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失眠的平常夜晚,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已故的奶奶,枕头被眼泪打湿是常有的事。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清晰的样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像蒙着雾的窗户。但她给我煮的粥是什么味道,给我梳头时手指的温度,这些小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下意识往身边摸,好像还能碰到奶奶温暖的胳膊。摸到冰凉的床单才想起来,奶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这些年,我经常试着把记忆拼凑起来。就像收拾老房子时翻出的旧箱子,每打开一个,都能抖落出许多往事。越想记起,眼泪就越忍不住。那些记忆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碴,扎得我生疼,却又舍不得放手。
小时候是奶奶一手把我带大的。那时候村里穷,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孩子都留给老人带。我也是这样。我们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树下总是坐着几个带孩子的老人。奶奶们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我们这些孩子在土里打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就在这些光影里追逐嬉戏,笑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记得奶奶留着齐下巴的短发,有点胖,个子不高,但特别能干。她总是闲不住,从早忙到晚。天还没亮就起床,先往灶膛里塞把柴火,然后提着桶去井边打水。铁桶碰着井壁的声音,是我最早的闹钟。
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些日子。记忆里的画面总是带着一层金黄色的滤镜,就像老照片一样温暖而陈旧。
农村的早晨特别凉,有时候凉得让人打哆嗦。屋檐下的蜘蛛网上挂着露水,像一串小珍珠。我正睡着,感觉有人轻轻推我,在耳边说:小禾,起来了,奶奶给你好吃的。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奶奶已经拉着我去菜园了。她的手心糙糙的,但是很暖和。菜园用篱笆围着,上面爬着扁豆藤。她指着地里说:快看,草莓结果啦!
我蹲下来看,绿叶底下真的藏着一颗红果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盯着那颗红彤彤的草莓挪不开眼。奶奶笑着拍我的头:小馋猫。说着把草莓摘下来塞进我嘴里。
草莓酸酸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真甜啊。可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奶奶也尝尝呢这个遗憾像一根刺,这么多年一直扎在我心里。
奶奶,还有吗我咂着嘴问。
奶奶给我擦擦嘴:等熟了再给你摘。她用袖子给我抹脸,布料蹭得脸生疼。我高兴地抱住她:奶奶最好了!
那奶奶以后等着你孝顺我。奶奶笑着说。她的眼角挤出好多皱纹,像晒干的枣子。我在心里想,一定要对奶奶特别好。可是这个承诺,我永远也无法兑现了。
奶奶每天停不下来,小小的身体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天不亮就得起来喂猪,人没吃,猪先吃上了。那只老母猪特别肥,我有点怕它。它站起来有我那么高,鼻子呼哧呼哧喷着热气。可奶奶一点都不怕,总说:猪不咬人。
每次看到奶奶跟它近距离接触,我都担心它会咬奶奶,可是奶奶却很淡定,丝毫不害怕,每次我说我害怕它,奶奶都说猪有什么好怕的,它不会咬人的。
奶奶太厉害了,小小的我觉得奶奶说的一定是对的,所以在心里也把那只猪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就像家人一样,家人之间是不会互相伤害的。
可是我错了,某天晚上,猪圈里突然传来可怕的叫声。那声音跟平时不一样,像是被踩了尾巴。
突然我明白过来,奶奶正在喂猪呢!我连忙跑到猪圈,看到奶奶的手流了血。我就说猪还是会咬人的吧!我被吓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边哭边喊奶奶,奶奶。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对孩子来说,流血是非常严重的事,我害怕失去奶奶。
奶奶听到我哭,连忙安慰我奶奶没事,就是破了点皮,别哭,傻孩子,没什么大事的,快回屋。猪在这叫,你在这哭,你俩比谁声大吗
哭得忘我的我突然破涕为笑,好像确实有点好笑。小孩子就是好哄。
奶奶看我笑了,她也笑,边笑边把猪安抚了下来。
回到屋里,我看着奶奶很快处理好了伤口,好像真的没那么严重。这下我就放心了。
晚上睡觉我依偎在奶奶怀里,那一刻觉得好安心好幸福,幸好那只猪没把我的奶奶伤得太重。
哼,等我长大了就把它卖了,用它给奶奶炖汤好好补补。
奶奶不仅养猪厉害,种地也很厉害。芒种时节,她弯着腰在麦地里一干就是一整天。整个村子,我们家的麦子长势可是数一数二的。沉甸甸的麦穗把秆子都压弯了。
作为这么厉害的奶奶的孙女,我当然也不能闲着,奶奶下地我就跟着去,不过我可不是去干活的,我是去添乱的。我像个小尾巴,奶奶走到哪我跟到哪,时不时还要问东问西,活像个十万个为什么。
那天,奶奶牵着我往麦地走去,晨露打湿了我们的裤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一老一小摇摇晃晃的背影在麦地里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可爱。我们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在金色的麦浪中时隐时现。
奶奶怕到了中午,太阳大,我会热着,就给我戴上了大大的草帽,帽檐投下的阴影把我整个脸都遮住了,惹得奶奶忍不住笑,我也跟着傻笑。草帽太大了,时不时就会滑下来遮住眼睛,我不得不经常用手扶一下,样子滑稽极了。
老实坐在这里,奶奶去干活,干完了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奶奶叮嘱我。她把我安置在一棵老槐树下,那里有树荫,还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可以坐。
我乖乖地点点头,坐在田埂上,看着奶奶走向麦地里的身影。她的背影在麦浪中时隐时现,蓝色的头巾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承受那么多啊,怎么能干那么多活呢,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奶奶喊累喊痛的样子。她的腰弯下去又直起来,动作机械而熟练,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奶奶在麦地里弯下腰,起身,如此往复,太阳也跟着奶奶的节奏越爬越高,汗水浸透了奶奶的衣服,在后背晕开一片深色。我渐渐感到无聊,开始给自己找乐子。虽然我害怕猪,但我跟猪没什么两样,好像什么都能往嘴里塞。
我看着眼前的麦穗,忍不住伸手去摘,我记得以前奶奶给我吃过这个,只不过是火烤熟的,味道还不错。所以,我抓起一把就往嘴里送,嚼啊嚼,咦,怎么味道不一样,我的喉咙怎么也不舒服了。
意识到不对的我,就赶紧朝着奶奶的方向喊奶奶,奶,奶奶!我只会喊这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对小小的我来说就是万能的。
奶奶一开始还没听到,我就继续使劲喊。这下终于听到了,奶奶意识到了我的不对,立马朝我跑过来,我指着喉咙,奶奶一下就明白了。
赶紧抠我喉咙,边抠边说你啊,怎么就这么馋啊,这下老实了吧。
终于,咳咳咳咳。卡住我的麦穗被窝吐了出来,吐得我眼泪都出来了,竟然忘记哭了。
奶奶还是忍不住拍拍我的头,下次长记性没,这个不能乱吃,奶奶剥给你你才能吃,知道没
我点点头,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以后我再也吃不到了。
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很美好,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爸爸妈妈回来了。
说来也奇怪,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出去打工了,他们也很少回来,我应该是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的。
他们回来那天我并不知情,但我见到妈妈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抱住了她,眼里都是泪水,嘴巴委屈地撇着。
我等着妈妈的回抱,她却把我推开了,一脸疑惑这小孩真奇怪,抱着我哭干嘛
站在一旁的奶奶叹了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是你女儿啊。
多年后我问过妈妈这件事,她说因为奶奶给我养得太胖了,又白又胖的所以她一下没认出来,我听后也只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回来,但是我挺开心的,家里好多人,好热闹。爸爸妈妈可以帮奶奶喂猪啦,我不喜欢奶奶和那只猪待在一起,我总害怕奶奶被它伤害到。
那段时间,奶奶确实轻松了不少,不用干那么多活了,干活的身影都换成了爸爸妈妈,可是奶奶的身影去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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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记得好几天都没看到奶奶,可是我也没有哭闹,一切平静得奇怪。
更奇怪的事情来了,家里怎么突然之间来了那么多陌生人,他们都往一个屋子里钻,我也跟着钻进去。
啊,奶奶,原来你在这里啊,可是你为什么躺着呢
我呆呆地走到床边,我不懂这是我为什么,我看到奶奶的嘴角有白色的沫子,伸手给她擦掉了。奶奶望着我,没说话,我猜她是说不出话了吧。
我也很默契地没说话,同样我也没有哭闹。
那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后来的几天我跟着那一群大人,带着白色的带子送走了她。
同样地,我也没有哭。
奶奶不在了,院里的草莓也枯了,叶子蜷曲着像干瘪的手掌,地里的庄稼也没以前长得好了,麦穗稀稀拉拉的,像是得了相思病。
好像一切都跟着奶奶离开了,唯独剩下了我。
我原以为我也会离开,跟着爸爸妈妈去他们打工的城市,可是他们没有带我去,而是选择把我寄养在各个亲戚家。
于是我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如何看人脸色,学会了讨好人。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的亲姥姥,并不待见我,因为我是个女孩。
一直住在别人家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后来父拜托同村要外出的人带我去了父母工作的城市。
一走就是十几年。
时间真的很神奇,她确实能冲淡一切,尤其是奶奶的容貌。现在的我实在记不起她的样子。
但有些东西我永远也忘不掉。我也很疑惑,为什么奶奶走得那么突然。
我从妈妈那里得到了答案。
奶奶不是个幸运的人,嫁给我爷爷之后让她变得更加不幸。
听妈妈提起过奶奶和爷爷是怎么结婚的,我听过后只觉得无奈。他们那时候都是通过熟人介绍认识,那个年代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奶奶和爷爷第一次见面是在爷爷家里,当天晚上奶奶没有回去。第二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妈妈说,那时奶奶要是不答应,会被村里人说闲话,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所以奶奶就这么草率地嫁给了爷爷,我也不知道那天奶奶为什么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奶奶的一生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嫁给我爷爷她就没享过一天的清福。
爷爷在我的心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游手好闲,外出打工过几年,但每次回家都拿不出钱,全被他自己霍霍完了,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因此奶奶不得不操心家里的事,拼命地干活,养猪种地,尽心尽力。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恨我爷爷的,在他去世时,我的内心也没有多大的悲伤,只觉得是很自然的死亡,同时也是他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因。
没有得到爷爷疼爱的奶奶也没得到他们亲戚的善待。强势的妯娌总是欺负这样朴实贤惠的奶奶,占我们家的便宜,没一个人帮奶奶说话。奶奶为人老实憨厚,不愿跟人争吵,所以一直忍让,埋头干自己的活。
当年小小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只是傻呵呵地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奶奶也永远对我露出她慈祥温和的笑容,在这样的假象下我却生活得无比快乐。
原来奶奶的累和痛都被她藏起来了。其实那天她被猪咬的伤口挺严重的,但是奶奶一声都没吭,怕吓到我。其实奶奶很早就生病了,操持得太多,累病的,所以那几天我一直没见到她。她生的病很痛,但是她也从来没说过,在我酣睡的每个晚上她都在遭受病痛的折磨。而这些我全都不知情。
她知道我们家拿不出治病的钱,她也不想给我们家增添负担,还不如把钱省下来。所以她就一直忍着病痛的折磨,直到实在痛得瞒不住了,她才躺到了病床上,没多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
穷人最怕的就是生重病,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下达了死亡通知,然后就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我的奶奶就是这样,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于是继续正常地生活,喂猪,种地,养我,一直到她无法再做这些事,在病床上结束她短暂的一生。
我离开故乡的十几年里,没怎么想到过奶奶,这么看来我好像挺冷漠的,奶奶真是白对我好了。
可是,后来的我经常失眠。在某个失眠的平常夜晚,我突然想起了奶奶,顿时所有和奶奶有关的事情一下子充满了我的脑子,我的情绪突然失控,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好难过,好可惜。
如果奶奶还在的话该多好啊,我想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吃着粗茶淡饭,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有稳定的工作,奶奶身体健康,仍然打理着她爱的菜园,里面种满了我爱吃的蔬菜和水果,尤其是草莓,不止一株而是一小片,它们熟了,奶奶总是先让我尝。
我会买好多猪骨头给奶奶炖汤,陪着奶奶听她爱听的戏。吃完晚饭,我挽着奶奶,在夕阳下散散步,跟奶奶聊聊她们那一辈的事,完完整整地了解奶奶的一生。
那样的日子该有多美好,多幸福呢
可是啊,奶奶不在了,在我小时候就不在了,我现在甚至记不起她的样子,但是每次想起她我的眼泪就想止不住地流,好像在弥补小时候没有流泪的罪过。
我也曾思考过,为什么会这么么多年后才想起奶奶,还是在我失眠的夜晚。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在奶奶那里才得到过真正的安全感。奶奶离开后,我跟着父母到了城市里,父母工作忙,我就帮忙看着弟弟,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就会惹来父母的责怪,渐渐地,我变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像在奶奶面前那样随意撒娇。
后来等我上了大学,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越来越差,我每天都在接受父母对我的灌输,要我一定要好好争气,将来赚大钱。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那个能力,但又不敢反驳,只能逼着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我开始排斥和他们沟通交流,甚至对身边的朋友,我也不会轻易袒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消极情绪就这样在我内心积压得越来越多,所以我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脑子像个永远停不下来的机器,始终在运转。
我也产生过不好的想法,但是我没有实施,我没有那个勇气,家人也不允许我做出这么自私的事情。
所以我睡不着的大脑开始搜寻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答案——奶奶。
如果奶奶还在,我是不是会长成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孩子,享受着独属于我的那份偏爱。越想就越清楚这不会实现,就像被泼了一大盆冷冷的冰水,让人直哆嗦。
可是奶奶,我真的好想你,我想你对我的偏爱,想你慈祥的笑容,想你温暖的怀抱。可是奶奶,真的对不起,我竟然忘记了你的样子,彻底地忘记了再也记不起来......
有时候我会梦见奶奶,梦里她总是背对着我,无论我怎么喊她都不肯转过身来。醒来时枕头上总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开始害怕睡觉,害怕梦见那个永远背对着我的背影,却又期待着能在梦里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好。
我试着翻找家里的老照片,希望能找到奶奶的影像。可是那个年代拍照是件奢侈的事,最终我什么也没找到。
现在想来,奶奶给我的爱就像空气,存在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珍贵,失去了才知道那是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她用自己粗糙的双手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用瘦弱的肩膀为我挡住了风雨,而我却连她的样子都没能记住。
也许记忆会模糊,但爱永远不会消失。奶奶的爱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的我,每次看到路边的小野花都会想起奶奶叫我的名字,每次闻到炊烟的味道都会想起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这些细小的瞬间,都是奶奶留给我的礼物。
我终于明白,奶奶从未真正离开。她活在我每一次的微笑里,活在我每一次的善良里,活在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爱里。她教会我的不仅是生活的技能,更是如何去爱,如何坚强地面对人生。
虽然我再也记不清奶奶的容貌,但我知道,每当夜晚来临,当我在黑暗中默默流泪时,一定有一颗星星在温柔地注视着我,那是奶奶的眼睛,永远明亮,永远充满爱意。
所以,现在的我不再害怕失眠了,因为每当失眠的时候我就会想奶奶,就好像在这段时间里,奶奶特意来到了我的身边,于是黑暗的夜晚不再难熬,反而给了我们俩独处的机会,我心灵的创伤被奶奶慢慢抚平,最终我会得到治愈。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到那时我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奶奶撒娇,跟奶奶炫耀我读书有多厉害,而奶奶仍像小时候那样,摸着我的头对我笑。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