱。几千个宫人挤满了整个广场。有白头发的老婆婆,也有刚进宫、脸还很嫩的小太监。他们脸上全是迷惑、害怕和不敢相信。整个广场很不安,像压紧的雷声。远处内库方向冒起很大的黑烟,像一条快死的黑龙,告诉大家出大事了。大家小声说话,声音嗡嗡响,让人心烦。
陛下…陛下要干什么
内库…内库那边烧起来了!好大的火!
陈老公公…听说陈老公公撞死了!
老天爷啊!这…这是要变天了吗
我们…我们会怎样
害怕像病一样传开。胆小的宫女开始哭,身体抖个不停。老太监们脸色像死人,眼睛里是末日来了的绝望。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害怕地看着承天门城楼,等着新皇帝来,等着决定他们的命运。
沉重的承天门,在大家害怕的目光中,慢慢打开了。没有仪仗队,没有护卫,只有一个孤单的人影,穿着很重的皇帝衣服,一步步走上城楼。他身后的天空有火光和浓烟,让他看起来有点模糊,但给人很大的压力。他帽子前的珠子晃动着,遮住了脸,只留下一个冰冷模糊的影子。
广场一下子安静了。所有的小声说话、哭声、疑问,都被这无声的压力压住了。几千双眼睛,带着最深的害怕和迷惑,死死盯着城楼上那个人。
赵弈站在城墙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他的目光穿过帽子的珠帘,冰冷、锐利,像要看穿一切。时间像停了,只有远处火烧的噼啪声和烟往上滚的声音,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的鼓点。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楚,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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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这一停,让下面几千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再是宫里的奴隶。
安静被巨大的吵闹声打破了!迷惑!吃惊!狂喜!不敢相信!各种情绪在人群里炸开!
不再是奴隶
陛下说什么
我…我没听错放…放我们走
吵闹声像海啸一样冲过来!
安静——!
城楼下,禁军副统领李振一声大吼!士兵们用长矛使劲跺地,发出整齐沉重的响声,像打雷!广场又安静了。但这次安静里,是无数双突然有了希望、又觉得不真实的眼睛!
赵弈冰冷的声音,像救命的话:
现在起,你们都是自由人。走或留,自己选。
想回家的,拿着身份牌子,现在出宫,没人拦你。
没地方去的,可以暂时留在宫里,等……
他又停了一下,看着下面那些晕乎乎的脸。
等城破之后,自己离开。
城…城破!
这两个字像冰水,一下子浇灭了刚有的希望!巨大的害怕又抓住了所有人!刚有的高兴变成了更深的绝望!自由在国要亡的时候多可笑!多残酷!
陛下!城…城要破了
北狄…北狄打来了吗
我们…我们还能去哪啊
哭声和绝望的喊叫,又响起来,更惨了。
李统领。
赵弈的声音穿过混乱。
我在!
打开内库的钱库、珍宝库。
把里面所有的金子、银子、铜钱、绸缎、珠宝,全都搬到这里来。
李振的身体猛地一僵!刚烧完书的害怕还在,又听到这个更奇怪的命令!他猛地抬头,看着城楼上模糊的人影,眼睛里全是巨大的震惊和不明白。烧书已经是大罪,现在居然要把国库的宝贝…分给宫人!
陛下!
他的声音哑了,不敢相信。
照做。
声音冷得像铁,没得商量。
……是!
李振用力一咬牙,抱拳领命,转身走了。脚步重得像踩在烧红的铁上。新皇帝的每个命令都疯狂又坚决,他只能做。
沉重的宫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财富!一箱箱很重的木头箱子被士兵抬出来。箱盖打开——哗——!广场上一下子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火把和远处火光照着,箱子里的东西闪着让人头晕的光!
黄澄澄的金块堆成山!
白花花的银锭像大海!
一串串的铜钱像青黑色的蛇!
发亮的蜀锦、苏缎、云锦!
像星星一样闪光的珍珠、玛瑙、猫眼石、各种宝石!
这是国家几百年攒下的钱!是能打仗、养军队的巨款!现在被粗暴地倒在地上,堆成几座让人发疯的小山!火光照着,金银珠宝的光混在一起,把广场照得像神话里的宝库!也把下面几千张吓呆了、又被欲望点着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贪心像野火一样烧起来!一下子赶走了害怕和绝望!无数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宝贝!呼吸变粗,身体往前凑!城破自由在能改变几代人命运的钱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赵弈冰冷的声音,像带冰的刀子,扎进这贪心的漩涡:
每个人,上前来拿。
金子十两,银子一百两,铜钱十串,好布两匹,珠宝随便挑三样。
拿了东西,马上出宫。这里的一切,跟你们没关系了。
太阳下山前,宫门关死。没走的,就是自己要留下,跟我——
声音猛地提高,冷得像要砍断一切:
——跟这皇宫,一起死!
哄——!
最后一点理智没了!纯粹贪心和想活命的疯狂,一下子淹没了广场!人群像洪水决堤,发出震耳的叫喊,发疯一样冲向那些金银珠宝堆成的小山!哭喊!骂人!推挤!抢东西!被踩到的惨叫!全都混在一起,变成一片乱到极点、像野兽打架的声音!
我的!那是我的!
滚开!别挡路!
金子!金子啊!
啊——我的胳膊!
别抢!陛下说了人人有份!
去他娘的人人有份!谁抢到算谁的!
秩序全没了。人坏的一面在钱的刺激下全露出来了。士兵挡人的线一下子被冲垮。有人抱着大块金子狂笑,有人为了一串珍珠打架,有人被推倒,马上被无数只脚踩过……火光照着无数张因为贪心变丑的脸,像地狱里一群发疯的鬼。
赵弈站在高高的承天门楼上,一动不动。帽子前的珠子在他眼前使劲晃、互相撞。他看到的东西都变形了:发疯的人,刺眼的财宝,冲天的黑烟,远处那根被陈老公公血染红的柱子影子。浓烟带着钱味、血味、人发疯的味道扑到他脸上。他慢慢抬手,手指尖又碰了碰衣服里面那个硬硬的东西。
根基
他嘴巴动了动,没出声。嘴角好像拉出一点点很冷、很淡的笑,马上被帽子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目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看向皇宫外面,那片被黑夜盖住、马上要出事的大城。钱的狂欢还在继续,像末日前的最后一场大餐。
第三天。早上。
闹了一夜的疯狂声音早没了。承天门外广场一片乱,像被大风吹过的垃圾场。碎布、掉在地上的铜钱、甚至被踩扁的金片,混着烂泥和暗红色的、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血,铺满了冰冷的地砖。空气里留着汗臭、血腥、胭脂味和金银那种冰冷的金属味,混成一股让人想吐的味道。昨晚那几座让人发疯的宝山没了,只剩下一些被彻底踩烂、没人要的破箱子碎片,扔在角落。
禁卫军副统领李振,带着一队同样很累、眼神复杂的士兵,默默地打扫这片烂摊子。他们的动作很机械,靴子踩在脏地砖上,发出粘乎乎的声音。没人说话,只有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和铁锹铲脏东西的闷响。昨晚新皇帝搞的那场吓人的分钱大会,那场把规矩和人样全撕碎的疯狂抢夺,像一场又怪又可怕的噩梦,印在每个在场的士兵脑子里。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里全是迷糊和后怕。
乾元殿。
空得让人心慌。大宫灯只亮了几盏,在天快亮前最暗的时候,照出摇摇晃晃、显得很凄凉的光。殿里有股很重、散不掉的焦糊味——是从内库那边飘来的、烧书留下的死人气味,一丝丝的,到处钻,像粘在骨头上的虫子。
赵弈没坐在那张代表权力的冰冷龙椅上。他背对着大门,站在巨大的、镶着贝壳的紫檀木书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幅很大的画。那画用的东西很特别,不是布也不是纸,是淡黄色、很结实的,边都磨坏了,一看就知道很老很老。画上面,用很细的线和古老的红色、青色、黑色,画着山、河、城市、关口、路、驿站……甚至还标着矿、东西、天气、水,还有一些古老部落搬家的路线!线画得很细很密,东西多得数不清,带着古老又巨大的力量。
《万方图志》。
这是昨晚烧书命令下,赵弈唯一自己留下的东西。它本来该和其他书一起烧掉,却在最后一刻,在陈老公公绝望的目光下,被他从快扔进火堆的书箱里抽了出来。现在,在昏暗的灯光下,这幅装着这片土地最古老、最真实样子的画,在他手指下无声地打开。
他的手指,正沿着一条弯弯曲曲像龙、写着沧澜两个大字的大河慢慢移动。手指停在大河中游一块不起眼、被山围住的洼地边上,那里用很小很小的字写着:古泽国留下的地方,地下冒出硫磺硝石,碰到水就烧。
他的目光很安静,像水一样,专注地看着那行小字,好像要透过纸,看到地底下那些滚烫又危险的东西。
殿里死静死静的。只有他手指划过古老画纸的细微沙沙声。殿外远处传来报更的鼓声,带着一种末日快来的单调回声。
殿门外,传来很轻、但又有点装腔作势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新总管太监衣服、脸很白没胡子的中年太监,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刚刚好的恭敬,微微弯着腰。声音不高不低,很圆滑:
奴才张德海,奉靖安王的命令,来拜见陛下。
他停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背对着他、正专心看画的新皇帝背影,还有桌上那幅很大、一看就不普通的画,眼神深处很快地闪过一丝打探,马上又变得很恭敬。王爷担心陛下身体,又听说昨晚…宫里很吵,特别叫奴才来问安。
王爷说,陛下刚当皇帝,什么事都不用太累,要是有什么难处,王爷愿意帮陛下分担。
请陛下…一定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话说得很漂亮。恭敬里带着皇叔无处不在的关心,更有一种没得商量的意思——昨晚的事,皇叔知道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老实当你的假皇帝,别干多余的事。
赵弈的动作,在张德海说完话的那一刻,停了一下。手指就停在那写着硫磺硝石的小字上,不动了。
他没有回头。连肩膀都没动一下。昏暗的光照出他挺直的背影,在空荡荡的大殿墙上投下一个沉默又孤单的影子。
时间好像变慢了,停住了。张德海弯着腰,脸上那训练好的恭敬笑容有点僵,额头上冒出细汗。殿里那股焦糊味好像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里。
就在张德海快受不了这无声的压力,想再说话的时候。
赵弈动了。
他慢慢地、非常慢地直起了身子。没有转身,只是稍微侧了侧头。昏暗的灯光从侧面照过来,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张脸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清秀,但现在的线条绷得像冰冷的石头,没有一点年轻人该有的生气。眼睛藏在眉毛的阴影里,看不清。嘴角,非常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一个笑容。冰冷,空洞,一点温度也没有。像深水寒冰上闪了一下光。
接着。那只刚才还放在画上的右手,很自然地、像掸袖子上的灰一样,伸进了宽大的龙袍袖子里。
再拿出来时——噌——!
一声又短又脆的金属摩擦声,猛地撕破了死静的空气!
一把短刀,出现在他手指间!
样子很老,一尺多长,刀身很窄。整个刀是深黑色的,好像把光都吸走了。只有靠近刀把的地方,刻着一圈很复杂很密的暗金色云雷纹。昏暗灯光下,那纹路隐隐流动着冰冷邪气的光。它没有普通刀剑的寒光,反而像地底深处挖出来的黑冰,散发着让人骨头缝都发冷的、纯粹的死亡味道。
赵弈还是没有完全转过来。他只是稍微歪着头,用那半边藏在阴影里的脸,对着僵在门口的张德海。握着那把黑刀的手随意地垂在身体旁边,刀尖斜斜指着地面。动作很随意,像在玩一个不重要的小东西。
但是。当张德海的目光碰到那把黑刀的瞬间——他脸上练出来的恭敬笑容,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子碎了!换上的,是混着极度震惊、不敢相信和钻心恐惧的扭曲表情!他的瞳孔缩得像针尖,死死钉在那把黑刀上,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妖怪!
陛…陛下…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声音尖得变调,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后退想逃跑,但两条腿像灌了铅,钉在地上动不了。冷汗一下子湿透了他崭新的总管衣服后背!
赵弈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失态。目光还停在《万方图志》上,手指轻轻摸着那行硫磺硝石的小字,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那只握着黑刀的手,很随意地抬了起来。
没有指向张德海,甚至没看他。只是把刀尖,很随意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摊在桌子上的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冰冷刺骨的刀尖,贴着他苍白的手背皮肤。
赵弈微微偏头。嘴角那点冰冷空洞的笑好像深了一点。目光终于从画上抬起来,穿过昏暗,落在张德海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回去告诉皇叔,
声音响起,平平淡淡,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小事,却让空气都冻住了。朕,很安心。
握着刀的手,非常轻微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往下压了一点。
锋利的刀尖,一下子刺破了苍白皮肤的表层。
一点刺眼、鲜红的血珠,像突然开出的妖花,无声地冒了出来。顺着幽暗冰冷的刀身,慢慢往下滑。
这七天,
赵弈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目光却像两根从地狱射出来的冰锥子,刺穿了张德海吓得要死的瞳孔。朕会过得……很、好。
第四章火器《万方图志》
张德海几乎是滚爬着逃出乾元殿。他新总管太监服下摆沾满门槛灰。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说不出完整话,喉咙里只有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新皇帝手里那把深黑短刀,刀尖上那点刺眼红血珠,像最可怕的噩梦,死死印在他眼睛里。他跌跌撞撞跑过空荡吓人的宫道,只想快逃出这座被死气罩住的宫殿,去告诉主子靖安王,这个让人骨头冷的消息。
乾元殿里,死静回来。比刚才更沉。空气里的焦糊味好像冻住了,重重压胸口。
赵弈还是背对大门。他慢慢抬起那只被黑刀刺破的手背。那点红色在苍白皮肤上特别显眼。他没擦血,用手指,非常慢地,轻轻摸过小伤口。冰凉的刀和一点点痛混一起,让他有种奇怪的清醒。
他的目光又回到桌上摊开的《万方图志》。手指头再次顺着那条写着沧澜的大河移动,最后停在古泽国留下的地方,地下冒出硫磺硝石,碰到水就烧那行小字上。这次,他的手指不再只是碰,而是用很重的力气,死死按在那行字上。
来人。
他的声音打破殿里死静。声音很稳,但不容人反抗。
殿门轻轻滑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小顺子,是另一个穿低级太监衣服、脸精干、眼神静的年轻太监。他走路没声音,动作麻利,跪下磕头很利索。
奴才冯五,听陛下吩咐。
传旨给工部。
赵弈没回头,眼睛还盯着那幅老画。所有在京城管造东西、管火器、管开矿的掌案、大监以上官员,半个时辰内,到西华门外等命令。迟到的人,杀。
是!
冯五没犹豫,磕头领命,飞快退出去,像影子。
赵弈慢慢站直。他拿起那把深黑短刀,刀尖上那点他的血干了,变成小黑点。他手腕一动,短刀滑进袖子,不见了。他走到桌子角,拿起那块很重的龙形玉镇纸,压在《万方图志》上画着古泽国老地方的位置。老画被压得凹下去一点。
他转过身,不看画,迈步走向殿外。很重的皇帝衣服下摆拖过冰凉地砖,发出沙沙声,像蛇爬干叶子。
西华门,皇宫和内城交界处。
天很阴,灰云低压宫墙屋檐。空气很闷,远处烧书的糊味飘来。
几十个工部官员,从白胡子老掌案到壮年大监,挤在关着的西华门外。他们穿不同官服,脸上有害怕、担心、也有被硬叫来的不高兴。昨晚烧书、宫人抢钱的消息传遍全城。新皇帝突然叫工部所有懂技术的官来,时间紧,迟到就杀!他们心里蒙上厚厚的阴影。他们互相看,小声说话,猜这个刚当皇帝就发疯的人要干什么。
沉重的宫门闷响,慢慢开一条缝。
没有仪仗队,没有护卫,连带路太监都没有。
只有赵弈一个人,穿那身刺眼龙袍,自己走出来。帽子珠子晃着,遮住脸,只留一个冰冷模糊影子。他手里拿一卷明黄东西。
门外说话声没了。所有工部官员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那个孤单人影。看不见的压力像石头压下,喘不过气。
赵弈在离官员们几步远停下。他没说话,慢慢抬手,打开手里那卷明黄东西。
不是圣旨。
是那幅巨大的《万方图志》!他用手臂和大袖子挡住大部分地方,只露很小一块——画着沧澜河和古泽国老地方硫磺硝石矿的那角!
他的手指,点在那行古泽国留下的地方,地下冒出硫磺硝石,碰到水就烧的小字上。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珠子,扫过面前迷惑不安的脸。
这地方。
赵弈声音响起,清楚穿过闷闷的空气,很冷硬,在京城西南边,三百七十里。快马三天来回。
工部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懂新皇帝要干什么。一个胡子头发白、在工部管矿四十年的老掌案鼓起勇气,抖着声音说:陛…陛下…这是前朝老图上写的…古泽国早没了上千年…这地方现在很荒,没人去…硫磺硝石可能有…但…
朕知道。
赵弈打断他,声音没起伏,朕要你们马上出发。挑最能干、最懂找矿和做火器的工匠,分三队。每队派二十个禁军保护,二十匹快马,十辆大车,二十头骡子,带上挖东西、搬东西、保护自己的家伙。
他停一下,目光更尖:
目标,古泽国老地方,硫磺硝石矿。
任务:不管用什么办法,三天内,给朕运回至少五百石干净硝石,三百石好硫磺。矿石也行,但要保证后面好提炼。
记住,不管用什么办法。
他又说一遍,声音更重,三天后,朕要看到东西。少一石,负责的人,把头拿来。晚一刻钟,三队的头头,全杀。
轰——!
赵弈的话像扔炸弹!所有工部官员脸惨白,身体抖起来!
西南三百七十里古泽国老地方那种鬼地方三天来回,还要挖、搬至少八百石矿根本做不到!就是去死!
陛下!不行啊!
老掌案扑通跪倒,流泪,三百七十里山路难走,三天来回是拼命!还要挖…老矿埋得深,几百年没人动,太危险!而且硝石硫磺是军国重器,不能随便挖!陛下想想!
陛下!绝对做不到!
请陛下收回命令!
臣等死也不敢接!
求饶声、喊冤声响成一片。工部官员们跪一地,头磕得像捣蒜。干这事,跟直接砍头没两样。
赵弈静静站着。帽子珠子晃着。他脸上没表情。等哭喊声小点,他慢慢开口,声音更冷:
朕,不是和你们商量。
这是命令。
做得到,要做。
做不到……
他目光扫过跪前面的头头,眼神很冷,把头拿来,朕换人做。
马上出发。迟到的,杀。
滚。
最后一个滚字,像鞭子抽心。
求饶声停了。工部官员们像被掐脖子的鸡,脸上死灰。他们惊恐互相看,只看到害怕和死。新皇帝的话,打碎所有希望。
在禁军士兵冰冷眼神下,在死的威胁前,他们像丢魂爬起来。没人敢说话,只有身体抖,牙齿打架声在死静里清楚。他们互相扶,跌跌撞撞朝工部衙门跑,背影难看。
赵弈看着他们跑远,直到看不见。他慢慢收起《万方图志》,卷好。
他没回乾元殿,转向另一个方向——皇宫最里面、看守最严的地方,神机库。
神机库。很厚铁门在机关闷响中打开,一股混着桐油、铁锈、硝石和陈年灰尘的冰冷金属味冲出,很浓。
库房里面很大,很高。一排排巨大黑漆铁架子像树林,整整齐齐排着,伸到深处黑暗里。铁架子上,分开放着国家最好、最厉害的武器。
最外面,是闪冷光的刀枪剑戟,长矛像林,大盾堆山,刀刃闪吓人光。再往里,是排满的硬弓强弩,弓弦绷紧,弩臂吓人。更深处,能看到更大、更复杂的守城巨弩影子,像趴着的怪兽。
赵弈脚步没停在这些普通武器前。带路禁军士兵举火把,火光跳着。他直接走向库房最里面、看守最严的几个大隔间。
第一个隔间铁栅栏打开。
里面放的不是普通武器。是一捆捆、一箱箱码整齐的黑棍子,胳膊粗,两头油纸封死,全身乌黑,表面涂油,发出刺鼻味。旁边有堆成山的黑圆球,大小不一样。
火把光照亮铁架牌子:震天雷、霹雳火球。牌子下小字:里面是火药、铁刺,点着扔出去,声音大,打穿盔甲伤人,烟雾挡眼睛。
带路库房太监声音有点怕:陛下,这是厉害火器,威力大,但引线容易湿,小心放…
赵弈目光扫过,没说话,走向下个隔间。
第二个隔间栅栏开。
这里东西更怪。架子上放的不是完整武器,是大小不一样的金属零件。有细长空管子,有结构巧妙的转轮,有满是细孔的蜂窝铁板,还有大堆磨得亮的小钢针!旁边有油纸包的黑色粉末。
牌子上写:神机匣、暴雨梨花针、掌心雷。说明:机关发动,毒针乱射,十步内打中,见血就死。或者立刻爆炸,威力集中小地方,贴身打穿盔甲。
库房太监声音小:这…是宫里秘密做的…威力怪…东西不多…
赵弈脚步在第三个隔间前停。
这个隔间小点,看守更严,栅栏加粗好钢。里面东西最怪:几十个半人高、封死的厚陶罐。陶罐深褐色,表面没字,罐口用厚油泥蜡封死。旁边有几口很大、同样封死的木箱子。
牌子很简单:猛火。
说明更吓人:碰到风就烧,碰到水更厉害,粘上就烧,石头金属都挡不住。罐子是油,箱子是膏。小心!
库房太监声音发抖:陛…陛下…这东西太毒…前朝秘密传下的…漏了…后果不敢想…
赵弈目光,慢慢扫过三个隔间里的东西:安静的黑炸弹,精巧的杀人机关,封在罐子箱子里的粘稠火油。火光在他黑深眼珠里跳。
他没问有多少,没问怎么用。只看一会儿。
他转身,对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禁卫军副统领李振,开口。声音不高,在充满铁锈、火药和死气的仓库里清楚:
李统领。
我在!
从你最信、最能干、嘴巴最紧的亲兵里挑一队,五十个人。
赵弈目光扫过那些东西。
把这里所有写着‘震天雷’、‘霹雳火球’、‘神机匣’、‘暴雨梨花针’、‘掌心雷’的东西,所有‘猛火’油罐、火膏,全数清装进箱子。
他语气没变。
今天晚上半夜,你亲自押送。
赵弈目光穿过帽子珠帘,落在李振震惊的脸上。
出西直门,走大路,往西南。
送到——
他停一下,声音很冷,说四个字:
古泽老地方。
第五章赴宴
第六天。黄昏。
天很阴。
灰云压京城。
空气很闷。
远处声音分不清。
宫里很静。
往日宫人没了。
空宫道宫殿影子大。
远处承天门外乱糟糟地方,说昨夜疯狂。
整个皇宫像大坟。
只有乾元殿亮几盏灯,像坟里一点火。
赵弈站乾元殿大窗前,背手。
窗外天暗,高墙挡天。
他没穿重龙袍,穿黑便服,人更孤单。
殿里灯少,影子动。
烧书糊味混宫殿旧味。
他看西南方。
三百七十里外,老图上古泽老地方。
李振押着国家要命东西,应该到了。
工部那几队被死逼的人,该在拼命挖。
时间很紧。
殿门外有脚步声。
声音轻,但很沉。
不是太监步子,是靴子踩地声,有威严。
赵弈不回头。
不动。
像早知道。
殿门推开。
没人报。
靖安王赵崇站门口。
穿华丽蟒袍,系玉带,人高大。
脸带长辈关心严肃。
眼睛像老鹰,扫殿里暗光和窗前孤单背影。
陛下。赵崇声音温和有掌控,打破静,天晚,陛下忙国事,保重身体。他走进殿,步子稳,眼看赵弈,臣听说陛下这几天…日夜忙,烧书放人,派工部好手去西南…这些怪事,朝廷乱,人心慌。臣很担心。
他走到赵弈身后几步停,语气重:陛下刚当皇帝,位子不稳,该歇着,学朝政,安民心,固国家。这些费事伤国的事,不好。要有坏人骗陛下做祸国事…赵崇声音冷,有压力,臣是皇家长辈,辅政王爷,不能看着!陛下身边要有坏人,请陛下说,臣马上除掉,正朝纲!
话说得漂亮。
关心假,问罪真。
除坏人假,逼问意思真。
伤根基、祸国话,直指赵弈发疯事。
殿里很静。
只有赵崇呼吸声,窗外更暗。
赵弈慢慢转身。
小灯照亮他的脸。
年轻脸没表情。
没气没怕,很静。
眼平静看赵崇锐利带压的眼。
皇叔想多。赵弈开口,声音也静,朕,只在扔…没用的东西。
扔赵崇皱眉,很不满。他上前一步,身上贵香铁锈味压来,陛下知道内库书是国家的根!国库钱是国家的血!工部工匠造重要东西!陛下随便烧散调走,是伤国家大祸!能‘扔’字混过他声音猛高像打雷,陛下!这种事和亡国坏皇帝有区别!臣不得不疑!陛下是不是被人控,脑子不清!
最后一句明摆逼问威胁!
昏君!被人控!脑子不清!
哪个罪名坐实,都能废帝杀帝!
看不见杀气像冷网散开。
殿外暗处有盔甲轻响。
赵弈还平静看赵崇。
对着这吓人威压狠话,他眼不动。
嘴角很慢弯一点点。
那笑冰冷空洞,看透一切的嘲。
皇叔,赵弈声没起伏,像毒冰针,扎赵崇话里真意思,你担心的是国家根基,还是…朕没按你想的,做乖乖等死的…‘亡国皇帝’
赵崇脸上从容僵住!
老鹰眼第一次闪过错愕怒火!
他死死盯赵弈,像第一次看清这替罪羊!
赵弈不给他时间,平静说:
至于亡国昏君…
他微偏头,眼看穿厚墙,看快被踩烂的京城。
这帽子,朕戴也行。
反正…
他看回赵崇怒变形的脸,嘴角冷笑深点。
只有七天。
七天两字像冰刀扎赵崇心!
这是他登基那天安慰话,现在被赵弈平静清楚看透一切说出,全是嘲弄挑衅!
赵崇脸上肉猛跳,眼翻大浪杀意!
他猛握拳,指节响。
殿里空气闷。
殿外盔甲声更清。
快打起来时,赵崇脸上怒杀意飞快没。
他深吸气,眼又变长辈无奈心痛样,嘴角硬挤笑。
陛下…怎么这么说赵崇声装沉重伤心,像被冤,臣一心为国为陛下,天地证!陛下年轻易被骗做错事,臣急死说话冲,请陛下原谅。他微弯腰,姿态低,眼冷算计没少。
陛下知时间…不多,赵崇重说时间,眼盯紧赵弈,更该珍惜这点…安稳。别再干吓人事惹人骂添乱。安心养着才对。他停住,语气带关心,今晚,臣在‘听涛阁’备酒菜,给陛下压惊。请陛下一定来。有话有事,我们叔侄关起门细说。
压惊细说
赵弈心冷笑。
这是最后摊牌,亮刀子前假话,锁棋子链!
鸿门宴帖子带血味来了。
赵弈静看赵崇脸假关心眼真算计。
小灯在他脸上投影子。
他没马上答。
沉默像粘黑水漫开。
很久。
赵弈嘴角冷笑收一点点。
他慢慢开口,声没起伏:
皇叔费心。
朕,去。
赵崇眼闪轻松得意光,脸笑更真:好!陛下保重,臣先走等陛下。他再弯腰,很恭敬,转身稳稳走。
重殿门关,挡住他背影和外面冷眼。
赵弈还站不动。
殿里又静,只有他稳呼吸。
窗外天黑。
远处第一声报更梆子响,拖长音闷闷敲。
第六天,夜。
听涛阁。
靠水清雅地,今夜灯亮有音乐。
好灯沿水边亮,照雕梁画栋发光。
池水映灯波光闪,本该好看,现显假闷。
阁里紫檀木大桌摆满御厨好菜。
真香。
玉壶美酒夜光杯亮。
赵崇坐主位带笑,和陪坐心腹大官说话。
这几人掌权,脸上堆着笑脸,而眼睛则始终看着门的方向,夹杂些许紧张。
乐班子在角落屏风后奏着缓乐,乐师低着头,紧扣音弦。
整个氛围看着热闹,但底下确有杀气。
王爷,陛下…来吗红袍瘦脸官小声问眼闪。
赵崇端杯喝小口酒,嘴角笑:放心。本王这‘好侄儿’聪明。聪明人知啥时低头。他看座中人,今晚后大事定。各位国家栋梁帮新朝功大。
王爷英明!
死跟王爷!
马屁没完阁门外太监尖报:
陛下到——!
立刻阁里说话声音乐全停!
像刀砍断!
所有人眼钉门口!
紧张打量看猎物进笼兴奋。
赵崇脸笑更深眼冷。
他整整蟒袍先站起众官忙跟站。
重阁门推开。
没仪仗没护卫。
赵弈一人慢慢走进。
还那黑衣。
人在灯亮金闪闪阁里显单薄但有孤单静。
脸没表情静像深水潭。
眼扫阁里人落主位赵崇。
皇叔。声平平。
陛下!赵崇堆热笑快步迎上像没冲突,快上座!臣等等久!今天备薄酒给陛下辛苦压惊盼陛下听心里话商量国事安国家!
他热情引赵弈主位亲拉椅。
众官弯腰行礼喊万岁很恭敬眼深处全算计。
赵弈主位坐。
眼平静看好酒好菜不动。
音乐又响更小心。
宫女太监不敢喘气。
陛下请。赵崇亲拿壶给赵弈杯倒满香酒。
他举自己杯满脸笑:臣等敬陛下一杯!愿陛下身体好愿我朝国家长久!他重说国家长久眼灼灼看赵弈。
众官举杯喊:敬陛下!国家长久!
所有人眼看赵弈等举杯。
这杯酒是试探安抚看他低头仪式。
赵弈眼从酒杯抬起。
平静扫赵崇堆笑脸。
扫下面恭敬举杯眼闪大官。
阁里灯亮照清每张脸——
恭敬下贪心。
笑容后杀机。
音乐背景响带假和平。
赵弈慢慢伸手。
指尖碰冰凉杯壁。
所有人以为他举杯喝安抚酒时——
赵弈手指只捏杯脚没举。
眼又看回赵崇脸。
嘴角很慢弯一点点。
那笑冰冷空洞看穿一切的冷。
皇叔,声不高清楚穿音乐像冰针扎破假和平,这杯酒敬快来的‘新朝’
他停一下。
眼像两道冰探照灯直扎赵崇眼底。
还是敬…
注定明天午时三刻死的…
亡国皇帝
第六章你这个疯子皇帝
亡国之君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铁弹,狠狠砸在听涛阁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丝竹声在赵弈开口的第一个字时就突然停了,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乐师们僵在屏风后,脸色惨白,连呼吸都不敢。
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也像一下子冻僵的雕像,端着托盘的手抖得像筛糠,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琉璃宫灯明亮的光线,现在却像冰冷的探照灯,把阁内每个人脸上的惊骇、茫然、不敢相信,照得清清楚楚。
主位上,赵崇脸上那堆出来的、像长辈一样关切的笑容,像摔在地上的琉璃盏,一下子碎了!
他那张保养很好的脸在灯火下变了形,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眼睛里翻起大浪一样的震惊、狂怒,还有一点……当众被撕破伪装的难堪!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节都白了,杯里的美酒晃得厉害,差点洒出来。
下面陪坐的几个心腹重臣,也像被雷劈了!
他们脸上讨好的笑还僵着,眼神里却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茫然。亡国之君新帝在说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他们本能地看向主位的靖安王,想从这位主心骨脸上找答案或者一点安慰。
看到的却只有同样震惊到不像样子的铁青脸!
陛…陛下!
赵崇的声音终于响了,带着一种压着的、变了调的尖利和惊怒,想要打断这要命的指控,陛下小心说话!这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随便说!一定是陛下这些天太累,心神不定,被坏人的坏话骗了!快!快叫太医!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想要用心神不定、坏话骗了来挽回局面。
可是他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赵弈身上,充满了疯狂的警告和杀意!
可是,赵弈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慢慢地、非常慢地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抽出了那卷东西。
明黄色的锦缎封皮,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密奏。
封口的地方,靖安王崇的鲜红私印,在明亮的宫灯下,像一滴凝固的、刺眼的血!
坏人的坏话赵弈的声音还是很平淡,却有一种特别清楚的力量,响在死寂的听涛阁里每一个角落。
他捏着那卷密折,目光像冰冷的针,慢慢扫过下面几张因为太害怕而扭曲的脸。
皇叔的私印,各位……认得吗
哗——!
像在滚油里泼进冷水!
那枚鲜红的私印,像最硬的证据,一下子点着了阁内压到极限的惊涛骇浪!
靖安王崇!
是王爷的印!
那…那是密折!
亡国…亡国之君…七天…难道…
重臣们再也忍不住了,失声惊叫,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们看赵崇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巨大的、藏不住的怀疑和恐惧!如果新帝说的是真的……那靖安王……和他们自己……岂不是都……
闭嘴!赵崇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发出一声发疯一样的咆哮,脸色可怕极了!
他猛地指向赵弈,手指因为太生气抖得厉害:胡说八道!这是假的!是伪造的!陛下已经被坏人彻底迷住了!来人!护驾!把这个胡说八道、祸害朝廷的坏人给本王抓起来!
他最后喊的抓起来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锵!锵!锵!
阁外阴影里,早就埋伏好的甲士一下子动了!
沉重的脚步声像闷雷一样响起来,跟着的是甲片摩擦的刺耳金属声!
几十个穿着黑甲、拿着利刃的精锐侍卫,像潮水一样从屏风后、回廊外、甚至靠水的窗户那里猛地冲了进来!
冰冷的杀气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听涛阁。
刀锋的寒光在琉璃宫灯下闪动,把那些重臣和宫女太监吓得魂都没了,尖叫着缩成一团!
锋利的刀尖,闪着要命的光,一下子对准了主位上的赵弈!
最近的刀尖,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尺多!
只要赵崇一声令下,这个才登基六天的年轻身体,就会立刻血溅五步!
赵崇脸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终于控制住局面的得意,他死死盯着被刀尖包围的赵弈,声音因为激动哑了:陛下!你太让臣失望了!竟然被坏人骗到这种地步!臣今天,不得不为了大义,做这清除坏人的事了!拿下!
甲士听到命令,猛地向前一步,刀锋逼近!
就在这最危险的时候!
被刀尖指着的赵弈,却突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嘲笑的笑,甚至不是空的笑。
那是一种非常平静的,带着一点奇怪解脱感的笑。
好像眼前这片刀林、要命的场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不看那几乎碰到喉咙的刀尖,也不看赵崇那张因为想杀人而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越过阁里所有的混乱和危险,看向窗外。
窗外,是黑沉沉的、没有星月的夜空,还有更远处,京城方向那片藏在夜色里的、巨大的黑影。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甚至想不通的事。
他捏着那卷宣告亡国的密折,那卷印着赵崇私印、把他逼上绝路的铁证,手指微微用力。
嘶啦——!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撕裂声,猛地撕开了阁内绷紧到极限的空气!
在赵崇一下子缩紧的瞳孔里,在重臣们吓破胆的目光下,在甲士们有点发愣的瞬间——
赵弈,这个年轻的、被刀尖指着的皇帝,亲手把那卷明黄色的密折,从中间,猛地撕成了两半!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决和……看不起!
锦缎撕开,露出里面写满残酷字迹的纸页。
那几行铁画银钩的十万北狄精骑、七百里、七日后、癸酉日午时三刻,像魔鬼的咒语,在明亮的灯光下完全露出来!
你……!赵崇眼珠子都要瞪裂了,看着那被撕开的密折,像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棋局被一颗棋子亲手砸烂!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
赵弈却看都不看手里撕成两半的密折。
他随便地把它们一扔,像丢掉两块没用的破布。
两半锦缎带着写满死亡预言的纸页,晃晃悠悠,飘向下面乱成一团的人和冰冷的地砖。
同时,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却清清楚楚盖过了阁里所有的惊叫和盔甲碰撞声:
朕知道。
朕一直都知道。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赵崇那张因为震惊和狂怒完全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看透一切的平静,和一点点……很淡的可怜
从你拍着朕的肩膀,说‘只需安心七日’那一刻起。
朕就知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听涛阁陷入了从来没有过的、让人憋死的死寂!
时间,好像冻住了。
琉璃宫灯的光好像也凝固了,把阁里每一张定住的表情——赵崇的又惊又怒、重臣们的魂飞魄散、甲士们的不知怎么办——都照得像鬼一样。
那两半被撕开的密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两大片染血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算计和挣扎。
赵崇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看不见的大锤狠狠砸中了胸口!
他那张因为狂怒而扭曲的脸,现在一点血色都没了,只剩下一种被完全看穿、费尽心机却被棋子掀翻棋盘的巨大震惊和羞怒!
他死死盯着赵弈,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锐利的鹰眼里,第一次清楚地出现了……一丝叫恐惧的裂痕。
完了。
他知道,全完了。
他精心挑选的替罪羊,他以为牢牢捏在手心里的傀儡,这个他从来没真正放在眼里的年轻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清醒地站在悬崖边,冷冷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这七天的疯狂举动——烧书、散财、调工部、搬火器……根本不是绝望的发泄,而是……而是带着某种他不懂的、同归于尽的目的!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崇的声音终于冲出了喉咙,带着一种发疯一样的嘶哑和无法相信的恐惧,他猛地指向赵弈,手指抖得像风里的枯叶,疯子!你是个疯子!你毁了这一切!你毁了本王!你也毁了你自己!
赵弈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发疯一样的皇叔,看着周围那些因为太恐惧彻底垮掉的重臣和宫女太监,看着那些因为主将不像样子而呆住的甲士。
他的嘴角,好像非常轻微地向上动了一下,那点弧度几乎看不见。
干什么他小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问赵崇,又像是在问自己。
目光又看向窗外,看向那沉沉夜色盖住、马上要迎来最后时刻的京城。
朕在……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特别清楚的力量,钻进每一个因为太震惊几乎聋了的人耳朵里。
……等天亮。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一声闷到极点、像大地心脏被狠狠砸了一拳的巨响,猛地从西南方向的遥远天边滚滚传来!
那声音不是打雷,却比打雷更沉、更闷,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让人心惊胆战的力量!
听涛阁靠水的窗户被震得嗡嗡响,琉璃宫灯猛烈地摇晃起来,灯影乱晃!
接着,一道没法形容的、亮到刺眼的巨大光柱,像连接天地的长矛,猛地刺破了西南方黑沉沉的夜空!
那光不是闪电的惨白,而是一种滚烫的、翻着暗红和橙黄、好像从地心岩浆里来的恐怖火焰!
一下子把半边天照得像地狱血海!
那光只闪了非常短的一下,就猛地收缩、熄灭了。
然后,一股更沉闷、更吓人的巨响,像亿万头巨兽在地底一起吼叫,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再次从西南方向轰隆隆压过来!
这一次,连脚下结实的听涛阁地基都开始轻轻发抖!
池水猛烈地翻起波浪!
地…地龙翻身!
天罚!是天罚啊!
西南!是西南方!那是什么光!
阁里彻底乱了套!
巨大的恐惧一下子压倒了所有别的情绪!
重臣们瘫在地上。
宫女太监们尖叫着抱头乱跑。
连那些训练有素的黑甲兵也本能地后退,脸上全是面对天地力量天生的恐惧!
赵崇也被这突然来的、远超过人想象的恐怖巨响和怪景象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扶住桌子,脸白得像纸,吓得要死地望向西南方那片刚刚被恐怖光焰照亮、现在又变黑的天边!
一个可怕的想法,像冰冷的毒蛇,一下子缠住了他的心脏!
西南!古泽遗墟!李振!火器!猛火油!还有工部那些被逼着去挖矿的人!
难道……难道这个疯子……!
他猛地转头,像厉鬼一样死死盯住主位上的赵弈!
灯火摇晃中,赵弈还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黑色的常服在剧烈的震动和惊恐的吵闹中,显得特别安静。
窗外那毁灭性的巨响和怪景象,好像只是不重要的背景音。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意外,只有一种……事情结束了的平静。
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那从西南方向传来的、毁灭的声音。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目光越过了混乱的听涛阁,越过了惊慌失措的人群,越过了赵崇那吓破胆的视线,好像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六日,亥时三刻。
西南三百七十里,古泽遗墟。
李振成功了。
第七章影卫
轰隆——!!!
那毁灭性的巨响如同天罚!
余波震颤着听涛阁的梁柱,池水翻涌如沸!
阁内,早已不是人间景象,而是恐惧的炼狱!
西南!是古泽!是火器库!一位瘫软在地的重臣失声尖叫,瞬间点破了那恐怖异象的来源!
所有人,包括那些持刀的甲士,都瞬间明白了——
那不是天灾!
那是皇帝!是眼前这个被刀锋所指、却平静得可怕的年轻皇帝亲手点燃的焚天烈焰!
赵崇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惊骇。
他精心布置的杀局,他稳操胜券的替罪羔羊,此刻却像一个点燃了整个世界引线的疯子!
古泽遗墟的爆炸,不仅摧毁了他精心储备的、用来与北狄交易或威慑的最后底牌,更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盘算!
李振…工部…那些被逼着去送死的工匠…
这个疯子竟然用这种方式,用整个王朝西南的根基,作为他玉石俱焚的葬礼!
你…你这个疯子!恶魔!赵崇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刻骨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你毁了本王!你毁了江山!你毁了所有!你不得好死!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唯一的念头就是撕碎眼前这个毁掉他一切的源头!
杀了他!给本王杀了他!立刻!!赵崇的咆哮在震耳欲聋的余响和阁内的尖叫声中显得疯狂而绝望。
他不再掩饰任何目的,只要赵弈死!立刻!马上!
玄甲甲士们被主将的狂怒和西南方向的恐怖景象所震慑,短暂的茫然被命令驱散。
他们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人是王爷必杀的目标!
最近的刀锋带着决绝的杀意,猛地刺向赵弈的咽喉!
刀光在摇晃的宫灯下划出致命的弧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支漆黑的、尾羽剧烈颤动的劲弩,如同自幽冥中射出的毒蛇,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从窗外射入!
噗!
血花迸溅!
那柄即将刺入赵弈喉咙的钢刀,被这支弩箭狠狠撞偏!巨大的力量甚至将持刀甲士的手腕带得一歪!
刀锋擦着赵弈的颈侧划过,割断了几缕发丝,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那甲士惨叫一声,虎口崩裂,钢刀脱手落地!
变故陡生!
赵崇和其余甲士猛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临水的窗棂!
只见数道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落窗沿,动作迅捷如鬼魅!
他们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紧身黑衣,脸上覆着冰冷的金属面具,只露出毫无感情的双眼。
手中,是闪烁着寒光的短刃和已经上弦的劲弩。
他们的气息冰冷而危险,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致命毒牙。
影卫!赵崇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影卫!直属于皇帝的最神秘、最忠诚、也最恐怖的暗卫力量!
传说中只在历代帝王登基大典或濒死绝境才会出现的影子!
赵弈登基才六天!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掌控了影卫!
难道…难道先帝…!
赵弈颈侧的血痕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恍若未觉。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突然出现的影卫。
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投向那爆炸过后、重归死寂的西南夜空。
他脸上的平静,在摇曳的灯影和颈侧的血痕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影卫的出现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冻结了阁内甲士的攻势。
这些精锐士兵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威胁,那是一种来自黑暗深处、无声无息的致命气息。
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结成防御阵型,警惕地盯着那些如同融入阴影的影卫。
阁内的混乱尖叫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更恐怖的杀机而暂时窒息。
赵崇的狂怒被这冰冷的事实狠狠浇了一盆冰水,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
影卫!赵弈竟然有影卫!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意味着他所谓的疯狂举动,背后或许有着更深、更恐怖的布局!
意味着他赵崇,可能才是那个被一步步引入陷阱的猎物!
你…你究竟是谁!赵崇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死死盯着赵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年轻的侄儿,影卫…影卫只听命于真正的帝王!先帝…先帝怎么可能…!
赵弈终于缓缓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
他抬手,用指尖极其随意地抹去颈侧的血珠,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
他看向赵崇,眼中那丝极淡的怜悯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如同万载玄冰。
朕是谁他轻轻重复,声音在死寂的阁内清晰得令人心悸。
朕是赵弈。
是大胤的皇帝。
是你们亲手推上龙椅的…亡国之君。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赵崇惨白的脸,扫过那些惊恐的重臣,扫过严阵以待的甲士,最后落在那些如同雕塑般静立的影卫身上。
也是…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送旧世界入葬的…执火人。
话音落落,赵弈动了!
他没有冲向甲士,也没有扑向赵崇!
而是猛地转身,一步踏上了身后那张宽大的、象征着帝王权柄的紫檀御案!
动作迅捷而果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拦住他!赵崇瞬间反应过来,嘶声厉吼!无论赵弈要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得逞!
然而,就在甲士们试图冲上的刹那——
咻!咻!咻!
数道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再次响起!
影卫出手了!
他们的弩箭精准而致命,并非直接射向甲士要害,而是射向他们的手腕、膝盖、前进的路径!
不求毙敌,只为阻敌!
每一支弩箭都带着千钧之力,瞬间逼得冲在最前的几名甲士狼狈格挡或闪避,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赵弈已稳稳立于御案之上!
玄色的常服在混乱的灯火中猎猎翻飞。
他居高临下,目光穿透摇晃的琉璃宫灯,越过听涛阁雕梁画栋的屋顶,投向那无星无月、却被西南方爆炸余烬隐隐映红的沉沉夜空。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要吸尽这阁内所有的污浊、算计、恐惧和绝望。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片笼罩天地的黑暗,向着那即将被战火和鲜血染红的京城方向,发出了震彻云霄的嘶吼!
那声音穿透了听涛阁的喧嚣,穿透了夜色的帷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怆和毁天灭地的决绝:
时辰已到——!!!
焚——!!!
最后一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畔!
焚!
他要焚什么!
京城!皇宫!
阁内所有人,包括赵崇,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嘶吼震得魂飞魄散!一个可怕的、无法想象的念头攫住了他们!
仿佛是为了回应赵弈这声疯狂的号令——
轰——!!!
这一次,巨响并非来自遥远的西南!
它来自近在咫尺!来自脚下!来自京城的方向!
比古泽爆炸更加沉闷、更加宏大、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巨响,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裹挟着撕裂大地、焚毁苍穹的力量,从京城核心的方向滚滚碾来!
听涛阁的地面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
坚固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琉璃宫灯纷纷炸裂,碎片如同死亡的冰雹般四溅!
池水掀起数丈高的巨浪,狠狠拍打着岸边的亭台!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崩塌、倾覆!
紧接着——
一道前所未有的、足以刺瞎人眼的、纯粹由烈焰构成的光柱,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罚,猛地从京城中心冲天而起!
瞬间将整个京畿之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芒之炽烈,之庞大,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点燃!
光柱持续的时间比古泽那次更长!
在它刺目的核心,隐约可见无数宫殿楼宇的轮廓在烈焰中扭曲、坍塌!
浓烟如同翻滚的黑色巨龙,疯狂地涌向天际!
——火!
——焚天的大火!
——焚城的大火!
赵弈,这个立于御案之上的年轻帝王,在剧烈的震动和灭世般的光焰映照下,身影被无限拉长、扭曲,如同从地狱熔岩中走出的魔神。
他展开双臂,任由那毁灭性的光芒将他吞噬。
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痛苦。
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殉道般的平静,和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
第七日。
子时初刻。
——
京城。
————
火起。
第八章死在龙椅上的皇帝
第七日
子时初刻。
京城。
火起。
那场大火烧光了听涛阁的影子,也吞掉了赵弈的身体。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很冷。
身体里面像有火在烧。
但是不痛。
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觉得他已经死了,和那个没用的王朝一起烧成了灰。
但是……
一股很冲的味道钻进他鼻子!
是药味,还有皮子的味道!
接着——
骨头里面好痛!好痛!
像有锤子在砸!
每一下心跳都扯着里面的伤!
呃……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嗓子又干又哑。
眼睛睁不开。
很重。
想睁开就痛,头也晕。
后来,他看见了一点光。
不是-听涛阁的灯。
不是-京城的大火。
是一盏油灯,光一跳一跳的。
他看见——
头顶是粗粗的、黑乎乎的毡子。
空气里有很重的药味、汗味、皮子味……
还有一股草原上的味道,带点腥气。
这不是皇宫!
这不是他认识的大胤!
赵弈眼睛猛地一缩!
他想转头看看——
但脖子一动就剧痛!他开始猛咳!
他这才发现:
他的上身缠满了布!
包得像个坏了的布娃娃!
每喘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里面像火烧!
你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来。
不是大胤的话。
声音不高,但很硬,不容人反驳。
赵弈费力地转着眼珠,看向声音。
油灯的光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很高大,很壮,就算坐着也像座山。
他穿着北狄贵人穿的皮袍子,上面有狼牙和银片。
头发卷卷的,披着。
脸像刀削出来的一样硬,鼻子很高,嘴闭成一条线。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
不是黑的!
是灰蓝色的,像狼的眼睛!
他正看着赵弈,很平静,像看一只刚抓到、快要死的野兽。
北狄人!
而且不是小兵!
他那样子,那眼神,一看就是个大人物。
赵弈的心沉到了底。
比在听涛阁看赵崇拿刀对着他还冷。
大火没烧死他!
把他扔进了敌人手里!
没想到那个北狄贵人好像看懂了赵弈眼里的东西,嘴角冷冷地一勾。
那场大火,烧光了你的京城,烧死了你的人,也差点烧死你自己。
他停了一下,灰蓝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赵弈。
可惜,或者……对你,是可惜。
大火也烧掉了你埋好的火药,给我们的人开了条路,能走到听涛阁的灰堆边。
赵弈喉咙动了动。
想说话。
但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
他的身体像坏了的木头人。
动一下都难。
更别说反抗了。
他从来没这么弱过。
他计划全完了,连死都没死成。他觉得丢人,恨得要命。
他快被这种感觉压垮了。
我是拓跋冽。北狄贵人的声音不高,但清楚,压过了赵弈脑子里的乱。
北狄汗王的第三个儿子。
拓跋冽!
北狄最能打、也最想要地盘的一个王子!
赵弈脑子里立刻跳出他的消息——
狠!
狡猾!
对中原的土地,想要得明明白白!
你在灰里埋得很深,烧得很惨。拓跋冽说得很平常,像在说别人的事。
肋骨断了三根。
里面伤了。
全身很多地方烧坏了……
能活下来,连我带来的巫师都说‘怪事’。
他往前靠了点,灰蓝的眼睛死死锁住赵弈。
大胤的皇帝,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赵弈闭上眼。
眼睫毛在他白得像纸的脸上投下影子。
盖住了里面的绝望和恨。
他宁愿被那场火烧成灰!
宁愿在听涛阁就被赵崇一刀捅死!
也比现在这样,像个被抓的猎物、像个破玩具躺在这儿,被敌人救了好!
我救你,不是好心。拓跋冽的声音突然变冷,像草原上的寒风。
大胤,没了。
京城烧成焦土了。
管事的全死了。
外面那些将军自己占地盘了。
到处是没家的人。
北边的兵没人管了……
这堆烂摊子,我和父汗会替你们‘收拾’。
他站了起来。
高大的影子几乎挡住了油灯的光。
影子罩住了赵弈。
但我需要一个说法。
一个让那些还想着大胤的人,老老实实交出土地、钱和人的说法。
拓跋冽低头看着赵弈,像看一只蚂蚁。
你,赵弈,大胤最后一个死在龙椅上的皇帝,就是最好的‘说法’。
赵弈猛地睁眼!
眼里全是血丝,烧着羞耻和怒火!
他懂了!
拓跋冽要的不是一个死了的亡国皇帝!
他要一个活着的、跪着的假皇帝!
用他的名头,把大胤最后一点油水榨干!
从今天起,拓跋冽的声音像冰冷的铁锤,砸在赵弈心上,也砸碎了大胤最后的命。
大胤,变成北狄的附属国。
你,赵弈,不是皇帝了,是大胤的‘国主’——
他故意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很重,带着嘲笑。
北狄汗王下面,最低贱的奴才。
他停了一下,看着赵弈眼里快要喷出来的痛苦和恨。
接着用命令的口气说:
每年,大胤要给北狄上贡:
白银五百万两!
黄金五十万两!
牛十万头!
羊五十万只!
战马五万匹!
每一个数!
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赵弈破破烂烂的心上!
银子和金子,那是刮光老百姓的肉!
牛马牲口,那是断了种地的根,抽了打仗的本!
这是要把整个大胤吸干吃净!
变成北狄随便拿的肉铺子!
这……赵弈用尽力气,挤出一点声音,带着血沫子。
是……要我们死光……
死光拓跋冽哼了一声,灰蓝的眼睛里全是看不起。
从你点着京城那把火,大胤就已经死透了。
我给你的,是像虫子一样活着的机会。
用你们的钱,你们的牲口,换你们剩下的人,像牲口一样活着。
他弯下腰,冰冷的眼光像刀子,扎进赵弈眼里。
答应,好好活着,当你的‘国主’。
你的人,也许还能在北狄的鞭子下面,多喘几口气。
他站直了,高高在上,说出最后的话:
不答应……
拓跋冽的声音里有种残忍的笑。
我会把你治好。
然后,当着所有被抓的大胤人的面,把你一刀刀割死!
让你的惨叫,告诉那些还做梦的人,不听北狄是什么下场。
然后,我会下令——
他的声音像冰裂开。
杀光所有不肯听话的城!
不管老人小孩女人——
一个不留!鸡狗都杀光!
冰冷的杀意!
像冬天的风!
一下子冻住了整个毡包!
选吧,‘国主’陛下。
拓跋冽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
是带着你剩下的‘国’,像听话的牛羊一样跪着活
还是让你的人,为了你的‘硬气’,流干最后一滴血
记住,他又加了一句,每个字都像铁链。
每年的东西,少一两银子,缺一头牲口……
我都会从你大胤的人身上,十倍、百倍地拿回来。
从你开始拿。
拓跋冽说完。
不再看赵弈。
转身大步走出了毡包。
厚厚的皮帘子落下来。
挡住了外面的光。
也掐灭了赵弈眼里最后一点光。
油灯的火苗。
在死静的毡包里。
有气无力地跳着。
照着赵弈白得像鬼的脸。
和他那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里——
全是羞耻!
全是恨!
还有……
比死还深的绝望。
他躺在那儿。
像个摔碎了的供品。
大火没烧死他。
却把他推进了比地狱还黑的地方。
—附属国。
—国主。
—上贡。
—银子…金子…牛…羊…马…
每一个字!
都变成了铁链子!
把他破烂的身体和魂儿!
死死锁在北狄王座的脚底下!
大胤的皇帝死了。
活下来的,是北狄的奴隶。
赵弈死死瞪着粗糙的帐顶。
喉咙里发出像野兽要死时那种憋着的、嗬嗬的声音。
啊…啊啊
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部全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