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条形码式人生
林夏第一次被确诊病理性厌蠢时,正在给实习生改第17版PPT。实习生小王战战兢兢地站在桌前,手指绞着衣角,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含羞草。
这里,林夏用红笔圈出图表标题,笔尖在纸上戳出小坑,‘2024年Q3季度用户增长分析’,Q3是哪几个月
小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七、八、九月
那你表里的数据为什么包含十月林夏把平板摔在桌上,钢化膜边缘裂开细纹,你是觉得日历是装饰画,还是觉得我瞎
小王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林姐,我、我下次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了。林夏按下内线电话,行政吗让实习生王萌去办离职。
她看着小王踉跄着跑出办公室,玻璃窗映出自己紧绷的下颌线。手机在桌面震动,是心理医生发来的消息:林小姐,上周的检测报告出来了,你的厌蠢情绪已经达到临床干预阈值,建议每周增加两次认知行为治疗。
林夏冷笑一声,把消息设为已读。三十三年来,她的人生就是靠精准的逻辑和绝对的效率堆砌起来的:三岁背完乘法表,五岁跳级,十五岁保送重点高中,二十五岁成为业内最年轻的建筑项目负责人。在她的世界里,错误只有两种——可避免的和不可原谅的,而大多数人都在犯着不可原谅的低级错误。
就像此刻,打印机发出卡纸的警报声。隔壁工位的张姐唉声叹气地站起来,对着硒鼓一顿乱敲:这破机器又坏了,小林你帮我看看
林夏盯着屏幕上的CAD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张姐上周刚参加过办公设备培训,此刻却连纸张规格错误的提示灯都看不懂。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心理医生教的减压方式,据说能刺激迷走神经。
左上角蓝色按钮,按三次,再抽纸。她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没有多余的字。
张姐捣鼓半天,卡纸没出来,反而把纸团得更紧。哎呀还是不行,要不我叫维修吧
林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几步走到打印机前,掀开盖子,两根手指捏住纸角,手腕轻轻一旋,卡纸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滑出来。整个过程用时七秒,比标准操作指南快了三秒。
谢谢小林,你可真厉害。张姐拍着手笑,脸上的粉底簌簌往下掉,我家那口子也是,连空调遥控器都不会用,男人啊,没一个靠谱的……
林夏已经回到工位,耳机里播放着白噪音——这是她对抗无效社交的盾牌。张姐还在喋喋不休,说她儿子昨天把洗衣液倒进了饮水机,说楼下超市收银员总算错钱,说小区保安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些琐碎的愚蠢像细小的玻璃碴,扎进林夏的耳蜗。她打开项目进度表,红色的延期警告刺痛眼睛——施工队又弄错了承重墙的钢筋间距,理由是图纸标注看反了。
一群废物。她低声骂了句,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
施工现场的扬尘呛得人睁不开眼。包工头老李叼着烟,看见林夏就堆起笑:林工来了您看这墙……
别叫我林工,我没你这么蠢的下属。林夏戴上安全帽,声音裹着寒意,图纸第37页明确标注,纵向钢筋间距不得超过20公分,你们现在量的是多少
老李的笑容僵在脸上,让施工员拿来卷尺。数字出来时,他的脖子红得像煮熟的虾:2、25公分……可能是工人看岔了……
不是可能,是肯定。林夏拿出激光测距仪,光束在灰色的墙体上打出红色的点,从基础垫层到现在的三层楼板,你们总共错了17处。按照合同第8条,每处错误扣除3%工程款,现在立刻停工整改。
老李急了,拉着她的胳膊:林工您通融通融,工人都等着发工资呢!这点小误差不影响安全……
林夏甩开他的手,袖口沾了点水泥灰。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差不多理论,就像有人觉得闯红灯只要没被撞死就是幸运,考试作弊没被抓就是聪明。
误差0.1毫米的桥梁会塌,误差0.1克的药物会死人。她盯着老李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让这栋楼变成墓碑吗
老李被她看得发怵,嘟囔着让工人拆墙返工。林夏看着钢筋被一根根拔出,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翻滚,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这是最近常有的事,医生说是长期高压导致的前庭功能紊乱。
她靠在临时搭建的板房柱子上,掏出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手机弹出闺蜜苏芮的消息:晚上聚聚我带新男友给你看看!
附带的照片里,苏芮笑得花枝乱颤,身边的男人举着奶茶,吸管插反了还浑然不觉。林夏的胃里一阵翻搅,打字回复:没空。
别嘛,苏芮秒回,他超有趣的,上次去餐厅点单,把‘黑松露’说成‘黑松鼠’,服务员都笑疯了……
林夏直接拉黑了对话框。她不懂苏芮为什么总能从愚蠢中找到乐趣,就像她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把的地得用错,会在电梯里按错楼层,会把充电宝插在HDMI接口上。
这些人就像超市里没有条形码的商品,混乱、无序,浪费着世界的存储空间。
傍晚下班,林夏在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下。保安老张戴着老花镜,对着她的车牌照看了三分钟,又翻出登记本核对:林小姐是吧你这车牌号最后一位是6还是9啊
林夏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她的车牌是京A·X3692,最后一位分明是2。她指着数字说:这是2,阿拉伯数字2。
老张眯着眼凑近看:哦!是2啊!我还以为是9呢,长得真像。
2和9长得像林夏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你看我和猩猩长得像吗要不要把我关进动物园
老张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登记本掉在地上。林夏没再理他,开车进了小区。车库里,她的车位被一辆粉色甲壳虫占了,挡风玻璃上贴着张纸条:不好意思临时停一下,马上走——小桃。
林夏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笑了。她从后备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顺着车窗缝隙倒了进去。水流在座椅上漫开的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下来。
回到家,她把自己扔进按摩椅,启动最强档。客厅的设计是她亲手做的,所有物品都有固定位置:遥控器在茶几左侧第二个抽屉,拖鞋在鞋柜第三层,连冰箱里的鸡蛋都按生产日期排列,钝端朝左,尖端朝右。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母亲打来的。林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夏夏,你王阿姨说有个男孩不错,公务员,就是……有点老实。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周末见一面
老实在林夏的词典里,就是反应慢的委婉说法。她想起上次相亲的男人,在咖啡馆里把糖包当成奶精撕开,撒了一桌子还问:怎么这奶精是甜的
不去。她干脆地拒绝。
你都三十三岁了!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别总挑三拣四的,谁还没点小毛病你爸年轻时候还把酱油当醋放呢!
那是因为他蠢。林夏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黑暗中,按摩椅的机械臂规律地敲击着她的脊椎。林夏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灯,那些模拟的星辰按照精确的星图排列,永远不会偏离轨道。
她想,也许自己天生就不该属于这个充满错误的世界。
第二章
失控的齿轮
项目停工三天后,老李带着整改方案来找林夏。他把图纸铺在会议桌上,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林工你看,钢筋间距都改过来了,监理也验收过了……
林夏没说话,拿出游标卡尺蹲下身,随机抽取了一根钢筋测量。数据显示19.8公分,在允许误差范围内。她又检查了绑扎节点,焊点均匀,符合规范。
还不错。她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对施工队给出正面评价。
老李松了口气,递过来一瓶水:林工你真是火眼金睛,以后有项目还请多关照……
林夏的目光落在他拿水的手上——食指和中指间有烟熏的黄渍,指甲缝里嵌着水泥灰。她接过水,没开封,直接放在了桌角。
下周进行混凝土浇筑,她翻开日程表,我会全程旁站监督,别出岔子。
回到办公室,张姐正在吃橘子,橘瓣的汁水溅到了键盘上。她看见林夏进来,热情地递过一瓣:小林你吃,超甜的!
林夏后退半步,避开她沾着果肉的手指:不用。
张姐没在意,自顾自地说:对了,刚才行政部发通知,下周三要搞团建,去郊外的农家乐,还要玩什么‘默契大考验’游戏呢……
林夏的笔尖在文件上戳出个洞。团建在她看来是最愚蠢的发明——一群原本就格格不入的人,被迫进行两人三足你画我猜之类的低智游戏,假装彼此关系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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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她干脆地说。
不行呀,张姐拿出通知,王总说全员必须参加,算考勤的。
林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了。她想象着农家乐里可能出现的场景:有人分不清韭菜和小麦,有人把钓鱼竿甩到电线上,有人在烧烤时把汽油当成酒精倒……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周三很快就到了。林夏穿着一身黑,坐在大巴车的最后排,戴着降噪耳机。张姐和几个同事在前面玩成语接龙,轮到张姐时,她憋了半天说:一心一意,意气风发,发……发家致富!
全车人都在鼓掌,林夏却盯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数着路边里程碑上的数字。
农家乐建在山脚下,院子里养着鸡鸭,空气里弥漫着粪便的臭味。王总拍着巴掌宣布游戏规则:每组两人,一人比划一人猜,限时三分钟,猜中最多的组获胜!
林夏被随机分到和实习生小李一组。小李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戴眼镜,说话结巴。他抽到的第一个词是企鹅,笨拙地摇晃着胳膊,踮着脚走路,活像只抽筋的鸭子。
是……是鸟林夏面无表情地说。
不、不是,是、是在南极的……小李急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
周围的人都在笑,林夏却觉得浑身发冷。她知道答案是企鹅,但她就是不想说。她看着小李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人
时间到了,他们一组只猜对了两个词,排名倒数第一。王总笑着安慰:没事没事,重在参与嘛!
林夏没说话,转身走到院子角落的秋千上坐下。小李跟过来,递给她一瓶可乐:林、林姐,对不起,都、都怪我比划得不好……
不关你的事。林夏的声音很冷,是这个游戏太蠢了。
小李愣了一下,挠挠头笑了:其、其实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看张姐他们玩得多开心……
那是因为他们蠢。林夏打断他,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从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中获得乐趣。
小李的脸白了,默默地走开了。林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她拿出手机,刷到一条新闻:女子误将洁厕灵和84消毒液混用,导致氯气中毒送医。
评论区一片哈哈哈,有人说没文化真可怕,有人分享自己类似的蠢事。林夏关掉手机,胃里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不懂为什么人们总是能对愚蠢报以宽容,甚至从中找到笑点。
这时,王总举着个大蛋糕走过来,唱着跑调的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今天是小李的生日,大家一起祝他生日快乐!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小李被推到中间,脸红得像关公。有人往他脸上抹奶油,有人抢着吹蜡烛,场面混乱得像菜市场。
林夏站起身,想悄悄离开。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厨房方向冒出了黑烟。
着火了!有人尖叫起来。
大家慌作一团,有人往火堆里泼水,有人手忙脚乱地找灭火器,结果把面粉当成了干粉往火苗上撒,火越烧越大。
林夏反而冷静下来。她记得农家乐的消防通道在后门,灭火器挂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她冲过去,拔下保险销,对着火焰根部按下压把。白色的干粉喷涌而出,很快就控制住了火势。
消防员赶来时,火已经灭了。农家乐老板看着烧焦的灶台,哭丧着脸说:都怪我家老婆子,想用微波炉加热鸡蛋,还把壳剥了……
林夏没理会周围的议论,径直走到大巴车旁。王总跟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小林你真行啊,临危不乱,回去给你发奖金!
她甩开王总的手,语气冰冷:团建取消,我要回去工作。
坐在车上,林夏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刚才灭火的时候,她的手背被烫伤了,火辣辣的疼,但奇怪的是,心里的烦躁感却减轻了许多。
她想起小李被抹奶油时尴尬又开心的笑,想起张姐手忙脚乱找灭火器的样子,想起王总跑调的生日歌……这些画面像劣质的像素画,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手机震动,是心理医生发来的消息:认知行为治疗的核心是‘接纳’,试着去理解那些你眼中的‘愚蠢’,也许它们只是不同的生存方式。
林夏盯着消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删掉了对话框。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戴上耳机,而是听着前排张姐她们讨论刚才的火灾,听着她们互相打趣谁刚才最狼狈。
也许,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像条形码一样精准无误。她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她是林夏,是那个永远不会犯错的林夏。愚蠢这种病毒,只要保持距离,就能免疫。
车快到市区时,突然堵在了路上。前面发生了追尾事故,一个司机因为看手机,撞上了前面的车。林夏看着那个司机下车后对着交警手舞足蹈,嘴里说着我就看了一眼消息,谁知道他突然刹车……
她的厌蠢情绪又开始翻涌,比刚才更强烈。原来刚才的平静只是错觉,愚蠢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无法逃避。
林夏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锐利。
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和这个充满愚蠢的世界和解。
第三章
混沌中的坐标
混凝土浇筑那天,林夏特意起了个大早。她换上耐磨的工装裤,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马尾,在工具箱里备齐了卷尺、水平仪、激光投线仪,甚至还有一把备用的游标卡尺。
施工现场弥漫着水泥的腥气,搅拌机发出沉闷的轰鸣。林夏走到模板旁,用手电筒照着检查钢筋保护层厚度。老李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
这里,她指着一个角落,垫块间距超标了2公分,重新调整。
好、好的!老李赶紧叫工人过来整改。
林夏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冷的钢筋。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她眼中不是冰冷的建筑材料,而是构成秩序的密码。每一根钢筋的位置,每一个焊点的强度,都必须精确到毫米——这是她对抗世界混沌的方式。
中午休息时,她坐在板房里吃三明治,面包片切得四四方方,火腿和生菜的比例精确到1:1。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是苏芮发来的,她从黑名单里把她放出来了,大概是潜意识里还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夏夏,我要结婚了!苏芮发了张婚纱照,照片里她笑得一脸灿烂,身边的男人正把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明显戴错了手指。
林夏的三明治卡在了喉咙里。她咳了半天,打字回复:戒指戴错了。
哎呀你别在意这些细节嘛,苏芮回了个大笑的表情,他就是太紧张了,可爱吧
林夏没有回复。她无法理解可爱这种评价怎么会用在一个连婚戒该戴哪个手指都不知道的人身上。在她的世界里,错误就是错误,没有可爱的错误这一说。
下午进行混凝土坍落度测试时,监理老王来了。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总是眯着眼睛,说话慢条斯理。他看着林夏亲自操作仪器,笑着说:林工真是严谨,我们当年盖楼,哪有这么多讲究,差不多就行。
差一点都不行。林夏的声音没有温度,差1公分,十年后可能就是裂缝;差1毫米,抗震等级就不达标。
老王没反驳,只是掏出保温杯喝了口茶:你说得对,你们年轻人就是比我们精细。不过啊,有时候太较真,累的是自己。
林夏没理他,继续记录测试数据。她知道老王想说什么——整个行业都知道她是个活阎王,不近人情,吹毛求疵。但她不在乎,她只要结果完美,过程中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噪音。
傍晚收工时,林夏发现自己的车胎瘪了。她蹲下身检查,发现是被一枚钉子扎破了。她从后备箱拿出备胎和千斤顶,准备自己更换。
这时,小李骑着电动车路过,看见她在换胎,赶紧停下来:林、林姐,我帮你吧!
不用。林夏拒绝得很干脆。她看过小李换轮胎的视频,他居然会把千斤顶顶在车门下方的塑料件上,差点把车身顶变形。
我、我真的会换,上次我给我爸的车换过……小李坚持着,放下电动车就撸起袖子。
林夏看着他笨拙地拧着螺丝,扳手用得歪歪扭扭,额头上很快渗出了汗珠。她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缩起来,忍耐着上前纠正他的冲动。
螺丝要对角拧,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这样会导致受力不均,轮毂会变形。
哦、哦!对!小李恍然大悟,赶紧调整姿势。
两人沉默地换着轮胎,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夏看着小李认真的侧脸,突然发现他虽然结巴,但做事很专注,拧螺丝的力道也逐渐均匀起来。
换好了!小李直起身,脸上带着自豪的笑,满手都是油污。
林夏检查了一下,确实换得不错,螺丝的扭矩也基本符合标准。还行。她难得地给出了肯定。
小李的眼睛亮了,像得到了老师表扬的小学生。林姐,其、其实我以前很怕你,觉、觉得你很凶……
我只是讨厌愚蠢。林夏擦着手说。
可、可是谁都有犯傻的时候啊,小李挠挠头,我小时候把温度计放嘴里咬,结果碎了,吞了点水银,我妈吓得抱着我去医院,医生说没事,多喝水就行……现在想起来还挺好笑的。
林夏愣住了。她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自己的愚蠢当成笑话来讲,而且讲得这么坦然。她的童年里没有这样的笑话,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和竞赛,一次失误就意味着全盘皆输。
林姐,你小时候是不是从来没犯过错小李好奇地问。
差不多。林夏的语气淡淡的。
那、那会不会很无聊小李脱口而出,说完又赶紧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会。她顿了顿,补充道,精准和高效能带来安全感。
就像坐标系,X轴是时间,Y轴是成果,每一个点都清晰可辨,绝不偏离轨道。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骑上电动车准备走。林、林姐再见,明天见!
明天周六,不用上班。林夏提醒他。
啊!对!我又忘了!小李拍了下脑袋,笑着骑车跑了。
林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发动汽车,发现仪表盘上的油量指示灯亮了——她忘了加油。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忘记给车加油。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就像一个精密的钟表,突然发现自己的齿轮错位了。
她把车开到加油站,加油机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低头玩手机。95号,加满。林夏说。
工作人员抬起头,迷迷糊糊地按了几下键盘,然后把油枪插进了油箱。林夏看着他又低头刷起了短视频,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你确认加的是95号吗林夏忍不住问。她的车只能加95号及以上的汽油,加错了会损伤发动机。
是啊。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说。
林夏下车检查,发现他果然按成了92号。你加错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工作人员这才慌了神,赶紧拔掉油枪:对不起对不起!我看错了……
看错了林夏的厌蠢情绪瞬间爆发,你的工作就是加油,连型号都能看错,你还能做什么
加油站经理闻讯赶来,不停地道歉,说可以免费把油抽出来,再重新加95号,还愿意赔偿清洗油路的费用。
林夏看着那个工作人员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觉得很疲惫。她挥了挥手:不用了,就这样吧。
她发动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有点沉闷,像是在抗议。林夏的心里也堵得慌,不是因为加错了油,而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控制住对愚蠢的愤怒了。
回到家,林夏把自己扔进浴缸,热水没过胸口,却无法缓解内心的烦躁。她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黑,嘴角紧绷,像是随时准备战斗。
手机在外面响,是心理医生打来的。林夏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林小姐,我看了你的复诊记录,医生的声音很温和,你的焦虑指数一直在上升,这和你过度压抑自己的情绪有关。其实,厌蠢情绪的背后,往往是对失控的恐惧。
我没有恐惧。林夏反驳道。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自己犯错医生反问,你上次告诉我,你三年没加错油,没忘带钥匙,没在工作中出过任何纰漏。林小姐,你不是机器,是人。人都会犯错,这不是愚蠢,是人性。
林夏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她不相信医生的话,人性不该是混乱和错误的借口。她宁愿做一台精准的机器,也不要成为那些被愚蠢裹挟的人。
第二天,林夏去4S店清洗油路。维修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话有点口吃,但动作很麻利。他一边干活一边和林夏聊天,说自己小时候因为口吃被同学嘲笑,后来发现自己动手能力很强,就学了汽修。
其、其实口吃也有好、好处,师傅笑着说,说话慢,想、想得多,不容易说错话。
林夏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了小李。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完美,但都在认真地生活着。
也许,这个世界的秩序,并不是只有一种建立方式。林夏想。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不安,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就像在混沌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坐标,虽然陌生,却似乎能通往另一个方向。
离开4S店时,林夏路过一家花店。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一束向日葵。花店里的老板娘正在教一个小姑娘包花,小姑娘笨手笨脚的,把包装纸折得乱七八糟。
没关系,慢慢来。老板娘耐心地说,包花没有标准答案,自己觉得好看就行。
林夏看着她们,手里的向日葵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她突然觉得,也许偶尔偏离坐标,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四章
容错率之外
项目进行到主体结构封顶时,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那天林夏正在办公室核对竣工图,老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惨白:林工,不好了!屋面的混凝土标号弄错了!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图纸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是、是搅拌站的问题,他们把C30当成C40送过来了,我们也没仔细核对……老李结结巴巴地说。
林夏抓起安全帽就往外冲,老李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到了施工现场,她爬上屋面,用回弹仪检测混凝土强度。数据显示28MPa,远低于C40要求的40MPa。
谁签收的材料林夏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是新来的材料员小王,他昨天刚上岗……老李的声音越来越小。
林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屋面混凝土强度不达标,会影响整个建筑的承重结构,必须拆除重浇。这不仅会延误工期,还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更重要的是,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出现如此严重的失误。虽然责任不在她,但她是项目负责人,难辞其咎。
立刻停工,林夏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疲惫,通知设计单位和监理,下午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解决方案。
回到办公室,林夏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不允许任何错误,可现在,错误就像屋顶的混凝土一样,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下午的会议开得很艰难。设计单位提出了两种方案:一是全部拆除重浇,二是采用加固处理。第一种方案工期至少延误一个月,第二种方案成本高,但能保证结构安全。
王总看着林夏:小林,你的意见呢
林夏沉默了很久,说:我建议全部拆除重浇。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老李急得直摆手:林工,这要损失多少钱啊!加固处理也能通过验收的……
通过验收不代表安全。林夏的声音很坚定,这是住宅楼,住着几百户人家,我不能拿他们的安全赌。
王总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就按林工说的办。
会议结束后,林夏留在会议室里,看着窗外的施工现场。老李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林工,对不起,都怪我们没把好关……
不怪你。林夏接过水,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温和的表情,是我太相信自己的完美主义了,忘了人都会犯错。
老李愣了一下,挠挠头笑了:林工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啊,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大家好,就是有时候……太严格了点。
林夏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拆除重浇的工作开始了。林夏每天都泡在工地上,亲自监督每一个环节。小李和张姐也经常过来帮忙,小李帮她测量数据,张姐给她带饭。
林姐,你尝尝这个,我做的红烧肉。张姐把饭盒递给她,脸上带着热情的笑。
林夏接过饭盒,看着里面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突然觉得很温暖。她以前从来不吃肥肉,觉得油腻,但这次却吃了很多。
张姐,你做的真好吃。林夏由衷地说。
张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吃你就多吃点,看你最近累瘦了。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屋面的混凝土终于重新浇筑完成,检测数据完全符合要求。那天晚上,项目组的人一起在工地食堂吃了顿饭,没有山珍海味,只有简单的家常菜,但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老李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林工,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生气。其实啊,我们都背后叫你‘活阎王’……
大家都笑了起来,林夏也笑了。我知道,她说,以前是我太较真了,对不起。
不不不,老李摆摆手,我们知道你是为了项目好,就是有时候……觉得你活得太累了。
林夏沉默了。她知道老李说得对,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完美主义里,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
那天晚上,林夏回到家,第一次没有打开工作文件,而是看了一部轻松的喜剧片。电影里有很多愚蠢的桥段,她却笑得很开心。
她突然明白,生活不是建筑图纸,不需要每一个细节都精确无误。有时候,一点误差,一点不完美,反而能让生活更有温度,更有烟火气。
第二天上班,林夏走进办公室,看见张姐正在给盆栽浇水,水洒了一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皱眉,而是走过去,拿起拖把帮她拖干净。
张姐惊讶地看着她:小林,你今天……
以前是我不好,太较真了。林夏笑了笑,以后请多指教。
张姐的眼睛湿润了,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定一定!
从那以后,林夏变了很多。她不再对别人的小错误斤斤计较,学会了包容和理解。她开始和同事们一起聊天,一起吃饭,甚至还参加了张姐组织的广场舞活动。
林姐,你跳得真好!张姐笑着说。
林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刚学,跳得不好。
挺好的挺好的,比我第一次跳强多了。张姐鼓励道。
林夏看着大家开心的笑脸,突然觉得,原来愚蠢也可以是一种快乐。它不是精准的坐标,不是完美的图纸,而是生活中的一点小插曲,一点小意外,让平淡的日子变得有趣起来。
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完全摆脱厌蠢情绪,但她学会了和它共存。就像混凝土里的钢筋,有了一定的韧性,才能承受更大的压力。
项目终于顺利竣工了。那天,林夏站在楼前,看着这栋自己倾注了心血的建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她知道,这栋楼并不完美,就像她自己一样,但它足够安全,足够温暖,这就够了。
苏芮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自己的婚礼。夏夏,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
林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去。
婚礼那天,林夏穿着一身漂亮的礼服,看着苏芮和她的丈夫交换戒指。她的丈夫还是有点笨拙,把戒指戴在了苏芮的中指上,但苏芮只是笑着纠正了他,没有丝毫抱怨。
林夏看着他们幸福的笑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爱不是要求对方完美无缺,而是接受对方的不完美,包容对方的愚蠢,一起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努力地生活下去。
婚礼结束后,林夏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她知道,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愚蠢和错误,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她明白,正是这些不完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意义。
她的厌蠢症也许永远不会痊愈,但她已经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那就是,在精准的坐标之外,给自己和别人都留一点容错率。因为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像那栋不完美的建筑一样,足够安全,足够温暖,足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