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的腥气,像冰冷的铁锈,顽固地黏附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黏附在陈默的鼻腔深处。昨夜“蓝河”边那场诡异的狂欢,如同一场高烧后的谵妄,却在他手臂皮肤下留下了冰冷的证据——那片幽蓝发光的叶脉纹路,在昏暗的出租屋晨光里,依旧顽固地搏动着,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它像寄生在皮下的活体电路板,又似某种古老植物宣告主权的根系。
手指拂过那冰冷的凸起,陈默胃里一阵翻搅。父亲笔记本扉页上那狂乱的字迹再次灼烧他的脑海:“芯片是意识的锈锁!他们在给大脑镀上棺材!”那本硬壳笔记本,此刻就躺在他面前的旧木桌上,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拒绝的节奏。
是陈曦。
门开处,一股昂贵的、带着冷冽雪松尾调的香水味强势地涌入,瞬间压过了空气里残留的酸腐气息。陈曦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奶白色套装,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泽,与窗外灰败死寂的街道格格不入。
“老弟!看看这个!”她没进门,只是迫不及待地扬起左手腕,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位置,一个崭新的、硬币大小的银色金属接口,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接口边缘完美地融入皮肤,像一件镶嵌在血肉里的高科技首饰。接口周围,皮肤微微泛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肿胀。
“永恒记忆,铂金版!刚做完植入!”陈曦的声音带着一丝炫耀的颤抖,“昨晚的狂欢,每一个细节!电音的鼓点敲在我心脏上的震动,荧光溅到我脸上的冰凉触感,还有…那个谁看我的眼神!百分百真实!随你姐魅力依旧不减啊!”她陶醉地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一场绝世盛宴。
陈默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个接口上。那银色,冰冷得不似人间之物,像一块嵌入活体的金属补丁。他想起昨夜广告牌上西装男人那双深海般的、非人的蓝眼睛。一股寒意侵袭身体。
“感觉怎么样?”陈默声音干涩问到。
“完美!”陈曦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蓝光一闪而过,“就是植入区还有点麻痒,机构说是正常的神经适应期。”她顿了顿,从精致的手包里抽出一张印着芯片公司Logo的硬质卡片,塞到陈默手里,“喏,这是‘永恒关怀’套餐的凭证,包含了顶级的‘神经抗氧化’保养疗程!专家说了,定期保养,杜绝一切‘神经锈蚀’风险!你以后也去弄一个,省得总记不住事。”
卡片入手冰凉光滑,上面的文字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永恒关怀:为您珍贵的记忆资产提供最高级别的防氧化、抗锈蚀屏障,”下方一行小得几乎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字:“免责声明:个体差异可能导致神经接口排异反应,本公司提供优化方案,但不承担由此引发的意识波动风险。”
陈默捏着卡片,指尖感受到卡片边缘的锋利,仿佛能割破皮肤。神经抗氧化?防锈蚀屏障?这些词像冰冷的蠕虫,钻进他的耳朵。他抬起自己那只烙印着幽蓝叶脉纹路的手臂,伸到陈曦面前。
“姐,看看这个。昨晚淋了那雨之后长的。”
陈曦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片诡异的蓝光纹路,精致的眉毛只是微微一挑,随即染上一丝不耐:“啧,脏死了!肯定是水里那些蓝藻粉末过敏,加上劣质荧光粉!赶紧去医院皮肤科看看,擦点药膏就好了。”她掏出镶嵌着碎钻的手机,屏幕亮起,映着她完美无瑕的脸,“我得再去看看有啥其他活动,免费的体检和保养可不能浪费。对了,爸那堆‘疯话’本子,”她下巴朝桌上的笔记本点了点,“趁早扔了,看着晦气。整天就知道呆他那破实验室。几年都无看不到踪影”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渐渐远去,连同那冷冽的香水味。出租屋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警笛还是哀嚎的呜咽声,以及陈默手臂上那幽蓝脉络无声的搏动。
陈默沉默地坐回桌前。阳光艰难地穿透布满污渍的窗玻璃,落在父亲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上。他深吸一口气,那股酸雨带来的金属锈味似乎更浓了。他翻开了笔记本。
扉页之后,是狂乱潦草的钢笔字,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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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称之为‘进化’,实则是‘格式化’!芯片不是记忆的容器,是思维的绞索!它让你看到的‘真实’,是算法过滤后的残渣!它让你体验的‘情感’,是电流模拟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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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接口?哈!那是意识的排污口!他们用‘防锈保养’当幌子,注入的是思维抑制剂!是精神漂白剂!为了让你这台‘生物机器’运行得更‘稳定’,更‘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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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锈…那不是氧化!是‘它’在生长!芯片是‘它’的天线!频率…17Hz…地底传来的…‘它’在呼唤…在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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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信广告!别植入!他们在为大脑浇筑铁棺材!!该死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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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字迹越来越狂乱,最后几行几乎难以辨认,纸张被钢笔尖划破,留下深深的凹痕和墨渍,像凝固的血泪。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17Hz?昨夜在混乱中,他似乎在收音机的杂音里捕捉到过这个频率!还有“它”在生长?“它”是谁?天线?播种?
他猛地想起昨夜被自己砸毁的家用机器人,那些从残骸里露出的、菌丝般蠕动着的线路。一股冰冷的战栗攫住了他。
他冲出房门。楼下的垃圾堆旁,那堆机器人的残骸还在。他忍着恶臭,用一根木棍拨开扭曲的金属外壳。
里面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
线路板上,原本规整的铜线之间,竟爬满了细密的、半透明中透着幽蓝的丝状物!它们像有生命的霉菌,在电路缝隙间缓慢地蠕动、蔓延,甚至试图连接断裂的线路。一些丝状物顶端,还凝结着微小的、蓝宝石般的结晶微粒,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亮。这绝不是普通的线路故障或雨水侵蚀!
“树…吃人…”
一个细弱、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默悚然一惊,猛地回头。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垃圾堆的阴影里,是那个常在附近游荡的流浪男孩。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蜡笔盒子,脏兮兮的小手正指着机器人残骸里那些蠕动的蓝丝,又指了指陈默手臂上发光的叶脉纹路,眼睛里充满了原始的恐惧。
男孩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蜡笔画,他颤抖着把它举到陈默眼前。
画纸上,依旧是扭曲的、张牙舞爪的树,树上挂满了巨大的、眼球一样的果实。但这一次,在那些滴着粘稠蓝色液体的眼球下方,赫然画着几个被藤蔓缠绕的、银光闪闪的小方块,形状,像极了陈曦手腕上那个崭新的记忆芯片接口!
陈默看着画,又看看垃圾堆里那些在电路板上诡异蠕动的蓝丝,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冰冷搏动的幽蓝纹路。
父亲的狂乱警告、姐姐手腕上冰冷的接口、诊所卡片上微不可察的免责条款、垃圾堆里活物般的线路侵蚀、流浪男孩恐惧的眼神和涂鸦里芯片被吞噬的画面…
这些碎片,像冰冷的齿轮,在他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地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一股远比酸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这“锈”,不仅在侵蚀神经。
它正在接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