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过期道歉我不要了 > 第一章

>参加朋友婚宴,女友当众把交杯酒泼我脸上:你也配
>她提着裙摆追向愤然离席的男秘书,留我在满堂哄笑中。
>追出门时我被车撞飞,血泊中看见她挽着男秘书冷眼离去。
>后来林薇薇跪在暴雨里哭求复合。
>我撑着伞微笑:你的道歉,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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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高悬,金箔闪烁,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和玫瑰过于甜腻的香气。朋友周峰的婚宴,排场不小。我坐在喧闹的席间,像个误入上流社会的赝品。同桌的几位男士西装革履,腕表在顶灯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他们谈论着刚入手的新款跑车和某块地皮的惊人溢价,每一个数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将我牢牢钉在这张柔软的座椅上,动弹不得。而我身上这套为了今日特意熨烫过的平价西装,此刻只觉得僵硬紧绷,格格不入。
哎,陆明!周峰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挤过来,带着一身酒气重重拍我肩膀,挤眉弄眼,你看人家新郎新娘多甜蜜,你跟薇薇,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喝喜酒啊他声音洪亮,瞬间引来邻桌一片起哄的附和。
就是就是!陆明,别藏着掖着!
赶紧的,交杯酒走一个!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薇薇姐,管管你家陆明啊!
起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带着酒精催化的兴奋和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像无形的潮水将我围困在中心。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探寻、催促和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我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手心微微沁出薄汗。这场景,我太熟悉了。每一次类似的聚会,只要我和林薇薇同时出现,这种催婚和起哄的戏码几乎成了保留节目。以前,她总是半推半就,嗔怪着,最后还是会红着脸配合。今天……应该也一样吧
我下意识地侧头去看林薇薇。
她今天极美。一身香槟色缎面小礼服,勾勒出玲珑的曲线,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衬得那张本就明艳的脸庞愈发夺目。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却毫无笑意,甚至没有一丝羞涩的红晕。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眯着,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宴会厅入口的方向,那里光线稍暗,人影晃动。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入口处水晶吊灯的光影下,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微微侧身站着,姿态挺拔而疏离。是陈默,林薇薇的男秘书。他手里拿着林薇薇那只小巧的银色手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上的金属链子,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并没有看这边,但那微微侧开的身体角度和周身散发出的冷硬气息,像一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了过来。
林薇薇的眼神黏在他身上,眉头微蹙,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看我的时候有过的、混杂着焦灼与心疼的复杂情绪。那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完全盖过了眼前这围绕我们的喧嚣起哄。
薇薇我低声叫她,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微弱而徒劳。
交杯酒!交杯酒!周围的喊声愈发整齐响亮,带着不容抗拒的架势。有人甚至嬉笑着把两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塞到了我和林薇薇手里。冰凉的杯壁激得我指尖一缩。
林薇薇终于被这高分贝的噪音拽回了视线。她垂下眼睫,看了看被强行塞进手中的酒杯,那深红色的液体晃动着,映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几秒钟的静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同桌的人还在笑着催促,但笑容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迟疑。
然后,她抬起了头。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方才看向陈默时的焦灼和心疼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我。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带着浓浓讽刺的弧度。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安静,交杯酒
下一秒,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腕猛地一扬!
哗啦——
冰凉黏腻的液体,夹杂着刺鼻的酒气,兜头盖脸地泼了我满身。深红色的酒液瞬间浸透了我的衬衫前襟,顺着额发狼狈地往下淌,模糊了我的视线,滴滴答答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脸上湿漉漉的,残留的酒液滑过皮肤,带来一阵阵令人难堪的凉意。
整个婚宴厅,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喧哗、哄笑、音乐,在那一刹那都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纯粹看好戏的,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胸前那片还在不断扩大的、象征着羞辱的深红印记上。
时间似乎停滞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拉扯着被酒液浸透的冰冷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林薇薇看都没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路边一滩碍眼的污水。她精致的下巴高傲地扬起,像一只急于摆脱污秽的天鹅。她利落地将空酒杯往旁边桌上一顿,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当啷一声。随即,她双手猛地提起那身昂贵的香槟色缎面礼服裙摆,动作迅捷得有些粗鲁,细高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哒哒哒声,目标明确,毫不犹豫地朝着宴会厅入口——朝着那个静立在阴影里的身影,陈默,直冲过去。
那声音,像是踩在我已然麻木的心尖上。
薇薇!你等等!我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痛。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突兀。我顾不上擦拭脸上和身上的狼狈,也顾不上四周那些针扎一样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推开挡路的椅子,朝着那抹决绝的香槟色追去。
推开沉重的宴会厅大门,外面是酒店灯火通明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林薇薇急促的高跟鞋声在远处回荡,越来越远。我拔腿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走廊尽头是通往酒店大堂的旋转门,巨大的玻璃映出外面城市璀璨的霓虹和深沉的夜色。
林薇薇!我再次大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她纤细的背影在旋转门处一闪,没入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光影之中。
我冲得更快,肺部火烧火燎。旋转门冰冷的玻璃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
一道刺眼欲盲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如同巨兽的独眼般撕裂了酒店门前相对昏暗的光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蛮横地、不容抗拒地撞入了我的视野!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人类神经反应的速度极限!
我的瞳孔在那千分之一秒内骤然收缩到极致,视野里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毁灭性的惨白。身体的本能试图做出规避,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但一切动作在绝对的速度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思维彻底停滞,一片空白,时间感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压缩。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仿佛重锤狠狠砸在朽木上的巨响,猛地灌入我的耳膜!
不是金属撞击的清脆,而是肉体与钢铁以极高速度、毫无缓冲地迎面相撞时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毛骨悚然的钝响。这声音如此巨大,瞬间盖过了城市夜晚所有的喧嚣,也仿佛彻底震碎了我体内某种维系生命的东西。
一股无法形容、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正面撞上,毫无保留地、结结实实地作用在我的右侧身体上。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像被粗暴折断的枯枝。剧痛不,那感觉超越了剧痛。是毁灭!是身体被强行撕裂、拆解的恐怖过程!
我的双脚瞬间脱离了地面。
整个人像一只被顽童随手丢弃的破烂布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诡异的弧线。世界在我眼中疯狂地旋转、颠倒。旋转门华丽的玻璃穹顶变成了冰冷的地面,铺着精致地毯的酒店入口变成了旋转的星空,璀璨的霓虹灯光扭曲成一条条光怪陆离的彩带……视线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固定的形态和意义,只剩下高速翻滚的混沌光影。
然后,是第二次、更加沉重的撞击。
后背和头颅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感觉,像是被一座山岳从万丈高空抛下,精准地砸中了脊椎和颅骨。
呃……
一口灼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呛涌上来,不受控制地喷出口腔,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世界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其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涌动的海水。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嘶鸣、远处隐约的惊呼、酒店门童变了调的尖叫……所有声音都被拉长、扭曲,变成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沉重得像灌了铅,又轻飘得像一片羽毛。只有剧痛,从四肢百骸、从每一寸碎裂的骨头缝隙里疯狂地钻出来,尖锐地啃噬着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起胸腔内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垂死挣扎的鼓点,沉重而缓慢。
视野在剧烈地晃动、旋转,最终被一片不断扩散的、粘稠温热的暗红色所覆盖。那是我的血,正汩汩地从身体里涌出,在地面上蜿蜒流淌,汇成一小片刺目的血泊。
就在这片不断蔓延的血色和模糊的视野边缘,在酒店旋转门投下的、被灯光拉长的光影里,两个身影清晰地定格在那里。
林薇薇。还有那个陈默。
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整个身体几乎依偎在他怀里,姿态是那样的依赖和亲密。她微微侧着脸,那双几分钟前还对我喷射着冰冷鄙夷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看向我这边——看向我这个方向,这个倒在冰冷血泊中、生命正急速流逝的人。
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慌乱,没有一丝一毫应有的关切或哪怕是最基本的同情。
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封般的冷漠。
那眼神,像在看路中央一袋散发着恶臭、亟待清理的垃圾。冰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仿佛我的濒死,我的痛苦,我身下这片不断扩大的血泊,都只是她高贵人生剧本里一段极其碍眼、需要尽快翻过的插曲。
陈默也看了过来,他的目光更加直接。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清晰地烙印在我濒临熄灭的意识里——那是一种混合着轻蔑、了然和一丝胜利者般快意的神情。他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林薇薇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薇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的不耐烦更加明显了。她收回目光,不再看我,而是轻轻拽了拽陈默的手臂,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大概是:走吧。
然后,没有丝毫停留。
她挽着他,两人像一对优雅赴宴的情侣,姿态从容地转过身,背对着血泊和垂死的我,朝着酒店外停着的出租车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哒、哒、哒……清脆,稳定,渐行渐远,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残存意识的弦上,直至彻底消失。
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冰冷潮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最后一眼刻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彻底将我吞没。
意识沉浮,如同在冰冷粘稠的深海中挣扎。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一种来自身体内部每一个角落的、深入骨髓的剧痛。那痛楚并非尖锐,而是像钝刀子缓慢切割着神经,又像是被沉重的巨轮反复碾过,每一次碾轧都带来窒息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光感,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刺痛了我紧闭的眼帘。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的力气。喉咙干涸得像被沙漠风暴刮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牵扯起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引得我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呃……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
没有刺眼的白炽灯,没有消毒水浓烈到刺鼻的气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极其柔和的光线,来自天花板内嵌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灯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淡雅、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像是初春森林的气息,有效地驱散了记忆中那浓重的血腥和消毒水味。
身下是难以形容的柔软,仿佛陷在云端。我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视线扫过四周。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际线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海。房间宽敞得近乎空旷,装饰是极简的现代风格,却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墙壁是温润的浅灰色艺术涂料,地上铺着触感细腻的深色羊毛地毯,一侧墙壁是整面的深色实木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艺术品和精装书籍。床头柜是流线型的金属与深色玻璃拼接而成,上面只放着一盏设计感极强的台灯和一个造型简洁的电子时钟。
这绝不是任何一家公立医院,甚至不像是我认知范围内的任何高级私立医院病房。
这里更像是一间……顶级的酒店套房或者某个极其私密奢华的疗养中心。
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从右臂传来,提醒着我车祸的惨烈。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后勉强重组,绵密而沉重的痛感无处不在。
就在我试图理清这匪夷所思的处境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料子笔挺到一丝褶皱也无的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步伐轻捷而无声,像一只优雅的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眼神锐利而内敛,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习惯发号施令的从容气度。他手里没有托盘,没有病历夹,只拿着一个体积不大、通体哑光黑、造型异常简洁流畅的通讯设备。那设备看起来极其坚固,边缘棱角分明,透着一种冷硬的科技感。
他走到床边,脚步停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疏远,又充分保持着界限感。他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您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但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我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中的那个黑色通讯器上。这东西,绝对不是普通的手机。
管家——我直觉地认为这个称呼更适合他——似乎完全理解了我的状态和疑问。他没有解释这里是哪里,也没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仿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稳稳地抬起手,将那个哑光黑的通讯器递到我面前。它的表面冰冷,触感沉甸甸的。
老爷子一直在等您的消息。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他问,您想通了吗
老爷子三个字,如同一个沉重的、带着遥远回音的密钥,猛地插入我混沌一片的脑海深处,瞬间开启了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不是慈祥的祖父形象。那是一个如同花岗岩山岳般冷硬、威严的老人,拄着乌木手杖,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身后,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陆氏商业帝国版图,是冰冷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家族规矩,是无数人艳羡却让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名为继承人的沉重枷锁。
为了逃离那个金光闪闪的牢笼,为了所谓的自由和……林薇薇那曾经温暖的笑靥,我几乎是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决裂。放弃姓氏,切断联系,像一个最普通的年轻人那样挣扎求生。我以为我斩断了过去,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现实呢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脸上。
婚宴上那杯泼来的红酒,是冰冷的羞辱;血泊中那双冷漠的眼睛,是彻底的背叛;而此刻这间奢华病房所代表的一切,是赤裸裸的讽刺。我的逃离,我的坚持,我的爱情,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简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混杂着剧痛、屈辱、不甘和滔天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比车祸撞击更甚!
呵……一声低沉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笑,不受控制地从我撕裂般疼痛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带着血腥味,带着无尽的嘲讽,也带着一种彻底死心后的冰冷决绝。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那个冰冷的通讯器。金属的寒意刺入掌心,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清醒的镇定。
指尖因为虚弱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那个唯一突出的、标示着通话的按钮。
通讯器里传来极其轻微的电流接通声。
我没有等待那边的询问,也没有任何开场白。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但我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声音从齿缝中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锋:
告诉爷爷……
短暂的停顿,不是因为犹豫,而是为了凝聚最后的力量。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几乎再次冲上喉咙,被我强行咽下。
……我答应联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颓然落下,通讯器滑落在柔软的羊毛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每一次痉挛都带来身体内部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
管家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在我吐出答应联姻四个字时,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并非惊讶,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任务完成的释然。他迅速俯身,动作轻柔却有力地将我扶靠在升起的床头,同时极其自然地捡起地上的通讯器,仿佛那只是不小心掉落的一支笔。
明白。他对着通讯器低声应了一句,语气是绝对的恭敬与服从。随即,他收好通讯器,目光转向我时,已恢复成绝对的平静。您需要休息。医生马上过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也不再去看这奢华到令人窒息的环境。任由那冰冷而沉重的疲惫感,混合着身体深处尖锐的疼痛,以及内心深处那片死寂的荒芜,将自己彻底淹没。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霓虹闪烁如同流动的星河。那些光点映入我空洞的眼眸,却再也映不进一丝温度。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在观看一部与我有关、却又无比疏离的默片。
顶级医疗团队如同精密仪器般运作,二十四小时待命。那些穿着洁白制服、神情专注的医生和护士,动作轻柔,言语简洁,效率惊人。复杂的检查仪器悄无声息地推进推出,昂贵的药剂通过静脉精准地注入身体。我像个被精心修复的贵重物品,躺在云端般的病床上,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身体上的疼痛在顶尖的药物和护理下,以远超常理的速度消退。断裂的骨头被重新接合固定,内腑的损伤被精心调养。管家(后来我知道他姓钟,是陆家服务超过三十年的核心人物)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一切。从更换衣物到安排饮食,从医生的汇报到外界的隔绝……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他从不主动提及家族,也不谈论联姻。只是在我需要时出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或是一份需要我过目的、关于康复进程的简要报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陆家的力量,已经重新笼罩了我。
偶尔,在深夜被旧伤处的隐痛惊醒时,我会望着窗外那片永恒闪烁的霓虹海。林薇薇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依旧像烙印般清晰。只是现在再想起,心底那片被怒火烧灼过的焦土,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拙劣的悲剧片段。
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
钟管家推着一个悬挂着数套崭新西装的移动衣架走了进来,衣架旁还立着一个打开的硕大旅行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类贴身衣物和用品。
陆先生,他的称呼已然从最初的您变成了更正式的陆先生,透着一种距离感的尊重,出院手续已经办理完毕。老爷子吩咐,您康复后的第一站,是‘归云山庄’。
归云山庄。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那扇门。那是陆家真正的根基所在,深藏在城市远郊的山林腹地,一个庞大、古老、等级森严如同小型王国的所在。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陆氏数代积累的权势与冰冷规则。童年时每次被带去,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和窒息感,几乎是我逃离的最初动力。
我坐在床边,正尝试着活动依旧有些僵硬的手腕,闻言动作一顿。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钟管家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瞬间的凝滞。他上前一步,拿起衣架上那套剪裁最为考究、面料泛着温润光泽的深灰色手工西装,动作流畅地为我展开,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老爷子说,山里空气好,适合静养,也适合……见见沈家的人。
沈家。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联姻的对象。那个我为了想通而交换出去的、素未谋面的名字。陆家与沈家,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利益交换的纽带。此刻,这个冰冷的符号,终于被具象化了,带着归云山庄那沉重的山影,压在了我的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窗外,细雨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钟管家手中那套价值不菲的西装,掠过他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窗外那片被雨雾笼罩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线上。那个我曾经奋力挣扎、以为能搏出一片天地的外面,此刻看来如此渺小、遥远,且……毫无意义。
知道了。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抗拒,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伸出手,没有一丝犹豫,接过了那套象征着陆明身份回归的西装。冰凉的、带着高级面料特有质感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钟管家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那讶异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被更深的、职业化的恭敬所取代。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开始利落地协助我更衣。
深灰色的高级羊绒面料妥帖地包裹住身体,每一寸剪裁都精准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也巧妙地掩盖了伤病初愈后尚存的些许孱弱。镜子里的人影,陌生又熟悉。苍白的脸色被挺括的衣领衬着,褪去了之前的狼狈与脆弱,显出一种近乎冷漠的沉静。那双眼睛里,曾有的属于陆明这个普通社畜的温度,似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
钟管家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门外,走廊尽头,电梯门无声滑开。
四名穿着同款深黑色定制西装的男子鱼贯而出,步伐沉稳划一,如同经过最精密校准的机器。他们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行走间肩背自然挺直,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节点上,带着一种内敛却极具压迫性的力量感。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走廊两端,眼神交汇间无需言语,便已完成了警戒区域的确认。最后两人停在电梯口,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另外两人则径直走到病房门前,一左一右,如同磐石般伫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好奇的打量。只有绝对的服从和冰冷的效率。他们是陆家的影卫,只忠于家族核心意志的利刃。他们的出现,无声地宣告着:陆家的少爷,回来了。
加长版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停在医院专属通道口,车身光洁如镜,倒映着阴沉的天空和冰冷的建筑线条。车身线条流畅而威严,像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钟管家亲自为我拉开车门,手掌精准地护在门框上方。
我俯身坐进车内。顶级皮革与实木混合的清冷气息瞬间包裹上来,隔绝了外面潮湿的雨气和城市的喧嚣。车门轻轻合拢,发出沉闷而绝对密闭的轻响,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引擎启动,低沉浑厚的声浪几不可闻,车身平稳得如同静止。窗外的街景开始匀速地向后退去,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车内异常安静。钟管家坐在副驾驶位,背脊挺直。前排司机和副驾的影卫如同雕塑。只有车载音响系统里流淌着极低音量的古典钢琴曲,音符清澈而冰冷,如同山涧寒泉。
手机,那部记录了我过去几年所有挣扎与幻想的普通智能机,在车祸中早已碎裂。钟管家在出院前递给我一部崭新的、边缘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定制手机,没有品牌标识,触感沉重而坚实。
您的号码已经转移。旧机数据正在恢复中,稍后会导入。他的解释简洁明了。
我随手将它放在身侧宽大座椅的真皮扶手上,屏幕漆黑,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车子平稳地驶离市区,摩天大楼的丛林逐渐被低矮的建筑和葱郁的绿化带取代。雨丝依旧细密,敲打在车窗上,蜿蜒流下。我靠着头枕,闭目养神。身体的疼痛在药物作用下已变得遥远而模糊,精神的疲惫却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林薇薇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血泊中她挽着陈默离去的背影,婚宴上刺耳的哄笑和红酒的黏腻感……这些碎片依旧在意识深处翻腾,带来一阵阵迟滞的钝痛。
就在这时——
嗡…嗡…嗡……
放在扶手凹槽里的那部崭新的定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持续而强烈的震动。不是悠扬的铃声,是那种急促的、带着强烈催促意味的蜂鸣。
我眼皮微动,并未立刻睁开。这号码,除了陆家核心和钟管家,理论上无人知晓。
嗡…嗡…嗡…
震动执着地持续着,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刺耳。
前排的钟管家微微侧头,目光透过后视镜看向我,带着询问。我依旧闭着眼,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颌。
钟管家会意,立刻从前排座椅靠背的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平板电脑,指尖飞快滑动几下,屏幕亮起。他看了一眼,随即转向我,声音平稳地汇报:
陆先生,来电显示是林薇薇小姐。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车内凝滞的平静空气。
林薇薇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她找我做什么是终于想起那个被她抛弃在血泊中的前男友,良心发现了还是……另有所图
所有的疲惫和钝痛,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警觉所取代。我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幽暗。
接。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钢琴声。
钟管家在平板上轻点了一下。
下一秒,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焦急到变调的女声,通过车内顶级的音响系统,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空间,清晰得如同她就在耳边嘶喊:
陆明!陆明是你吗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林薇薇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充满了惊慌失措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我…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医院说你出院了!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啊你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
她的语速极快,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情绪——焦虑、恐惧、悔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演痕迹
我靠在柔软的头枕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发出细微的哒、哒声。车窗外的雨丝依旧连绵,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飞逝的、单调的灰色风景。林薇薇那带着哭腔的焦急呼喊,通过顶级音响的放大,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试图撕扯开我刚刚筑起的心防。
陆明!你说话啊!你还在听吗求求你说句话!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哭喊更加凄厉,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天…那天我一定是疯了!被陈默那个混蛋灌了迷魂汤!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看到你被车撞倒…我…我的心都碎了!我转身就走是因为吓傻了!我是想去找人救你啊!可是…可是后来我找不到你了!陆明,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找人来救我我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血泊中最后清晰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是她挽着陈默,那双如同看待垃圾般冰冷的眼睛。现在,她告诉我那是吓傻了是去找人
多么拙劣又……意料之中的辩解。
我知道我伤透了你的心!我不该那样对你!我该死!我混蛋!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自残般的激烈,只要你肯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行!陆明,我们和好好不好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只对你一个人好!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求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哀求得卑微而可怜,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那是我从未在林薇薇身上见过的姿态。曾经那个骄傲的、明艳的、习惯了我仰望和付出的林薇薇,此刻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乞求着原谅。
若是以前那个深陷其中的陆明,或许早已心软得一塌糊涂。但此刻,听着她声泪俱下的忏悔和承诺,我的内心却如同一块被冰封的顽石。那些话语,非但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反而像劣质的油彩,一层层涂抹在她过往的虚伪之上,只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烦。
我没有回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没有质问她如何得知这个号码,也没有揭穿她谎言中显而易见的漏洞。只是沉默地听着,听着她情绪崩溃的表演,听着她一遍遍重复着空洞的许诺和哀求。
车厢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林薇薇越来越绝望的哭泣声在回荡,还有我指尖敲击扶手的、规律而冰冷的哒、哒声。
终于,她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准备好的台词,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只剩下无意识的、破碎的呢喃:陆明…陆明…回答我…求你了…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车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发出噼啪的声响。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已被浓重的雨幕彻底吞没,视野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时机到了。
我微微倾身,靠近扶手箱位置的内置麦克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氛,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和绝对的疏离:
林薇薇。
电话那头的抽噎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压抑的、紧张的呼吸声。
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下半句:
你的道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过期了。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讥讽的嘲笑。只有一句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审判决。
说完,不再给她任何反应或纠缠的机会,我直接抬手,在钟管家面前的平板电脑上,轻轻一点。
屏幕上的通话界面瞬间消失。
世界,彻底清净了。
只有车窗外,雨水敲打车顶的沉闷声响,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