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记开张
霜降一过,栖梧镇便彻底被深秋的凉意浸透了。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簌簌地铺满了青石板路,踩上去发出干脆又空洞的碎裂声。
镇东头那间空了许久的临街铺面,门楣上悬了块新制的杉木招牌,墨迹淋淋,尚未干透,两个筋骨虬结的大字——宁记。
店堂里弥漫着新鲜木材特有的、略带清苦的香气。宁守拙,这铺子的新主人,正背对着门口,仔细擦拭着靠墙摆放的一具半成品的薄皮杉木棺。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棉布袍子,身形颀长,动作沉稳而专注,手指拂过那些刨削得光滑无比的木板边缘,有种近乎刻板的认真。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檀木箱子,无声地蹲踞着。
门外光影一暗,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好奇探进来:哟,新掌柜的开张大吉啊!
宁守拙转过身。门口站着个四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围着油腻的皮围裙,络腮胡子,手里拎着半扇刚剔好的猪肉,热腾腾的血腥气随着他一同涌进铺子,瞬间压过了清苦的木香。是隔壁肉铺的王屠户。
托您的福。宁守拙脸上绽开一个温和而略显生疏的笑容,眼角堆起几道浅浅的纹路,却奇异地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澄澈,像深秋洗过的天空。他拱了拱手,在下宁守拙,初来乍到,往后还望街坊邻居多照应。
好说好说!王屠户嗓门洪亮,目光在宁守拙脸上和那具半成品棺材上来回扫了几遍,咧嘴笑道,宁掌柜瞧着面嫩,手艺倒是顶顶老道!这棺木刨得,啧啧,苍蝇站上去怕也得劈叉!他顿了顿,把猪肉往旁边案板上一撂,蒲扇般的大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这行当啊,虽说旁人忌讳,可咱们这地界,谁家没个生老病死有门实在手艺,饿不着!对了,掌柜的还没成家吧我们栖梧镇的姑娘,那可是……
宁守拙只是温和地笑着,并不接他这茬,只道:王大哥谬赞了。混口饭吃罢了。
王屠户见他无意深谈,也不在意,又闲扯了几句街面行情,才拎起那半扇肉,风风火火地走了。
铺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点血腥气被门外的秋风一吹,也很快散了。宁守拙的目光掠过角落那个积满灰尘的檀木箱子,眼神平静无波,随即又落回手中的刨子上,继续他一丝不苟的打磨。刨花卷曲着落下,在他脚边无声堆积,如同悄然流逝的岁月。
日子就像栖梧镇外那条平缓的小河,不疾不徐地流淌。
宁记棺材铺的生意谈不上兴隆,却也从未断过。宁守拙的手艺渐渐传开,都说他做的棺木,料子实在,榫卯严丝合缝,刷漆匀净,更难得的是他那份沉静,让上门来的主顾,那点子因至亲离世而生的惶惑悲凉,总能被一种奇异的安稳感熨帖几分。他话不多,却总能让人安心。
隔壁肉铺的喧闹,成了宁记棺材铺一成不变的背景音。
剁骨头的闷响,吆喝叫卖的粗嗓门,夹杂着妇人爽利泼辣的指挥声。王屠户的闺女春娘,渐渐成了这背景音里最鲜明的一道亮色。
她常来给父亲送饭,或是帮着在铺前吆喝几声。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袄,腰里系着同样油腻的围裙,辫子乌黑油亮,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嗓门不如她爹大,却自有一股脆生生的利落劲儿,算起账来眼睛亮得像星子,手指翻飞,毫厘不差。
有时宁守拙铺子里清闲,会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天光给一块上好的柏木板子开榫。春娘端着盛满猪下水的木盆去河边洗涮,路过时总会笑着招呼一声:宁大哥,忙着呢那笑容坦荡又热乎,像初春刚解冻的日头,暖融融的,不带一丝阴霾。
宁守拙便抬起头,回以一个同样温和的笑意:嗯,拾掇点料子。他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背影里蕴藏着一种他所熟悉又久违了的蓬勃生命力。
偶尔,春娘也会在送饭时,顺手给宁守拙带一小碗她家灶上刚炖好的、油汪汪的肉汤,或是几个刚出锅、热腾腾的白面馍馍。东西搁在宁守拙刨花堆旁干净的石墩子上,话也直白:宁大哥,一个人开火麻烦,凑合垫垫肚子!不等他推辞,人已转身回肉铺忙活去了。
宁守拙看着那碗浮着油花、香气扑鼻的肉汤,碗沿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端起碗,慢慢啜了一口。浓重的油脂和粗粝的盐味冲击着味蕾,这味道谈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陋,却带着一种滚烫的、直抵肠胃的暖意。
王屠户的嗓门又响起来,吆喝着新到的肥猪。隔壁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街角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叫卖,孩童追逐嬉闹的尖笑……这些凡俗的、嘈杂的、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汇聚着,冲刷着他感官的堤岸。宁守拙放下碗,拿起刨子,继续推刮那块柏木。
木屑簌簌落下,如同无声的沙漏。
2
风雪断腿
腊月里一场罕见的大雪,封了栖梧镇通往外界的官道。寒气凛冽,滴水成冰。
王屠户夜里起身查看猪圈,脚下被冻得溜滑的冰棱子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冻得硬邦邦的青石地上。断腿的剧痛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镇上唯一的老郎中冒着风雪被请来,捏着王屠户那条肿得老高、形状怪异的腿,布满皱纹的脸皱成了苦瓜,连连摇头:骨头茬子都戳出来了……这伤拖不得,可这大雪封山,上哪儿去请县里的正骨高手我这把老骨头,只会开点草药吊着,接骨……怕是不成啊!
王屠户躺在冰冷的炕上,疼得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肉铺里一片愁云惨雾。
春娘强撑着,眼圈红得厉害,却还要忙着照顾父亲、安抚哭闹的弟妹、应付闻讯前来探望或只是看热闹的街坊,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宁守拙提着两包镇上药铺能买到的、聊胜于无的活血化瘀药材过来探望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王屠户粗重的呻吟和弟妹压抑的啜泣声在冰冷的屋子里回荡。春娘正蹲在灶台前,费力地想引燃受潮的柴火,灶膛里只冒出呛人的浓烟。
她抬手抹了把脸,烟灰混着泪水,在脸颊上留下几道狼狈的黑痕。那抹惯常的亮色,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看到宁守拙进来,春娘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希冀,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宁大哥!你……你认识的人多,有法子吗
那眼神,像烧红的针,刺在宁守拙心上。他袖袍深处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的手微微抬起,袖袍无风自动了一丝,几乎就要探向怀中那无形的空间。
但最终,抬起的手,终究只是轻轻落在了春娘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力的安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的细微战栗。
春娘,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心绪稍定的力量,莫慌。老郎中的药先用着,顶过这阵风雪,路通了,立刻送王大哥去县里。
我……识得几个脚程快的力夫,路一通就去请。他的目光落在王屠户痛苦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开,声音更低了些,人各有命,眼下,熬过去便是。
命……春娘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中的希冀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她肩膀一垮,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蹲下身去,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的悲鸣。
宁守拙站在那儿,听着那绝望的呜咽,看着炕上痛苦辗转的汉子。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又缓缓松开。
他默默地走到灶台边,蹲下身,接过春娘手里那几根湿柴,动作并不如何熟练,却异常沉稳。他拨开灶膛里未燃尽的灰烬,重新架起干燥些的细柴,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橘红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驱散了一点浓烟,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3
丧事之后
王屠户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腿伤引发的高热和风寒,在缺医少药的困境里,耗干了这个壮汉最后一点生命力。
而春娘的母亲,也因为悲痛欲绝,跟王屠夫一同逝去。
出殡那天,唢呐呜咽,纸钱漫天飞舞,如同迟来的大雪。春娘穿着一身刺眼的白麻孝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却没了泪,只剩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像被冰封的湖面。弟妹的哭声撕心裂肺,拉扯着她的衣角。
宁守拙作为寿材的制作者,也默默跟在队伍后面。
他看着春娘那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背影,看着她偶尔因弟妹的拉扯而微微踉跄,又迅速站稳。那身孝服白得灼眼,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缓慢而沉重地在他心口蔓延开,不同于斗法受伤的尖锐,更像是一块巨石,无声地沉入深潭。
丧事办完,肉铺彻底歇了业。沉重的债务和嗷嗷待哺的弟妹,像两座大山压在春娘肩上。
她变卖了铺子里能卖的一切,甚至包括那把祖传的、油光锃亮的厚背屠刀。栖梧镇的人看着她忙进忙出,眼神里有同情,有叹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一个孤女,带着几个拖油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宁守拙再次踏进那间弥漫着悲伤和草药余味的屋子时,春娘正坐在冰冷的灶台前,对着空空的米缸发呆。弟妹们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矮凳上。袋口微敞,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铜钱和几小块碎银子——这是他这几个月做棺材攒下的所有积蓄。
春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钱袋,又猛地看向宁守拙,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拿着。宁守拙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先把眼前难关过了。铺子没了,往后……总要有个营生。
春娘的目光在那钱袋和他沉静的脸上来回移动,最终,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紧紧攥住了那个粗糙的布袋子。
攥得指节都发了白。她没有道谢,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那层冰封的麻木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亮光,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宁大哥,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我能干活!洗衣、做饭、缝补、算账……我都能干!只要……只要给口饭吃,让我带着弟妹!
宁守拙看着她眼中那团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
4
春娘入铺
几天后,宁记棺材铺的格局悄然变了。临街的门脸依旧摆着寿材和木料,后面狭小的院子却热闹起来。
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粗布衣裳,灶房里飘出了久违的饭菜香气,角落里堆放的木屑刨花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春娘成了宁记的帮工,更像是这个冰冷铺子的女主人。
她手脚麻利,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弟妹的管教也带着屠户家特有的利落和严厉。那爽朗的笑声,虽然暂时少了些,却也渐渐重新在铺子里响起。
日子又有了新的轨迹。宁守拙依旧沉默地刨着他的木头,春娘则成了这铺子运转的轴心。
她会在宁守拙专注于一块木料的榫卯时,适时递上一杯温热的白水;会在他伏案画图样时,轻手轻脚地剪掉烛花;会在他被镇上难缠的主顾刁难时,不卑不亢地挡在前面,用她那张利嘴和清晰的账目条理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她像一股温暖而坚韧的溪流,无声地浸润着宁守拙刻意维持的疏离与沉寂。
栖梧镇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
啧啧,宁老板这算盘打得精啊!白捡个能干的婆娘,还搭上几个小劳力!
春娘这丫头也是命硬,克父克母的……宁老板心善收留,可别……
我看挺好!一个刨木头的鳏夫,一个没人敢要的孤女,凑一块儿搭伙过日子,正合适!
这些闲言碎语,有时会随着风飘进铺子里。春娘听见了,往往只是用力地搓洗着手里的衣物,或者把菜刀在砧板上剁得更响一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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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守拙则置若罔闻,仿佛那些话是打在朽木上的雨点。只是偶尔,当春娘因这些议论而动作僵硬时,他打磨棺木的动作会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又一年深秋,栖梧镇的梧桐叶再次金黄。这天傍晚,宁守拙刚送走一位订寿材的主顾,正俯身收拾地上的刨花。春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过来,放在旁边的条凳上。
宁大哥,趁热喝点。她的声音比平常低柔了些。
宁守拙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端起碗。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微凉的肠胃。他随口问道:弟妹都安置睡下了
嗯。春娘应了一声,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去忙活。她站在他身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一角,头微微低着。铺子里很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颊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抹奇异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宁守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宁大哥,街坊那些嚼舌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我不是为了找饭辙才赖在你这儿的。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声音更坚定了几分,我春娘虽然命苦,但也知道好歹。
你是个好人,顶顶好的人。我……我就想问一句,你……你看得上我这个人不要是看得上,咱们……咱们就把日子正经过起来!我……我能吃苦,能持家!要是……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要是你看不上,我……我明天就带着弟妹走,绝不给你添堵!
一番话说完,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宁守拙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碗沿还残留着暖意。
他望着眼前这张被生活磨砺得略显粗糙、却依旧洋溢着鲜活热力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春娘眼中的火焰开始不安地闪烁,紧抿的嘴唇也微微发白。就在那光亮似乎要彻底熄灭,被巨大的难堪和绝望取代的前一刻,宁守拙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粥碗,碗底碰到条凳,发出轻微的一声嗒。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探向自己腰间那个洗得发白的旧钱袋。他解开系绳,从里面摸出一小串用红绳仔细穿好的铜钱——不多,约莫二三十文,是镇上娶亲时最最微薄的聘礼象征。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串带着他体温的铜钱,轻轻地、郑重地,放进了春娘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掌心。
冰凉的铜钱落入掌心,那一点坚硬的触感,却像带着某种滚烫的烙印。春娘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掌中那串朴拙的铜钱,又猛地抬头看向宁守拙。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浓烈的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了,漾开一片极温和、极郑重的暖意。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繁文缛节。栖梧镇的人只知道,宁记棺材铺那个沉默寡言的宁老板,在一个寻常的深秋傍晚,用一串铜钱,定下了隔壁那个命硬的孤女春娘。
酒席是几日后在铺子里摆的,极其简单,只请了左邻右舍几位相熟的老人。没有花轿唢呐,春娘自己穿着半新的红袄,梳了个利落的发髻,大大方方地从隔壁的小院,走进了宁记棺材铺的后门。
洞房花烛夜,是铺子后面那间小小的、刚用新木料隔出来的卧房。窗纸上贴着简陋的红色窗花,桌上燃着一对细细的红烛。
宁守拙看着坐在炕沿、因紧张而微微绞着衣角的春娘,昏红的烛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褪去了平日的泼辣,显露出一种陌生的、属于新嫁娘的羞怯。
他走到她面前,慢慢伸出手。春娘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下。她只感觉到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鬓角,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笨拙。
春娘惊讶地睁开眼,撞进宁守拙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情欲的炽热,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温和,像在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他眼底深处,似乎沉淀着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极为悠远的重量。
春娘,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跟着我,只有这刨花木屑的日子,还有这……终归要睡进棺材的命数。委屈你了。
这话语太过直白,甚至带着一丝不祥。春娘怔了怔,随即那股子天然的泼辣劲儿又回来了。
她挺直了背脊,仰起脸,眼睛亮亮地回视着他,声音清脆:委屈啥有房顶遮头,有热饭下肚,不用看人白眼,不用怕弟妹挨饿!这就比什么都强!再说了,她嘴角弯起一个倔强的弧度,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睡棺材怎么了你宁守拙打的棺材,板正!厚实!睡着肯定安稳!别人想睡还没这门路呢!
宁守拙看着她眼中那毫无阴霾的坦荡和近乎莽撞的勇气,听着她这惊世骇俗又无比朴实的宣言,先是愕然,随即,一丝极其真切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缓缓地、清晰地在他唇边漾开。
那笑意越来越深,最终化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从他胸腔里震荡出来。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轻拂,而是稳稳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握住了春娘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那掌心温暖而有力。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红烛静静燃烧,烛泪缓缓堆积。
窗外,是栖梧镇沉沉的夜。
没有仙乐飘飘,没有灵光缭绕,只有隔壁院子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还有远处小河里潺潺的流水声,清晰入耳。这凡俗的夜,带着烟火的气息,带着木头的微香,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真实感,将他温柔地包裹。
日子如栖梧镇外那条小河,在木屑的簌簌声和锅碗瓢盆的叮当响里,汩汩向前。宁记棺材铺的招牌,在风吹日晒下褪了些许颜色,却更显沉稳。
春娘的肚子日渐隆起,又日渐平坦。第一声响亮的婴啼撕破棺材铺后院的宁静时,宁守拙正对着手里一块上好的楠木出神。
那哭声嘹亮而生机勃勃,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瞬间击穿了铺子里惯有的木香和沉静。他握着刻刀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刀尖在楠木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多余的凹痕。
他放下刻刀,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哭声,听着春娘疲惫却掩不住喜悦的安抚声,听着稳婆和邻家帮忙妇人压低的笑语。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走向那间弥漫着淡淡血腥气和新生命气息的卧房。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堆满笑:宁老板,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宁守拙的目光落在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上。小家伙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正用尽全身力气啼哭。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汹涌的感觉,像温热的潮水,毫无预兆地漫过宁守拙的心岸。那感觉如此沉重,又如此柔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轻轻碰了碰婴儿温热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微湿、娇嫩,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叫……宁安吧。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安,平安,安稳。一个凡俗父母最朴素的愿望。
春娘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却笑得眉眼弯弯:好!就叫宁安!平平安安!
小宁安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彻底搅乱了宁记棺材铺原有的节奏。婴儿的啼哭取代了单调的刨木声,成为铺子里最常响起的主旋律。
尿布挂满了院子的晾衣绳,空气中常年混杂着奶香、木香和淡淡的皂角味。宁守拙刨木头的角落,常常堆放着摇拨浪鼓、小木马之类的玩意儿。
他依旧沉默地做着他的棺材,只是动作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柔和。有时小宁安被放在铺着软垫的大木盆里,放在他脚边玩耍,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看上一会儿。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朝他挥舞着小手,黑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葡萄,宁守拙的嘴角便会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春娘更是焕发出惊人的精力。她一边照料着儿子,一边操持着整个家,还要帮衬铺子里的生意。
身形不复少女时的轻盈,脸上也添了操劳的痕迹,但那股子爽利劲儿却更胜从前。她抱着孩子跟主顾谈价钱的场景,成了宁记棺材铺一道独特的风景。
掌柜的,这寿材的价……能不能再……主顾搓着手,面有难色。
春娘颠了颠怀里咿咿呀呀的儿子,声音清亮:老伯,您看这料子,这做工!这榫头,严丝合缝,苍蝇都钻不进!这漆面,匀溜得能照出人影!不是我夸口,整个栖梧镇,您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价钱,已经是实打实的良心价了!您再看看这杉木的纹路……
她腾出一只手,熟练地在棺木板上指点着,口中滔滔不绝。怀里的宁安被她颠得咯咯笑起来,小手胡乱地抓着她垂下的发丝。
宁守拙在一旁安静地刨着木头,并不插话,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妻子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儿子无忧无虑的笑脸,眼底深处便会漾开一丝极淡的、温润的光泽。那光芒,如同深潭映月,宁静悠远。
栖梧镇的梧桐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宁安在木屑堆里、在棺材板旁,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他继承了母亲春娘爽利的轮廓和明亮的眼睛,骨架却像父亲宁守拙,颀长而略显单薄。
只是性子,全然不像他那个沉默如山的爹,也不完全像他那泼辣能干的娘。他更像一只羽翼初丰、躁动不安的鸟,一双眼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镇外那条通向未知远方的官道。
他对父亲那套精妙的木工手艺,兴致缺缺。宁守拙曾试着教他辨认木材,教他使用刨子、凿子。
宁安学得心不在焉,刨出来的木花歪歪扭扭,凿出的榫眼深浅不一。他的手指似乎天生抗拒这种需要沉下心来的重复劳作,更向往握点别的什么。
爹,隔壁张大叔说,县里新开了镖局,招学徒呢!管吃管住,还能学功夫走南闯北!宁安放下手里做得歪七扭八的小板凳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宁守拙,语气里满是憧憬。
宁守拙正专注地给一口刚合拢的松木棺材打磨边角。他头也没抬,手中的砂布在木料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走镖,刀口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安稳日子不过,去寻那险做什么
安稳宁安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服气,一辈子窝在这小镇上,整天对着这些木头板子爹,您看看您这双手!
他冲动地抓起宁守拙刚放下砂布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布满厚茧,还有几道细小的、被木刺或工具划伤的旧痕,记录着数十年与木头打交道的岁月。
宁守拙任由儿子抓着自己的手,平静地抬起眼。他的目光掠过少年稚气未脱却写满不甘的脸庞,又落回自己那双粗糙、染着木色、带着岁月刻痕的手上。
岁月也无声地刻在了他的脸上,曾经那点刻意维持的面嫩早已褪尽,深刻的皱纹爬上了眼角额头,鬓边也染了霜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轻轻抽回手,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掌心厚厚的茧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沉甸甸的疲惫和了然。
安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少年耳中,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守着一间铺子,刨了一辈子木头,也就能保你们娘俩温饱,护这一方屋檐不漏雨。外头的天地……很大,也很险。爹只盼你,莫学我,一辈子……困在这刨花堆里,没个声响。
这话语太过平静,太过直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猝不及防地凿开了少年心中那点虚幻的英雄梦想。
宁安脸上的激动和不甘瞬间凝固了,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他怔怔地看着父亲那张刻满风霜、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争辩,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出了铺子,只留下门板来回晃荡的吱呀声。
春娘从灶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又看看铺子里依旧沉默打磨着棺材的丈夫,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宁守拙的背影低声道:你呀……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他非要这么戳心窝子
宁守拙手中的砂布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那单调的摩擦。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块被打磨得越来越光滑的松木板,淡淡地回了一句:真话,总比哄着强。
5
宁安出走
宁安终究还是走了。在一个梧桐叶落尽的深秋清晨,天还未亮透。他没有惊动父母,只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信压在堂屋的饭桌上。
爹,娘,我走了。去外面闯一闯。莫寻我。等我闯出名堂,定接你们去享福。儿,宁安。
春娘捏着那封信,手指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粗糙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冲到门口,对着空荡荡、灰蒙蒙的街巷,撕心裂肺地哭喊:安儿!我的儿啊——!你给我回来——!
宁守拙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他望着儿子消失的街口,晨雾弥漫,将远方的道路彻底吞噬。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妻子悲痛欲绝的背影,映着这间骤然空寂下来的铺子,映着角落里那口刚上好漆、泛着幽光的棺材。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春娘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只布满老茧、曾打造过无数棺木的手,此刻传递出的力量,却微弱得几乎无法支撑什么。
由他去吧。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翅膀硬了,总要飞的。
春娘猛地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放声大哭。
宁守拙僵硬地站着,任由妻子的泪水浸透他胸前的粗布衣衫。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妻子的头顶,望向门外那灰蒙蒙的天空。那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云,又最终落回眼前这方小小的、充满离殇的院落。
飞走的鸟儿,终究没有像信上承诺的那样,很快飞回来接他们去享福。
起初还有几封辗转托人带回的书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陌生世界的惊奇和少年人的志得意满。
信中说他在一个大码头找到了活计,给商行跑腿,见识了繁华;又说跟着船队去了南边,那里的冬天不下雪;后来又说进了城,在某个大人物府上做事,前景光明……字迹一次比一次潦草,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漫长。
再后来,书信彻底断了。如同石沉大海。
春娘的心,也像被那断掉的书信生生扯去了一大块。
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起初还天天去镇口张望,逢人便打听可有南边来的商队消息。渐渐地,她不再问了,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后院的小凳上,对着儿子幼时玩过的小木马发呆,眼神空茫。曾经爽利的笑声,被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取代。
宁守拙依旧沉默地刨着他的木头。铺子里的生意更清淡了些,他也不在意。他给春娘煎药,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当年打磨最上等的棺木。苦涩的药味,日复一日地弥漫在铺子里,与木香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沉郁的背景。
他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身形,看着她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像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残烛。
他依旧按时递上温热的药碗,看着她皱着眉头喝下。有时,春娘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带着一种绝望的力气,声音嘶哑:守拙……你说,安儿他……他是不是……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口。
宁守拙只是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同样粗糙却带着暖意的手掌包裹住,低声重复着那句苍白无力的话:会回来的。会好的。
然而,凡俗的汤药,终究挽留不住那盏燃尽的灯。在一个飘着冷雨的秋夜,春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气息越来越微弱。
油灯的光晕昏黄黯淡,将她的脸庞映照得如同纸片般透明。她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涣散地寻找着,最终落在守在床边的宁守拙脸上。那目光里,有不舍,有担忧,有未尽的牵挂,唯独没有恐惧。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木头……我……不悔……
宁守拙俯下身,凑近她唇边。那微弱的、带着药味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他听清了。他握着她那只已失去大部分温度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某种沉重的、无声的承诺。
春娘看着他,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他最后一个笑容。那笑意还未成形,便彻底凝固了。
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燃尽的烛芯,倏地熄灭了。那只被宁守拙紧握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得绵软冰凉。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无力地矮了下去,铺子里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
宁守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雕。
他依旧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暖意传递过去。
昏暗中,他那双沉静了数十年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并非惊涛骇浪般的悲痛,而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如同大地龟裂般的崩解。一种被这凡俗红尘最无情的法则——死别——彻底碾过的空洞和苍茫。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些,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手。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角落。那里,堆放着几块上好的楠木料子,是他早早就备下的。
没有点灯。他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被雨水浸染的夜色,拿起刻刀。黑暗中,只有刻刀划过坚硬木料的声音,沙沙……沙沙……单调、执着,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韵律。
木屑无声地落下,在冰冷的地面上积起薄薄一层。
他亲手为她打造了最后的归宿。
每一刀,都刻进了这数十年的烟火冷暖,刻进了那碗滚烫肉汤的滋味,刻进了腊月里绝望的呜咽,刻进了掌心那串铜钱的温度,刻进了婴啼嘹亮的生机,刻进了少年负气离家的背影,刻进了药炉旁无望的守候……也刻进了此刻,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当最后一刀落下,拂去木屑,那朴素无华的墓碑上,只留下三个字:妻春娘。字迹端正,筋骨内敛,深深刻入楠木的肌理深处,如同镌刻在他心上的烙印。
栖梧镇的冬天,一年比一年显得漫长而寒冷。
宁记棺材铺的门板,开合的时辰越来越短。宁守拙的身影在铺子里出现得也越来越少。
他更多的时间,是坐在后院屋檐下那张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裹着厚厚的旧棉袄,膝上搭着一条灰扑扑的毯子。
阳光好的时候,他就那么静静坐着,半眯着眼,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老树根。浑浊的目光有时落在院角那棵光秃秃的老梧桐上,有时则投向更远处,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镇外那条早已被荒草侵占了半边的官道。空气里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他缓慢悠长的呼吸声。
直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像颗炮弹一样冲进这沉寂的院落。
爷爷!爷爷!你看!爹来信啦!京城来的信!
宁安的儿子,小石头,挥舞着一张盖着朱红印戳的信封,一路叫嚷着,带着一股冷冽又鲜活的风,猛地扑到宁守拙膝前。小家伙跑得脸蛋红扑扑的,头顶冒着热气,一双酷似他奶奶春娘的大眼睛,此刻亮得像落进了星子。
宁守拙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和喊叫惊动,眼睑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好半天才聚焦在小孙子那张兴奋的小脸上,又缓缓移向他手中那封厚厚的信。信封的质地精良,透着一种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贵气。
信……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嗯!爹的信!爹在京城当大官啦!小石头献宝似的把信塞进爷爷枯瘦的手里,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送信的差爷骑着高头大马!可威风了!信里肯定说了,爹要接我们去京城住大宅子!爷爷,京城是不是有吃不完的糖葫芦比柱子他爹从县里带回来的还要大
宁守拙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那封带着远方气息的信,落在他掌心,竟有些烫手。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信封上那工整有力的字迹——父守拙亲启。是宁安的字,却又似乎脱去了少年时的潦草跳脱,变得沉稳端方。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孙子乌黑发亮的头顶,投向院墙上方那一线灰白的天空。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他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漠然。当了大官京城这些字眼,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一丝涟漪。
哦。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痰音。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枯枝般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温柔,落在小石头毛茸茸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小石头却丝毫没察觉到爷爷的漠然,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兴奋里。他见爷爷不拆信,急得直跺脚:爷爷,快拆开看看呀!爹都写了啥是不是说很快来接我们他眼巴巴地盯着那封信,仿佛那薄薄的纸片里藏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新世界。
宁守拙看着孙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灼热的期待,看着那与当年宁安如出一辙的、对远方无限憧憬的光芒,心底最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沉寂,终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那
涟漪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有对儿子终于出息了的、一丝极淡的释然有对春娘未能等到这一天的、深沉的遗憾还是对眼前这懵懂孩童,即将被卷入那未知宦海浮沉的、一丝隐忧
最终,这些复杂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作唇边一个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弧度。他不再看那封信,只是更专注地看着眼前这张因兴奋而发亮的小脸,感受着掌心下那颗小脑袋传来的、蓬勃而真实的温热。
不急……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先……陪爷爷坐会儿。
小石头虽然心急,但看着爷爷疲惫的样子,还是乖巧地哦了一声,挨着宁守拙的腿,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下来,小脑袋依恋地蹭着爷爷的膝盖,手里还宝贝似的捏着那张信封的一角,仿佛那是通往一切幸福的钥匙。
宁守拙的手,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孙子柔软的头发。
那动作迟钝而温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院子上方那一线天空,眼神却仿佛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
小石头带来的那点鲜活的气息,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平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行将就木的冰冷,如同沉沉的暮霭,重新将他包裹。他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冷,四肢百骸都像被无形的冰水浸透,僵硬沉重。
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
小石头早已被隔壁的儿媳唤回家吃饭,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叮嘱:爷爷,信我放您枕头边上了!您记得看呀!那封来自京城的信,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宁守拙枕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符号。
宁守拙没有点灯。
他依旧裹着那条旧毯子,蜷在冰冷的竹椅里。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小小的院落。
只有天际一轮将满未满的冷月,透过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其中一道惨白的光束,恰好从破旧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像一柄冰冷的薄刃,斜斜地劈在床前冰冷的地面上,也映亮了他搭在扶手上那只枯槁的手。
寒气无孔不入,钻透棉袄和毯子,啃噬着他衰朽的躯体。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每一次起伏都牵扯出肺腑深处的钝痛。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在冰冷的黑暗里浮沉。
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
宁守拙的身体在破旧的竹椅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依旧是那间熟悉的、被黑暗笼罩的后院小屋。
惨白的月光依旧从窗缝挤进来,像一道冰冷的伤疤烙在地上。枕边,那封来自京城的信,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再次投向那道惨白的月光。那光芒冰冷、遥远、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天道无情的注视。
弥留的冰冷感越来越重,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将他缓缓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呼吸变得如同拉动千钧重磨,每一次都耗尽全力,却又吸不进一丝生气。肺腑深处那点残存的暖意,正在飞速流逝。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永恒的冰冷吞没的最后一瞬,小孙子那兴奋得发亮的小脸,和他清脆稚嫩、充满无限憧憬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萤火,无比清晰地在他即将熄灭的识海中闪现:
爷爷!爹在京城当大官啦!
当大官啦……
那声音,带着孩童最纯粹的喜悦和最质朴的骄傲,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投入了他这潭即将彻底冻结的死水。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春日破冰的第一道暖流,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从他早已枯竭的心湖最深处,悄然滋生出来。
不是欣慰于儿子的飞黄腾达,不是遗憾于自己的碌碌无为,更不是对那所谓大官权势的丝毫触动。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圆满的……释然。
他这一生,从云端跌落泥尘。开过棺材铺,娶了屠户女,尝过凡俗的烟火冷暖,历过生离死别的肝肠寸断。他亲手送走了挚爱的妻子,目送儿子追寻他眼中的出息,又在垂暮之年,迎来了血脉的延续。他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走完了一个老人该走的路。
人生七十载,风刀霜剑,悲欢离合,百味尝尽。
原来所求的,并非那遥不可及的绝巅,也非儿孙显赫的世俗荣光。
所求的,不过是这红尘里,最普通也最珍贵的一声——当大官啦。
那是血脉的延续,是希望的传递,是烟火人间里,一个父亲、一个祖父,所能听到的、关于后代的最朴素的好消息。
这便够了。
这便……是圆满了。
宁守拙那布满深深皱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浑浊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最后一颗星辰,倏然亮起,又迅速熄灭。
他微微仰起的头,终于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分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彻底放松的姿态,靠回了冰凉的竹椅靠背。
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一直搭在扶手上。此刻,那几根僵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小孙子头发那柔软温热的触感。
窗缝外,惨白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流淌进来。
后院里,死寂一片。
只有栖梧镇冬夜的风,在光秃秃的梧桐枝桠间,呜咽着穿过,如同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叹息。
6
宁守拙逝
转眼20年后,一个穿着半旧的靛青棉布袍子的青年,正坐在地上,对着眼前的墓碑说着什么。
随后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