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与灶王爷聊天 > 第一章

我抱着那个半空的纸箱,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时,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细针,猛地扎进肺里。箱子里除了几本卷了边的技术手册、一个用了五年杯壁满是茶垢的马克杯,还有半卷公司洗手间的卫生纸——最后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战利品。保安老张站在门边,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开,投向远处霓虹闪烁的街道,那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除夕夜,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虚假而喧闹的暖光里,灯笼红得刺眼,空气里浮动着油腻的年夜饭气息和零星的鞭炮硫磺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像一块被欢乐潮水冲上岸的冰冷礁石。
我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地在这家互联网公司当了五年码农。沉默地加班,沉默地背锅,沉默地看着那些溜须拍马、PPT做得天花乱坠的人才踩着我的肩膀上去。直到今天下午,那个顶着精心打理过发型的HR总监,用那种训练有素的、充满遗憾的腔调通知我:陈默啊,公司架构调整,你所在的业务线……嗯,很遗憾。年关将近,也祝你找到更好的发展平台。他递过来的那份薄薄的补偿协议,轻飘飘的,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更好的平台我心底冷笑,在这座城市,我这个年纪的程序员,被优化掉,基本等同于报废。
地铁像一条疲倦的巨蟒,在城市的腹腔里缓慢蠕动。车厢里挤满了人,浓郁的香水味、食物的味道、还有汗味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一张张面孔在手机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显得麻木而遥远。我紧紧抱着那个纸箱,仿佛抱着自己仅存的、破碎不堪的尊严。箱子里那半卷卫生纸硌着我的肋骨,一种荒诞的屈辱感细细密密地爬上脊椎。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隔夜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租来的老破小一室户,厨房狭小得转不开身,油腻的墙壁上,房东多年前贴上去的劣质塑料灶王爷像,颜色早已褪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画上去的眼睛,似乎还带着点古旧的审视意味。我把纸箱随手扔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半包蔫了的青菜和几罐冰啤酒。也好。我抠开一罐啤酒,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的气泡滑过喉咙,灼烧着空荡荡的胃袋。一罐接一罐,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自我放逐。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虚假的欢笑声透过薄薄的墙壁隐约传来,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胃里的酒精开始燃烧,身体发沉,视线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光晕开成模糊的毛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咔嚓声,像老鼠在啃噬什么硬物,固执地钻进我昏沉的意识。不是老鼠。声音的方向……来自厨房那个小小的供桌。供桌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除了过年老妈来电话催着放几块糖瓜,平时积满了灰尘。我勉强撑起沉重的身体,酒精让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摇摇晃晃地蹭到厨房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供桌上那碟蒙尘的糖瓜,少了一大半。而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盘着腿,姿势相当闲适。他穿着一身极其怪异的装束:暗红色的宽袍大袖,布料看着像某种粗麻,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褪色的黑布带。袍子下摆撩起一角,露出一只沾着灰的……人字拖他侧对着我,正专注地对付手里一块粘牙的糖瓜,腮帮子一鼓一鼓,发出满足的吧唧声。一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用一根像是枯树枝的东西勉强别着。
我脑子里的酒精瞬间被这诡异的一幕蒸发掉大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谁!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那身影猛地一僵,鼓动的腮帮子停下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抓包后的尴尬和一点点的恼怒,转过头来。
一张脸。一张布满深刻皱纹、沟壑纵横的老脸。皮肤是常年烟熏火燎后的暗沉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却又没被磨灭的精光。此刻,那精光里混杂着点心虚,还有一丝被打扰了享用甜食的不爽。
啧!他咂了下嘴,粘在胡子上的糖丝跟着颤了颤,声音带着点老烟枪特有的沙哑,大惊小怪个啥!没见过神仙吃饭啊
神仙我瞪着他脚上那只突兀的人字拖,还有他袍子下摆蹭上的、我厨房瓷砖上特有的顽固油渍,感觉世界观正在噼啪碎裂。你……你哪位我舌头有点打结。
老头儿翻了个白眼,那眼神活像看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瞎了他伸出沾着糖渍的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供桌上方那张褪色的灶神年画,供了我这么多年,糖没供几块,连本尊都不认识了他又掰下一块糖瓜,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含糊不清地嘟囔,现在的年轻人,眼力劲儿真差!香火断了,连眼珠子也跟着不好使了
灶王爷张单那个传说中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就这形象偷吃供糖还穿人字拖我靠着门框,感觉腿有点软,酒精和震惊的后劲一起涌上来,胃里翻江倒海。我指着那个纸箱,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哽咽和怨气:神仙好,神仙!那您老倒是显显灵啊!我,陈默,勤勤恳恳干了五年,今天,除夕夜!被裁了!饭碗让人给砸了!您这位保平安的灶王爷,保的哪门子平安!
裁员老张(我脑子里自动给他安了这个称呼)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秒,随即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啧。他费力地把那块粘牙的糖咽下去,拍了拍袍子上的糖渣,动作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惫懒。屁大点事!瞅瞅你那点出息!他斜睨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过来人的鄙夷,失业呵!知道我们现在啥行情不
他干脆盘起那条穿着人字拖的腿,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同样沾着灰和可疑油渍的手腕。人间香火,早他娘的断供八百年啦!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庙都拆得差不多了,谁还记得逢年过节给灶头上炷香供块糖就你桌上这点玩意儿,他嫌弃地用指甲弹了弹那碟子边,一年到头就沾这么一回荤腥,还是你妈电话里吼着才摆上的!塞牙缝都不够!
他越说越来劲,手指激动地比划着,那根枯树枝发簪摇摇欲坠。天庭财政早就赤字了!懂不懂赤字!玉帝老儿兜比脸干净!神仙也得吃饭,哦不,是得吸收信仰维持神格!没香火没信仰那就跟你们人间公司没订单一样,得裁员!得优化!得下岗再就业!他唾沫横飞,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那帮有点门路的神仙,早他妈跑光了!雷公电母转行去搞什么‘精准人工降雨’,按需收费,专给缺水的大农场主服务,赚得盆满钵满!财神爷更绝,搞起了什么‘电子香火’,线上祈福,还分等级!‘心诚则灵VIP套餐’,‘财源广进铂金会员’,绑定支付软件自动扣款!啧啧,那钱哗哗的!老张的语气里充满了酸溜溜的羡慕和忿忿不平,就连扫把星那晦气玩意儿,都搞起了什么‘负面舆情对冲咨询’,专帮明星处理绯闻危机,听说混得也不错!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穿着粗麻布袍子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供桌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就老子!就我这个死脑筋的灶王爷!还他妈傻乎乎地守着你们这些凡人的破灶台!他指着四周油腻的墙壁、沾满污垢的抽油烟机、堆在水池里没洗的碗筷,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你这家!看看你这厨房!烟火气呢灶膛里那点热乎劲儿呢都让外卖盒子给捂馊了!
我被他这一通连珠炮似的天庭下岗再就业现状报告轰得晕头转向,原本满肚子的委屈和酒精带来的晕眩,此刻被一种更加荒诞离奇的懵逼感取代。但外卖这个词,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混沌的思绪。
外卖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反驳,一股积压已久的怨气找到了宣泄口,你以为我想天天吃那玩意儿又贵又不健康!可我能怎么办996是福报!下班回来骨头都散架了,只想瘫着!哪还有力气开火做饭老板恨不得你24小时待机!项目上线跟催命一样!干好了功劳是团队的,干砸了锅全是我背!内卷那都是轻的!简直是往死里卷!卷成麻花了!我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颤抖,把这些年积压的职场怨气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仿佛眼前这个穿着破袍子、啃着糖瓜的老头儿,就是那个压榨我的、面目模糊的公司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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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卷哼!老张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那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幼稚可笑的事情。他那只没穿人字拖的脚丫子,极其不雅地抠了抠另一只脚的小腿肚,动作熟练得让人不忍直视。小娃娃,你那点破事,算个毛线球!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竟然把手伸进了他那件暗红色、油腻腻的宽袍大袖里,摸索起来。那袍子看着空空荡荡,他却像在掏一个无底洞,嘴里还念念有词:哪儿去了……啧,这破口袋……哦,有了!
哗啦一声,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不是竹简,不是黄绢,而是一卷……A4打印纸纸张边缘还沾着点可疑的油渍和糖瓜碎屑。他动作粗鲁地把那卷纸在油腻的供桌上摊开,发出啪的脆响,震得那碟可怜的糖瓜又跳了一下。
来!开开眼!老张粗短的手指啪啪地戳着纸面,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脸上,看看老子这季度的述职报告!天庭KPI考核表!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昏黄的灯光下,我眯起醉眼,努力聚焦。那纸上赫然印着几个加粗的大字:《东区第七千八百灶台辖区灶君张单第三季度绩效评估报告》。下面是一堆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折线图,花花绿绿,充满了某种令人窒息的职场气息。
老张的手指直接戳到表格最下方一行,一个用刺眼红色加粗字体标出的数字:瞅见没!‘综合绩效评分:38.5’!全东区倒数第一!比那个只管茅房的‘厕神’老茅还低两分半!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他气得胡子都在抖,那根枯树枝发簪终于不堪重负,吧嗒一声掉在桌上。
再看看这个!他手指往上移,愤怒地戳着一个柱状图,那柱子矮得可怜,几乎贴着坐标轴,‘辖区有效烟火浓度指数’!全年平均值,连及格线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还有这个!他又指向一个惨不忍睹的饼图,‘明火开灶率’!百分之七点三!一百天里你这破灶台就开火七天!剩下九十多天干嘛呢喂蟑螂啊
他的手指像装了马达,在那些令人绝望的数据上疯狂跳跃:‘家常菜香气达标时长’!短得可怜!‘油烟净化设备有效运转率’看看你这抽油烟机!滤网上那油泥,厚得能当城墙砖了!还有‘邻里厨房正向情绪波动关联度’!隔壁炒个辣椒呛着你都骂娘!这能有好关联他每念一项,声音就拔高一度,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全都是不及格!红灯!垫底!拖后腿!陈默!陈大工程师!就是你!就是你这家!你这破厨房!害得老子考核垫底!害得老子快混不下去了!你知道现在天庭岗位竞争多激烈吗!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个‘优化’名额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精光四射、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全他妈赖你!赖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凡人!灶台冷得跟坟地似的!人间烟火气我看是人间废气!老子守着你,跟守着个冰窟窿有什么区别!再这样下去,别说香火,老子连这点微薄的神力都保不住,真得去跟扫把星抢饭吃了!
老张的咆哮像一阵狂风,把我残存的醉意彻底吹散,只剩下冰凉和一种荒诞的清醒。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沾着糖渍的老脸,又低头看看供桌上那张沾满油污、数据触目惊心的天庭KPI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是荒谬是滑稽还是……一丝被指责后微妙的不服气
那……那我能怎么办我的声音干涩,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委屈,灶台冷,怪我咯谁不想回家吃口热乎饭可时间呢精力呢都被榨干了!
我瞥了一眼那张刺眼的报告,再说了,你这考核……也太不近人情了吧都什么年代了,还盯着明火开灶现代人谁家没个微波炉、空气炸锅
放屁!老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桌子,那碟仅存的糖瓜终于英勇就义,滚到了地上。微波炉空气炸锅他嗤之以鼻,唾沫横飞,那玩意儿弄出来的东西,有‘锅气’吗有灵魂吗有那股子直冲天庭、能当硬通货的烟火精气吗糊弄鬼呢!天庭大数据中心早八百年就升级了算法!专抓核心指标!没那股子热腾腾、带着油盐酱醋人情味儿的烟火气,统统不算数!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探照灯,要把我从里到外照个透亮。
突然,他脸上的暴怒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狡黠和孤注一掷的奇异光芒。他那只沾着糖和灰的手,再次伸进了他那仿佛连接着异次元的宽大袖袍里,一阵摸索。
哗啦!这次掏出来的,是两张纸。不是打印的A4,而是颜色发黄、质地粗糙,像是从某个古旧账本上撕下来的毛边纸。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墨迹淋漓的字,透着一股子潦草和急切。
啪!他把其中一张拍在我面前的供桌冰冷坚硬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硌得我生疼,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还未完全散去,视野里是颠倒晃动的人腿、翻倒的椅子和一片狼藉。刚才那股蛮横掌控我身体的力量抽离得太过彻底,留下的不仅是虚脱,还有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扯过的空洞感。
目标‘张单’,编号丁-七千八百四十三,违规附体凡人,干扰人间秩序。能量波动已锁定。立即执行强制拘捕程序。
那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如同冰锥刺入混乱的现场。两名雷部特工站在门口,幽蓝的电子眼精准地锁定了我——或者说,锁定了刚刚离开我身体的那个存在。他们并未立刻冲进来,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已经让空气凝固,连奔逃的人都下意识地僵住了,惊恐地望着门口那两道非人的身影。
王总监还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眼镜歪在一边,金丝镜框都变形了。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我是什么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个只有我能听见的、气急败坏又带着极度恐慌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蠢货!别装死!跑!快跑啊!往消防通道!左边!快!!!
是老张!是灶王爷!他没被抓走他还在附近或者说……他藏起来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朝着会议室左边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小门冲去!动作狼狈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目标协同体异常移动!执行追踪!电子音冰冷地响起。
我甚至不敢回头,用尽吃奶的力气撞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冲进了光线昏暗、散发着淡淡灰尘和油漆味的消防楼梯间。身后,那扇防火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两名雷部特工如同鬼魅般追了进来,沉重的军靴(或者说类似军靴的装备)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规律而压迫感十足的嗒、嗒声,不疾不徐,却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往上跑!别停!他们扫描有死角!楼梯拐角!老张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指挥,带着破音的嘶哑。
我哪里还顾得上思考,肺部火烧火燎,西装外套早已在奔跑中敞开,领带歪斜。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此刻承受着极限的压榨,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拼命往上爬,一层,两层……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保持着精准的距离,如同跗骨之蛆。
六楼!左转!进走廊!第三个门!快!那是保洁工具间!有拖把水桶挡着!老张的声音急促得几乎连成一片。
我几乎是滚爬着冲上六楼,撞开防火门,冲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区走廊。光滑的地板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第三个门!我扑过去,门把手是坏的,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果然堆满了拖把、水桶、清洁剂,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反手死死顶住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汗水浸透了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趴下!别喘气!把脑子放空!啥都别想!装死!装石头!老张在我脑子里狂吼。
我立刻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脸贴着满是灰尘的拖把杆,屏住呼吸,努力放空大脑,试图让自己真的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
门外,那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工具间的门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
嗒…嗒…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那幽蓝的电子扫描光似乎透过门缝,冰冷地扫过我的后背。我死死闭着眼,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能量残余波动微弱,未发现高活性目标体。疑似残留逸散。继续追踪下行路径。冰冷的电子音在门外响起。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渐渐远去,朝着楼梯下方去了。
直到那嗒嗒声彻底消失在楼梯深处,我紧绷的神经才像断掉的琴弦一样猛地松弛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工具间里污浊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呼……吓死老子了……老张的声音也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这帮穿铁皮的王八犊子!鼻子比哮天犬还灵!差点就交代了!
你……你还在我哑着嗓子,无声地在心里问,感觉像在和自己分裂的人格对话。
废话!契约还在呢!老子神力虽然快见底了,藏个形还是勉强能的!老张的声音恢复了点底气,但依旧透着疲惫,不过刚才强行附身,又躲扫描,耗得太狠了……小子,赶紧回家!我需要补充!立刻!马上!不然咱俩都得玩完!
回家我苦笑。面试搞成恐怖袭击现场,工作彻底泡汤不说,恐怕还要上行业黑名单。王总监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但眼下,似乎除了回家,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那个破旧的、刚刚被大扫除过的出租屋,竟成了唯一的安全区。
我像做贼一样,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从消防通道溜出大楼,混入街上熙攘的人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恍惚。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可怕的噩梦。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洗洁精清新味道和一丝残留油污的气息扑面而来。厨房里焕然一新,但此刻看起来却异常陌生。供桌擦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
糖!快!糖瓜!或者……有剩饭没热乎的!老张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一种饿死鬼投胎般的急迫。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冰箱角落找到昨天吃剩的半碗冷饭和一小碟咸菜。微波炉叮的一声,饭热好了,散发出一点微弱的米香。
我刚把碗放在供桌上,眼前的空间就一阵奇异的扭曲波动。老张那穿着破旧暗红袍子、顶着乱糟糟白发的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闪烁了几下,才勉强稳定下来。他的脸色比昨晚还要灰败,皱纹更深了,整个人看起来虚浮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桌边,也顾不上拿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那半碗温热的米饭,混合着咸菜,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饿极了的样子。
慢……慢点……我看得心惊胆战。
慢个屁!老张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嘟囔,再不补充点人间烟火气,老子这点神念就要散了!都怪你!搞那么大动静!引来了雷部的电子狗!
他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那点可怜的剩饭,甚至连碗底的米粒都舔干净了,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瘫坐在椅子上,脸上恢复了一点点人气(或者说神气),但依旧透着极度的疲惫和心有余悸。
现在……怎么办我看着他那副随时会散架的样子,又想想自己彻底搞砸的面试和可能面临的麻烦,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办老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白眼翻得有气无力,契约第一条是白写的帮你找工作!现在搞成这样……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得另想办法!不过当务之急,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指向厨房,是你!立刻!马上!给我开火做饭!炒个菜!要爆炒!多放油!火要大!油烟机开最大档!老子需要硬核的烟火气补充!快!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急迫。
我被他吼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个蔫了吧唧的西红柿和几个鸡蛋。
西红柿炒鸡蛋……行吗我试探着问。
行!太行了!老张一拍大腿(虽然拍得没什么力气),就它!家常菜里的战斗机!关键是要有锅气!要香!快去!别磨蹭!葱姜蒜爆香!油烧热!鸡蛋炒蓬松!西红柿炒出汁儿!快点!老子等着吸呢!他像个监工一样,挥舞着袖子催促。
在他的连声催促下,我手忙脚乱地系上围裙(这还是昨晚大扫除翻出来的),洗菜、切葱花、打鸡蛋。锅烧热,倒入平时舍不得多放的食用油。油温升高,冒出缕缕青烟。
下葱姜!快!爆香!老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兴奋。
滋啦——葱姜末下锅,浓郁的辛香气瞬间爆开!
鸡蛋!倒进去!哗啦一下!火开大点!对!就这样!老张的声音拔高了,他不知何时飘到了灶台边,离得极近,闭着眼睛,鼻子用力地、贪婪地吸着气。随着油烟升腾,他那原本虚浮透明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了一点点,脸上的灰败气色也褪去少许。
西红柿!快下锅!翻炒!加点糖提鲜!盐!好!就是这个味儿!他指挥若定,像个沉浸其中的大厨。
小小的厨房里,很快弥漫开浓郁的家常菜香气。鸡蛋的焦香、西红柿的酸甜、油脂被高温激发的复合香味,交织在一起,温暖而诱人。油烟机呼呼地工作着,将升腾的油烟吸走。
老张就站在油烟机下方,闭着眼,仰着头,像沐浴在圣光中一样,极其享受地、大口大口地吸着那些被油烟机吸走的气流。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金红色的光晕,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暗。他那身破旧的红袍,在油烟的浸润下,仿佛也鲜艳了几分。
呼——当我把炒好的西红柿鸡蛋盛到盘子里时,老张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虽然依旧布满血丝,但不再是那种行将就木的黯淡。他砸吧着嘴,意犹未尽地看着那盘红黄相间、热气腾腾的菜。
嗯,马马虎虎,锅气还差那么一丢丢,火候稍欠……不过,够用了!他矜持地点评道,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他的满意。小子,手艺还有救。记住这个感觉!以后每天,至少一顿!就按这个标准来!听见没
我看着他那明显好转的状态,又看看那盘普通的西红柿炒蛋,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份荒诞契约的力量。这烟火气,对他而言,真的是续命的良药。
那……工作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生存危机暂时解除,现实的困境又浮上心头。
老张摸着下巴,那点恢复的精神让他又有了点运筹帷幄的劲儿。急什么!契约签了,老子还能赖账不成他踱了两步,目光扫过我这间一贫如洗的出租屋,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半空的纸箱上,里面还躺着那半卷卫生纸。你这情况……常规路子是难了。姓王的那孙子肯定到处给你泼脏水。得走点……非常规路线。
他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狡黠。你不是会敲那劳什子代码吗
我点点头。
那就好!老张一拍手,现在神仙下岗再就业是大趋势,天庭那套官僚系统僵化得很,好多部门的信息化建设……啧,一言难尽!效率低下,BUG满天飞!尤其是那些老牌衙门,什么‘姻缘司’的配对系统,‘功过司’的善恶簿电子化,‘雷部’的执法记录仪……问题一大堆!投诉率老高了!玉帝老儿为这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老子在天庭混了这么多年,虽然现在落魄了,但总还有几个同样快混不下去的老伙计!他们手里,就有这些破系统的……嗯……‘非公开接口文档’和一些……咳……亟待解决的‘痛点需求’。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你懂的表情。
你是说……让我去接天庭的外包我惊呆了,这脑洞开得比刚才附身骂街还大。
什么外包!难听!老张一瞪眼,这叫‘神仙系统优化顾问’!高端技术服务!懂不懂他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老子给你牵线搭桥!你负责解决技术问题!咱们按项目收费!天庭财政再紧张,这点技术咨询费还是挤得出来的!而且……他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干好了,那就是打入天庭内部!以后还愁没路子不比你在凡间受那帮孙子的鸟气强
我被他描绘的天庭外包前景震得说不出话。这听起来比创业还离谱。但看着老张那双闪烁着精光和算计的眼睛,再想想自己山穷水尽的处境……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当然!老张话锋一转,叉着腰,指着厨房,前提是!你得先把老子的KPI搞上去!契约第二条!厨房数据!明火开灶率!油烟浓度!香气指数!整洁度!一样都不能少!从今天起,严格执行!一天三顿……嗯,至少两顿!必须开火!老子亲自监督!数据不达标,一切免谈!
于是,在失业的阴影和天庭外包的荒诞诱惑下,我的生活被彻底绑上了灶王爷的战车。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又充满了奇异的烟火气。
每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就会被老张用他那破锣嗓子吼醒:起床!买菜!新鲜的食材才有灵魂!快!被他催着去早市,在讨价还价和大爷大妈的人流中穿梭,挑选带着露水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虾。
回到那个狭小的厨房,便开始了严格的厨艺特训。老张飘在灶台边,化身最严厉的监工兼嘴炮导师:
火!火大点!没吃饱饭啊炒个青菜要的是镬气!滋啦一声懂不懂!
油!放那么点油喂鸟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哦,忘了你没孩子。
翻锅!手腕用力!跟敲代码一个道理,要精准!要连贯!你那是铲沙子呢
盐!手别抖!咸淡是厨子的命根子!……哎哟我去!齁死老子了!你想谋杀合伙人啊!
葱花!出锅前撒!香气瞬间激发!这点时机都把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