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不思量,自难忘! > 第一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为什么哭
只是想到,这冗长的一生再难与你相见,难免哽咽。
为什么笑
只是想到,在不远的将来便能与你相见,难免欢喜!
1
01、倒计时的黎明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等待宣判的寂静。
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严怀瑾坐在诊室外冰凉的金属长椅上,指节无意识地蜷缩着,摩擦着膝盖上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卡其裤。
这条裤子,还是李漱给他买的。
那时他刚收到又一封退稿信,情绪低落到谷底,李漱拉着他去商场,笑着说:换条新裤子,换换心情,也换换运气。
运气……严怀瑾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这么多年过去了,运气似乎从未真正眷顾过他,除了……他遇见了李漱。
严怀瑾,请进。
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他心底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身体里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像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着他。
近几个月,持续的咳嗽、莫名的消瘦、以及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像无声的警报,终于将他拖到了这里。
他推开诊室的门,走了进去。
诊室里,主治医生王主任的表情是职业化的严肃,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面前摊开着一叠报告和影像片子。
严怀瑾的目光扫过那些黑白影像,上面那些扭曲的、不规则的阴影,像狰狞的爪牙,盘踞在他肺部的轮廓里。
他不懂医学,但那些阴影的密度和范围,透着一股不祥。
严先生,请坐。
王主任的声音低沉。
严怀瑾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即将到来的风暴。
检查结果出来了。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直视严怀瑾,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锤,肺癌,晚期。病理类型不太好,属于小细胞癌。而且……已经有比较广泛的转移迹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严怀瑾消化信息的时间,又似乎在斟酌措辞,情况……很不乐观。
广泛转移。
晚期。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严怀瑾的神经。
意料之中,不是吗
那些咳嗽带出的血丝,那迅速消失的体重,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早已无声地宣告了答案。
但当这判决被如此清晰、冷酷地宣读出来时,一股生理性的寒意还是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指尖微微发麻。
诊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滴答声,异常清晰,像是在丈量他残余的生命。
王主任看着他过于平静的脸,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他见过太多面对绝症的反应:崩溃的、愤怒的、哀求的、绝望的。
像严怀瑾这样,只是瞳孔微微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却连一丝多余表情都欠奉的,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沉。
这平静,是更深的海啸来临前的假象吗
严先生
王主任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严怀瑾的思绪被打断。他眨了眨眼,目光从那些宣判他死刑的片子上移开,重新聚焦在王主任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
不,王主任仔细分辨,那茫然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别的什么,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嗯。
严怀瑾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稳。
我明白了。谢谢您,王主任。
他的反应让王主任准备好的关于积极治疗、靶向药、免疫疗法、化疗放疗的整套说辞,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
医生张了张嘴:严先生,虽然情况严峻,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们可以尽快安排住院,制定一个积极的治疗方案,包括……
不。
严怀瑾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主任愣住了。不您是说……
我不需要积极治疗。
严怀瑾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沉静地看着医生,请给我姑息治疗,减轻痛苦就好。我不希望剩下的时间,都耗在病房和仪器上。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餐吃什么,而不是关乎生死。
严先生!
王主任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带着医生的本能和急切,您需要冷静!这不是放弃的时候!即使……即使是为了家人,您也应该争取时间!想想您的爱人孩子
爱人两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严怀瑾那层平静的壳。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比身体的病痛更甚。
爱人,他的漱……那个在他生命里燃起所有光,又早早熄灭的人。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为了家人他唯一的家人,他和李漱生命的延续——女儿之漱,已经长大了,大学毕业,有了不错的工作和自己的生活。
他答应李漱的,把他们的女儿抚养成人,看着她独立、平安、快乐。他做到了。
之漱是他这些年活下去的唯一绳索,也是他耗尽心力编织的、献给李漱的最终答卷。
现在,答卷完成了。绳索,似乎也到了该松开的时候。
我有女儿,她很好,成年了。
严怀瑾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但那份拒绝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我很冷静,王主任。这是我考虑清楚的决定。请尊重我的选择。
他抬起眼,那眼神深处,王主任终于看清了那丝难以理解的情绪——不是绝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涌动着一丝极其隐秘、不敢宣之于口的……欢喜
这发现让王主任感到一阵寒意和荒谬。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病人,从未见过面对晚期癌症诊断,眼神里会藏着欢喜的。
可是……
王主任还想再劝。
严怀瑾已经站了起来,动作依然有些慢,但很稳。
麻烦您开姑息治疗的方案吧。我会配合止痛。其他的,就不必了。
他微微颔首,不再看医生复杂的表情,转身拉开门,走出了诊室。
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严怀瑾没有立刻离开。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消毒水的味道灌入鼻腔,带着死亡的气息。
然而,在这气息之下,他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却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巨石,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死亡。这个字眼,对大多数人意味着终结、恐惧、黑暗。
对他严怀瑾而言,在此刻,却像一道终于为他开启的门缝。
门缝后面,透出他暌违十年、朝思暮想的光。
那光里,有李漱温暖的笑容。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点隐秘的欢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压倒了所有对病痛的感知和对尘世的留恋。
他迈开步子,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回到那个他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熟悉的咔哒声。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尘埃和一种早已消散却仿佛永恒存在的、属于李漱的淡淡馨香扑面而来。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有力的搏动。
女儿之漱有自己的公寓,周末才会回来。
此刻,这里是彻底的、属于回忆的领地。
他没有开灯,任由傍晚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将客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块垒。
他径直走向书房——那个他无数次伏案写作,李漱无数次为他端来热茶、默默陪伴的地方。
书桌很旧了,上面堆着一些散乱的稿纸,是某个半途而废的故事。
稿纸旁边,立着一个同样陈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褪色原木相框。
相框里,是李漱。
照片是刚结婚不久拍的。那天阳光很好,她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长发松松地挽着,有几缕调皮地垂在颊边。
她看着镜头,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眼睛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温暖、坚定,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寒冰。
那是支撑他走过无数个灰暗日月的唯一光源。
严怀瑾在书桌前坐下,没有去看那些稿纸。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抚上冰冷的玻璃相面,轻轻摩挲着照片中李漱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硬质的、冰凉的,但在他心里,那笑容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漱……
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穿越十年光阴的思念和风霜。
玻璃相面模糊了,不是雾气,是他的视线被汹涌的泪水瞬间模糊。
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以为自己会崩溃,会痛哭失声。
然而,预想中的悲痛海啸并没有将他淹没。
相反,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他窒息的平静和一种近乎狂喜的期盼,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了他。
十年了!三千六百多个没有她的日日夜夜,像一场漫长、寒冷、无边无际的跋涉。
他曾以为这跋涉永无尽头,直到他生命的烛火在孤寂中彻底燃尽。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蚀骨的思念和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现在,终点就在眼前了。
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归途。
他拿起桌上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翻开一本空白笔记本的扉页,那本子崭新得有些刺眼。
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他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那字迹因为用力而显得深刻,甚至有些扭曲,却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
死亡不是终点,是通往你的归途。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颓然靠向椅背。
目光却死死锁在那行字上,又透过那行字,深深地凝望着照片里永恒微笑的李漱。
胸腔里熟悉的钝痛再次袭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用手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起来。
半晌,咳嗽平息。
他摊开手心,赫然看到一抹刺目的鲜红,粘稠地沾染在掌纹里。
他看着那抹红,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沾染了血迹的手掌,轻轻覆盖在相框玻璃上,覆盖在李漱笑容的位置。
冰凉的玻璃沾染上温热的血痕,构成一幅诡异又悲怆的画面。
漱……
他又低低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期盼太久、终于要触碰到希望的颤抖,我来了!奈何桥上,你再等等我。
2
02、尘满面,鬓如霜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打在严怀瑾脸上。
他眼皮动了动,从并不安稳的浅眠中醒来。
胸腔里熟悉的闷痛感,像潜伏的兽,在晨光中苏醒,提醒着他昨日的宣判并非梦境。
他没有立刻起身。
目光落在书桌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扉页上那行墨迹未干的字——死亡不是终点,是通往你的归途——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又无比熨帖。
李漱在相框里,依旧永恒地微笑着。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蜷缩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
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掌心摊开,几缕暗红的血丝粘在掌纹里,像不祥的符咒,他面无表情地抽出纸巾擦掉。
是该整理一下了。这个念头清晰地冒出来。
不是整理身后事,是整理那些被时光尘封的、与李漱有关的碎片。
他得把它们找出来,擦拭干净,让它们重新沐浴在阳光下,陪他走完最后的路。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向卧室角落那个巨大的旧衣柜。
这衣柜还是当年结婚时,李漱执意要买的,说能装下他们一辈子的衣服。
如今,属于李漱的那半边,依旧满满当当,只是蒙上了一层细灰。
她的衣物,他一件也没舍得处理,仿佛她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会回来打开衣柜挑选。
严怀瑾深吸一口气,拉开了衣柜门。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布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属于李漱的、早已淡不可闻的馨香,似乎也隐隐约约地掺杂其中,挑动着他的神经。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拂过一件件叠放整齐的衣物:柔软的羊毛衫,素雅的连衣裙,还有那件她冬天最爱的米白色羽绒服……
他的动作停在一件被小心包裹在防尘袋里的旧丝巾上,淡雅的鹅黄色,印着小小的玉兰花。
这是李漱三十岁生日时,他用攒了很久的稿费买的。
他还记得她戴上时,在镜子前转圈,眼睛亮晶晶地说:怀瑾,好看吗
他笨拙地点头,只会说: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
她嗔怪地笑他嘴笨,却把丝巾珍惜地收了起来,说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戴。
他小心翼翼地把丝巾抽出来,柔软的丝料滑过掌心,带着岁月的凉意。
他忍不住将脸埋进去,深深地呼吸。
没有她的气息,只有樟脑和尘埃的味道。
一丝失望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他把丝巾轻轻放在床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继续整理,在衣柜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摸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他心头猛地一跳。
打开盒子,一枚素净的白金戒指安静地躺在里面。
没有钻石,只有内圈刻着两个微小的字母:H&L。
这是他们的婚戒。李漱病重后,手指浮肿得厉害,不得不摘了下来。
她弥留之际,曾虚弱地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无名指,眼神有些失落。
他当时就握着她的手,把戒指轻轻套回她的指尖,告诉她:戴着吧,好看。
她满足地笑了,然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戒指,最终又回到了他手里。
他摩挲着冰冷的戒指,指尖划过那微小的刻痕。
十年了,戒圈依旧光亮,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李漱手指的温度,以及她戴上戒指时那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巨大的悲伤和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靠着衣柜滑坐在地板上,头抵着冰凉的柜门,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
就在这时,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呼喊:
爸!爸你在哪儿!
是之漱。
严怀瑾浑身一僵,所有的悲伤瞬间被强行按回了心底深处。
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想把戒指和丝巾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严之漱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卧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父亲。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眼前的父亲,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记忆中的父亲,虽然清瘦,但脊背总是挺直的,眼神里总有一股不认输的韧劲。
即使母亲刚走的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他也只是沉默,像一座沉默的山,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
可现在……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柜,头发因为刚才的整理和哭泣显得有些花白凌乱。
才一夜不见,他仿佛又瘦了一圈,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异常突出。
眼窝深陷,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浓重的青黑色像晕开的墨迹。
最刺目的是他嘴唇上那抹未擦干净的血迹,暗红干涸,触目惊心。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条鹅黄色的丝巾和那个打开的首饰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爸!
严之漱的声音破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巨大的悲痛。
她扑过去,跪在严怀瑾身边,双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尖都在发颤。
爸!你怎么了你怎么坐在地上你……你吐血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严怀瑾的手背上。
严怀瑾看着女儿酷似李漱的眉眼,此刻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着。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他昨晚在笔记本上写下那句归途时的平静与隐秘欢喜,此刻在女儿汹涌的泪水面前,显得如此自私,甚至是残忍。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伸出手,想擦掉女儿的眼泪,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掌心可能残留的血污,又颓然放下。
之漱……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别哭,爸爸没事。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
没事!
严之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不解,爸!你吐血了!你坐在地上!你看看你的脸色!这像没事吗!
你昨天到底去医院检查了什么结果!告诉我!爸!求求你告诉我!
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严怀瑾的心被女儿撕心裂肺的追问揪得生疼,他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医生冰冷的宣判告诉她他选择了放弃治疗告诉她他内心那隐秘的、对死亡的期盼
不,他不能。
他答应过李漱要好好抚养女儿,这好好里,绝不包括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用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给女儿带来更深的痛苦和不解。
他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手中李漱的丝巾和戒指,声音低沉而疲惫:真的……没事。就是……太累了。老毛病,你知道的,胃不好,可能……有点出血。
这个蹩脚的谎言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胃出血
严之漱显然不信,泪水流得更凶了,爸!你别骗我!我是你女儿!我有权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很严重
最后几个字,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巨大的恐惧。
严怀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盛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那双和李漱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猛地伸出双臂,用尽全力将女儿瘦削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女儿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之漱,之漱……
他把脸埋在女儿带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哽咽,爸爸没事……爸爸只是……只是……*太累了。
他把太累了三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是他能给出的唯一解释。
别怕,爸爸在这儿,爸爸不会……不会丢下你……
这句承诺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他已经在心里,一步步走向那扇门了。
严之漱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父亲的怀抱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港湾,可这港湾如今却如此单薄,充满了衰败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父亲嶙峋的脊骨,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那声太累了,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知道父亲这些年有多累,为了她,为了生活,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作家梦,在母亲离开后独自支撑了十年。
这份累,是积年累月、深入骨髓的疲惫,沉重得让她窒息。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无助和对父亲的心疼都哭出来。
严怀瑾紧紧抱着女儿,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透他肩头的衣衫。
他的眼眶也酸涩得厉害,视线模糊。他只能一遍遍机械地、无意义地拍抚着女儿的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
别怕……别怕……爸爸在……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父女俩就这样紧紧相拥着,一个在绝望地寻求安慰,一个在绝望地给予谎言。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秘密。
严怀瑾的目光越过女儿的头顶,落在床上那条鹅黄色的丝巾和打开的戒指盒上。
李漱的笑容在照片里永恒定格,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就在这悲伤的僵持中,严之漱因为哭泣而有些脱力,身体微微晃动,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床边那个她刚刚放在那里的旧丝巾。
丝巾滑落,连带碰翻了旁边那个深蓝色的首饰盒。
啪嗒一声轻响。
首饰盒掉在地板上,盒盖弹开。
那枚素净的白金戒指滚了出来,在木地板上转了几个圈,最终停在严怀瑾的脚边,内圈H&L的刻痕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银光。
同时,从首饰盒里,飘落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片。
严之漱的哭声被这意外打断,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地上的东西。
戒指她认得,是母亲的婚戒。可那几张纸……是什么
严怀瑾也看到了。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几张泛黄的纸片时,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女儿的手臂瞬间收紧了。
那几张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推开女儿,俯身就去捡拾地上的戒指和纸片。
他先一把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然后才颤抖着手,去捡那几张纸。

严之漱被父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看着他异常的反应和紧紧攥着戒指、如临大敌般去捡拾纸片的样子,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她动作更快,在严怀瑾的手指触碰到纸片之前,抢先一步捡起了其中一张。
别动!
严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慌乱,甚至有些破音,那是你妈妈的东西!别乱动!
他伸手想去夺。
但严之漱已经展开了那张纸。
那不是信纸,而是一张复印纸,抬头印着一家出版社的名字。纸的正中,是几行打印的、冰冷而公式化的文字:
严怀瑾先生:
尊稿已拜读。经我社编辑部慎重审阅,认为尚不符合我社出版要求。稿件璧还,感谢惠稿,望再接再厉。
……
XX出版社编辑部
日期:200X年X月X日
——这是一封退稿信。
严之漱愣住了。
她认得这个日期,那是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经济最窘迫、父亲写作最疯狂也最失意的一段岁月。
她抬头看向父亲。
严怀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灰败。
他看着女儿手中的退稿信,又看看女儿震惊中带着探寻的目光,像是被剥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了。
他颓然地垂下手,不再试图去抢,只是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戒指,指节捏得发白。
他避开了女儿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一片厚重的乌云飘过,遮住了阳光。
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旧时光的尘埃气息和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悲伤。
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似乎就要来临了。
3
03、不思量,自难忘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开始是稀疏的几点敲打着玻璃,很快就连成了线,继而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将窗外的世界模糊、隔绝。
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凉意,和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严之漱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还捏着那张泛黄的退稿信。
纸张粗糙的触感,像砂砾一样摩擦着她的指尖。
她看着缩在衣柜阴影里的父亲,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伟岸、沉默却可靠的父亲,此刻蜷缩着,肩膀塌陷,紧紧攥着母亲的戒指,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他灰败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刻满了深刻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
为了这个为了这些被退回的、宣告失败的纸片
父亲这些年深藏的疲惫、此刻的崩溃,甚至他身体急剧的衰败,难道都与这些有关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严之漱胸腔里翻腾,震惊、不解、一丝隐约的愤怒,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像冰冷的雨水灌满了她的心脏。
爸……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小心翼翼,就……为了这些信吗
她扬了扬手中的退稿信,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严怀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把攥着戒指的手收得更紧,指节泛白。
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沉重。
妈妈走了十年了……
严之漱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您这些年,照顾我,供我读书,那么辛苦。您还在乎这些吗还在为这些难过吗
她想不通。母亲离世的重创,生活的重担,都没能彻底压垮父亲,为什么这些陈年的、无足轻重的退稿信,却让他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
难道在父亲心里,那些失败的文字,比活生生的女儿、比现实的生活更重要
严怀瑾依旧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越过女儿,越过房间,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他的眼神空洞,却又似乎燃烧着某种遥远而炙热的东西。
你不懂。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怀念,那不是信,那是你妈妈陪我走过的路,是我欠她的债!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床边那个被忽略的旧木匣上。
那是李漱留下的,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雕花的旧木匣,表面已经有些磨损,颜色也变得深沉。
它一直安静地待在李漱那边的床头柜抽屉里,像一个尘封的时光胶囊。
严之漱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个木匣。
她从未打开过它,母亲走后,父亲把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小心地收拢起来,那个木匣,似乎是他唯一没有允许她碰触的角落。
严怀瑾撑着衣柜,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他的动作迟缓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泥泞中。
他走到床边,没有看女儿,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木匣冰凉的盖子。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按下了木匣侧面的一个小小铜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声中格外清晰。
盖子被掀开了。
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樟脑和墨水的陈年气息,幽幽地飘散出来。
严之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匣子。
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是一叠厚厚的信札,用一根褪色的蓝色丝带仔细地系着,丝带下露出泛黄的信纸边缘。
信札旁边,是一个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
那是母亲的字迹,她认得。
笔记本下面,压着几张照片,照片里是年轻的父亲和母亲,笑容灿烂,背景是某个不知名的湖边。
而在匣子的最角落,静静地躺着一块用柔软绒布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
严怀瑾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拂过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
笔记本的重量仿佛承载着千钧。
他没有去看那些信和照片,只是紧紧握着这本笔记本,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抱着它,重新坐回地板上,背靠着床沿。
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想将笔记本和其中的内容,与女儿探寻的目光隔绝开来。
他低着头,手指颤抖着,翻开了笔记本的封面。
扉页上,是李漱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给怀瑾的光!愿它照亮你的路,无论多长、多暗。
——
李漱
日期,正是他们结婚纪念日。
严怀瑾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已经模糊。
他快速翻过扉页,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不是日记,更像是随感批注鼓励
严之漱看到父亲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她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看到笔记本的内页上,不仅有母亲的字,还贴着许多东西。
剪报上画着红线的句子、某个作家访谈的片段、甚至还有父亲的稿纸碎片碎片旁边,是母亲密密麻麻的批注。
严怀瑾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上,那页贴着半张撕下来的稿纸,稿纸上的字迹潦草而用力,是他自己的。
稿纸顶端,用红笔写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退字。
稿纸旁边,是李漱清秀的字迹,占了半页纸:
怀瑾,今天收到退稿信,你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我知道你难受。
但看看你写的这里——‘他站在废墟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疤。’
多好的比喻!
那种孤独和坚持,一下子就戳到我了!别灰心,这个人物立住了,他是有灵魂的!
只是可能开篇节奏需要调整我们再想想晚上给你炖了汤,喝完有力气继续战斗!爱你。
日期,正是那张退稿信上的时间。
严怀瑾的手指死死抠着那页纸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像被烫到一样,紧紧将它抱在胸前,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起伏。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叩问。
爸……
严之漱的心被揪紧了,她看到父亲的身体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严怀瑾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巨大的情感洪流,猛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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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纵横交错,浑浊而滚烫。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仿佛被拉回了某个最黑暗的深渊。
他没有看女儿,目光直直地投向虚空,嘴唇哆嗦着,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了所有绝望的嘶吼:
啊——!
这声音不大,却像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瞬间撕裂了雨幕的喧嚣,狠狠砸在严之漱的心上。
随着这声嘶吼,严怀瑾的意识仿佛被拉入了时光的漩涡。
眼前的景象飞速倒退、模糊、重组。
……
十年前,冬夜。
逼仄的出租屋书房,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
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那盏昏黄的旧台灯,灯罩边缘积满了灰,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绝望的气息。
地上,一片狼藉。
雪白的稿纸被撕得粉碎,像一场惨烈的暴风雪后的残骸,铺满了大半个地板。
纸团被揉捏得不成样子,散落在各处。
一支钢笔摔在地上,笔尖扭曲,墨水流淌出来,在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刺目的蓝黑色。
年轻的严怀瑾颓然地瘫坐在书桌前的旧转椅里,椅背被他靠得向后倾斜,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自我厌弃的火焰。
他的嘴角紧绷着,微微向下撇,形成一个极其苦涩、僵硬的弧度。
他手里紧紧攥着最新收到的一封退稿信,信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边缘锋利得像刀子,深深硌着他的掌心。
又失败了。
这是第几次了
编辑冷冰冰的措辞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结构松散、人物扁平、缺乏市场价值……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锤子,将他试图构筑的文学梦敲打得粉碎。
废物!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诅咒,不知道是在骂编辑,还是骂自己。
他猛地将手里的纸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无力地弹开,滚落在地板上的纸屑堆里。
巨大的挫败感和无边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正在下沉,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海,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出去,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十指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里,用力地抓挠着,仿佛要将那些痛苦的念头从脑子里抠出来。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贲张。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的兽,发出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痛苦呜咽。
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更加剧烈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写作这条路,真的还有光亮吗他所有的坚持,是不是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耗尽了青春,耗尽了精力,拖累了李漱,让她跟着自己在这破旧的出租屋里节衣缩食,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和旁人的白眼,他究竟在干什么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放弃吧。
承认自己就是个庸才。
找个能糊口的工作,至少…至少让李漱过几天像样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
放弃写作,等同于放弃了他灵魂里最后一点光。
可是,不放弃,他又能怎样
继续这样无望地挣扎下去,把李漱也拖入更深的泥潭吗
就在他被这无解的绝望撕扯得几乎要发狂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外面客厅稍暖的空气,驱散了书房里浓重的烟草和绝望气息。
李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静静地站在门口。
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书桌台灯微弱的光线,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那个蜷缩在椅子上、被痛苦和黑暗吞噬的丈夫。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磐石般的沉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走进来,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屑,走到书桌旁,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轻轻放在桌角唯一干净的一小块地方。
浓郁的鸡汤香气弥漫开来,带着家的暖意。
然后,她弯下腰,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一片片捡起那些被撕碎的稿纸,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那些不是被丢弃的失败品,而是珍贵的宝物。
她将揉皱的纸团一一展开,抚平,叠放整齐。
她捡起那支摔坏的钢笔,用纸巾擦掉地板上的墨迹。
整个过程中,她一言不发。
房间里只有纸张被拾起的窸窣声,和她轻柔的呼吸声。
严怀瑾依旧抱着头,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他不敢抬头看她。
巨大的羞愧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脸颊,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他甚至希望她骂他,责备他,这样或许还能减轻一点他内心的煎熬。
可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窒息。
李漱终于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她把整理好的稿纸轻轻放在书桌一角,挨着那碗汤。
然后,她走到严怀瑾身边。
她没有试图去拉他抱头的手,也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
她只是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缓缓地坐了下来,挨着他的腿。
她的动作自然得像他们无数次依偎着在沙发上看电影那样。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严怀瑾紧紧抓着自己头发的手背上。
她的手不大,带着温暖的、柔软的触感。
那温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严怀瑾冰冷僵硬的手背皮肤,直抵他冰冷绝望的心脏。
严怀瑾的身体猛地一僵。
李漱的手没有移开,反而稍稍用力,将他那只自虐般抓挠着头发的手,从头上轻轻拉了下来。
她的手依旧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和力量。
严怀瑾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了李漱的脸。
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她何尝不累
但此刻,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像暗夜里永不熄灭的星辰,直直地望进他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和怀疑,只有一种近乎信仰的、磐石般的坚定。
她看着他,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像带着千钧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严怀瑾耳中绝望的嗡鸣,一字一句地敲打在他濒临破碎的心上:
怀瑾,我信你。
她顿了顿,握着他手的力量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直接灌注给他。
不是信你能成名,是信你心里有光。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叠被整理好的稿纸,扫过地上他曾奋力挣扎的痕迹。
那光一定能照亮别人。
她的眼神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温柔的抚慰。
只是需要时间。
最后,她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住他冰凉的手背,像在进行一个最虔诚的仪式,用尽全身心的力量,说出了那句足以支撑他走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的承诺:
我陪你等。
我陪你等……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严怀瑾濒临崩溃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不是空洞的鼓励,不是虚假的安慰,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最深沉的懂得和最坚定的托付!
刹那间,盘踞在严怀瑾心头的绝望坚冰,被这带着绝对信任的暖流狠狠击中!裂痕瞬间蔓延!
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抽回被李漱握着的手,转而用尽全力,将眼前这个瘦弱却如同磐石般支撑着他的女人,狠狠地、死死地拥入怀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漱…漱…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将脸深深埋在李漱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颈窝里,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襟。
滚烫的泪水灼烧着皮肤,带着他所有的委屈、绝望、自我厌弃,也带着被重新点燃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种。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声再也无法压抑,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李漱没有挣扎,只是温柔地回抱着他,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颤抖的脊背。
她轻轻拍抚着他,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任由他的泪水浸透她的衣衫。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那里面翻腾着惊涛骇浪,但也正因如此,那重新燃起的光,才显得如此珍贵。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我在呢,我一直在。
窗外,寒风凛冽,冰花在玻璃上无声蔓延。
但在这间狭小、破旧、被绝望笼罩过的书房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却仿佛在冰冷的深渊中,点燃了一簇足以对抗整个寒冬的火焰。
那火焰微弱,却执着地跳跃着,照亮了彼此眼中被泪水洗刷过的、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
妈……
一声带着浓浓哭腔的呼唤,将严怀瑾从那个寒冷又温暖的回忆漩涡中猛地拽了回来。
他浑身一震,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女儿严之漱近在咫尺的、泪流满面的脸。
她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抓着他抱着笔记本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心疼和一种终于窥见冰山一角的了悟。
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痛苦,都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文字。
更是为了母亲那句我信你、我陪你等。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一生去背负和践行的承诺。
是对母亲无条件的信任的回应,是对那份在黑暗中点燃他微光的爱的守护。
严怀瑾低下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深蓝色的旧笔记本。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磨损的封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仿佛还能感受到李漱指尖的温度,还能听到她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我信你……
我陪你等……
十年了,他还在等。
等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文学梦的认可不。
他等的,从来都只是能无愧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漱,你信的光,我守住了。
我没有让它熄灭,哪怕它微弱,哪怕它从未照亮过别人,但至少它照亮了我走向你得路。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女儿,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诉说的思念,未能达成的遗憾,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带着悲凉的释然。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
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房间里两颗被回忆和现实反复捶打的心。
4
04、千里孤坟话凄凉
深秋的风,像浸了冰水的砂纸,刮过严怀瑾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呢大衣,这是李漱生前给他买的最后一身冬衣。
他站在墓园入口的石阶上,微微佝偻着背,抬头望向那片熟悉的、沉默的山坡。
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静立着,像一片没有生气的碑林。
苍翠的松柏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落叶的气息。
爸,风太大了,您真的……
身边的严之漱忧心忡忡地开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着祭扫用品的袋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搀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
从昨天发现退稿信和那个旧木匣后,父亲就异常沉默,今天更是执意要来给母亲扫墓,无论她如何劝阻。
没事。
严怀瑾打断女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直灌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
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息,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严之漱看着父亲咳得通红的眼眶和手心里隐约可见的暗色痕迹,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扶住了父亲的手臂,将自己身上的体温传递过去。
严怀瑾没有拒绝女儿的搀扶,他确实需要这点支撑。
身体的衰败比他预想的更快,每一步踩在冰冷的石阶上,都像踩在棉花里,虚浮而沉重。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但他依然固执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目标明确,山坡中段,那棵枝叶最为繁茂的青松之下。
风更大了,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终于,他们停在了那方熟悉的墓碑前。
墓碑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蒙上了一层岁月的灰暗。
碑的正中,一行深深的刻字清晰依旧:
爱妻
李漱
之墓
下方是她的生卒年月。
冰冷的数字,代表她短暂而温暖的一生。
墓碑前很干净,显然女儿常来打扫。
一束早已干枯的白色雏菊,还安静地躺在碑前,是上次扫墓留下的。
严怀瑾的目光,一触及那爱妻二字,就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一路强撑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他挣脱了女儿的搀扶,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站稳了。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墓碑前,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严之漱默默地将带来的新鲜白菊放在碑前,又拿出干净的湿毛巾,准备擦拭墓碑上的浮尘。
我来。
严怀瑾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严之漱动作一顿,将毛巾递了过去。
严怀瑾接过毛巾,入手冰凉湿润。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里传来沉闷的拉扯痛。
他蹲下身,目光与墓碑上李漱的名字平齐。
他伸出颤抖的手,不是用毛巾,而是用自己同样冰凉、布满岁月刻痕的指腹,极其轻柔地、珍重万分地抚上那冰冷的、深刻在石头里的名字。
指尖划过每一笔、每一划,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触碰一块石头,而是在抚摸爱人沉睡的脸庞。
粗糙的石质纹理摩擦着指腹,带着深秋的寒意,刺入骨髓。
然而,在严怀瑾的感知里,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他无数次在梦中触摸她的笑容,醒来却只有空寂的枕畔。
此刻,指尖下这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刻痕,竟成了他与她之间,唯一的、可触及的连接。
漱。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严之漱站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父亲佝偻着、蹲在母亲墓前那孤独而执拗的背影。
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单薄的大衣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遗忘在旷野中的、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石头。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她默默退开几步,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与母亲独处的空间。
她知道,父亲此刻需要的,不是她的陪伴,而是与母亲的对话,一场迟到了十年、跨越生死的倾诉。
严怀瑾的指腹停留在漱字的最后一笔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墓碑上方那棵在风中摇曳的青松,松针发出沙沙的低语。
然后,他开口了。
不是对着空气,而是对着墓碑下那方小小的土地,对着他心中那个永恒存在的李漱。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和风霜,却又无比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冰冷的石碑上,也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漱,我来了。
风似乎小了些,松涛的呜咽也低了下去,像是在屏息聆听。
十年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咙滚动,似乎在努力咽下翻涌的苦涩,真长啊!这十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爱妻二字上摩挲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之漱长大了。
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你走的时候,她才那么小一点,抱着你的照片,哭得撕心裂肺,问我妈妈去哪了。
回忆让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很能干,也很独立。
她很像你,眉眼像,性子也像,坚韧,懂事。就是有时候,太懂事了,让人心疼。
他絮絮地说着,像要把这十年的点滴都倾倒出来:
我把她养大了。按你希望的,让她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看着她穿上学士服那天,我站在台下,看着她在人群里笑。我就在想,漱,你是不是看了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很优秀。我没有食言,我把她养好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疲惫。
这养好了三个字背后,是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是省吃俭用的拮据,是独自面对女儿青春期困惑的手足无措,是强撑病体参加家长会的咬牙坚持……是十年如一日,将思念深埋心底,只为兑现一个承诺的沉重付出。
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墓碑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严怀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底翻涌的巨浪。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饱含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的重量。
我还在写。
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苦涩,还是没什么人看,稿子投出去,石沉大海的多,我大概真的没什么天分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过也没关系了。我写,不是给别人看的。就是…就是想写。
写那些没写完的故事,写那些只有你懂的情绪。写着写着,就好像你还在旁边,给我泡茶,看着我,就像从前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力气在一点点流失:
只是…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深秋的凛冽,刺痛了他的肺部,也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悲伤和孤寂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他的声音骤然破碎,带着无法形容的哽咽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泣血而出:
只是,这没有你的日子太长了、太冷了……
太长了、太冷了……
这六个字,带着十年积攒的所有风霜、所有思念、所有蚀骨的孤寂,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碑上,也砸在背对着他、肩膀剧烈颤抖的严之漱心上!
她再也忍不住,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汹涌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严怀瑾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低下头,前额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
额头与石头接触的地方,传来刺骨的冰凉和钝痛,但他毫不在意。
仿佛只有这冰冷的触感,才能稍稍缓解他心口那团燃烧了十年、几乎要将他焚尽的火焰。
漱,我好想你。
他破碎的声音从紧贴的石碑缝隙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大理石表面蜿蜒而下,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没有你,这日子太难熬啊……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控制,像受伤野兽绝望的低嚎,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与呜咽的松涛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凄绝的挽歌。
那哭声里,是十年的隐忍,十年的孤寂,十年无处诉说的凄凉,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这方冰冷的、埋葬了他所有温暖和光明的坟墓。
严之漱再也无法旁观,她猛地转过身,扑到父亲身边,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颤抖不止、冰冷刺骨的身体。
她把脸埋在父亲单薄的后背,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大衣。
爸…爸…
她泣不成声,妈知道…妈一定知道…她一定知道的。
严怀瑾没有回应女儿的拥抱,他只是死死地用额头抵着墓碑,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思念、自己的痛苦,都通过这冰冷的石头,传递给地下的爱人。
泪水混着额头上蹭破渗出的细微血丝,在灰白色的碑面上洇开一小片深红的水渍。
风,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松涛也沉寂了。
整个墓园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女儿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在冰冷的墓碑前流淌,诉说着生与死之间,那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思念的鸿沟。
许久,许久。
严怀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依旧保持着额头抵着墓碑的姿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严之漱紧紧抱着父亲,感受着他身体的冰冷和虚弱,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母亲的墓碑。
照片镶嵌在碑上,母亲的笑容依旧温暖灿烂,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头和十年的光阴,温柔地注视着此刻紧紧相拥、悲痛欲绝的父女俩。
那笑容,像一把温柔的刀子,更深刻地剜开了严之漱的心。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那句太长了、太冷了。
背后,是一片无边无际、足以冻结灵魂的荒原。
她将脸重新埋进父亲的大衣,无声地、更紧地抱住了他。
仿佛要用自己年轻的体温,去驱散父亲身上那沉积了十年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意。
5
05、夜来幽梦忽还乡
从墓园回来后,严怀瑾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精气神。
身体的衰败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持续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令人心悸的杂音。
胸腔深处那熟悉的闷痛,也从钝痛升级为一种尖锐的、间歇性的绞痛,像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反复熨烫。
食欲彻底消失,勉强喝下去的几口米粥,也会在胃里翻江倒海,带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
严之漱几乎是寸步不离,她请了长假,把笔记本电脑搬到父亲狭小的书房,一边处理些紧急的工作邮件,一边紧张地留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
她劝他去医院,哪怕是姑息治疗,至少能缓解些痛苦。
严怀瑾总是固执地摇头,眼神里是那种让严之漱既心疼又无力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期盼。
他只是更频繁地要求服用止痛药。
爸,药。
严之漱端着一杯温水和白色的药片,走进光线昏暗的卧室。
窗帘拉得很严实,只透进一丝缝隙的光。
严怀瑾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却似乎仍在微微发抖。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听到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
眼神浑浊,带着病痛的折磨和药物带来的迟钝。
他看了一眼女儿手中的药片,没有抗拒,只是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撑起上半身。
严之漱连忙上前扶住他,将水和药片递到他唇边。
严怀瑾就着女儿的手,艰难地将药片咽下,又喝了几口水。
温水流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药片很快滑入胃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
那尖锐的、烧灼般的疼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捺下去,虽然并未消失,却变得遥远而模糊,被一层厚厚的、令人昏沉的迷雾所笼罩。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将他淹没。
睡会儿吧,爸。
严之漱扶着他重新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严怀瑾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迅速沉入了那片由药物编织的、光怪陆离的迷雾之中。
……
黑暗。
然后是光。
柔和得不可思议的光,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从某个方向缓缓流淌进来。
严怀瑾感觉自己漂浮着,身体轻得没有一丝重量。
那恼人的疼痛消失了,沉重的疲惫感也消失了,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一种铺天盖地、几乎将他灵魂震碎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他…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承载了他前半生所有悲欢的——出租屋的小书房!
逼仄的空间,熟悉的布局。
靠墙的旧书架上塞满了书,有些书脊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名字。
窗边那张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旧书桌,桌面上散乱地铺着稿纸、几支笔、一个缺了口的陶瓷笔筒。
墙角堆着几个塞满了杂物的纸箱。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木头发霉和一种他以为早已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独属于这里的、混合着廉价茶叶和纸张油墨的气息。
一切都那么真实!书桌边缘那道他当年不小心磕碰出的凹痕,墙上那几点墨水的污渍……
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毫发毕现,带着岁月的包浆,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目光,被牢牢地钉在了那扇朝西的小窗户上。
那是李漱最喜欢的窗子。
她总说,下午的阳光透过这扇窗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染成暖金色,特别好看。
她还给这扇窗起了个名字——小轩窗。
此刻,正是午后。
温暖的金色阳光,如同融化的蜜糖,透过那扇干净明亮的小轩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在陈旧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影格子。
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欢快地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而在那片温暖的光晕里,就在那扇小轩窗下,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他刻在灵魂深处、朝思暮想了整整十年的身影!
李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柔软的淡蓝色棉布睡裙,那是她在家时最常穿的。
乌黑的长发如瀑,没有束起,自然地垂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般的光泽。
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优美而脆弱。
她正坐在窗边那张旧梳妆台前,梳妆台很小,镜子边缘已经有些发乌。
镜子里映出她模糊的侧脸轮廓。
严怀瑾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在瞬间沸腾!
他想冲过去,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想将她狠狠拥入怀中,感受她真实的体温和心跳!但他不敢动。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扰了这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梦境,让眼前的一切瞬间破碎消散。
他只能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那个背影。
看着她抬起一只纤瘦白皙的手臂,拿起梳妆台上那把熟悉的桃木梳子。
那把梳子,是他用第一次微薄的稿费给她买的。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
梳齿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那如瀑的长发。
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梳子滑过发梢,带起几缕微不可查的静电,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微微偏着头,露出一点白皙的脖颈,专注地梳理着,动作娴熟而温柔,带着一种日常生活的、令人心碎的宁静美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光柱中飞舞的尘埃,和那梳子滑过长发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严怀瑾的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背影,从她单薄的肩胛,到纤细的腰肢,再到睡裙下摆露出的、光洁的小腿。
每一个细节,都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甚至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千年。
李漱梳理长发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梳子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搁在梳妆台上。
镜子里,她模糊的侧脸轮廓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严怀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然后,在严怀瑾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李漱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从容,转了过来。
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严怀瑾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是她!
真的是她!
不是病中苍白憔悴的模样,不是照片里凝固的笑容。
是活生生的、健康的、带着他记忆中所有温暖和光芒的李漱!
她的脸庞依旧清秀,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润的光泽,没有一丝病容。
那双眼睛——严怀瑾灵魂里永不熄灭的星辰——清澈、明亮,盛满了温柔的暖意,像两泓映着阳光的深潭,此刻正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那笑意从眼底漾开,蔓延到微微上扬的嘴角,形成一个温暖得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寒冰的弧度。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无边无际的温柔和理解。
仿佛他的到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着那漫长的、绝望的十年。
漱…
严怀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穿越生死的巨大悲恸和无尽的思念,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漱…我…
他想说我好想你,想说我终于见到你了,想说这十年的孤寂和寒冷……千言万语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堵塞在喉咙口,争先恐后地想要奔涌而出!
但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垮了语言的堤坝,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在无声地呐喊着她的名字!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
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终于见到最信赖的人时,只剩下本能的、无声的哭泣。
他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迈步,想要扑过去,紧紧抓住这失而复得的幻影。
然而,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牢牢禁锢在原地,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李漱依旧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光影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她看着他在几步之外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徒劳挣扎的样子。
她眼中的温柔更盛了,那温柔里没有一丝责备,没有一丝不耐,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大海般包容一切的怜惜和心疼。
她微微歪了歪头,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了然和安抚。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问他为什么哭,也没有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她只是那样温柔地、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他所有的痛苦、思念、委屈和此刻汹涌的泪水,都深深地镌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没有言语,没有呼唤。
只是朝着他泪流满面的方向,轻轻地、温柔地,张开了手掌。
她的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弯曲,像是在无声地邀请,又像是在等待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归来。
那一瞬间,严怀瑾灵魂深处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和孤寂,都在那双温柔的眼睛和那只张开的手掌前,轰然崩塌!
泪水决堤般奔涌,模糊了眼前温暖的阳光和她清晰的容颜,却无法模糊她眼中那永恒不变的、足以照亮他所有黑暗的星辰!
他不再试图移动,他放弃了挣扎。
他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行囊,只余下最本能的反应。
他站在那片温暖的光影之外,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中的灯火,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隔着汹涌的泪水,与她——
他失而复得的光——相顾无言。
没有拥抱,没有倾诉。
只有无声的凝视。
只有汹涌的泪水。
只有灵魂在生死之间,那无声的、剧烈的震颤和共鸣。
惟有泪千行。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包裹着她,她的身影在泪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却散发着温暖而圣洁的光晕。
她张开的掌心,像一个永恒的锚点,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着。
严怀瑾就在这片泪水的汪洋和无声的对视中,沉溺、沉溺……
……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发出的刺耳噪音,将严怀瑾从那片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光影中狠狠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没有金色的阳光,没有飞舞的尘埃,没有那扇小轩窗。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药味和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衰败的气息。
剧痛!那被药物强行压下的、烙铁般的剧痛,在他意识回归的瞬间,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肺腑!
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肆虐的疼痛按回去。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咳!咳咳——呕……
他侧过身,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干呕,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扭曲。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灭顶般的痛苦。
黑暗中,他感觉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枕头上。
爸!爸你怎么了!
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走廊的光线泻进来,勾勒出严之漱惊慌失措的身影。
她几乎是扑到床边,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瞬间刺破了黑暗,也照亮了床上严怀瑾惨不忍睹的模样。
他蜷缩着,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额头上青筋暴起,布满了冷汗。
他的嘴唇上,下巴上,乃至枕头上,赫然沾染着大片刺目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那是咳出的血!
爸!
严之漱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魂飞魄散!她手忙脚乱地去抽纸巾,想要擦拭父亲脸上的血污,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
血!你咳血了!爸!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求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严怀瑾在剧烈的咳嗽和疼痛中,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被泪水、冷汗和血污糊住。
他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女儿惊恐万状、泪流满面的脸。
然而,他的意识,却仿佛还停留在那片温暖的阳光里,停留在那扇小轩窗前,停留在那个对他温柔凝视、张开手掌的身影上。
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他的身体,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迫近。
可他的嘴角,却在严之漱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被剧痛扭曲的、被血污沾染的、极其怪异的表情。
但在那被泪水模糊的眼底深处,在严之漱无法触及的灵魂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穿越了所有痛苦和死亡的欢喜。
漱……
他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回荡在他自己的意识里,带着梦境的余温和无尽的眷恋。
窗…梳妆……
6
06、纵使相逢应不识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医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将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出了一种无处遁形的、名为衰败的真实。
严怀瑾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才勉强支撑起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手臂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通过细长的管子,缓慢地滴入他的血管。
姑息治疗的效果微乎其微,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残存的精力。
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咳出的不再是暗红,而是更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拒绝了一切创伤性检查,只靠强效的止痛针和镇静剂,在痛苦的浪潮间隙,获得片刻喘息的虚浮。
严之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削着一个苹果。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小小的动作能暂时驱散心头的阴霾。
削下的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苍白的带子,垂落下来。
她不敢抬头看父亲太久,每一次看,心口都像被重锤砸中。
爸,喝点水吗
她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端起温热的杯子,插上吸管,递到父亲唇边。
严怀瑾微微偏过头,浑浊的目光掠过水杯,落在女儿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
他费力地摇了摇头,嘴唇干裂起皮。他现在连吞咽都觉得是种负担。
那吃点水果苹果很甜。
严之漱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哄劝。
严怀瑾依旧摇头,视线却缓缓移开,有些茫然地投向病房里那个光洁如镜的洗手间门板。
门板映出病房模糊的倒影,也映出他自己。
那倒影并不清晰,扭曲变形,像一个苍老陌生的鬼魂。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看清。
看清现在的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在梦中,在小轩窗下,李漱温柔凝视着的严怀瑾,还剩下多少
镜子…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严之漱愣了一下,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洗手间。爸,您…
扶我…过去。
严怀瑾挣扎着想坐直一些,枯瘦的手抓住床沿,青筋暴起。
爸!您别动!
严之漱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杯,按住父亲,您要镜子干什么您现在需要休息!
扶我…过去!
严怀瑾的语气陡然强硬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
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让严之漱心惊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必须确认的决绝。
严之漱拗不过父亲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坚持。
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父亲轻飘飘的身体。
他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像踩在棉花上。
短短的几步路,却仿佛走了几个世纪。
严怀瑾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病号服后背。
终于,他站在了洗手间那面宽大的、光洁的镜子前。
严之漱紧紧搀扶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所有的重量,目光却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去看镜中的景象。
严怀瑾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镜面上。
镜子里的人…那…是他吗
一个被病魔彻底摧垮的躯壳。
头发因为之前的化疗和病痛,几乎脱落殆尽,只剩下稀疏的、干枯灰白的几绺,紧贴着头皮。
头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的色泽,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脸庞瘦得脱了形,颧骨像两把锋利的刀,高高凸起。
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里面镶嵌着一双浑浊、布满血丝、毫无神采的眼睛。
蜡黄松弛的皮肤紧紧地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在脸颊和太阳穴处形成深刻的褶皱,像干涸龟裂的土地。
嘴唇干瘪发紫,毫无血色,微微张着,露出同样灰败的牙龈。
嘴角向下耷拉着,刻着深深的苦纹。
脖子细得像一根枯枝,喉结突兀地滚动着。
病号服宽大地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剩下一副随时会散架的骨架。
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佝偻着,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尘满面,鬓如霜。
苏轼词句里抽象的凄凉,在此刻具象成了镜中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冰冷而残酷地呈现在他眼前。
严怀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慌和羞耻!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陌生、丑陋、衰败到极致的自己,手指痉挛般地抓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这就是现在的他
这就是他即将去见李漱的样子
恍惚间,梦境重现。
小轩窗下,阳光里,李漱转过身来。
那张脸,年轻,鲜活,皮肤光洁,眼神清澈明亮,盛满了温暖的笑意和星辰般的光芒。
她是那么美,那么充满生命力,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而他呢
镜中这个头发掉光、眼窝深陷、面容枯槁、形销骨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怪物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镜中的鬼影,更不敢想象李漱看到这样的他时,会是什么表情!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句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漱啊…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呜咽,声音嘶哑绝望,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认不得了,若真见了你,你你还能认出这个糟老头子吗
这念头带来的恐慌如此真实,如此尖锐,瞬间压过了身体上的痛苦!
他害怕!害怕跨越了生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重逢,却只换来爱人陌生而疏离的目光!
害怕他这副被病魔蹂躏得面目全非的皮囊,玷污了她记忆中那个或许同样清贫、却至少完整、带着书卷气的严怀瑾!
严之漱听着父亲绝望的低语,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心如刀绞。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镜中父亲那张被病魔彻底改变的脸,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羞耻。
爸…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她…她不会认不出的!她认得的是你啊!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心啊!
她试图安慰,话语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严怀瑾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镜中那个丑陋的倒影。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吞噬。
然而,就在那恐惧的深渊底部,一股更强大、更原始、更炽热的力量,如同地心深处喷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一切阻碍,轰然爆发!
那是对李漱深入骨髓的思念!
那是跨越了十年孤寂、早已融入灵魂的眷恋!
那是支撑他走到今天、唯一的、也是最终的期盼!
镜中那个衰败的躯壳,在这一刻变得模糊、扭曲,最终轰然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李漱那双盛满了星辰和温柔的、永恒凝视着他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点燃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眼神里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一切的坚定和不顾一切!
他猛地抓住严之漱搀扶着他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女儿的皮肉里。
他转过头,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女儿,眼底燃烧着一种让严之漱心惊胆战的火焰。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在呐喊:
认不出也没关系!
只要是你!只要…站在那里……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又蕴含着一种穿透生死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力量:
我爬也要爬过去!
7
07、料得年年肠断处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沉沉地覆盖了城市。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吝啬地勾勒着家具模糊的轮廓,将大部分空间留给深沉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床头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光点,规律而微弱地跳跃着,发出单调的嘀…嘀…嘀…声,像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严怀瑾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浮沉。
止痛药和镇静剂的效力如同退潮,疼痛的礁石再次狰狞地显露出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撕裂感。
他半阖着眼,视线模糊,只能感受到女儿严之漱坐在床边的身影轮廓,像一座沉默而悲伤的灯塔。
爸,
严之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您还疼得厉害吗
严怀瑾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疼痛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不断将他拉入黑暗的疲惫,用来等待。
他的目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静静躺着那个深蓝色的旧笔记本——李漱留给他的光。
严之漱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心领神会。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封面的磨损在昏暗中更显沧桑。
是这本吗
她轻声问。
严怀瑾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严之漱捧着笔记本,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捧着父母之间那份厚重而无声的爱。
她翻开封面,扉页上母亲娟秀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给怀瑾的光。愿它照亮你的路,无论多长、多暗。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字迹,泪水无声地涌上眼眶。
爸。
她抬起头,看向父亲在阴影中模糊的脸,声音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托付感,这本笔记,是妈妈留给您的光。现在…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现在,它是我的了。对吗
严怀瑾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再次,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严之漱的眼泪终于滑落。
她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妈教会了您怎么在黑暗里走路。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异常清晰,现在,她也会陪着我的。爸,您放心。
严怀瑾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看着女儿,看着她酷似李漱的眉眼在昏暗中模糊的轮廓,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愧疚和不舍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积攒起一点力气,目光缓缓移向病房那扇小小的窗户。
厚重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缝隙。
清冷的月光,像一束银色的纱,顽强地透过那道缝隙,斜斜地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开一小片微弱的光明。
明月夜。
严怀瑾望着那束清冷的月光,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
他仿佛透过这月光,看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松柏环绕的山坡,那方冰冷的墓碑。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音。
严之漱连忙凑近,屏息凝神。
之漱…
他的声音像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爸爸…走了以后……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他停下来,艰难地喘息着。
你不要…年年…年年都那么伤心。
严之漱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用力摇头,想说什么,却被父亲用眼神制止。
严怀瑾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束月光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去看妈妈的时候…
告诉她…
我们之漱…过得很好。
说爸爸…是笑着…笑着去找她的。
他说到笑着两个字时,干裂的嘴唇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尽管这弧度被病痛和虚弱扭曲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安宁。
最后,他的声音更低,更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悲欢的释然,指向了那个他们父女、他们夫妻共同的、永恒的肠断处:
那‘肠断处’…以后…
他停顿了很久,积攒着最后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轻得像叹息:
留给我们俩……就够了。
8
08、难免哽咽
意识如同在深海中沉浮。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严怀瑾,隔绝了声音,模糊了光线。
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下坠感。
偶尔,剧烈的疼痛会像水底的暗礁,狠狠撞上他,带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爸爸您能听见吗
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传来,带着焦急的哭腔,穿透层层水波。
严怀瑾费力地挣扎着,试图摆脱那沉重的束缚。
他需要一点光、一点声音来证明自己还未彻底沉沦。
跟我说说…说说妈妈吧说说你们的故事。
是之漱。
女儿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试图将他从深渊里拉回。
妈妈…李漱……
这个名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冰冷的海水骤然退去,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将他猛地拽离了黑暗的深渊!
眼前的景象飞速旋转、模糊、重组。
……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间病房。
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粘稠的膜,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
惨白的灯光照得病房里一片冰冷,没有一丝暖意。
各种仪器的导线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病床上那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身上。
李漱。
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整个人陷在里面,几乎看不出起伏。
曾经乌黑亮丽的长发早已因化疗而脱落殆尽,戴着一顶柔软的棉帽。
露出的脸庞瘦削得可怕,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蜡黄色,薄得仿佛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和笑意的眼睛,此刻依旧睁着。
虽然蒙上了一层灰翳,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依旧努力地、温柔地注视着守在床边的严怀瑾。
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程。
所有的治疗都停止了,只剩下维持最基本生命体征的输液。
医生和护士早已退了出去,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对即将被生死永隔的夫妻。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而微弱的嘀……嘀……声,像在为流逝的生命敲着丧钟。
严怀瑾紧紧握着李漱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却依旧无法将一丝暖意传递给她。
他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挚爱的生命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无可挽回地流逝,却无能为力。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助,几乎要将他逼疯。
李漱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只有微不可查的起伏。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很难聚焦。
但她似乎感应到了丈夫的注视,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艰难地落在了严怀瑾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严怀瑾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怀…瑾…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为什么……哭啊
为什么哭
这轻柔的询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严怀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瞬间撕裂了他所有强撑的伪装!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漱那张苍白脆弱、即将永远离他而去的脸庞。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没有她的余生,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冰冷彻骨的岁月,如同狰狞的巨兽,在他眼前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再也无法抑制!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握着李漱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哽咽声。
他看着李漱依旧带着一丝困惑和心疼的眼睛,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李漱冰凉的手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从灵魂最绝望的深渊里,挤压出那句带着血泪的、锥心刺骨的泣诉:
只是想到……
他哽咽得无法成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这冗长的一生……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李漱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声音破碎而绝望,充满了对无边无际的、冰冷未来的巨大恐惧:
再难与你相见……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的悲鸣:
难免哽咽!
难免哽咽!
这绝望的哀鸣,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冰冷的病房里凄厉地回荡!
李漱灰翳的眼睛里,似乎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那光芒里,是了然,是心疼,是无边无际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不舍。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她干涩的眼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花白的发丝里。
她的手指,在严怀瑾的掌心,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像是最后的回应,又像是无力的告别。
然后,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心跳的绿色线条,拉成了一道冰冷的直线。
刺耳的、长鸣的警报声,如同地狱的号角,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漱——!!!
严怀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他猛地扑倒在李漱尚有余温却已停止呼吸的身体上,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发出悲恸欲绝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冰冷的身体重新捂热,要将她即将飘散的灵魂死死拽回!
然而,怀中的身体,却以他能清晰感知的速度,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爸!爸!
一声带着巨大惊恐和悲伤的呼唤,将严怀瑾从那炼狱般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他浑身剧震,如同触电般弹了一下!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
眼前没有冰冷的病房,没有长鸣的警报,没有李漱冰冷的身体。
只有医院昏暗的灯光,单调的监护仪嘀嘀声,和女儿严之漱近在咫尺的、布满泪痕、写满震撼与巨大悲伤的脸!
他回来了。
回到了十年后,他自己生命的终点。
但那股撕心裂肺的、被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绝望和悲恸,却如同跗骨之蛆,跨越了十年时空,依旧鲜活而猛烈地撕扯着他的灵魂!
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抵在李漱手背上的冰凉触感,耳边还回荡着自己那声绝望的难免哽咽!
爸……
严之漱看着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浑浊的老泪,看着他眼中那穿越了十年依旧未曾愈合的、深可见骨的巨大创伤。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明白了父亲这十年是如何在思念的荒漠中跋涉。
明白了那句太长了、太冷了。背后,是怎样一片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原!
明白了父亲为何在确诊癌症后,眼中会流露出那种近乎解脱的隐秘欢喜!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她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父亲的病床边,紧紧抓住父亲枯瘦的手,放声痛哭!
哭声凄厉而绝望,饱含着对母亲早逝的心疼,对父亲十年孤寂的理解,以及对即将再次失去至亲的恐惧!
妈…妈她…
严之漱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这么苦…这么痛。
严怀瑾没有回应女儿的哭诉。
他只是仰躺在枕头上,浑浊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奔流而出,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进花白的鬓角,浸湿了枕头。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和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要将十年前那口堵在胸口的、名为绝望的淤血,彻底咳出来。
那一声穿越了十年时空的难免哽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此刻,将他早已破碎的灵魂,再次切割得鲜血淋漓。
9
09、难免欢喜
意识像一缕轻烟,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飘荡。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一种深沉的、包裹一切的疲惫,像温暖的泥沼,诱惑着他彻底沉沦。
疼痛消失了。
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
连呼吸似乎都变得不再必要。
严怀瑾感觉自己悬浮着,轻飘飘的,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如同温润的水流,包裹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他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在这片温暖的黑暗中沉浮。
回家了吗
终于…可以休息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融入这片永恒的黑暗时,一点微光,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萤火,在感知的边缘轻轻摇曳。
那光很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像冬日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
严怀瑾的意识被那点微光吸引,不由自主地朝着它飘去。
光点渐渐扩大,凝聚成一个朦胧的光晕。
光晕中,似乎…有一个人影
人影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沐浴在那片温暖柔和的光芒里。
严怀瑾的心脏,在虚无中,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渴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拼命地想要靠近,想要看清那光晕中的人影!
他用尽所有的意念,挣扎着,对抗着那沉沦的疲惫。
眼皮…好重像压着千斤巨石!
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他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水汽的毛玻璃。
病房里昏暗的光线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床边的轮廓——是女儿严之漱伏在床边,似乎睡着了,肩膀微微起伏。
不是她。
不是那光里的身影。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夹杂着巨大的疲惫,再次袭来。
他几乎要放弃,重新沉入那片黑暗。
然而,就在这时!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床的另一侧。
床边,紧挨着他盖着薄被的身体,那个空着的椅子上。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严怀瑾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
但那轮廓、那坐姿、那感觉……
一股电流般的震颤,瞬间贯穿了他即将枯竭的灵魂!
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然后,在严怀瑾几乎要停止心跳的注视下,那个人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从容,转过了身。
柔和的光,仿佛是从她自身散发出来的,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庞!
严怀瑾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
是她!
李漱!
不是病中苍白枯槁的模样!不是墓碑上凝固的微笑!
是活生生的、健康的、带着他记忆中所有温暖、明媚和生命力的李漱!
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他们初次约会时,他攒了三个月稿费咬牙给她买下的!
裙子簇新,颜色纯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映衬着她白皙光洁的皮肤。
乌黑的长发如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光泽。
她的脸庞饱满红润,没有丝毫病容的痕迹,眉眼弯弯,清澈明亮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深潭,此刻正俏皮地、带着一丝了然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鲜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和一丝久别重逢的、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温暖得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寒冰的、带着少女般俏皮的弧度。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清晰地回荡在严怀瑾死寂的世界里:
怀瑾,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严怀瑾愣住了。
笑他在笑吗
他下意识地想感受一下自己的表情。
然而,身体早已不属于他掌控。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脸,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只有意识,像一盏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聚焦在李漱那张鲜活明媚的脸上。
为什么笑
是啊,为什么呢
身体的剧痛早已远去,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也消失了。
缠绕了他十年的、蚀骨的孤寂和寒冷,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眼前只有李漱,只有她温暖的笑容,只有她眼中那永恒不变的星辰!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淹没了他的灵魂!
那喜悦如此纯粹,如此强烈,带着一种穿透生死、尘埃落定的终极解脱!
他不用再独自面对那冗长而寒冷的一生!
不用再在每一个没有她的清晨和夜晚,被思念啃噬得痛不欲生!
他兑现了承诺,把之漱抚养成人!
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结束这漫长的跋涉,走向他唯一的、永恒的归途!
去见李漱!
去拥抱他的光!
这念头带来的狂喜和期盼,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灵魂!
他积攒起意识中最后一丝、也是最强大的一丝力量!
那力量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来自跨越了十年孤寂和绝望后终于触手可及的彼岸!
他用尽这最后的力量,仿佛不是用声带,而是用整个燃烧的灵魂,向着光晕中那个巧笑倩兮的身影,发出了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喜悦和解脱的回应:
只是想到……
他的声音在意识中回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欢欣和释然:
在不远的将来……
他看着李漱那双盛满了星辰和笑意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近在咫尺的重逢:
便能与你相见……
带着尘埃落定的安宁和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幸福洪流,清晰地、喜悦地宣告:
难免欢喜!
难免欢喜!
这穿越了生死界限的灵魂之音,如同最纯净的钟磬,在病房里无声地回荡!
随着这声宣告,严怀瑾的意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自由。
他仿佛看到李漱的笑容在光晕中瞬间绽放,如同盛开的太阳花!
她朝着他,伸出了温暖的手掌。
病床边,伏着的严之漱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触动,猛地惊醒!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父亲。
病床上,严怀瑾依旧安静地躺着。
他蜡黄枯槁的脸上,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无比清晰而深刻的笑容。
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一种穿越黑暗后的安宁,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纯粹的、巨大的欢喜!
与此同时,床头那台一直发出单调嘀嘀声的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
在一阵剧烈而无规则的波动后,拉成了一道笔直的、冰冷的、永恒的水平线。
刺耳的、长鸣的警报声,如同最终的判决,骤然响起,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爸——!!!
严之漱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扑倒在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
然而,她的哭声和警报的尖啸,再也无法传入那个已然踏上了归途的灵魂耳中。
他的灵魂,已挣脱了所有桎梏,带着那抹解脱而欢喜的笑容,朝着光晕中永恒等待的爱人,飞奔而去。
10
10、短松冈下月长明
月华如水,清澈而冰凉,无声地洒落在这片静谧的山坡上。
空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微腥和深秋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寒意。
夜风掠过山坡上整齐排列的青松,松针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大地在夜色中悠长的叹息。
月光下,一方崭新的墓碑静静伫立。
在清冷的月辉下,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泽。
墓碑正中,并排镌刻着两行深深刻入石中的名字:
严怀瑾。
李漱。
下方是两人的生卒年月。
冰冷的数字,串联起他们相遇、相守、离别、最终重逢的一生。
墓碑前,摆放着一大束新鲜的白菊。
花瓣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花束旁,静静躺着那本深蓝色封面的旧笔记本,李漱留给严怀瑾,最终又交到严之漱手中的光。
严之漱独自一人站在墓碑前。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围巾裹得很紧,却依然挡不住夜风的侵袭。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
她站了很久。没有哭泣,没有言语。
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
月光勾勒着她年轻却写满疲惫和悲伤的侧脸。
父亲走得很安详,带着那抹让所有人错愕又心碎的欢喜笑容。
她按照父亲的遗愿,将他与母亲合葬在了一起。
没有大张旗鼓的葬礼,只有几个至亲的告别。
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那本笔记本和一张薄薄的、字迹歪歪扭扭的遗嘱。
只有简单的一句:所有一切,留给之漱。我去见你妈妈了。勿念。
风,似乎更大了些。
松涛声呜咽着,卷起几片枯黄的松针,打着旋儿落在严之漱的脚边。
她终于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冻住。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拂过墓碑上那温润的、冰凉的米白色石面。
指尖划过严怀瑾,划过李漱,最终停留在两个名字中间那道浅浅的刻痕上。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大地的寒意。
然而,严之漱的心底,却奇异地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冰冷和绝望。
相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释然和温暖的复杂情绪,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淌过她疲惫的心田。
她想起了父亲确诊那天的平静,想起了他拒绝治疗时的固执,想起了他抚摸着母亲遗像时眼中隐秘的欢喜,想起了他在镜前面对自己衰败容颜时的恐惧和最终那句爬也要爬过去的决绝,想起了他在病床上,弥留之际,嘴角绽放的那抹安详而欢喜的笑容。
爸,妈。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沙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却异常平静,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月光松涛里。
爸,您交代的事,我都办好了。您和妈…终于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你们等了太久,太久了。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满的明月。
清冷的月辉温柔地洒落,将整片松冈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圣洁的银辉里。
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词中凄凉的意境,在此刻,竟被这圆满的月光和永恒的合葬,赋予了一种超越生死的宁静与隽永。
你们放心吧。
严之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墓碑上并排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我会好好的。像爸您希望的那样,像妈您期待的那样,好好生活,好好走下去。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松针的清气。她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异常柔和的微笑:
那‘肠断处’留给你们了,我不常来打扰。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时间要补回来。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仿佛要将父母的名字和这月光松冈的景象,永远刻在心里。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脚步迈出之前,却又忍不住再次回头。
清冷的月光下,那方并排刻着父母名字的墓碑,静静伫立在松柏环绕的山坡上,散发着温润而永恒的光泽。
墓碑前洁白的菊花,在月辉中轻轻摇曳。
就在严之漱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掠过墓碑上方那棵枝叶最为繁茂的青松。
恍惚间,在那清冽如水的月华深处,在那松针婆娑摇曳的阴影里,她仿佛看到了两个依偎着的、模糊却无比温暖的身影轮廓。
身影并不清晰,像是由月光和松影交织而成,朦朦胧胧。
但严之漱却无比确信地看到,那是父亲和母亲!
父亲不再是病床上枯槁的模样,他挺拔清瘦,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脸上带着她记忆中少有的、轻松而温暖的笑意。
母亲穿着那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如瀑,依偎在父亲身边,仰着脸,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太阳花,眼中盛满了星辰般的光芒。
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就站在那棵青松下,站在那片圣洁的月辉里。
他们似乎看到了她回头。
两个身影同时抬起手,朝着她的方向,轻轻地、温柔地挥了挥。
没有言语。
只有月光无声流淌。
只有松涛温柔低吟。
只有一种跨越了生死的、无声的告别和祝福,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了严之漱的全身。
严之漱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泪水不再冰冷绝望,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巨大的、温暖的释然。
她看着月光下那两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用力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回身,不再停留。
迈开脚步,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山坡。
她的脚步起初有些沉重,但越走越稳,越走越坚定。
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山脚下城市边缘那片朦胧的灯火之中。
月光依旧温柔地照耀着这片寂静的山坡,照耀着那方崭新的、米白色的墓碑,照耀着墓碑前那束洁白的菊花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松涛阵阵,如诉如歌。
万籁俱寂。
唯有明月长明,松冈长青,永恒地见证着这不渝的爱恋,与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终的团圆。
死亡并非终结。
他们的爱情,在时间之外,获得的最深沉的延续与永恒。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