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邻居的电钻钻进我耳膜。
我砸开他的门:再装修我就报警!
他叼着烟冷笑:有本事让整栋楼业主陪你发疯啊。
三个月后他打通承重墙时,我拨通了12135举报热线。
编号A203业主,您擅自拆除的是整栋楼的承重墙。
电话那头的沉默中,我的咖啡杯倒映着整栋楼瞬间亮起的应急灯。
凌晨三点十二分。
当那柄无形的、冰冷的、裹挟着粗暴意志力的合金钻头,像条发了疯的金属蠕虫,骤然撕开深夜凝固般的死寂,破开廉价墙体的脆弱表层,笔直扎进我混沌不堪的脑髓深处时,世界瞬间只剩下一种意义——贯穿。
嗡!滋——!!!
声音具象化了。它不再是单纯的声波震荡,而是变成了某种狰狞存在,带着令人牙酸的、高频的震颤,凶狠地撕扯着我的每一根疲惫神经。头颅被它攫住,死死地顶在发潮的枕头上,心脏跟着那钻头的节奏疯狂震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胸腔发痛。每一秒,那恶心的声响都在疯狂地敲砸我的耳膜,冲击力直达骨骼深处,几乎能感到整张床都在随之呻吟。
白天超负荷运转后的、好不容易在麻木中累积起来的一丁点睡意,瞬间灰飞烟灭,连一点渣都没剩下。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浅薄,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清晰可闻。愤怒,一种混着困倦、绝望和被彻底剥夺的歇斯底里瞬间冲上头顶。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掐出几道生疼的月牙印子。
又他妈是402!
那个头顶稀疏、总是穿着一身油腻睡衣、手指夹着廉价香烟的家伙!那个姓王的混蛋!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第四次在我刚刚沉入睡眠深渊边缘,就被他用这种毁灭性的方式强行拽回这个操蛋的现实世界!
操!操!操!喉咙里滚出含混的、被怒火堵住的低吼。
忍忍他妈的头!
我掀开身上那团潮乎乎、皱巴巴、此刻如同刑具般裹缠的薄被,赤着脚砸在地板上。冰凉的水泥触感从脚底窜上来,却丝毫浇不熄胸膛里那团足以焚毁理智的烈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不管不顾地冲下吱嘎作响的架子床,连睡衣都懒得套上一件像样的外裤,任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变形的廉价背心贴着我汗湿的背脊。带着一身戾气,光着脚,砰砰砰地踏过自家小客厅冰凉的瓷砖地面,每一步都踩得像是要把地砸穿。
冲到那扇连接噩梦与现实的薄门板前,这门板薄得像张脆弱的纸片,根本无法抵挡隔壁那尖锐的、仍在持续不断的、嚣张穿刺的钻击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捏紧拳头,朝着这扇仿佛也在嗡嗡呻吟的薄板门狠狠砸下,拳头撞击门板的声音沉闷炸开,带着我整个人的重量轰然作响,硬生生盖过了隔壁一小截嚣张的电钻轰鸣!
王启民!你他妈开门!!我的咆哮嘶哑干裂,如同濒死猛兽最后的嚎叫,几乎要将自己的声带撕裂,有种你开钻!开你妈什么钻啊!开门!!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带着尖锐的颤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利回响。
隔壁的钻声骤然停止了。世界诡异地陷入一片短暂的真空般的死寂,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声在耳朵里轰响,还有血液冲击太阳穴的、沉闷而暴力的突突跳动。
死寂只维持了三五秒。接着,响起缓慢、拖沓而带有极不情愿味道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声音穿过门板,像某种不祥的鼓点,重重敲击着我的神经。我甚至能想象出王启民那张令人憎恶的脸,顶着被酒精或是熬夜泡得浮肿油腻的皮肉,带着被打扰好梦的恼怒——尽管是他主动搅碎了我的睡眠,缓慢挪过来的样子。
里面传来链条锁被粗暴拉开的刺耳摩擦声,咔哒,然后是插销扭动的金属闷响。
门锁咔哒一声解开,然后才极不情愿似的,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得呛人的劣质香烟和隔夜馊饭菜混合的恶心气味,像被囚禁许久的腐臭幽灵,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里猛窜出来,狠狠撞在我脸上,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只露出半边身体。果然是王启民。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头顶却早早就秃了一大片,在幽暗的楼道光线下,像一块油腻反光的镜子。稀疏的几缕灰白头发,胡乱贴在前额,试图掩盖那片荒漠。他那张脸如同泡过水的馊馒头,透着长期酗酒熬夜的灰败与浮肿,两颊松弛地下垂着。眼球浑浊布满可怖的血丝,眼神里蒙着一层冷漠的、被酒精浸泡过的麻木雾气。
他身上那套深蓝色条纹睡衣,领口早已洗得磨损发白,布满星星点点可疑的、像是凝固油渍一样的污垢点。睡衣纽扣还扣错了一颗,导致衣襟怪异地歪斜着。
他嘴里果然叼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劣质烟草刺鼻的辣味混着他口中的恶臭扑面而来。烟灰已经蓄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下来。他用眼角随意地瞟了我一下,又漠然地转向别处,那眼神像是扫过一团碍眼的垃圾。
哟呵,小方啊王启民的声音含着烟,含混不清,慢悠悠地拖沓着,还带着被烟草燎过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沾满油污的破布在地上拖行,有事
这明知故问彻底点燃了我最后的忍耐。我的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几乎控制不住要往前倾,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有-事!!我几乎是吼出来,每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钉从牙缝里迸射而出,王启民!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凌晨三点!凌晨三点啊!!
我猛地抬起手,愤怒扭曲着我的手腕指向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数字03:15在昏光下幽幽亮着猩红色的光芒。手却抖得厉害,腕表表面在视线里剧烈晃动模糊成一片血色红影。
谁家凌晨三点用电钻!装修!白天不能干非要三更半夜!你他妈不睡别人还要睡!我的声音因为用力嘶吼而劈开,像濒临断裂的琴弦,我跟你说清楚!这是我的最后警告!你再给我搞这种深夜突击!你信不信我立马报警!110!!我他妈打过去你一分钟也别想再钻!!
咆哮在寂静的楼道里轰然炸开,墙壁似乎都震落了簌簌的微尘。我的吼声在狭窄逼仄的走廊里冲撞反弹了几次,留下嗡嗡的回响。我的眼睛死死瞪着王启民那张油光浮泛的脸,等着他或是辩解,或是强词夺理,或者直接暴怒。
然而,预想中的反驳或者争执并没有立刻到来。
王启民慢悠悠地从喉咙深处嗬了一声,那声音像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一股浊气,充满令人作呕的嘲讽。然后,极其缓慢地,他将嘴角朝一边拉扯开来,两颊松弛的赘肉也跟着向上堆挤出一丝无法形容的、带着极强轻蔑意味的假笑。那笑容僵硬而诡异,浮在油腻的皮肤表面,如同死水上的浮油。
他把烟从干裂起皮的嘴唇里拔了出来,那根燃着的烟头离我的脸很近,我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劣质烟草烧焦的刺鼻气味。他用夹着烟的两根粗糙黝黑的手指,毫不在意地在半空中抖了抖,那截长得快要断裂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噗的一声,簌簌飘落下来,一部分落在他自己脏污的拖鞋上,另一小部分像灰白色的粉雪,飘飘荡荡,就落在我因愤怒紧绷的赤足旁冰冷的地面上。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这滩灰烬上,指甲刺得掌心更疼了,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报警王启民又嗬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拖得更长,那浑浊的眼珠终于彻底转向我,目光浑浊、冰冷、不怀好意地在我因咆哮而剧烈起伏的胸前扫视着,像毒蛇在猎物身上爬行,……小方啊,你年纪轻轻,火气倒是不小。
他往前凑近了一点点,那股烟味和隔夜饭菜发酵的酸馊恶臭混杂着口臭,像一堵浑浊的气墙狠狠撞上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动。
咱们这栋破楼……呵呵。他喷吐着呛人的烟雾,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冷酷的、令人心寒的了然,墙跟纸糊的有啥区别就咱家这破地板!他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我赤裸的、踩在冰凉地砖上的脚,你那会儿嫌楼下广场舞吵,不是也敲打过我家地板
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一瞬。
是,那是一年前。楼下那个永远只循环播放几首过时广场舞曲的大妈,声音开得震耳欲聋。那时候我还在备考职称,不堪其扰,确实在愤怒绝望中对着这薄薄的地板狂敲过一阵泄愤。但那不过短短几次,而且是在白天!
我那是白天!而且就敲了几下!我试图争辩,声音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急切和隐隐的心虚,可你现在!深夜!持续电钻!
哦——!王启民猛地向后仰了一下脖子,油腻发青的脸庞上做出一个极其夸张、做作的恍然大悟表情,那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却毫无真实感,只有满满的虚伪,白天敲……深-夜-钻……不是一回事嘛!他把深夜两个字咬得极重、极慢,字字句句都像浸透了恶毒的糖衣,小方,你太较真了,也太双标了嘛!
一股强烈的恶心翻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
他根本不在乎!
王启民咧开嘴,两排焦黄发黑的牙齿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齿缝间还嵌着暗黑的烟渍残留。那假笑扩大到一个极尽狰狞的弧度,带着赤裸裸的胜利感和一种掌握全局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都是住在这里的可怜虫。他轻轻掸了掸睡衣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烟头在他指尖的红点明明灭灭,照亮他眼底深处那点毫不掩饰的恶意,住得近,就是你倒霉,我倒霉,大家都倒霉!你有种,就鼓动这栋楼所有业主都给你撑腰!让他们陪你一起凌晨三点打市长热线发疯!
他歪着头,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那半秃的脑袋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憎恶的油光,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肌肉的细微抽动,都在无声地对我进行着彻底的、肆无忌惮的侮辱和践踏:
[有种你有那个本事吗!]
话音落下,仿佛一句最终定锤的判词。他眼皮都不抬,嘴角那抹恶劣至极的弧度骤然消失,整张脸如同被冰冷的水泥瞬间凝固,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几乎就在他话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刹那,握着门把的那只布满污垢黑皮和粗茧的肥厚手掌猛地发力!
砰!!!
一声极其刺耳、用尽全力的摔门巨响!
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能被声浪震碎的木门,带着狂暴的劲风,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门框里!速度之快,力量之猛,仿佛要把我这个人连同我所有的愤怒、警告、挣扎,全部拒之门外、彻底碾碎!
动作太过突然暴力,带起的巨大风压甚至呼地一声,将门上积累的灰尘扑了我满脸!
更可恨的是——由于我因愤怒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半步,距离太近,门扇猛力关合时掀起的劲风,带飞了我因为起床匆忙没来得及压牢的、随意架在鼻梁上的那副廉价塑料框眼镜!
眼镜脱落的瞬间,世界猛地陷入一片扭曲模糊的混沌光影。耳边还残留着门板撞击门框的、令人心脏骤缩的闷响余音。
在视线彻底模糊扭曲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那副黑框眼镜——伴随着两片小小的、廉价的树脂镜片——旋转着、无助地、无声无息地摔落在布满灰尘和不明污渍的冰冷走廊地砖上。
啪嗒——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尖一颤的碎裂声响。
镜框变形扭曲地摊开在地面。而那两片可怜的镜片,在冲击力下,赫然已经裂开了数道狰狞的、放射状的蛛网纹路!
狼狈。纯粹的狼狈。毫无防备地被彻底暴露在这片昏暗污浊的楼道里。
整个世界只剩下走廊尽头那声控灯因为刚才的剧烈动静而短暂亮起的、随即又飞快熄灭的昏黄光芒。门内的噪音完全沉寂了下去,但那死一样的、碾压人心的沉默,比刚才的电钻声更加具有穿透性和侮辱性。
眼镜破裂的刺耳声音,还残留在耳膜深处,和门板撞击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在脑中嗡嗡作响。
时间像是被打翻在地的粘稠浆糊,在深夜昏黑冰冷的楼道里无声地流淌、凝固。
我僵硬地站在那儿,赤脚踩在粗糙冰凉的瓷砖地上,脚底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一阵阵往上钻,刺进我的骨头缝里。劣质烟草的辣味、隔夜饭菜的酸馊气、还有这廉价出租楼特有的、混凝土和霉菌发潮的混合体味,凝结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紧紧缠绕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进肮脏的抹布。
刚才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巨响,仿佛还在单薄的墙壁间嗡嗡回荡。
我俯下身,动作慢得像一台生锈的老机器。冰冷的地气立刻顺着指尖侵蚀上来。指尖碰到那冰冷的、破裂的塑料碎片,触感清晰得刺骨。
镜框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廉价的黑色塑料边裂开了口子。镜片碎裂的纹路,在楼道那刚刚因声控重新亮起的昏黄光线照射下,折射出细碎、凌乱而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划过我的视网膜,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冰冷地映照出我的渺小和此刻不堪一击的狼狈。我甚至能从碎裂镜片的倒影里,模糊地看到自己此刻扭曲变形的脸——因未发泄出去的愤怒而泛着病态的潮红,瞳孔因激怒扩张得极大,嘴唇却抿紧得发白,微微哆嗦。
我缓慢地、一片片地,将那些冰冷的碎片从地上拾起。碎片边缘不算锋利,却有种硌人的冰冷生硬。握在手心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棱角和裂痕,硌着皮肤,带来清晰但不算很深的刺痛感。像一种持续的、微小的警告。
眼镜是无法再用了。我直起僵硬的腰,把它们小心地收拢在掌心。没有眼镜,周围一切线条都变得模糊、扭曲,带着令人不安的眩晕感。
我赤着脚,带着那满手冰凉的碎片,像个被彻底抽干了力气、迷失了方向的幽灵,一步一拖地走回自己那扇同样单薄破旧的房门内。
脚步虚浮地踩进屋子。身后那扇隔绝内外薄薄屏障关上时只发出极轻的咔哒声,与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撞击形成绝望的反差。外面再没有任何声音,402如同死寂。但这种死寂,此刻显得尤为阴险和庞大,像无边无际的、沉重的液体,带着巨大的压力,无声地渗透门板的每一条缝隙,灌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沉甸甸地挤压着我的胸膛。
客厅里一片狼藉。椅子是刚才被愤怒推开的,歪倒在地。那个便宜的塑料水杯也在之前的混乱中被带到了桌沿,现在滚落在地上,杯壁上爬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痕,里面残留的一点冷水早已泼洒干净,在地砖上洇开一片颜色稍深、迅速冷却的水渍。
我拖着步子走过去,赤脚踩在那片冰凉的水渍上,脚心感受到一片湿冷的滑腻。
看着地上那个同样破碎开裂的塑料杯。
——我的眼镜。我的水杯。我的……尊严
一股冰冷到极点、带着绝望气息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地向上爬升,瞬间流遍全身,冻结了血液。那股刚被强行压制的、混杂了屈辱感和暴戾的愤怒火苗,在这一瞬间反而被这刺骨的寒冷激得轰然狂燃!灼热的岩浆在我血管里奔腾咆哮,烧得我眼眶发烫,连太阳穴都随之疯狂突跳!
报警
刚才那混蛋说什么
……让整栋楼所有业主都给你撑腰!
……鼓动这栋楼所有业主……一起发疯
像一道带着毒刺的闪电,猛地劈开了黑暗中狂怒的海面!那嘶吼在我脑海里尖锐地回荡着,反复刮擦。
撑腰让整栋楼一起凭什么不可能!
凭什么我要忍受凭什么我的睡眠和健康,在他那张浮肿的猪皮下贱的笑脸下显得那么一文不值
巨大的愤怒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冰冷的寒意升腾起来。像是火山喷发后核心地带凝固的岩浆,坚硬、稳定、带着毁天灭地的决心。
我走到书桌前,那张摇摇欲坠的二手桌子——唯一的奢侈品是那台不知多少手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边缘都发黄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管生疼。打开电脑,屏幕幽幽的光芒映亮了我毫无表情的脸。
我一个字,一个字,在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的搜索框里,敲下冰冷生硬的字符:
住宅区
装修
时间
规定
城市
噪声污染
防治
条例
业主
扰民
有效
投诉手段
夜间施工
投诉
途径
鼠标的箭头在黑暗中移动,发出细微的哒哒声。浏览器窗口一个个弹开,蓝幽幽的光线下,密密麻麻的黑字像一列列沉默的军队在我眼前排列展开。那些僵硬的法律条款、枯燥的行政规章、复杂的投诉流程……此刻,却像黑暗中闪亮的武器。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中华人民共和国噪声污染防治法》第六十四条:在已竣工交付使用的住宅楼进行室内装修活动,应当限制作业时间……法定休息日、节假日全天,及工作日十二时至十四时、十八时至次日八时……不得进行…产生噪声的装修作业。
第五十九条:超过噪声排放标准排放社会生活噪声的……进行劝阻、调解;劝阻、调解无效的,可向负有社会生活噪声污染防治监督管理职责的部门……投诉、举报。
冰冷确凿的法条,一字一句,如同沉甸甸的砖石,在我心底一层层垒砌起来,筑成一座堡垒。它替我划定了边界,确认了我的权利并非虚无缥缈的愿望。报警,从来不是唯一选择,更不是最有效的选择。真正的力量,隐藏在冗长法规的缝隙里,藏在被大多数人忽视的行政路径之中。物业(虽然效率存疑)、城管执法、环保热线、市长信箱、甚至是直接向住建部门举报他违规改变房屋结构(一个恶邻不会永远只在深夜钻墙)……一张无形的、依据法规编织而成的巨网在我眼前清晰展开。针对深夜噪音,城管和环保是最直接的监管部门。
电脑屏幕上幽蓝的光,冰冷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关掉刺眼的光源,在绝对的黑暗中躺回床上。身体沉入床铺,被褥裹上来,沉重得像压着铅块。闭着眼,隔壁却像是开了透视,我能清晰地听见那个王启民回到他那片垃圾场般的新领地后,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窣,然后是吱呀一声——他那把破旧的躺椅令人牙酸的呻吟,清晰得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
再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带着无比满足和倦怠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呵欠:哈~~~~啊——
那一声呵欠,如同带着粘液的毒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慢条斯理地舔舐过我疲惫不堪的神经,留下肮脏湿滑的恶心轨迹。清晰到令人窒息。充满了一种宣告式的、肆无忌惮的恶意挑衅:
[小子,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回来了,就在这。我该歇着了。你该熬着呢!]
极致的羞辱感猛地冲上头颅,让我瞬间几乎要呕吐出来。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还未完全消退的月牙印痕里。
一股冰冷的、异常清醒的寒流,却奇异般地同时冲刷过我的血管。
等着。
我在无声的黑暗中睁大眼睛,对着模糊一片、仿佛也在嘲笑着我的天花板,对着那堵毫无阻隔功能的、肮脏的薄墙,无声地做着口型。
这三个字没有声音,却带着牙齿摩擦后槽牙的轻微咯咯声,凝聚了我此刻所有的理智和冰冷的决心。
等着。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一口缓慢加压的熔炉里熬煎。
王启民的装修——或者说,那随心所欲、毫无顾忌的、深夜准时响起的地狱施工,仿佛成了一种对我无声宣战后的固定仪式,阴魂不散。
如同规律而致命的瘟疫一般,他又进行了三次。时间依旧精准地卡在凌晨三点左右。
而我,没有再踏出房门一步。
每一次,那尖锐刺耳、像要钻穿世界的地狱电钻声轰鸣响起,像无数把无形的、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狠狠戳进我脆弱的耳膜深处,钻入脑子搅动时……
我强迫自己在床上坐起身来,后背挺直,如同塑像。在令人窒息的噪音轰鸣震荡中,深深地吸气,再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吐出浊气。冰冷的空气沉入肺底,试图压下那些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和狂躁的念头。
我的双手始终死死握着手机。
屏幕幽幽亮着,那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唯一的武器——录像。
手指稳稳地点下去,尽可能让镜头不颤抖。冰冷的屏幕光映在脸上。镜头先是清晰地对着我床头那台廉价电子钟刺眼闪动的猩红数字——03:18,像凝固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血。然后,手臂移动,像战场上扫过地表的探照灯,缓慢而沉稳地旋转着手机,将这地狱声响所及的、被震波覆盖的狭小空间——疯狂颤抖的水杯在桌面上打滑、吱嘎尖叫的小床、窗玻璃肉眼可见的震动……所有被这巨大噪音影响、无辜颤栗的物件,都逐一扫进那方寸之间的冰冷镜头里。
记录。清晰、客观、无懈可击的视觉证据。录像持续整整三分钟。时间精确地显示在这段噪音持续的视频开头与结尾。
然后,关掉录像。
下一个画面切换。手机屏幕上已经停留在短信编辑页面。收件人:本地城管执法举报中心的夜间值班专线(这是几天来查询到的结果)。内容简短、冰冷、毫无情绪,像一个标准的格式化报告:
[XX区XX街XX小区X栋X单元402]户主王启民。连续深夜(约凌晨三点)进行装修电钻作业。具体时间如下:X月X日03:15-03:18(附证据视频链接-云盘1);X月X日03:05-03:11(附证据视频链接-云盘2);X月X日03:22-03:26(附证据视频链接-云盘3)。依据《噪声污染防治法》第XX条及本市实施细则第X条X款,请依法查处。
指尖点在发送键上,停顿一秒。屏幕幽暗的光映在我没有任何情绪浮动的瞳孔里。点击。
屏幕短暂地跳出一个小小的旋转圈圈,随即显示发送成功。一条毫无生命力的信息,承载着被压缩到极致的愤怒和精准的法律武器,在暗夜的电磁波里悄然穿梭,去向它该去的地方。
发完短信,我放下手机,再次躺下。
但那噪音,那在黑暗中反复回响的、象征着绝望与暴力的疯狂钻击声,并没有丝毫减弱或停止的意思。它们依旧像一把粗糙的石轮,碾磨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我伸手,从枕头下方,摸出那副早被我用强力胶水草草修复的塑料框眼镜。镜片上还横七竖八地爬满了修复痕迹般的丑陋裂纹。碎裂的镜片根本不可能清晰地映出外面世界的轮廓,整个世界在镜片之后只剩下无尽的混沌和扭曲的光晕。戴上它。冰冷的塑料和胶水的气味混合着,紧紧压在鼻梁上。
然后,就这样戴着这副残破的、象征着屈辱的面具,在一片破碎扭曲的视觉世界里,紧闭双眼,紧咬着牙关,在震耳欲聋、如同持续酷刑的电钻声中,开始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背刚才发送的短信原文。像一个古老而刻板的仪式,对抗那铺天盖地的精神强暴。
每一个词,每一个标点,每一款引用的法律条文,都清晰地在脑海里滚动。
证据,第XX条,依法查处……这些冰冷的字眼,就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不断摩擦着我意识的砂石——坚硬,粗糙,能带来真实的痛感,以此让我不再被那无边的噪音彻底撕裂和吞噬。每一次默念,那些冰冷法规的字句都似乎更锋利一分,像薄冰在脑中被反复碾过,发出喀喀的脆响,反而压过了那疯狂的电钻。
默背的声音在脑海中嗡嗡作响,越来越清晰。它不再仅仅是文字,而是渐渐化为某种冰冷的实体,缠绕上那持续轰鸣的噪音,慢慢地将它覆盖住。每一次重复,脑海中法规的纹路就加深一层,像金属蚀刻,比尖叫更响。
第一次投诉后的第三天,毫无动静。隔壁钻头依旧在凌晨三点准时咆哮,嚣张地撕扯着夜色。仿佛我的举报,只是一枚投入无尽泥潭的细小微尘,未曾激起一丝尘埃。
第二次信息发出,带着新的、冰冷的记录。这一次,我额外加了一行字:首次举报已发送于X月X日03:30,编号XXXX,未见处理迹象。请确认接收有效并反馈进度。沉默依旧。只有那该死的钻头,像巨人的脉搏,持续击打着不堪重负的墙体。
第三天晚上。我在噪音肆虐的背景里,拨通了我查到的、城管执法部门夜间值守的唯一一个值班热线号码。刺耳的忙音。占线。无人接听。城市的另一端,某个办公室的电话或许根本就没人在深夜接起。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被世界嘲弄的荒谬感席卷而来。喉咙口涌上一股带着铁锈甜腥味的苦涩液体,被硬生生咽下。
第四天。下班回来,信箱里多了一张打印模糊的传单。是本区街道派出所组织的警民恳谈会通知,印着时间和地址。一场形式化的过场会议。没人会认真来参加。
凌晨三点前。我坐在破桌边,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我。面前的信纸是单位打印错字的废纸,背面还能看到模糊的铅字。自来水笔灌满了便宜墨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得非常慢。每一个字都挤进那薄薄的纸里,力透纸背。不是投诉信,那是一封举报函。写给区环保局负责噪声污染查处的科室。抬头,事由,我的姓名,身份证号,详细住址门牌,王启民的门牌。一桩桩,一件件,时间精准到分,证据编号清晰注明,法律条款一字不差地引用。
附件打印清单:三次视频在云盘的访问链接和密码。邻居第一次凌晨争吵时我偷偷录下的录音片段(虽然只录到他最后几句话和摔门声)。物业不作为的记录截图,虽然只有一个简单的已记录,会沟通的短信回复。
封好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清早出门时,投进邮筒里。绿色的邮筒铁皮冰凉。
第五天傍晚。回到楼里。在阴暗的一楼楼梯间公告栏旁边,我看见了它。一张崭新的、A4纸打印的、物业盖章的《温馨提示》被贴在最醒目的位置:
广大业主朋友/住户:
近期接到个别业主投诉,反映夜间(尤其凌晨时段)可能存在装修作业产生噪音问题。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噪声污染防治法》及本小区公约规定,住宅室内装修活动时间应严格遵守:法定休息日、节假日全天,以及工作日十二时至十四时、十八时至次日八时,禁止进行产生噪声的作业施工。请正在进行装修的业主自觉遵守规定,关爱邻里,共建和谐居住环境。若确有特殊情况须连续或特殊时段施工,请提前向物业服务中心报备并征得相关受影响业主书面同意(特殊报备流程指南可至物业前台咨询)。
请广大业主相互监督,如发现违规情况,请及时记录具体信息(包括房号、时段、噪音类型)并通知物业中心(电话:XXXXXX),我们将第一时间协调处理。
XX小区物业服务处
落款:X月X日。
这张通知贴在布满各种疏通下水道、开锁、办证小广告和划痕污渍的布告栏上。它是那么普通,格式化的文字,印刷的油墨甚至有点晕染。它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这里。
可当我的目光落在X月X日那几个字上时——那是我发出的第三份资料、寄出那封实名举报信后的第一天——胸腔深处某块坚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风很凉。我站在寂静的楼梯口,很久。楼道的灰尘在头顶灯管微弱的光线下无声飞舞。没有人看见我微微勾起的唇角,那弧度一闪而逝。
从那天起,再没有一声电钻,在凌晨三点,撕裂我的梦境。
死寂。402门后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如同坟墓般的沉静。
那是一种奇特的安静。它不再是被粗暴打破后、残留着余波的空白。而是一种真正的、万籁俱寂的、从空气深处弥漫开来的安静。连一丝呼吸声,一丝脚步声,都仿佛被那扇门彻底吞噬掉了。
王启民的脸像一坨发霉的白面馒头,浮肿里透着股病态的灰败,那双浑浊的眼珠更凹陷了,布满了更加浓密的、蛛网般的红血丝。稀疏残存的几根头发更加凌乱油腻。身上那套万年不变的、永远洗不干净蓝条纹睡衣,也似乎更加皱巴肮脏。他几乎不再出门了。就算偶尔在楼道里碰到我,或者别的邻居,他那浮肿的眼皮立刻会像沉重的闸门一样唰地垂下,遮住里面浑浊的光。他像避瘟疫一样,眼神飞快地避开一切接触,缩着肩胛骨,拖着沉重的步子,油腻的拖鞋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灰溜溜的声响,恨不得贴着墙角挪动,尽快消失在自家的门后。曾经的嚣张如同被扎破的脓气球,瞬间干瘪,只留下一地油腻而屈辱的污渍。
这场较量似乎短暂落幕了我重新戴上新的眼镜,世界终于变得清晰。在难得的安宁中,我重新找回了久违的、连续完整的睡眠。我尝试让自己沉浸在那些曾经被打断的书页里。但书上的铅字却如同没有灵魂的符号,无法真正潜入意识深处。
某种奇怪的、无法言喻的感觉如同冰冷滑腻的水草,悄悄地、固执地从意识深处缠绕上来。太安静了。死寂到令人不安的地步。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沉默。不是自然入睡的宁静。那扇门后面,像是潜伏着什么。
我无法再漠不关心地沉浸下去了。
手机屏幕亮着微光,停留在本地一个非常小众的业主论坛上。名字取得很接地气——咱家那片事。注册用的是邮箱马甲,头像空白。我像个在浑浊水底寻找蛛网痕迹的猎手,指尖漫无目的地,缓慢地划过屏幕上滚动的贴子标题。
大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抱怨水管漏水物业拖拉几个月、吐槽楼下小超市东西贵、谁家孩子高考想找邻居别在家跳绳……
一个非常不起眼、回复只有寥寥两三条的新贴子标题,在指尖即将滑过去的瞬间,猛然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标题朴实到近乎干瘪,甚至有点语病:四单元老王家这阵子好像搞大动作啊
楼不高,四层。
主贴ID隔壁老李很操心说道:402的王启民这阵子鬼鬼祟祟的,家里动静不大,但拉了好些东西进去。昨天下午,瞅见他叫人往家里抬东西,用很厚的篷布包着好几捆,长方形的,像是整根的大家伙……搞不好是钢条这是要干嘛整那么大别不是把房顶掀了搞啥违章建筑吧我们这老楼地基本来就一般…
回复里有个叫住在203的猫的打趣了一句:老王是想搞私人健身房吧看他那肚子,练练也好。另一个ID屋顶漏水修好没提醒道:老哥你可盯紧点,真搞违规搭建,回头顶楼漏水我们可遭殃!
钢条
长方形的大家伙整根的
篷布包着
这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在脑子里疯狂碰撞、组合。
这不合常理!装修,哪怕是粗陋的、打隔断的工装,需要大量整根的、需要特意用厚厚篷布包裹、如同大型承力构件般的玩意儿吗
一股深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直冲头顶!脖颈后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沉坠!
轰隆——
脑海里仿佛炸开了一声无声的雷鸣!那个被太多老式住宅广告用来强调安全的词,那个在房屋结构图上被特意加粗标注的词汇——
承重墙!
念头一旦形成,带着近乎本能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强烈直觉!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幅度太大,带翻了水杯。温水洒在破电脑键盘上,发出轻微电流的滋滋声。我来不及去擦。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冰冷的木头触感透过掌心刺激着神经。
点开浏览器书签里那个我早已烂熟于胸的、专门保存着各种维权资料的文档——建筑施工规范查询指南(本地适用)。文件里面,夹着一张毫不起眼的、我当初在物业维修部软磨硬泡半天才拷贝到的老旧扫描件——当年开发商报建时的原始建筑平面图(局部,低清晰度版本)。
眼睛被钉在屏幕上。放大!再放大!努力穿透那老旧图纸模糊的灰白色噪点,辨识着那些用细实线勾勒的、冰冷而又致命的建筑框架。
目光,像烧红的钢锥,带着焦灼的急迫感,牢牢锁死在图纸上那个代表X单元X号的方框内部!那个属于402的、由四面墙围起来的小小方格区域!
手指捏紧!目光扫掠!
果然!
在那份低分辨率的图纸上,清晰地标示着——王启民那间所谓的杂物间隔壁,也就是紧邻着我这边卫生间的那面墙!
一道比其他承重墙标注更粗的黑线贯穿在那里!旁边用极小的宋体字印刷着几个几乎难以辨认、却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字:钢筋砼承重剪力墙(主)。
这堵墙,承载的不只是上面楼板的重压,更是整个横向抗剪刚度的关键结点!在图纸上,这条粗线代表着如同脊椎一般的承重剪力墙!
几乎就在目光触及那条粗线标记的同时!一段录音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某个深夜,在我录制的、夹杂着疯狂电钻声的证据视频背景里,似乎捕捉到了几句极其模糊不清、又格外古怪的对话片段!当时完全被噪音淹没,没有在意!
——一个可能是小工的声音,带着疑惑和胆怯,穿透噪音:老板……这…真要动这个这个好像是梁位啊……感觉是承重的……
然后,立刻被一个极其不耐烦、沙哑而霸道的、即使隔着门板也无法错认是王启民的吼声粗暴打断:干你的活!你懂个屁!这里我说了算!给老子打穿它!打通了宽敞!那点子破墙能吃多少力塌不了!打!!
声音里的蛮横和愚昧,此刻在巨大的惊悚真相面前被无限放大!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薄衬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片寒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濒死的鼓!
打通打穿!他要打通这面承重剪力墙!为了所谓的宽敞用那些运进去的长方形的大家伙那是什么替代支撑他以为随便塞几根什么玩意儿就能顶替一堵关系到整栋楼安危的剪力墙!
疯子!
王启民,你这个愚蠢到无可救药、自大到敢于把整栋楼住户的生命当作垫脚石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整整三天!
整整七十二小时!我像一个潜伏在洞穴深处的暗蝠,彻底屏蔽了所有外在的干扰。耳朵如同最精密的声波捕捉器,将全部神经都高度集中于一个方向——那扇破旧的402房门之后。
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过捕捉。不再是刺耳的电钻,取而代之的是沉闷得令人心头发慌的撞击声。咚…咚…咚…每一次,都如同巨锤狠狠砸在紧绷的神经上!间隔极不均匀。
然后是……嘎吱…嘎吱……
一种金属或木器受到巨大压迫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缓慢曲折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粗大的、难以轻易移动的硬物,正在被极其艰难地拖动着、在地面上刮擦、然后又被强行用某种方式顶起来……过程中不断抵抗着原有的结构强度……
这种声音,在死寂的缝隙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停顿,伴随着一阵阵短暂、却又极其沉重、仿佛无数硬物坍塌撞击的闷响!
像是……某种庞大而笨重的东西正在被艰难地塞进狭小的空间里,并试图用它去替换、支撑起原本应该由坚实墙体承担的巨大负荷!
王启民极少出门。当他终于像只刚从阴沟爬出来的耗子,极其罕见地拖着虚浮的步子挪到楼下垃圾点,丢下一袋鼓胀的黑色塑料垃圾袋时,我抓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贴着墙根滑到他家楼下拐角那个不起眼的、临时堆放装修垃圾的角落。
目光如刀片般刮过那堆肮脏的废弃物:沾满灰尘污垢的水泥碎块、碎裂的廉价瓷砖残片……在那些灰白色碎块和泡沫包装的遮掩下,赫然混着一层格外不同的东西!
切割下来的、断口处还带着粗大、锈蚀钢筋的混凝土大块!残渣的截面粗粝,参差暴露的钢筋狰狞扭曲地扎出来。
这些水泥碎块中间更刺眼的,是混合着无数灰褐色粉末的东西。我甚至不敢直接用手触碰它,只用脚尖,极其轻微地、在某个稍微松动的位置碾了一下——
那种触感……硬质的、颗粒分明的粉末在鞋尖的碾压下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是砖粉!一种非常廉价、常用于填充非承重结构的廉价材料!大量的廉价砖粉!
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管!一个疯狂到令人战栗的念头瞬间冲垮所有理智!
拆除承重墙(钢筋砼剪力墙)主体结构!
→切割下来的钢筋砼残块遗留在垃圾堆中!
→用临时支撑(长方形大家伙)顶住!
→然后,在原本墙体的位置进行快速替代性重建→用大量的、极其廉价的、强度低下的砖混体(砖粉水泥混合物)进行糊弄填充,以求表面平整,伪装成普通墙体!掩盖掉拆除承重墙的痕迹!
他在玩火!一场把整栋楼几十条人命置于绝对不稳定炸药桶之上的、疯狂而愚昧的玩火!
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愤怒没有像之前那样烧灼,反而沉淀成一种异常沉重、异常冰寒的块垒,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证据链在我脑中疯狂成型!图纸(平面图、原始结构扫描件)!邻居目击证据(论坛帖子)!垃圾场里的物理罪证(钢筋砼残块、砖粉)!还有那至关重要的、在背景噪音里被我捕捉到的那几句对话录音!(梁位、承重的、打穿它!)这些足以构成一个初步证据链!
不能等!多一秒都不能再等!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时间不多了!他既然已经开始用砖粉填充,说明打通墙体的阶段可能已经结束,那个临时支撑正处于随时可能失效的边缘!天知道他搞进去的所谓替代支撑物(那些长方形的大家伙)够不够能不能撑住或者已经在内部变形发出嘎吱声那恐怖的嘎吱声!
整栋楼就像一头被从骨骼关节处砸断了脊椎的巨兽,正歪斜着身体,无声地发出最后的、濒临坍塌的哀鸣!
手机再次握在手里,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冰冷的机身像一块随时会炸开的寒冰。无数个号码在脑中激烈冲突:物业来不及了,官僚流程必然迟滞!城管环保职责虽在,却不一定具备快速核查结构安全的技术能力!邻居在恐惧和信息不全下,难以形成有效合力!110涉及公共安全,效率最高,但他们缺乏专业判断能力,依然会转接流程!
目光猛地钉在一个存在书签栏角落里、几乎从未被点击过的链接。那是几个月前本地新闻曝出某小区违规改建导致墙体开裂时,我在混乱中查到的、专门用于接收建设工程质量及安全隐患实名举报的紧急通道页面。页面非常原始,只有一个区号电话。当时记下了那个号段——12135转2,再转人工报告安全事件!
就是它!
唯一的、最直接的、能最快惊动有能力进行现场安全评估和应急处置的核心部门!是直接隶属于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的工程安全监督举报专线!
没有一丝犹豫!指尖点在屏幕上,几乎要戳穿那坚硬的玻璃。12135!输入!拨出!冰凉的汗珠从额角滑下,沿着太阳穴冰冷的肌肤轨迹坠下。
嘟——嘟——(短暂的等待音)
我的呼吸屏在胸口。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开身体。每一秒的沉默等待,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反复拉扯神经。
您好,这里是城建安全监督举报专线,请您简要说明事件地点、性质及严重程度。我们将按流程处理……一个公式化的、略带疲惫的年轻男声传来。平淡无奇。
我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像冻土上刮过的寒风,每一个音节都淬过冰:
紧急举报。XX区XX街XX号,XX小区,X号楼,四单元402户主王启民。语速飞快,吐字却清晰到如同铁钉砸进木板。
该住户正在大规模非法施工。已破坏主体承重结构。依据原始建筑图纸(可查项目备案号X-XXXXXX),该户主卫生间与隔壁401户客厅之间,确认拆除的是一面核心承重剪力墙(标识部位为剪力墙主梁)。该剪力墙已被完全截断!
我处获取关键物证:建筑垃圾中有钢筋砼剪力墙结构残块(含粗钢筋裸露)、大量用于填充的廉价低强度砖粉。获取音频证据证明其恶意指令施工(音频文件编号X可提供)。
当前有理由高度怀疑其临时支撑结构(目击为运入大型非专业构件)已接近承力极限,持续出现异常声响。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最后判决:
我请求立即触发安全应急预案!该行为构成重大安全隐患!该栋楼目前处于极其危险的临界状态!请立即调派安全鉴定人员抵达现场强制核查!该户业主的行为已涉嫌危害公共安全!重复!该户业主王启民,正在拆除的是——整栋楼的承重墙!关乎四层楼总计十二户居民的居住安全!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住了。刚才公式化的疲惫感瞬间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短暂的、极度凝滞的、仿佛是信号突然中断般的电磁嗡鸣空白!那微弱的、电流嘶嘶的空洞背景音,被无限倍地放大,隔着冰凉的手机听筒,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读秒,在死寂的黑暗中敲打着我的耳膜。
就在这一片被瞬间冻住的死寂里!
就在我捏着电话、凝神等待那电磁空白之后可能迸发的任何回应词语的瞬间!
突然!
我这边租住的小屋窗外!原本那沉黑一片、只有零散几户人家亮着些睡眠灯光的对面楼宇!
毫无征兆地!
一片刺眼的、极其明亮、极其突兀、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红光!
如同一片燎原的火焰,以一种炸裂般的速度,唰地一下!沿着对面那栋楼各层的走廊窗户!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同时点燃一样,极其突兀地、瞬间就点燃起来!
一排排!一层层!整齐划一!猩红的光线穿透冰冷的玻璃窗,穿透被王启民拆断承重墙后变得岌岌可危的楼体间原本凝固的、沉重的夜幕!直射向我这里,强行在眼前拉开了一片浓烈到刺眼的、充满不详意味的光影之幕!
整栋楼!所有的楼道应急灯!瞬间被同时强制点亮!
那些原本只会在真正断电的紧急关头自动燃起的红色光带,此刻正在正常有电的夜晚,毫无道理却无比决绝地、在我的面前轰然铺展开来!像一道无声的判决!
手中的咖啡杯被骤然收紧的五指捏紧。滚烫的咖啡液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猛烈地旋转、波动。
那猩红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大团滚动的红色岩浆,猛然撞破了眼前的黑暗,也狠狠地、重重地撞进了我手中那微微晃动着的、深褐色的咖啡液面之中!
对面那栋楼一整排、一整排被点燃的、猩红刺目的应急灯灯光!
在咖啡杯那狭小的、光滑如镜的弧形水面上,剧烈地扭曲、变形、拉长!
倒映、聚焦!
最终,清晰地、分毫毕现地、凝固成——
一个正在无声炸裂开来的、带着毁灭性气息的、
猩红色的惊叹号!>
我轻轻地挂断了电话。对面那栋楼的应急灯依旧固执地亮着,猩红色的光芒毫无倦意地铺满我的窗台。
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冰凉的机身贴在脸颊上留下的触感慢慢消失。
楼下似乎隐约传来骚动。有模糊的惊呼声在夜里变得短促、尖锐。有人被惊醒了。这猩红的警示光带,终究打破了凝固的夜。
我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冰裂纹在镜面蔓延的弧度。
那猩红而剧烈的光芒倒影里,扭曲的景象扭曲成一个象征毁灭的惊叹号——那是整栋楼摇摇欲坠的生命发出的无声嘶吼。
在我面前破旧的小桌上,廉价的咖啡杯杯壁上,残留的深褐色液面还在轻轻晃动。
杯壁上倒映着窗外对面楼下那一簇簇乱晃的白光——几束手电筒的光束突然加入了猩红的地毯,在楼下焦急地扫射。
倒映着几辆车身喷涂着工程安全、城管执法字样,悄然滑停在楼下的轮廓。
倒映着那栋被强行点亮的、此刻如同透明囚笼般悬挂在危险边缘的4单元轮廓。
在我的视线的焦点深处,在那咖啡杯扭曲的镜像深处,最终凝固住的——只有我此刻无声无息却紧绷如同张满弓弦的唇角轮廓,那道微微向上勾起的弧度。
杯壁上残余的咖啡液仍在晃动不止。桌角,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被杯底的轻颤所惊动,倏忽扬起,随即又缓缓飘落。
整栋楼应急灯的红光依旧固执地从窗外涌入,在房间内投射出长长的、如同凝固血痕般的笔直光路。
灯管启动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声,如同这庞大建筑内部精密的毛细血管最后仍在竭力运行的证明,在死寂中嘶嘶作响,轻微地振颤着空气。
在我脚底深处,在对面楼体结构的黑暗深处,某种无法忽视的细微震荡,依旧透过被粗暴砸断的承重墙脊梁、透过被仓促填埋的廉价砖粉颗粒、透过冰冷的地基深处……无声地、顽固地传递上来。
像是一个庞大生命体内骨骼无声断裂后,仍在绝望传导的、最后几下微弱的痉挛。
灯管持续嗡鸣。灯光殷红如血。
杯壁上倒映的景象随着液面轻晃而扭曲变形:应急灯,车灯,人影,那破碎的楼……
唯有我微微勾起的唇角纹丝不动。无声,锐利。如同深渊,无声无息地吞噬掉那些细小的声响,最终只留下一片冷寂,和脚下那微弱却顽固的、昭示着某种终结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