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神坛
血。
又是血。
暗红的颜色在素白的丝帕上晕开,像一朵妖异而丑陋的花。它开得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侵蚀性,迅速吞噬着洁净的绢布。每一次喉咙深处涌上那股熟悉的甜腥铁锈味,都像有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里面反复刮擦,痛得我整个胸腔都在闷闷地抽紧。我死死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冷,几乎要刺破薄薄的丝绢。喉咙里那股翻滚的腥甜,如同最阴险的诅咒,固执地往上顶。我猛地弓起背,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温热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口腔。
丝帕上的那朵花瞬间盛放,更大,更刺眼。它无声地嘲笑着神女这个被供奉在高台上的虚名。
两仪殿里死寂一片。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暮春的微光,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目光。殿内只有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铜漏单调而固执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在丈量我残余的生命。香炉里安息香的气息袅袅盘旋,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甜腻得令人窒息,却盖不住那股新咳出的血特有的、带着死亡预兆的铁锈腥气。两种味道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交织、撕扯,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腐朽。
时辰到了,殿下。侍女春桃的声音在帷幔外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她捧着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小碗,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碗里盛着的东西,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润的琥珀色。
又是它。申时的安神汤。
它曾是我入宫两年来,每日雷打不动的恩典。皇帝陛下亲口谕令,国师大人特意调配。据说采撷了昆仑山巅的朝露,融合了南海深处的明珠粉,能安神定魄,滋养我这承载天命的躯壳。琥珀色的液体,盛在皇家御窑烧制的细瓷碗里,流光溢彩,曾经是我眼中祥瑞的象征,是帝王恩宠的具象。
如今再看,只觉得那颜色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散发着一种不祥的甜香。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喉咙口再次涌上腥甜,被我死死压了下去。
春桃低垂着眼,将碗轻轻放在我榻边的紫檀小几上。她不敢看我,更不敢看我手中染血的丝帕。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活成了影子,无声无息,屏着呼吸,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惊动什么蛰伏的巨兽。
放下吧。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春桃如蒙大赦,飞快地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厚重的帷幔在她身后无声落下,重新将我与这死寂的世界隔绝开。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碗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琥珀色毒药。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那座沉重的紫檀木座钟。鎏金的指针,正以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固执,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指向那个位置——申时三刻。一个刻在我骨子里的时辰。
时间到了。
那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钻进脑海,缠绕住心脏。二十二岁。国师当年站在安清寺清冷的月光下,对着襁褓中的我,也对着我的父亲、母亲,用那不容置疑的、仿佛带着天地回响的声音断言:此女骨相清奇,命格贵不可言,然天机深重,承负亦巨。二十二载,是她宿命之坎,亦是王朝气运转圜之机。成,则天命所归,中兴可期;败……
他没有说完那个败字后面是什么,但那沉甸甸的停顿,比任何诅咒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也烙印在我被预设的命运轨道上。
败了,会如何王朝倾覆还是我这颗被精心挑选的续命丹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药渣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碗汤。琥珀色的液体平静无波,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一只诡异的、充满诱惑的眼睛。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攫住了我:喝下去!把这最后一口毒,连同这二十二年的荒谬宿命,一起吞进肚子里!
颤抖的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向那温热的碗壁。指尖触碰到细腻瓷面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心口炸开!不是咳血的闷痛,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撕裂感,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尖叫着反抗。
不要喝!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咆哮,微弱却带着烧灼一切的愤怒。
这愤怒并非凭空而来。它源于半个月前那个同样死寂的午后,源于那个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老太医。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锋刃,狠狠刺入脑海。
也是这样的黄昏,殿内弥漫着同样的药味和腐朽气息。我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春桃吓得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位头发花白、官服皱巴巴的老太医。他姓陈,是太医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据说专管给宫女太监看些头疼脑热。
陈太医跪在榻前,枯瘦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他的指尖冰凉,却在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殿…殿下……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几次试图开口,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说!我强忍着又一阵翻涌的咳意,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猛地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老臣……老臣不敢妄言!求殿下开恩!求殿下饶命啊!他浑身筛糠般抖着,官帽歪斜,露出灰白的鬓角。
本宫恕你无罪。说!我盯着他,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陈太医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眼神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绝望。他颤抖着手指,指向小几上那只已经空了的药碗——半个时辰前,春桃刚伺候我喝下的那碗申时安神汤。
毒…是毒啊殿下!他几乎是嚎叫出来,声音凄厉又压得极低,像濒死的野兽,碗壁……碗壁的残渍……还有殿下的脉象……是‘鸩羽枯’!是前朝宫廷秘传的‘鸩羽枯’啊!
鸩羽枯那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
是……是!陈太医涕泪横流,声音抖得厉害,此毒……此毒性极阴寒诡谲,初时如温补滋养,毫无异状……但日积月累,深入骨髓,蚕食生机……中毒者……体弱渐衰,咳血不止……终至……终至灯枯油尽……外表却……却似沉疴难愈……
他每说一个字,我身体里的寒意就加深一层。那些入宫后莫名袭来的疲惫、日渐苍白的面色、夜里挥之不去的冷意……还有这越来越凶猛的咳血!原来不是天命的磨砺,不是神女必经的劫难!是毒!是每日申时那碗琥珀色的恩典!
谁!我的声音像从冰窟里捞出来,冷得我自己都心惊。
陈太医浑身一僵,眼中恐惧更甚,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我猛地坐直身体,牵扯得胸腔一阵剧痛,又是一口血沫涌上,被我狠狠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嘴令人作呕的腥甜。
是……是……陈太医像被扼住了脖子,脸憋得青紫,最后一丝理智被我的眼神逼退,他绝望地、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挤出两个字,……凤…印……
凤印!
犹如一道惨白的霹雳当空炸响!劈开了我眼前所有的迷雾,也劈开了这金碧辉煌宫殿里最不堪的真相!
皇后!
竟然是皇后!
那个永远端坐在皇帝身侧,凤仪端庄,眼神却沉静得像千年古潭,对万事万物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冰面的女人!那个传言中早已与皇帝貌合神离、甚至暗中掌控了前朝后宫大半势力的女人!
国师的话,皇帝每日的关切,瞬间化作了最恶毒的讽刺。原来要我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深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是她不想看到王朝中兴是她想等皇帝死后,扶植幼主,让这江山彻底改姓她娘家所以,我这个被预言能带来中兴的神女,就成了她最大的绊脚石,必须被这阴毒的鸩羽枯,无声无息地扼杀在这两仪殿中
愤怒,如同地底压抑了万年的岩浆,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冰层!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我的灵魂焚成灰烬!我猛地抬手,想打翻那碗毒药,想冲出去质问!可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剧烈的咳喘再次袭来,让我眼前发黑,只能无力地跌回冰冷的锦褥之中。
滚……滚出去!我对着瘫软在地的陈太医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他连滚爬爬地逃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味里,被这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反复撕扯。
咳…咳咳……回忆带来的剧烈情绪波动,再次引发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来得更凶猛,喉咙像是被滚烫的刀子反复切割,一股股温热的液体涌上来,我甚至来不及用帕子去捂,几滴暗红的血沫直接溅落在锦被上,瞬间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2
毒汤之谜
殿内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痛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帷幔外,忽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不疾不徐,踩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内殿而来。
不是春桃那种怯懦小心的碎步,也不是太监们那种刻意的、带着谄媚的轻快。这脚步声……从容,沉静,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是谁申时已过,谁会在这个时候,无视宫规,直闯神女静养的两仪殿
脚步声在厚重的帷幔前停住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铜漏那催命的滴水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帷幔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一只保养得极其完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进来。那手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淡淡的、近乎无色的蔻丹。它优雅地搭在深紫色的帷幔边缘,指节分明,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温润的光泽。
仅仅是这只手,这只镯子,就足以让整个大胤后宫噤若寒蝉!
下一刻,帷幔被那只手从容不迫地、无声地向两边分开。
一个人影静静地立在门口。
凤冠霞帔在幽暗的光线下失去了白日里的耀眼光芒,只余下沉重的轮廓。九尾金凤的步摇垂珠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殿内的死寂冻结。那张脸,依旧是记忆中的端丽无双,眉眼如画,只是此刻,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的眼眸里,却淬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唇边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不是笑,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皇后!
竟然是她!竟然真的是她!在这个我咳血不止、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的时刻,她亲自来了!带着那无声的威压,如同巡视领地的神祇,又像是……来验收她精心炮制的成果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喉咙里那股翻涌的血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骇死死堵住,只剩下徒劳的抽气声。我死死地盯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从那冰冷的剧痛中汲取一丝对抗的力气。
皇后并未立刻走进来。她的目光,像两道无形的冰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整个内殿。掠过那低垂的帷幔,掠过香炉里死气沉沉的烟,掠过紫檀小几上那只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珐琅碗,最后,才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苍白如纸、沾着血污的脸上,落在我因剧烈咳嗽和惊惧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即将破碎的器物。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瞬都漫长得如同凌迟。
终于,她动了。迈步,走了进来。裙裾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径直走到离我卧榻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那股常年礼佛熏染出的、混合着顶级沉水香的独特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沉沉地笼罩下来。
神女殿下,她的声音响起了,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入耳膜,看来,这‘安神汤’,似乎并未让殿下真正安神啊。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不仅知道汤里有毒,她还知道我已然知晓!她此刻前来,是示威是嘲弄还是……要亲手了结
愤怒和恐惧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迎上她那冰封的目光,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鸩羽枯……皇后娘娘……好手段!
鸩羽枯皇后微微偏了偏头,步摇的垂珠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点。她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殿下高看本宫了。本宫纵有千般手段,又岂敢对‘天命所归’的神女殿下,用这等下作之物
什么
我猛地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否认了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不屑
难道……难道是陈太医骗我不!不可能!他那濒死的恐惧做不得假!那鸩羽枯的脉象描述,与我身上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丝丝入扣!
不是娘娘……我艰难地喘息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那陈太医……
陈太医皇后打断我,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一个被吓破了胆的老废物罢了。他只知道‘鸩羽枯’能致人咳血虚弱,形如痨病,却不知……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剜向我,这天下,还有另一种东西,能造出几乎一模一样的症状。它不叫毒,它叫——‘续命引’。
续命引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砸得我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续命……引
以纯阴命格之人为鼎炉,皇后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殿内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日取心头精血为引,佐以秘药煎熬。饮之,可延他人之寿,固将倾之国祚。代价么……她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穿透皮囊,直刺我枯竭的骨髓,自然是鼎炉自身精血枯竭,生机断绝,形销骨立,咳血而亡。症状,与那‘鸩羽枯’,倒有八九分相似。
殿内死寂。铜漏的滴水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以人为鼎炉取心头精血延他人之寿固将倾之国祚
国师……皇帝……每日申时的安神汤……
所有散落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续命引这三个字,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狠狠地、残酷地拼凑在了一起!
那个预言!那个说我承载天命、能中兴王朝的预言!原来……原来不是靠我的智慧,我的德行,我的力量……而是靠我这一身骨血!靠我这纯阴命格被活生生熬炼成续命的药渣!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溢出。我抬起头,看向皇后那张冰冷端丽的脸,眼神里所有的惊惧、愤怒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明悟和……刻骨的恨。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我的‘天命’……这才是国师……和陛下的……‘中兴’之道……
难怪!难怪我从出生就被抱离父母,在寺庙清冷之地养性!难怪要我在人间游历体察疾苦,却在我想要施以援手时被国师以时机未到阻止!难怪入宫后独居这僻静的两仪殿,离做法事的灵华殿如此之近!难怪每日申时,雷打不动送来那碗琥珀色的汤药!皇帝偶尔的欲言又止……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作呕的真相!我,从来不是什么神女!我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被圈养起来,等待宰杀放血的祭品!一个活着的药引子!
娘娘今日前来……我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就是来告诉本宫……这血……快流干了吗
皇后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苍白、枯槁、嘴角染血,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本宫与陛下,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少年结发,也曾有过举案齐眉之时。她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掠过殿内奢华的陈设,却又瞬间冰封。可惜,人心易变。他疑我母族势大,恐外戚专权。我恨他宠信妖道,以邪术损我子嗣根基,断我皇家血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虽然依旧克制,但那里面蕴含的滔天恨意,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瞬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他以为本宫不知他以为他靠着国师那个妖道,用这‘续命引’苟延残喘,就能千秋万代就能压制我萧氏一族做梦!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身厚重的凤袍带起的风,拂过我面颊,冰冷刺骨。他饮你的血续命,本宫便断他的药!他想要王朝中兴本宫偏要看着这艘破船,和他一起沉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皇后的恨,并非冲我而来!她只是要毁了皇帝赖以续命的药!她要看着他死!看着这江山随着他一起腐烂!而我,不过是这场帝后之间你死我活、肮脏博弈中,那个最先被牺牲掉的棋子!那个被榨干了所有价值的药渣!
所以……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娘娘看着本宫……喝下那‘续命引’……看着本宫……咳血……等死……就是为了……报复陛下
看着你死皇后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彻底化为实质的讥讽,她微微俯身,那张端丽无双的脸靠近我,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诅咒:本宫若真想让你死,你活不过入宫的第一年!
她猛地直起身,宽大的袖袍一拂,一个不过寸许高的羊脂白玉小瓶,被她精准地丢在了我染血的锦被上。玉瓶温润,触手生凉。
这里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的算计,有一闪而逝的……或许是怜悯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回春散’。能暂时压下‘续命引’的反噬,让你……好受些。也能让你,多活几日。
多活几日
我盯着那洁白的玉瓶,像盯着一条剧毒的蛇。
娘娘……想要本宫……做什么我喘息着问,心知肚明这绝非怜悯。
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缓缓走向殿门,凤袍拖曳在地,无声无息。走到帷幔边,她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摇摇欲坠的意识:
二十二岁……是你命定的死期,也是那妖道预言中,你‘天命’显化、王朝气运逆转之时。陛下……可是盼着那一刻,盼得望眼欲穿呢。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恶毒的快意,本宫只想看看,当那‘天命’到来的时刻,当他发现他唯一的续命药引彻底变成一具枯骨时……他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精彩
话音落下,帷幔被她伸手拂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从容而冰冷的脚步声,再次嗒…嗒…地响起,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殿外浓稠的黑暗里。
3
续命引
留下我一个人,和一室死寂,以及那瓶静静躺在血污锦被上的回春散。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还有我自己粗重到骇人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如同附骨之蛆,顽固地向上翻涌。皇后的身影消失了,可她留下的冰冷话语和那瓶羊脂白玉小瓶,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
续命引……鼎炉……药引……
这些词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旋转,每一次碰撞都溅起血色的火花。二十二年的光阴,从安清寺清冷的月光,到游历时岭南洪灾的浑浊泥水,蜀地龟裂土地上绝望的眼睛,再到入宫后这两仪殿死水般的孤寂……所有的片段,此刻都被这残酷的真相染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血色!
原来所谓祥瑞降生,不过是为纯阴命格打上的烙印!所谓慧根灵性,不过是挑选上好药鼎的标准!所谓拯救王朝的神女天命,其本质,竟是皇帝龙椅下,用我的骨血一点点浇筑的续命基石!
咳……呃……一股更猛烈的血气顶上来,我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侧身,一大口暗红粘稠的血液直接喷溅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刺目惊心。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这口血被彻底抽空,我瘫软在锦褥中,眼前阵阵发黑,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徒劳地跳动,像一只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
视线模糊地落在被角那个小小的白玉瓶上。回春散。压下反噬多活几日
皇后那淬毒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只想看看……当他发现他唯一的续命药引彻底变成一具枯骨时……他脸上的表情……
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不再是之前那种被欺骗的愤怒,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被彻底践踏和利用后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
皇帝!国师!他们端坐高堂,享用着我的血肉,维持着他们摇摇欲坠的权柄和那个所谓的中兴幻梦!而我,像一头被蒙住眼睛、无知无觉走向屠宰场的牲畜!甚至连祖母去世时,国师那句缘分莫强求,此刻想来都充满了令人齿冷的算计!他是怕我因悲痛损了药性吗
多活几日像砧板上最后蹦跶一下的鱼,只为满足皇后观看皇帝绝望表情的恶趣味
不!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身体哪个枯竭的角落涌出,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那瓶回春散,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将它扫落!
啪嗒!
脆弱的羊脂玉瓶撞在坚硬的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里面几颗朱红色的药丸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血污和灰尘,如同几颗肮脏的眼珠。
我不要你们的怜悯!不要你们的算计!不要这苟延残喘的几日!
我要活着!哪怕像恶鬼一样爬着,也要活过二十二岁!活到那个他们翘首以盼的天命时刻!我要亲眼看着!看着他们的美梦是如何在我这个药引的注视下,彻底化为泡影!我要让他们付出的代价,比死亡更惨痛百倍!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烧干了喉咙里的血,烧尽了肺腑间的痛楚,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异常清晰的亢奋。
活下去!
哪怕多活一个时辰!一刻!
我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碎裂的玉瓶和滚落的药丸。那腥臭的血污沾在上面,像一层肮脏的糖衣。活下去……我需要力气……哪怕是最肮脏的力气!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颤抖着伸出手,不顾指尖沾染的冰冷血污和灰尘,摸索着,抓起一颗滚落在地的朱红色药丸。它黏腻,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将它塞进了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郁草药气息的辛辣腥甜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直冲脑门!紧接着,一股狂暴的暖流如同失控的野马,蛮横地冲进我枯竭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些深入骨髓的阴寒痛楚像是被烈火烧灼,发出无声的尖叫,瞬间被压制下去!一股虚假的、却异常澎湃的力量感猛地充盈了身体!
呃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又猛地松弛下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但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咳喘和窒息感,竟真的奇迹般地……暂时平息了!
力量。虽然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是透支生命换来的短暂回光,但此刻,这股力量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身体里!它点燃了我眼中最后一点濒死的火星,将其化作焚天的烈焰!
我挣扎着,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从冰冷的锦褥中坐了起来。染血的丝帕掉落在旁。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拭嘴角残留的血迹,只是大口地喘着气,贪婪地感受着这片刻的轻松,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毒药与回春散的夹击下,依旧顽强而疯狂地搏动。
活下去。活到二十二岁生辰。
活到灵华殿。
活到……砸碎他们的美梦!
data-fanqie-type=pay_tag>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与死亡和毒药拉锯的煎熬战场。
每日申时,那碗琥珀色的续命引依旧准时送达。春桃捧着碗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砖里。她大概以为那日皇后驾临,是来宣判我的死刑。她不知道,皇后的恩赐,只是让我这具药鼎,在彻底碎裂前,能多熬出几滴更纯粹的精血。
我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然后,伸出手,稳稳地接过那珐琅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像毒蛇的皮肤。
喝下去。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如同完成一个每日必行的仪式。
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诡异的回甘,随即,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便开始蔓延,像无数冰冷的针,刺向四肢百骸。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主动将死亡的引线埋入自己的身体深处。
但紧接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我会颤抖着,从隐秘处摸出另一颗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回春散,塞入口中。那狂暴的药力如同烧红的烙铁,强行将肆虐的阴寒压制下去,带来一阵短暂而剧烈的、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般的活力。
周而复始。
身体在这冰与火的反复淬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张蒙在枯骨上的薄纸。曾经乌黑如缎的长发,变得干枯脆弱,大把大把地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执拗的光。那光芒,源于恨,源于那个必须活下去的誓言。
春桃看我的眼神,从恐惧变成了彻底的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她不再试图劝慰,不再流露任何情绪,只是机械地完成着每日的差事,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两仪殿彻底成了一座活死人墓,除了每日申时那碗毒药的送达,再无任何声息。
时间在剧痛与麻木的交替中,被拉长又缩短。窗外的光景从暮春走到了盛夏,蝉鸣聒噪,殿内却依旧冰寒刺骨。铜漏的滴水声,成了丈量我生命倒计时的唯一刻度。
终于,那一天到了。
大胤永昌二十二年,七月初七。
我的生辰。也是国师预言中,神女天命显化,王朝气运逆转的大吉之日。
清晨,天色阴沉得厉害。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宫墙之上,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连往日里最聒噪的蝉,也噤了声,死寂笼罩着整个皇城。
两仪殿内,更是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我早已起身。或者说,我几乎一夜未眠。最后两颗沾满污秽的回春散在昨夜和今晨,已被我吞下。此刻,一股狂暴的、烧灼般的力量在我枯竭的经脉里奔突冲撞,压制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咳血欲望。但同时,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的空虚感,如同黑洞般吞噬着我。我知道,这是油尽灯枯的前兆。回光返照,不过如此。
身上穿的,还是素日里那件半旧的月白色宫装。头发枯槁,只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草草挽住。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在灰烬上的鬼火。
没有侍女。春桃不知躲去了哪里。或许,是嗅到了今日不同寻常的死亡气息。
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形销骨立、如同骷髅般的脸。镜中人对着我,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狰狞的宣告。
时辰,快到了。
申时。也是我天命显化的时辰。按照国师的安排,此刻,皇帝应已在灵华殿斋戒沐浴完毕,焚香祷告,等待着我这位神女沐浴更衣,在万众瞩目(至少是皇室核心成员的瞩目)下,步入那神圣的殿堂,去完成那逆转国运的神迹。
多么盛大的骗局!多么讽刺的祭典!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枯槁的身体在宽大的旧宫装里晃了晃,但终究站稳了。那股被回春散强行催逼出的力量,支撑着这具即将彻底崩溃的躯壳。
目光落在紫檀小几上。
那碗每日申时必至的续命引,此刻正静静地放在那里。琥珀色的液体,在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呈现出一种粘稠的、不祥的光泽。它被盛在一只比平日更精致、更华美的白玉碗中,碗壁薄如蝉翼,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仙鹤图案——显然,为了今日这大吉时刻,为了榨取我这药引最后、也最精华的部分,他们费了些心思。
碗边,还放着一枚小巧的玉符。那是今日进入灵华殿的通行凭证。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没有颤抖。
先拿起那枚玉符。入手温润,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火气。
然后,端起那只白玉碗。碗壁冰凉滑腻。
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着,映出我此刻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
喝下去
不。
我端着碗,转过身,不再看它一眼,迈开脚步,朝着殿门走去。
脚步虚浮,落地无声。宽大的旧宫装拂过冰冷的地面,像一片飘零的枯叶。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枯竭的筋骨在呻吟,肺腑间被强行压制的阴寒蠢蠢欲动,喉咙口的腥甜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但回春散的药力仍在疯狂燃烧,支撑着我,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朝着既定的方向移动。
推开沉重的殿门。
外面,天色更加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仿佛要直接压垮宫殿的金顶,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偌大的宫道上,竟空无一人!连平日里值守的太监宫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山雨欲来、风暴将至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他们都去了哪里
答案不言而喻。
灵华殿。
所有的观众,都已就位。只等着我这最后的祭品,走上神坛,完成那场血淋淋的献祭。
我端着那碗象征着死亡和欺骗的琥珀色液体,一步一步,走在空旷得诡异的宫道上。脚步拖沓,在死寂中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枯槁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扭曲而单薄,如同一个踽踽独行的幽魂。
目标,只有一个——灵华殿。
去赴那场为我准备了二十二年的死亡盛宴。不过,这次,由我来决定盛宴的结局!
通往灵华殿的漫长宫道,从未如此空旷,也从未如此压抑。头顶的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飞檐斗拱之上,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沉重。只有我拖沓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单调地回响,沙…沙…沙…像钝刀在磨石上反复刮擦。
身体里,回春散催逼出的那股蛮横力量,正与续命引的阴寒毒力进行着最后的、疯狂的厮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擂鼓,撞击着枯槁的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如同活物般翻涌,又被我死死地、一次次咽回那无底的深渊。冷汗早已浸透了我单薄的旧宫装,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近了。
转过最后一道朱红的高墙,灵华殿那巍峨肃穆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此刻竟黑压压地跪满了人!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侧,身着庄重的朝服,如同泥塑木雕。内侍宫女们更是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狂热期待与敬畏恐惧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聚焦在同一个方向——灵华殿那两扇紧闭的、高达数丈、雕刻着无数神祇祥兽的厚重殿门。门缝里,透出里面摇曳的烛火光芒,还有一股浓郁的、几乎要将人熏晕的香火气息。
他们在等待。等待神迹降临,等待王朝中兴的曙光。
而带来这曙光的神女,正端着一碗毒药,像个幽灵般,无声地穿过这片跪拜的海洋。
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抬头。我的旧宫装,我的枯槁,我手中那只格格不入的白玉碗,在这肃穆宏大的祭典场景中,渺小得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
我一步一步,踏着冰凉的、被无数人膝盖磨得光滑的金砖,走向那紧闭的殿门。距离在缩短,心脏的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身体里的力量在急速流逝,阴寒的毒气开始反扑,四肢百骸如同被无数冰针攒刺。但我端着碗的手,却异常地稳。
终于,我停在了那两扇象征着无上神权与皇权的巨大殿门前。
殿门并未关死,留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透出的烛光更加明亮,混合着浓郁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暖意。隐隐的,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韵律奇特的诵经声。
是国师的声音。他在主持最后的仪式。
守在门边的,是两个身着金甲、手持长戟的御前侍卫。他们身形高大,如同门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忠诚。当我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透出的光晕里时,两柄沉重的长戟瞬间交叉,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挡在了我的面前!
何人胆敢擅闯神坛!左侧侍卫的声音如同寒铁,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我枯槁的面容和旧宫装,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端碗的手。掌心摊开,露出皇后给的那枚小巧的玉符。
莹润的玉质在殿内透出的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上面一个古朴的敕字,清晰可见。
两个侍卫的目光瞬间凝固在玉符上。他们脸上的冰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碎裂,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这枚玉符所代表的权限,绝非寻常!它意味着持有者,拥有在此刻踏入灵华殿的绝对资格!哪怕里面正在进行的是关乎国运的至高仪式!
长戟缓缓地、无声地撤开了。交叉的寒光消失。
两人侧身让开通道,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姿态,是绝对的臣服,也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茫然。
4
神坛崩塌
我收回手,握紧那枚冰冷的玉符。然后,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的空气带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腐朽的气息,如同毒药——端着那碗同样冰冷的琥珀色液体,一步,踏入了那光芒与阴影交织的门缝之中。
眼前骤然一暗,随即又被刺目的烛火填满。
灵华殿内,景象恢弘而诡异。
数十上百盏巨大的长明灯,沿着殿壁两侧一字排开,烛火跳跃,将整个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在极高的穹顶投下无数摇曳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群魔乱舞。浓郁得化不开的檀香烟雾,如同实质的白色绸带,在巨大的梁柱间缭绕盘旋,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殿堂最深处,是一座数丈高的鎏金神台。神台之上,供奉着一尊面目模糊、却散发着无尽威严的神祇塑像。塑像前,一方巨大的紫檀供案上,摆满了三牲祭品、各色珍果,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个由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命盘!命盘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星辰轨迹和玄奥符文,中心位置,一道深深的裂痕贯穿其中,象征着王朝气运的衰败断裂。此刻,命盘正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莹莹白光!
神台之下,蒲团之上,身着玄黑绣金龙袍的皇帝,正虔诚地跪伏着。他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单薄,宽大的龙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他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叩拜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而在皇帝身侧,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矗立着一个身影。
国师。
他身披一件宽大得近乎夸张的玄色法袍,袍上用金线绣满了日月星辰、河图洛书,在跳跃的烛火下流光溢彩,如同披着一片璀璨的夜空。他背对着殿门,面对着神台和那巨大的黑玉命盘,双手高举过头顶,十指以一种极其繁复玄奥的轨迹不断变幻、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那低沉而韵律奇特的诵经声,正是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引动着殿内缭绕的烟雾随之旋转,甚至让那黑玉命盘中心裂痕处散发的白光,也随着他的声音微微明灭!
整个殿堂,只有国师那充满神秘力量的诵经声在回荡,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殿内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神震荡的威压。皇帝卑微的跪拜,百官在殿外的屏息,都成了这宏大神迹的卑微注脚。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缭绕的香火与神秘的诵咒声中。
国师的结印动作越来越快,诵经声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充满力量!他宽大的法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黑玉命盘中心那道裂痕处的白光骤然炽亮!如同一条苏醒的光蛇,扭曲挣扎,似乎要从命盘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时辰已至!天命归位!请神女入阵——!
国师一声蕴含无上威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暴喝,猛地响彻整个大殿!这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震得殿内烛火齐齐一暗,连缭绕的烟雾都瞬间停滞!
随着这声暴喝,国师高举的双臂猛地向两侧张开!宽大的法袍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豁然展开!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
神台正前方,那由无数巨大金砖铺就的地面上,一个直径丈余的复杂法阵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阵图由无数扭曲的符文构成,中心位置,赫然是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人盘坐的太极阴阳鱼图案!
金光冲天而起,瞬间驱散了殿内一部分缭绕的烟雾,也将国师那张此刻因法力催动而显得格外肃穆、甚至带着几分神性的侧脸,清晰地映照出来。他微微侧首,目光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投向殿门的方向——投向那个他等待了二十二年的药引,那个即将踏入阵中、献祭自身以补天裂的神女!
然而,他的目光在触及殿门处那个身影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张肃穆如神祇的脸上,所有的表情——威严、狂热、期待——在万分之一秒内,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错愕!是如同看到地狱之门洞开的骇然!
他看到了什么
不是盛装华服、沐浴焚香、如同神妃仙子般飘然入场的神女。
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半旧月白宫装、形销骨立如同骷髅的鬼影!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幽冷火焰!她甚至没有梳妆,枯草般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而她手中端着的……正是每日申时送入两仪殿的那只……盛满了琥珀色续命引的白玉碗!
这哪里是来归位的神女这分明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国师那声威严的请神女入阵的余音还在巨大的殿堂内嗡嗡回荡,他那张因法力催动而宝相庄严的脸,却在看清门口那个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消融、扭曲!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冒犯神坛的暴怒!
你……国师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贯穿人心的韵律,变得尖利而破碎,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何故如此形貌!安神汤何在!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我手中那碗琥珀色的液体上,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玉碗刺穿。
跪伏在蒲团上的皇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他艰难地、带着巨大的喘息抬起头,龙袍下的身体似乎不堪重负地晃了晃。当他的目光越过国师的法袍,落在我身上时——
噗——!
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皇帝口中狂喷而出!溅洒在明黄的龙袍前襟和冰冷的地砖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巨大的、丑陋的死亡之花!他的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栽倒。那双曾经或许锐利、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错愕,还有……一种如同困兽般、被夺走最后生机的绝望!
陛……陛下!国师失声惊呼,脸上的震惊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却又猛地想起什么,硬生生止住动作,霍然转头,再次盯住我,眼神里燃烧起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孽障!你竟敢……他宽大的法袍因愤怒而剧烈鼓荡,伸手指向我,指尖都在颤抖,……竟敢亵渎神坛!毁我大胤中兴之望!来人!将此妖邪拿下!打入天牢!
然而,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如同石沉大海。殿外跪伏的百官内侍,无人敢动。殿门处那两个金甲侍卫,也只是僵硬地守在原地,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手中的玉符,不敢擅入这正在进行至高仪式的神坛。
亵渎妖邪
我端着那碗冰冷粘稠的续命引,站在法阵刺目的金光边缘。身体里,回春散的药力在对抗续命引阴毒的拉锯中,已如风中残烛。巨大的空虚感和濒死的窒息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淹没上来。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口腔,被我死死地抿在唇间。
但我看着他们。看着国师那张因惊怒和恐惧而扭曲的神性面孔,看着皇帝那龙袍染血、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绝望模样。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终于冲破了我干裂的唇瓣。
呵……呵呵……
笑声嘶哑,破碎,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神坛我抬起眼,目光越过国师,落在那高耸的神台上,落在那散发着诡异白光的黑玉命盘上。那命盘中心的裂痕,如同王朝溃烂的伤口,也像一张无声嘲笑着我的嘴。
续命引……喝够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切割开殿内粘稠的空气,二十二年的‘药引’……今日……该换换方子了!
话音未落!
我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被毒药和回春散双重压榨出的、狂暴而绝望的力量,猛地扬起了手臂!
那只盛满了琥珀色液体的白玉碗,带着我二十二年的屈辱、痛苦、被欺骗的滔天恨意,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向神台之上——
砸向那个象征着王朝气运、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白光的巨大黑玉命盘!
不——!!!国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咆哮!他猛地向前扑去,宽大的法袍带起狂风,枯瘦的手指伸向空中,试图阻拦!眼中是信仰崩塌、毕生心血即将毁于一旦的极致恐惧!
皇帝更是目眦欲裂,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彻底委顿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砰——哗啦——!!!
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华美的白玉碗,在坚硬的命盘边缘撞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飞溅!
碗中那粘稠的、琥珀色的续命引,混合着我唇边终于压抑不住、汹涌而出的暗红鲜血,如同天罚的污秽之雨,猛地泼洒开来!
噗嗤——!
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液体,大部分狠狠地泼溅在那巨大的黑玉命盘之上!还有一部分,如同长了眼睛般,兜头盖脸,泼在了正不顾一切扑上来、试图挽救的国师脸上、身上!
呃啊——!
国师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粘稠腥臭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流淌,浸透了他那件璀璨如星空的玄色法袍!他像是被滚烫的岩浆泼中,踉跄着后退,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抓挠,试图抹去那污秽的毒血,动作癫狂而绝望!
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被污血覆盖的黑玉命盘,中心那道散发着白光的裂痕,如同被浇上了强酸,刺目的白光瞬间疯狂地明灭闪烁了几下,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紧接着,那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熄灭!命盘上那些玄奥的符文,也像是失去了支撑,光泽迅速消退,变得如同普通的顽石!
更诡异的是,泼在命盘上的污血,仿佛带着某种侵蚀性的诅咒,正丝丝缕缕地渗入那黑玉之中!命盘光滑的表面,竟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灰白色的裂纹!那裂纹飞速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我的命盘!我的……啊!国师抹开脸上的污血,睁开刺痛红肿的眼睛,看到命盘的变化,更是发出了绝望的悲鸣!他扑到供案前,徒劳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却只触碰到一片迅速蔓延的冰冷裂纹和粘稠腥臭的血污!他毕生心血,他逆转乾坤的希望,他操控王朝的权柄象征……正在他眼前,被这药引的污血,彻底玷污、摧毁!
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随着那决绝的一掷彻底抽空。剧烈的咳喘如同海啸般再也无法压制,我弓着背,大口大口的暗红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法阵刺目的金光边缘,瞬间被那光芒吞噬,只留下几缕刺鼻的青烟。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巨大的神台、癫狂的国师、委顿染血的皇帝……都在视野里扭曲变形。
但我看着那迅速灰败、布满裂纹的命盘,看着那被污血浸透、状若疯魔的国师,看着龙袍染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皇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快意,如同寒潮,席卷了我残破的意识。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我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向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操控我命运的身影,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这续命的药引……
这该死的神女……
谁爱当……
谁当!
话音落下的瞬间,支撑身体的最后一点意志彻底崩断。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5
黑暗囚笼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模糊地听到国师那绝望的、如同泣血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里疯狂回荡,还有皇帝那越来越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
以及,殿外遥远的地方,似乎隐隐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
黑暗,温柔又冰冷,彻底将我吞没。
黑暗。
无边无际,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又或者像是沉入了万丈深海之底。没有一丝光,没有轮廓,没有远近,只有纯粹、绝对的虚无,包裹着、挤压着、吞噬着每一寸感官。
失明,原来是这样一种酷刑。它剥夺的不仅仅是视物之能,更是对时间、空间最基本的感知。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浸泡在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孤寂里。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晨昏交替,只有永恒的、沉重的黑。
锁链冰冷而沉重。粗糙的铁环紧贴着皮肉,磨在腕骨和脚踝上,每一次微弱的挪动,哪怕只是试图换个姿势缓解一下僵硬的关节,都会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钝痛。那冰冷的触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确凿的、令人憎恶的实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囚徒。
这间屋子,或者说囚笼,很小。空气凝滞不动,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石头本身的阴冷潮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我手腕脚踝磨破的伤口,还是早已沁入这冰冷石壁的过往。没有窗,听不到风声雨声,也听不到任何属于外界的活物声响。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粗重、艰难,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隐痛,每一次呼气,都像吐出残余的生命力。
没有人。没有侍从,没有守卫,甚至没有送饭的脚步声。只有极偶尔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滴水声,嗒…嗒…嗒…间隔长得令人发狂,像钝刀在切割神经。这种绝对的隔离,起初是令人恐慌的,但渐渐地,竟也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我不需要忍受那些怜悯、恐惧或是探究的目光,不需要在旁人面前强撑这具残破躯壳的所谓神性。孤寂是蚀骨的毒,却也成了最后的保护壳。
然而,正是这死寂的黑暗和彻底的孤独,成了最肥沃的温床。那些被强行压制、刻意遗忘的前尘往事,如同蛰伏在深渊底部的妖物,嗅到了灵魂衰弱的血气,开始争先恐后地、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它们不再是连贯的叙事,而是一块块带着尖刺的碎片,裹挟着彼时的气息、温度、声音,甚至痛楚,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扎进我此刻的脑海,炸开一片片光怪陆离又撕心裂肺的幻象!
一股清冽到刺骨的寒气猛地包裹住幼小的身躯!不是自然的风,而是某种带着神性的、刻意营造的清冷。鼻腔里充斥着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檀香气味,厚重,庄严,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眼前(那时还有光)是安清寺大殿高耸的、绘满狰狞神佛的穹顶,巨大而模糊,投下沉重的阴影。一个低沉、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女骨相清奇,命格贵不可言,然天机深重,承负亦巨……
声音的主人——国师的脸,在记忆的碎片里是模糊的,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襁褓中懵懂无知的我,眼神里没有慈爱,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评估,像在看一件稀世的器物。襁褓外,似乎有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传来,是母亲还是父亲那哭声遥远得如同隔世,瞬间就被更浓郁的檀香和国师那宏大的预言淹没了。冰冷的石砖透过襁褓传来,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触觉记忆——一种被剥离的、供奉于神坛的寒冷。
场景骤然转换。一种温暖干燥、混合着上好沉香和淡淡药味的独特气息包裹过来。是祖母身上特有的味道。眼前(光回来了片刻)是雕花的拔步床顶,帐幔是柔软的烟霞色。一只温暖、布满皱纹却异常柔软的手,正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祖母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暖意:乖囡囡,不怕,祖母在呢……
那声音像带着魔力,驱散了安清寺残留的冰冷。我能感觉到她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我幼细的头发。这是六岁回到府邸后,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源。然而,这温暖的碎片猛地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刺眼的白幡!呛人的纸钱焚烧气味!还有……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沉默的、散发着楠木冷香的棺椁!祖母躺在里面,面容安详,却再也不会用那温暖的手拍抚我。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哭声,撕心裂肺。父亲母亲悲痛欲绝。而我,穿着素白的孝服,站在一片悲恸的海洋中央,像一块冰冷的礁石。国师的声音如同鬼魅,在记忆碎片里低语:神女落泪,悲悯世人,何其珍贵……此乃缘分,莫要强求。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得发慌,眼睛干涩得如同沙漠,一滴泪也挤不出来。我成了众人眼中没有心肝的怪物,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并非无情,而是一种被神女身份死死禁锢、连悲伤都失去资格的绝望的麻木。
黑暗的视野里猛地炸开一片刺目的、白晃晃的光!那是蜀地三年大旱的天空,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龟裂的大地。脚下是滚烫的、裂开深深沟壑的黄土,踩上去扬起呛人的灰尘。空气干燥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点燃。耳朵里灌满了哭声——不是悲恸,而是那种被绝望彻底压垮后,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断断续续、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抱着一个同样干瘪、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蜷缩在倒塌了半边的土墙阴影下。她的眼睛浑浊,深深地凹陷下去,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她呆呆地望着我,望着我身上还算整洁的衣裙,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头发颤。我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把自己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水递过去。不可。国师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斩断我的动作。他宽大的玄色袖袍挡在我面前,袖袍上金线绣制的星辰仿佛在嘲笑地上的苦难。时机未到,神女。此乃天道循环,非人力可强为。
那老妇人灰败的眼神,那婴儿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噎,还有国师袖袍上冰冷的触感,混合着空气里令人窒息的尘土和绝望的味道,狠狠地烙印在灵魂深处!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深渊却无法伸出手的、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力感!
眼前的黑暗陡然被一种诡异的、粘稠的琥珀色光芒取代!是两仪殿那盏孤灯下,盛在白玉碗里的安神汤。它散发着一种温润诱人的光泽,氤氲着淡淡的、奇异的甜香。皇帝的面容在记忆碎片里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明黄的袍角,和端着碗递过来时,那看似关切、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贪婪的声音:神女为天下辛劳,此汤可安神定魄,务必按时饮下。
碗壁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起初,是带着一丝期待和使命感的顺从。后来,那温热的触感变成了附骨之蛆般的恐惧!喉咙里开始翻涌起熟悉的甜腥,那味道不再是药香,而是混合着铁锈的、死亡的气息!记忆碎片扭曲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碗中晃荡,倒映出我后来苍白枯槁的脸,像一张索命的符咒!甜香变成了令人作呕的腻,温热变成了灼烧五脏六腑的毒火!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主动将绞索套上自己的脖颈!
最后炸开的,是灵华殿内那冲天的、刺目的金光!法阵的符文在视野里疯狂扭动、燃烧!巨大的黑玉命盘悬浮在神台之上,中心那道裂痕散发着不祥的、贪婪的白光,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国师宽大的法袍猎猎作响,如同遮天的黑翼,他脸上是狂热到近乎癫狂的神性,诵经声如同魔音灌耳!皇帝卑微匍匐的身影,龙袍下透出腐朽的气息。然后……是我用尽生命最后力气掷出的白玉碗!它在记忆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光弧,带着决绝的恨意!砰——!哗啦——!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琥珀色的毒液混合着我喷出的暗红血雨,狠狠泼洒在那神圣的命盘之上!滋滋的腐蚀声!国师那扭曲的、绝望的、沾满污血的惊骇面孔!皇帝口中喷涌而出的、象征着他生命根基崩塌的污血!还有……命盘上疯狂蔓延的、如同蛛网般的灰白裂纹!那裂纹蔓延的声音,咔嚓…咔嚓…
此刻在黑暗的囚室里,竟与远处那单调的滴水声诡异地重合了!一声声,敲打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上!
呃啊——!
一声嘶哑破碎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不是肉体的痛,而是这些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灵魂深处每一寸尚未麻木的角落!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带动沉重的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冰冷的铁环更深地嵌进磨破的皮肉里,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剧痛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带刺的浮木。
黑暗中,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那些记忆的碎片并没有因为爆发而平息,反而像被搅动的泥沼,更加混乱地翻腾着,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神经。
原来……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巨大骗局。每一环,都紧扣着下一环的残忍。
祥瑞不过是纯阴命格的幌子,是挑选上好药鼎的标记。
慧根灵性不过是确保药鼎在漫长煎熬中不至于过早崩溃的韧性。
人间疾苦不过是让药引在绝望中滋生更强烈的愿力,好让那续命引榨取时更加纯粹
神女天命哈哈……多么讽刺!不过是用我的骨血,去糊那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用我的生命,去延续那坐在龙椅上腐朽躯壳的苟延残喘!
祖母温暖的手……蜀地老妇人灰败绝望的眼……皇帝递来毒汤时眼底深藏的贪婪……国师法袍上冰冷的星辰纹路……灵华殿命盘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皇后丢下回春散时,那混合着算计与冰冷怜悯的眼神……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都在失明的绝对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扭曲、融合!它们不再是走马灯,而是变成了无数只从记忆深渊里伸出的、腐烂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四肢百骸,将我拖向更深的绝望泥潭!
锁链的冰冷,手腕脚踝的钝痛,肺腑间熟悉的阴寒和翻涌的腥甜……这些身体实实在在的感受,此刻反而成了锚点,将我短暂地从那记忆的漩涡中拉回这具残破的、被囚禁的躯壳里。
我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潮湿的石砖缝隙,指甲断裂的痛楚传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明。
不能疯。不能就这样被回忆撕碎。
黑暗中,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依旧是永恒的虚无。锁链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拖曳声。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感觉到这囚笼的冰冷边界,感觉到铁链的长度,感觉到身下石板的坚硬。也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虽然微弱,却还在不甘地跳动。
皇后……她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腐烂,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欣赏失败者的惨状还是……另有所图国师呢那被污血玷污、布满裂纹的命盘,真的彻底毁了吗皇帝……他还活着吗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此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个更冰冷、更清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混乱的思绪:如果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黑暗里,那才是真正的如他们所愿!我的死,会成为他们掩盖一切肮脏秘密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我的恨,我的挣扎,我砸碎命盘的决绝,都将被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中,无人知晓!
不!
一股近乎蛮横的求生欲,夹杂着滔天的恨意,猛地从枯竭的深渊中涌出!比回春散更狂暴,比续命引的阴毒更执着!
失明又如何囚禁又如何油尽灯枯又如何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哪怕跳得再微弱……
黑暗的囚笼里,沉重的锁链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摩擦声。蜷缩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舒展开。被磨破的手腕脚踝传来钻心的痛,却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感,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看不见,但能听。那单调的、遥远的滴水声,嗒…嗒…嗒…,不再只是折磨,它成了丈量时间的刻度,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规律。
看不见,但能嗅。空气中那陈腐的霉味,血腥气,还有石壁深处透出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泥土的潮湿气息……它们勾勒着这个囚笼的轮廓。
看不见,但能感觉。冰冷的石壁方位,铁链绷紧的长度,身体所能活动的极限范围……
活下去。
不是作为神女,不是作为药引。
而是作为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带着一身血债的复仇之魂!
黑暗中,我缓缓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将那翻江倒海的咳意和喉咙里的腥甜压下去。每一次成功的压抑,都像是一场微小的胜利。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孤寂中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只有那单调的滴水声,如同跛足的老者,不紧不慢地走着。
直到——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沉重感的摩擦声,从某个方向传来!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动!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尘土味道的冰冷气流猛地灌了进来,卷走了囚室深处凝滞的霉腐气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让黑暗中的囚徒瞬间绷紧所有神经的光感!那光很暗,似乎是火把摇曳的光芒,在绝对黑暗的对比下,却刺得我紧闭的眼皮内部都感到一阵灼痛!
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踏在冰冷石阶上的声音,沉重、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不是太监那种轻悄的碎步,也不是宫女那种胆怯的移动。是……带着刀鞘轻微碰撞的、属于武人的脚步声!至少两人,或许更多。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以一种濒临碎裂的疯狂速度撞击着枯槁的胸腔!来了!终于来了!不是送饭,不是传话,是终结!
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身体的本能想要蜷缩,想要后退,但冰冷的石壁和沉重的锁链死死抵住了退路。无处可逃。
脚步声在囚室门口停住。火把的光晕透过眼皮,能感觉到那橘红色的、摇曳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彻骨冰寒。
一个尖利、刻板、如同钝刀刮过生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般的腔调:
罪婢陈氏,身负神女之名,实为祸国妖邪!于灵华殿神圣祭典之上,亵渎神坛,毁坏国器,惊扰圣驾,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是皇后身边那个最得力的老太监!姓胡,声音像夜枭,眼神像淬毒的针!他果然来了!
奉皇后娘娘懿旨!胡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妖邪陈氏,罪无可赦!着——即刻处以‘净秽刑’,焚其污血,涤其邪魂!以正天听,以安社稷!
净秽刑!
这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那是宫中最隐秘、最残忍、专门用来处置秽乱宫闱或妖邪附体之人的极刑!用烧红的烙铁活活烫死!美其名曰净化!
他们要的不是简单的处死,是要我死得极尽痛苦,死得面目全非,死得……连灵魂都被这极致的酷刑焚烧殆尽,彻底抹去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动手!胡太监冷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锁链被粗暴地拽动,冰冷的铁环更深地勒进皮肉,剧痛传来!紧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带着金属灼热气息的恐怖热浪猛地扑面而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预兆气味!
来了!那烧红的烙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烙铁带着毁灭气息即将按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混杂着剧痛、恐惧和滔天恨意的力量猛地爆发!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头向后狠狠一撞!
砰!后脑勺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痛炸开!眼前金星乱冒,但这一撞,竟奇迹般地让那带着死亡热浪的烙铁擦着我的脸颊边缘掠过!一股灼热的刺痛和焦糊味瞬间在鬓角弥漫开!
呃!行刑的侍卫似乎没料到这垂死之人还能反抗,发出一声低沉的惊愕。
就是现在!
借着这一撞带来的短暂混乱和剧痛刺激出的最后一丝清明,我猛地张开嘴!积压在胸腔里、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污血,连同那被压抑了二十二年、足以撕裂苍穹的绝望嘶吼,如同火山熔岩般,用尽我生命最后、最狂暴的力量,朝着那火把光芒的方向,朝着那高高在上的宣判者,朝着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朝最深处,疯狂地喷涌而出!
啊——!!!毒妇!骗子!!!
嘶吼声嘶哑破碎,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怨毒和真相的重量,瞬间盖过了所有声响,在狭窄的囚室里疯狂回荡!
什么神女!什么天命!我是你们的药引!是皇帝续命的药渣!!
每日申时那碗‘安神汤’!是‘续命引’!是榨取我心头精血的毒药!!
国师是妖道!皇帝是吸血的蛀虫!!皇后——!你才是幕后黑手!你断他药引就是要他死!要这江山给你萧家陪葬!!!
灵华殿的命盘!是吸血的怪物!我砸得好!砸得妙!它就该碎!你们所有人都该下地狱——!!!
污血混合着嘶吼,如同最肮脏也最犀利的箭矢,劈头盖脸地喷溅出去!我能感觉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射的轨迹!能听到胡太监那尖利的、猝不及防的惊呼!能闻到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的浓烈血腥和惊恐慌乱的气息!
妖言惑众!堵住她的嘴!快!快行刑——!!!胡太监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利中充满了气急败坏和巨大的恐慌!
那灼热到令人窒息的热浪再次疯狂逼近!带着侍卫粗重而愤怒的喘息!
这一次,避无可避。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灵魂冻结的恐怖声响!
烧得通红、甚至微微发白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重量和足以焚化钢铁的高温,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我的胸口正中央!
无法形容的剧痛!那已经不是皮肉的痛苦,而是灵魂被瞬间点燃、被活生生撕裂、被投入炼狱熔炉的极致酷刑!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皮肉焦糊恶臭的白烟猛地腾起!视野(尽管是一片黑暗)仿佛被这极致的痛苦彻底烧穿,呈现出一种濒死的、刺目的惨白!
呃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足以刺穿九幽地狱的惨嚎,不受控制地、撕裂了我的喉咙,冲破了所有禁锢,带着毁天灭地的痛苦和不甘,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咆哮,在囚室狭窄的空间里疯狂炸响!震得石壁簌簌落下灰尘!
身体在锁链的束缚下疯狂地、绝望地抽搐、扭动!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胸口那块被彻底焚毁的皮肉,带来新一轮灭顶的剧痛!焦糊的恶臭浓烈得令人作呕!
意识在剧痛的烈焰中飞速燃烧、崩解。
然而,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刹那!
囚室那扇半开的石门阴影处,一个我从未预料到的、虚弱到极点、却带着巨大惊骇和滔天怒意的声音,如同垂死雷霆般,猛地炸响:
住手……!!毒……毒妇……你……你们……竟敢……用朕……做……药……引……!
那声音……那声音虽然嘶哑破碎,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皇帝!
他竟然……竟然拖着那具被续命引反噬、油尽灯枯的身体,来到了这污秽血腥的囚笼之外!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我临死前用尽生命嘶吼出的、血淋淋的真相!
皇后……你的遮羞布……完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快意,如同最后的星火,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无边的、彻底的黑暗,混合着胸口那焚尽一切的剧痛,如同万丈深渊,温柔又残酷地,彻底吞没了我。
6
真相终现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模糊地捕捉到胡太监那魂飞魄散的尖叫,侍卫们惊慌失措的碰撞声,还有……皇帝那如同破风箱般、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暴怒的、越来越微弱的呛咳与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