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武林至尊,如今在我面前削苹果。
她因受伤失忆,为赚钱应聘成为我的贴身打手。
我看着她把王府侍卫当萝卜插进地里,默默擦汗:这工钱真值……
刺客来袭时,她单手拎着我后领躲开暗器,皱眉嫌弃:雇主太弱。
后来她恢复记忆,捏着我下巴轻笑:小王爷,听说你到处跟人炫耀雇到了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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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西跨院那片特意夯平的演武场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七八个膀大腰圆、穿着王府统一青色劲装的侍卫,个个脸色煞白,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们呈扇形围着一个女子,眼神里混杂着惊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逼到绝路的困兽般的凶光。
被围在中心的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打,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她个头不算顶高,身板在王府这群虎背熊腰的侍卫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单薄。
那张脸倒是干干净净,眉眼清秀,只是眼神空茫茫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雾,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视若无睹。
她手里握着一根刚从旁边武器架上随手抽来的、王府小校场训练用的白蜡木棍,棍子在她指间随意地转着圈,发出单调的呼呼声。
领头的侍卫队长王彪,嗓子发干,咽了口唾沫,强自提起中气喝道,
姑娘!最后问一遍,你走是不走此地乃镇北王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再胡搅蛮缠,休怪我等……
他狠话还没撂完,那女子空茫的眼神似乎终于聚焦了一下,落在他身上。
下一瞬,王彪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灰影快得超出了他眼睛能捕捉的极限,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劲风扑面而来!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怎么动的,更别提格挡或闪避。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王彪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肩头猛地贯入,狠狠砸向脚下的青石板!
那感觉不像挨了一棍,倒像是被一座狂奔的小山迎面撞上。
他魁梧的身体像个破口袋般被这股力量狠狠掼向地面,双脚离地,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剧痛还未完全炸开,紧接着,是另一种更诡异、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体验——
他整个下半身,竟然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被那股巨力硬生生钉进了坚硬无比、特意夯实过的演武场地里!
碎石飞溅!尘土弥漫!
王彪只觉得腰部以下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他下意识地低头,只看到自己穿着牛皮战靴的双脚,连同小腿,竟已齐刷刷没入了青石板地面,直没至膝!
他像一根被强行插进菜地里的蔫萝卜,徒劳地挺着上半身,腰部以下牢牢种在了坚硬的青石板里,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演武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王彪粗重、惊恐的喘息,还有那女子手中白蜡木棍依旧在指尖旋转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呼呼声。
队…队长!旁边一个侍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这一声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
妖…妖女!另一个侍卫惊骇欲绝,怪叫一声,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挥刀扑上。刀光闪烁,带着豁出去的狠劲。
女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握着棍子的手随意地往旁边一递,动作轻巧得像是在拂开一片柳絮。
噗!
同样的闷响。
那侍卫连人带刀,步了王彪的后尘,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直接种进了王彪旁边的青石板里。
姿势一模一样,上半身挺着,下半截埋入地下,成了一根新萝卜。
第三个。女子空茫的眼神扫过剩下的人,嘴里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数数,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剩下的五六个侍卫彻底崩溃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爬升,冻结了四肢百骸。
什么王府的体面、侍卫的职责,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像被滚油烫了屁股的猴子,转身就逃!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朝着演武场的各个出口亡命狂奔。
顷刻间,方才还气势汹汹围成一圈的侍卫,跑得一个不剩。
偌大的演武场中央,只剩下两根孤零零插在青石板里的人形萝卜,还有一个拿着棍子、眼神依旧有点迷茫的布衣女子。
砰!
演武场旁边那栋精巧的二层小楼的雕花木窗,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窗框撞在墙壁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一个穿着骚包到极致的孔雀蓝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哥儿,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他一手扶着窗棂,另一只手指着演武场中央那两根人形萝卜,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此刻血色褪尽,煞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咯咯…咯咯咯……一阵怪异的声音终于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听着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倒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在垂死挣扎。
这声音持续了好几息,才猛地拔高,变成了一个破了音的、充满惊恐和荒谬感的尖叫:
我的青金砖!我刚铺好的青金砖啊——!!!
镇北王府的二公子慕容昭,此刻心都在滴血。
那可不是普通的青石板!那是他花了老大价钱、托了多少关系才从南边弄来的上好青金石料,特意请了名匠打磨铺设,光可鉴人!
平日里掉颗小石子上去他都得心疼半天!
现在呢
现在上面插着两个大活人!
还插得那么深!那石板……那石板肯定裂了!肯定裂了!
慕容昭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
他猛地扭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瞪向身后,那个在演武场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他书房中央的布衣女子。
你!你!!慕容昭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点到女子的鼻尖。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青金砖!上好的青金砖!你把他们……把他们当萝卜插地里!你……
他气得语无伦次,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昂贵的孔雀蓝锦袍随着他的动作抖得像一片被狂风吹拂的芭蕉叶。
女子被他指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空茫茫的样子。
她似乎对慕容昭的暴怒完全免疫,只慢吞吞地、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先动手。
声音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今天太阳从东边出来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们先动手!他们先动手你就把他们种地里!
慕容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王府!不是你家菜园子!你……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一点王府公子的威仪。
但看着女子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还有她手里那根似乎还残留着青金砖粉末的白蜡木棍,刚提起的那点气势又噗地泄了个干净。
慕容昭烦躁地一把抓过书桌上他那把描金绘彩、价值不菲的玉骨扇,唰地一声用力展开,对着自己那张因愤怒和惊恐而涨红的脸拼命扇风,试图降下那蹭蹭往上冒的火气。
扇子带起的风吹乱了他额前几缕精心梳理过的发丝。
扇了足足七八下,他才稍微冷静了一点。目光再次落在女子身上,这次带上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评估。
这女人,身手简直恐怖!
王彪那身横练功夫在王府侍卫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在她面前跟纸糊的似的。
而且看她那副懵懵懂懂、油盐不进的样子,显然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慕容昭眼珠滴溜溜一转。
最近他那位好大哥在朝堂上风头正劲,连带着他府里那些门客走狗也越发嚣张跋扈,几次三番给他下绊子,弄得他憋屈无比。
他慕容昭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花钱养打手、找乐子、斗气砸钱的本事,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眼前这个武力值高到离谱、脑子似乎还不太好的女打手……
简直是老天爷给他量身定做的啊!
管她什么来历能用就行!
只要给钱,让她打谁就打谁!
想到那些碍眼的家伙被眼前这位萝卜种植专家收拾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的画面,慕容昭心里那点对青金砖的心疼瞬间被一种扭曲的兴奋取代了。
他甚至觉得,地上那两根萝卜的造型,此刻看起来也颇有几分……艺术感
他啪地一声收了玉骨扇,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极具亲和力、实则带着几分算计的笑容:咳……姑娘,贵姓
女子看着他,眼神依旧没什么焦距,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眉头微微蹙起,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阿…蛮
阿蛮好名字!响亮!霸气!一听就不同凡响!慕容昭立刻抚掌,马屁拍得震天响。
仿佛阿蛮是什么绝世好名。
那阿蛮姑娘,方才你说……是来应聘打手的
阿蛮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嗯。要钱。
钱好说!太好说了!慕容昭眼睛一亮,心花怒放,赶紧从袖袋里摸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面额,豪气干云地往书桌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
看见没跟着本公子干,银子大大的有!管够!
他踱步到阿蛮面前,孔雀蓝的袍角扫过地面,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营造出一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但眼底那点小算计怎么也藏不住。
本公子慕容昭,镇北王府二公子,京城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只要你跟着我,做我的贴身打手,保护我的安全,顺便……嗯,帮我教训几个不开眼的家伙……
他压低声音,带着诱哄,工钱嘛,绝对让你满意!刚才那些,是定金!怎么样
阿蛮的目光落在那几张印着复杂花纹的银票上,空茫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那几张纸片是否能换到她需要的东西。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很自然地把那几张银票拿了起来,塞进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上衣怀里。
动作流畅,理所当然。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慕容昭,非常简洁地吐出一个字:行。
成了!
慕容昭内心的小人激动地挥舞着拳头。
他强压下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得意笑容,故作矜持地点点头。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阿蛮姑娘果然爽快!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慕容昭的头号贴身护卫!寸步不离的那种!
他得意地转身,打算去书桌后坐下,享受一下收服绝世高手的成就感。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后脖领子猛地一紧!
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传来,勒得他瞬间呼吸一窒,双脚离地!
哎哟!慕容昭猝不及防。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像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猫,被阿蛮单手提着,硬生生拖到了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你…你干什么!
慕容昭双脚悬空乱蹬,双手徒劳地去掰阿蛮那只铁钳般的手,脸憋得通红。
阿蛮把他放下,动作倒还算轻。
她看着惊魂未定、正手忙脚乱整理自己被扯歪了衣领的慕容昭,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空茫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嫌弃
打手,她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慕容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站前面。雇主,
她又指指慕容昭,然后往自己身后比划了一下。
站后面。危险。
慕容昭整理衣领的手僵在半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危险在这镇北王府里,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他堂堂二公子……居然被自己的打手嫌弃太弱需要保护!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强调自己的身份地位,想说自己也是练过几手花拳绣腿的!
可目光触及阿蛮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张声势的眼睛,再想想刚才演武场上那两根萝卜的惨状……
慕容昭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他默默地把被扯歪的华丽衣领抚平,又理了理胸前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最后,默默地、极其自觉地往阿蛮身后挪了一小步。
行吧。
雇主站后面就站后面。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嘛。
他掏出那块绣着金线、散发着昂贵熏香味道的丝帕,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冷汗,看着阿蛮那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个无比复杂的念头:
这工钱……花得是真他娘的值啊!
……
日子在一种诡异又和谐的节奏中滑过。
慕容昭发现,带着阿蛮出门,效果拔群。
去珍珑阁看新到的玉器
刚进门,他那死对头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赵显,就摇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阴阳怪气地堵在了门口。
哟,这不是咱们慕容二公子吗怎么,又来给这珍珑阁送银子了啧啧,上次拍走那对儿玉貔貅,花了小一万两吧听说回去就被王爷训斥奢靡无度,闭门思过了半个月
赵显笑得一脸欠揍,特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几个挑选珠宝的客人纷纷侧目。
慕容昭脸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
他身后的阿蛮,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正专注地看着旁边博古架上,一枚雕工极其繁复的缠枝莲纹玉佩,眼神有点放空,似乎觉得那复杂的线条很有意思。
赵显见慕容昭吃瘪,更加得意,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慕容昭面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要我说啊,慕容二,你这眼光是真不行!那玉貔貅成色也就一般,也就你这冤大头当个宝……
话音未落。
慕容昭只觉得身边掠过一道极淡的风。
他甚至没看清阿蛮是怎么动的。
下一秒,堵在他面前的赵显和他那两个家丁,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浪猛地拍飞!
三人齐刷刷地倒飞出去,砰!砰!砰!三声闷响,精准无比地砸在了珍珑阁门口那三个专门用来镇宅、半人高的巨大石貔貅上!
姿势各异,但都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赵显最惨,脸朝下,正好砸在一只石貔貅张开的獠牙大口上,鼻血长流,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狼狈得像只被拔了毛的斗鸡。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客人和伙计都目瞪口呆,石化当场。
慕容昭也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阿蛮。
阿蛮已经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那枚玉佩,仿佛刚才只是拂开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她依旧站在慕容昭身后半步的位置,表情平静无波,眼神空茫,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珍珑阁的掌柜反应最快,脸色煞白地冲出来。
看着门口那三个趴在石貔貅上呻吟的人,又看看若无其事的阿蛮,最后目光落在慕容昭身上,嘴唇哆嗦着,二…二公子…这…这……
慕容昭猛地回过神,一股巨大的舒爽感瞬间冲散了方才的憋屈!
他努力压下几乎要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干咳一声,整了整自己骚包的孔雀蓝锦袍,下巴微抬,摆出一副小场面,不值一提的矜贵姿态,对着掌柜随意地挥了挥手里的玉骨扇,
无妨无妨。赵三公子大概是脚滑了,自己摔的。掌柜的,还不快把人扶起来挡在门口,多影响贵店生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三个狼狈的身影,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地上那摊血……记得让赵三公子赔。弄脏了贵店的地板,多不好。
说完,他看也不看赵显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
施施然地转身,对着依旧一脸空茫的阿蛮,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无比显摆意味的语调说道,
阿蛮啊,走,陪本公子看看里面新到的货色。这外面啊,空气不太好。
阿蛮哦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
慕容昭背对着门口,听着身后赵显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咒骂,以及家丁们手忙脚乱的搀扶声,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爽!他轻轻摇着扇子,步伐都带着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值!太值了!这银子花得简直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慕容昭那间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奢侈摆设的书房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雅的气息。
慕容昭懒洋洋地歪靠在他那张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躺椅上,手里捏着一卷话本,眼睛却半眯着,没什么焦距。
他面前那张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书桌上,摆着一盘刚由小丫鬟冰镇过的、切得大小均匀的脆甜瓜果。
阿蛮就坐在书桌侧面的一张矮凳上。
她坐得笔直,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慕容昭随手丢给她玩的、镶着宝石的波斯弯刀。
那弯刀形制优美,刀刃寒光闪闪,一看就锋利无比,价值千金。
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仿佛思绪飘在很远的地方。
她握着刀柄,动作有些生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锋利的刀刃贴着苹果赤红的表皮,缓缓地、稳定地移动着。
没有削皮时常见的沙沙声。
刀刃过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苹果皮,竟然被完整地、连续不断地削了下来!
那皮极薄,均匀得不可思议,像一条赤红色的丝带,随着她手腕细微的转动,一圈圈垂落,在她脚边无声地盘旋堆积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完美的螺旋。
更诡异的是,她握刀的手势,以及手腕翻转带动刀锋的轨迹,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律——那绝非普通厨娘削水果的动作,更像是在演练某种精妙绝伦的剑法起手式!
每一次下刀的角度,每一次旋转的弧度,都蕴含着一种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武道意境。
慕容昭的目光不知不觉就从话本移到了阿蛮的手上。
他看得有些入神。
这女人,削个苹果都削得这么……有杀气
他莫名地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飕飕的。
他甩甩头,抛开那点怪异的感觉,目光又落到阿蛮脚边那堆越来越高的、近乎透明的苹果皮上。
啧……
慕容昭咂咂嘴,忍不住开口,带着点纨绔子弟特有的挑剔。
阿蛮啊,你这皮削得也太厚了吧浪费!果肉都削掉不少!败家!
他心疼地看着那个被削得只剩下一个雪白莹润、比拳头略小的苹果芯。
阿蛮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那双空茫的眼睛看向慕容昭,似乎有点困惑。
她看了看手里被削得极其精致的苹果,又看了看慕容昭面前那盘切好的瓜果。
慕容昭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拿起一块切好的蜜瓜,故意咬得咔咔作响,含混不清地说,
看什么看本公子这是享受!懂不懂享受生活!哪像你,削个苹果跟练剑似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阿蛮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
她只是默默地把手里那个削得光溜溜、只剩下果肉的苹果芯递了过来,动作很自然,直接送到了慕容昭的嘴边。
慕容昭正嚼着蜜瓜,冷不防一个雪白的苹果怼到了眼前,差点撞到他鼻子。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头,嘴里的蜜瓜都忘了咽下去,瞪大了眼睛看着阿蛮。
你…你干嘛他含糊地问。
吃。
阿蛮言简意赅,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仿佛在说:你不是嫌削皮浪费那这果肉给你吃。
慕容昭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苹果芯。
它被削得异常光滑圆润,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莹白的光泽,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果香。
再看看阿蛮那张没什么表情、却透着一股近乎执拗认真的脸……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阿蛮手腕一动,苹果芯精准地塞进了他嘴里。
动作快、准、稳,没有一丝多余。
一股清甜的汁液瞬间在慕容昭口中弥漫开,脆生生的口感极佳。
可慕容昭却僵住了。
他被塞了一嘴苹果,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阿蛮那张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堂堂镇北王府二公子,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竟然被自己的打手……喂苹果!
这感觉……这感觉怎么那么不对劲!
他刚想发火,把苹果吐出来训斥她没规矩。可一抬眼,对上阿蛮那双空茫却无比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只是在确认他有没有把东西吃下去,就像在完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
慕容昭那股无名火噗地一下,莫名其妙地就熄了大半。
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就这么鼓着腮帮子僵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书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还有慕容昭含着苹果芯、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阳光暖暖地照着,沉香袅袅,气氛微妙到了极点。
……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的镇北王府沉入了酣眠,只有巡夜侍卫规律而低沉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悠远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
慕容昭躺在自己那张奢华无比、铺着顶级云锦的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白天珍珑阁门口赵显那狼狈的样子,还有书房里被阿蛮塞了一嘴苹果的憋屈感,在他脑子里交替上演。
一会儿是赵显趴在石貔貅上流鼻血的滑稽样让他暗爽,一会儿又是阿蛮那双空茫却带着执拗的眼睛盯着他……越想越精神,越精神越烦躁。
啧!他猛地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不行,得出去透透气!他掀开柔软的锦被,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雕花的木窗。
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燥热。
慕容昭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隔壁厢房的屋顶——那是他安排给阿蛮的住处。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给青灰色的瓦片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就在那屋脊的最高处,一道身影静静地抱膝坐着。
是阿蛮。
她换下了那身粗布短打,穿着一件王府统一发给侍女、料子还算细软的素色寝衣。
夜风吹拂,衣袂轻轻飘动,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姿。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她清秀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白日里那种空茫的眼神,此刻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盛满了整个寂静的夜空,又仿佛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茫然。
慕容昭扶着窗棂,看着月光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心头那点烦躁和憋闷,不知怎地,悄无声息地沉淀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斗气争胜、锦衣玉食的烦恼,在阿蛮那种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静默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在衣架上抓了件外袍披上,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出去。
避开巡夜的灯笼光,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通往厢房屋顶的梯子,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瓦片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屋顶的夜风更凉,也更清爽。
慕容昭好不容易爬到阿蛮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动作有些笨拙。
他离阿蛮大概还有两步远,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咳,慕容昭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过分安静的氛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个……阿蛮,大晚上的不睡觉,坐这儿看月亮不冷吗
他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开场白真是蠢透了。
阿蛮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仰望明月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慕容昭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轻轻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开口:月亮……好像见过很多次。
她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夜风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质感。

慕容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哦,月亮嘛,当然天天见啊!除非阴天下雨……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接话。
阿蛮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慢。
她终于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带着薄茧的手掌上,眼神里的茫然更深了。不是……月亮。
她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努力思索却徒劳无功的疲惫,
是……月亮下面的……东西。很多人……很多地方……刀……血……风……
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的记忆碎片,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股极淡却极其锐利的寒意,若有若无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慕容昭离得近,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寒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爬上一层白毛汗!
白天演武场上那两根萝卜的惨状毫无预兆地闪现在脑海里。
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差点从倾斜的瓦片上滑下去。
喂喂喂!慕容昭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的瓦片稳住身形,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惊恐,
阿蛮!冷静!冷静点!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看月亮!看月亮多好!又大又圆!千万别动武!千万别!这屋顶可经不起你折腾!摔下去本公子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生怕阿蛮一个想不开,把这屋顶当演武场给拆了。
阿蛮身上那股骤然升起的寒意,在慕容昭惊恐的喊叫声中,奇异地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重新抬起头,目光又恢复了那种空茫的状态,投向遥远的天际线,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慕容昭的错觉。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慕容昭的看月亮提议。
那声音里,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困惑。
慕容昭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他再也不敢提什么月亮下面的话题了,只敢小心翼翼地陪着,偶尔偷瞄一眼阿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
夜色更深,露水渐重。
慕容昭穿着单薄的外袍,开始觉得有些冷,鼻尖也有些发痒。
他刚想开口说下去吧,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远处王府高墙之外,靠近后花园假山石林的暗影里,几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融入夜色的寒光一闪而逝!
那不是巡夜灯笼的光!那是……金属的反光!
慕容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张开嘴,想要示警——
咻!咻!咻!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快如闪电!
三道乌黑的、细若牛毛的寒芒,呈品字形,带着淬毒的死亡气息,精准无比地射向屋顶上毫无防备的慕容昭!
太快了!
快到慕容昭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三道寒芒在月光下闪烁的幽蓝光泽!
完了!这是慕容昭脑中唯一的念头。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毒针钉入自己身体的冰冷触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安静望着月亮的阿蛮,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白天在演武场时那种石破天惊的狂暴,却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
仿佛她原本就只是一个凝固在月光下的剪影,此刻才被赋予了生命。
慕容昭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包裹了他的后颈和腰背!
他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轻飘飘地、却又快得不可思议地向旁边横移了足足三尺!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如同蚊蚋叮咬般的闷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三枚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毒针,深深地钉入了他们刚才所坐位置后方的青灰色瓦片之中,只留下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针尾兀自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慕容昭双脚重新踩在瓦片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夜风一吹,冰冷刺骨。
他惊魂未定地扭过头,看向刚才的位置,又看看那三枚毒针没入的地方,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席卷了他,让他牙齿都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掌伸到了他面前。
掌心向上,托着一样东西——是半个没吃完的红苹果。
阿蛮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挪移从未发生过。
她另一只手还拿着那把镶宝石的波斯弯刀,刀尖上,稳稳地插着一小块……被削下来的苹果皮不,不对!
慕容昭定睛一看,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
那刀尖上插着的,赫然是一枚通体乌黑、细若牛毛的——第四枚毒针!
阿蛮刚才……是用削苹果的刀尖……接住了第四枚无声无息的暗器!
慕容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看向阿蛮。
阿蛮也正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秀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嫌弃。
她看着慕容昭那张吓得惨白的脸,看着他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撇了撇嘴,用一种平淡到极点、却足以让慕容昭无地自容的语气说道:
雇主,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太弱。
夜风吹过屋顶,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下。
慕容昭僵硬地站在阿蛮面前,手里还拿着那半个红苹果,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
阿蛮那句太弱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恐惧、后怕、羞耻、愤怒……各种情绪在他胸口翻江倒海,最终化作一股邪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弱!你说本公子弱!
慕容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指着阿蛮,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那是淬了毒的夺魂针!见血封喉!要不是本公子……要不是本公子……
他卡壳了,后面那句反应快怎么也说不出口,毕竟他刚才除了吓得魂飞魄散,屁都没放一个。
阿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空茫,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甚至懒得反驳,只是把玩着手里那把弯刀,刀尖上那枚乌黑的毒针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幽蓝。
慕容昭被她这种无声的蔑视彻底点燃了!
他气得原地跳脚,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屋顶,也忘了刚才的凶险,只想把胸中这口恶气发泄出去,好!好!你厉害!你天下第一!你……
他口不择言,目光扫过阿蛮手中那把刀,一个极其恶毒、极其幼稚的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恶意的扭曲笑容,猛地举起手中那半个苹果,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阿蛮的脸砸了过去!
让你看不起本公子!
那半个苹果带着慕容昭全部的羞愤,划出一道弧线,直扑阿蛮面门!
慕容昭砸出苹果的瞬间就后悔了,一丝恐慌爬上心头。
完了,这疯子不会真动手吧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身体绷紧,等待着雷霆一击。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
只见阿蛮依旧坐在原地,姿势都没变。
那半个红苹果,此刻正稳稳地停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方,距离她的掌心大约一寸,就那么诡异地悬浮着!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既不上升,也不下落,滴溜溜地打着转。
慕容昭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这是什么妖法!
阿蛮空茫的目光落在悬浮的苹果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慕容昭。
月光下,她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一些。
慕容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你雇主!我付了钱的!
阿蛮没说话。
她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悬浮的苹果,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弹。
啵。
一声轻响。
那半个苹果瞬间改变了方向,不再是悬浮,而是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朝着慕容昭的面门激射而回!速度比他刚才砸出去时快了十倍不止!
啊——!慕容昭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抱头蹲下!
砰!
苹果没有砸中他,而是狠狠撞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根支撑着屋顶飞檐的粗大木梁上!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那根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刷着红漆的硬木梁,在慕容昭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竟被那半个苹果硬生生撞得从中断裂!木屑如雨般飞溅!
咔嚓嚓——轰隆!
失去了支撑的飞檐一角瞬间垮塌!
瓦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彻夜空!
慕容昭只觉得脚下一空!
他身下的屋顶瓦片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碎裂、塌陷!
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下坠去!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救命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王府的宁静。
混乱中,他似乎感觉到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闪电般抓住了他的腰带,下坠之势猛地一顿!但紧接着,那只手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或者是在调整角度……
噗通!
慕容昭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自己卧室的地板上!
鼻子撞得又酸又痛,眼泪鼻涕瞬间涌出,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地抬起头。
只见自己那华美拔步床的顶部帐幔,被砸落下来的瓦砾和断裂的木头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
而那个始作俑者——阿蛮,此刻正轻飘飘地、如同羽毛般落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地面上,毫发无伤。
她甚至还顺手从旁边滚落的一个果盘里,又捞起了一个完整的苹果,低头看了看,似乎有点惋惜刚才那个被用来拆房子的半个。
阿蛮抬眼,目光扫过摔得七荤八素、一脸鼻涕眼泪混合着灰尘、狼狈不堪的慕容昭,眉头再次蹙起,眼神里的嫌弃简直要溢出来,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评价:
雇主,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太弱。
慕容昭趴在自己卧房地板的废墟里,脸贴着冰凉的地砖,鼻血混合着灰尘糊了一脸,疼得龇牙咧嘴。
阿蛮那清晰无比的太弱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
羞愤、疼痛、后怕、还有一丝对阿蛮那非人力量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和无限委屈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慕容昭死死咬住的牙关,在弥漫着灰尘的狼藉房间里响起。
太丢人了!他堂堂镇北王府二公子,京城纨绔界的翘楚,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被自己的打手嫌弃到摔了个狗吃屎,还当着她的面……哭了!
这个念头让慕容昭更加悲从中来,眼泪鼻涕流得更凶了。
他试图把头埋得更深,假装自己不存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
二公子!
公子!您没事吧
有刺客!保护公子!
屋顶…屋顶怎么塌了!
王府的侍卫和闻讯赶来的管家、仆役们终于被那巨大的坍塌声惊动,举着火把灯笼,乱糟糟地冲到了慕容昭的卧房门口。
当他们看到眼前这如同被攻城锤砸过的景象——塌陷的屋顶,断裂的梁木,满地的瓦砾尘土,以及趴在地板废墟里、浑身灰土、肩膀一抽一抽似乎还在哭泣的二公子,还有旁边那个拿着个苹果、一脸平静仿佛无事发生的布衣女子时,所有人都石化了。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慕容昭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管家福伯年纪最大,也最沉稳,但此刻老脸也白了,颤巍巍地上前一步,
公…公子您…您这是……
慕容昭猛地抬起头!
那张糊满了灰土、眼泪和鼻血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滑稽,又带着一种崩溃的狰狞。
他恶狠狠地瞪着门口那群目瞪口呆的下人,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出声,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愤怒,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滚出去!!
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本公子扒了他的皮!滚!!!
吼声在狼藉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口的侍卫仆役们吓得一哆嗦,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如同潮水般飞快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那扇歪斜、布满裂纹的房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慕容昭和阿蛮,以及一地废墟。
慕容昭吼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板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混合着灰尘和血污,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
阿蛮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那个苹果。
她似乎对慕容昭的崩溃和狼狈无动于衷,空茫的眼神扫过房间的惨状,又落回慕容昭身上。
就在慕容昭自暴自弃,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件带着体温的、柔软的布料,轻轻地盖在了他沾满灰土的头上。
是阿蛮身上那件素色的寝衣外衫。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慕容昭的身体猛地一僵。隔着那层柔软的布料,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阿蛮的、干净又带着点青草般的气息。
这气息奇异地冲淡了鼻端的灰尘和血腥味。
他僵硬地抬起手,抓住盖在头上的衣服,没有扯下来,只是死死地攥着。
布料下,他通红的耳朵尖,悄悄地、不受控制地,变得更红了。
……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诡异的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之下,涌动着王府下人们噤若寒蝉的敬畏,以及慕容昭那颗饱受摧残、却微妙地滋生出某种异样情愫的心。
慕容昭的卧房被迅速清理出来,换了新的梁柱和瓦片,甚至比之前更加奢华。
但慕容昭总觉得新刷的漆味里,还残留着那晚的灰尘和……耻辱。
他看阿蛮的眼神也越发复杂。怕那是肯定的。
恨似乎又谈不上。
更多的是一种被反复碾压后,近乎认命的依赖,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关注。
阿蛮依旧是那个阿蛮。
眼神空茫,沉默寡言,像一道没有影子的幽灵,寸步不离地跟在慕容昭身后半步的位置。
只是慕容昭发现,她似乎对保护雇主这项任务,执行得更加……积极主动了。
比如,当慕容昭那位掌管王府庶务、向来严肃刻板的大哥慕容铮,因为账目问题派人来请慕容昭过去问话时。
传话的管事刚踏进慕容昭的院子,话还没说完。
一直安静站在慕容昭身后的阿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握着那把镶宝石的波斯弯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咻!
一道寒光擦着那管事油光发亮的脑门飞过!
管事只觉得头顶一凉,几缕断发飘然落下。
他惊恐地抬手一摸——头顶正中央,被整整齐齐地削秃了一小块!形状……嗯,非常圆润。
管事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屁滚尿流地跑了,再也没敢提让二公子去见世子的话。
又比如,慕容昭心血来潮,想去京郊有名的醉仙楼品尝新出的百鸟朝凤宴。
雅间里,跑堂的小二端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汤羹上来,脚步似乎快了一点,汤碗微微倾斜,几滴滚烫的汤汁眼看就要溅到慕容昭那身新做的、价值千金的孔雀蓝织金锦袍上。
慕容昭还没来得及惊呼。
一直安静坐着的阿蛮,放在桌上的手似乎只是随意地拂了一下。
那跑堂小二只觉得一股柔和的、难以抗拒的力量拂过手腕,他整个人连同手里的托盘,瞬间被带得原地转了三个圈!
稳稳地停在了离慕容昭桌子三步远的地方。托盘上的汤碗纹丝不动,连一滴汤汁都没洒出来。
小二晕头转向,一脸茫然地站着,仿佛刚才只是自己脚滑转了个圈。
慕容昭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蛮,后者正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颗水晶虾仁,仿佛刚才只是拂开了一只苍蝇。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慕容昭发现,自己似乎真的被一个武力值高到离谱、感知敏锐到变态的人形盾牌全方位无死角地保护起来了。
虽然方式往往简单粗暴,甚至带着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惊悚,但效果……拔群。
他开始有点享受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了。
尤其是在一次赏花诗会上,他那位宿敌赵显,远远看到他带着阿蛮出现,脸色瞬间变得比宣纸还白,仿佛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躲进了人群最深处,连个照面都不敢打时,慕容昭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摇着那把骚包的玉骨扇,凑到阿蛮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炫耀,
阿蛮,看见没赵家那小子!哼,上次在珍珑阁的教训够他记一辈子!现在见了本公子,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哈哈哈!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孔雀蓝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抖动着,像只开屏的孔雀,
这都是你的功劳!放心,本公子亏待不了你!工钱加倍!回头再给你打几件纯金的暗器玩玩!
阿蛮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他凑得太近时,微微侧了侧头,避开了他喷出的热气。
她空茫的眼神扫过远处赵显消失的方向,又落回慕容昭那张写满了小人得志四个大字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雇主,
她平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慕容昭耳中,
太吵。
慕容昭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然地退开半步,小声嘟囔,
……夸你还不乐意了。不识好歹。
虽然被嫌弃,但慕容昭的心情却诡异地很好。
他甚至觉得阿蛮这种直来直去的嫌弃,比那些下人的阿谀奉承顺耳多了。
他哼着小曲,摇着扇子,带着他的天下第一打手,继续在诗会上招摇过市,享受着众人或敬畏、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
他浑然不知,自己那点炫耀的小心思,早已在京城某些圈子里悄然传开。
关于镇北王府二公子身边那个神秘莫测、武力值高得吓人的女打手的传闻,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指向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
这天午后,慕容昭歪在他书房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躺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刚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古玉。玉质温润,雕工古朴,是块难得的珍品。
他心情颇好,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琢磨着是把它镶在扇子上还是做个玉佩。
阿蛮就坐在书桌旁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个洗干净的梨子。
她没有用那把镶宝石的弯刀,只是用一把普通的小银刀,慢吞吞地削着皮。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韵律,削下的梨皮均匀细长,在她脚边盘成一圈。
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中飘着梨子清甜的香气。
气氛难得的安宁。
阿蛮,
慕容昭懒洋洋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语气带着一种熟稔和理所当然的炫耀,
你说,本公子是不是特别有眼光啊整个京城,不,整个大周!能找到像你这么厉害的打手的,除了本公子,还有谁嗯
他晃了晃手里的古玉,一脸得意,
就外面那些瞎了眼的,还敢传什么‘武林至尊’下落不明,哼,都是些井底之蛙!他们要是知道,那位传说中的煞星,现在正乖乖地给本公子削梨子吃,还不得吓得尿裤子哈哈哈!
他自顾自地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提到武林至尊四个字时,阿蛮削梨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刀刃在梨皮纹理上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力。
慕容昭还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
……等过些天,本公子带你去城外跑马场!让那些不开眼的都好好看看!本公子的打手,那可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阿蛮削梨的动作停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空茫如雾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碎片在其中疯狂旋转、碰撞、撕裂——尸山血海!
刀光剑影!
震天的喊杀!
破碎的旗帜!
染血的玉佩!还有一张张模糊又狰狞的脸!
呃……
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闷哼从阿蛮喉咙里溢出。
她手中的银刀和小半个削好的梨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猛地抬手,死死按住自己剧痛欲裂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酷刑!
阿蛮!
慕容昭的笑声卡在喉咙里,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骇取代!
他猛地从躺椅上弹起来,手里的古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几步冲到阿蛮面前,
你怎么了!头疼是不是上次摔的旧伤……
他的手刚伸出去,想要扶住阿蛮颤抖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阿蛮衣襟的刹那——
那只死死按着太阳穴的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龙,快如闪电般探出!
冰冷!坚硬!如同精钢打造的钳子!
慕容昭甚至没看清阿蛮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几乎要碎裂的剧痛!
他惊恐地低头,只见自己的手腕,已经被阿蛮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死死扣住!
那力道之大,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想象!
仿佛不是被一只手抓住,而是被一座沉重的铁闸轰然落下,狠狠夹住!
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血液瞬间被截断,整只手掌瞬间变得冰冷麻木!
啊——!
慕容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整个人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膝盖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剧痛从膝盖和手腕同时传来,慕容昭瞬间涕泪横流,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筛糠般抖个不停。
他被迫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跪倒在阿蛮面前,那只被扣住的手腕如同被钉死,动弹不得。
放…放手!阿蛮!是我!慕容昭!你疯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变调。
阿蛮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
慕容昭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眼前这双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空茫和茫然
那里面的雾气被彻底撕裂、驱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锐利、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刀锋!
一种睥睨天下、视万物为刍狗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风暴,从那双眼中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书房里昂贵的陈设,墙壁上挂着的名家字画,似乎都在这股无形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慕容昭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又像是被一头洪荒巨兽冰冷的竖瞳锁定,连灵魂都在恐惧中尖叫、颤抖!
他牙齿疯狂打颤,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
阿蛮,不,此刻应该称之为那个曾经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名字的主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钳制慕容昭手腕的手。
慕容昭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抱着剧痛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如同魔神降世般的女子。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慕容昭。
那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慕容昭沾满泪痕、狼狈不堪的脸,扫过他因为恐惧而缩起的肩膀,最后落在他那只还残留着青紫指印、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缓缓地、缓缓地,在她冰封般的唇角勾起。
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洞穿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她微微俯身,靠近。
慕容昭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想往后缩,却发现自己早已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了慕容昭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惧的脸。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深渊般凝视着他。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奇异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的女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敲碎了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王爷
那声音顿了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听说……
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过慕容昭下颌颤抖的皮肤。
你到处跟人炫耀……
雇到了……
她微微停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寒光如淬毒的针尖,刺得慕容昭几乎要窒息。
——天下第一
……
慕容昭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下巴上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那双近在咫尺的寒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那句听说你到处跟人炫耀,雇到了天下第一如同丧钟在他耳边轰鸣。
完了!全完了!吹牛吹到正主面前了!慕容昭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求生欲在疯狂呐喊。
他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根本顾不上什么王府公子的体面,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想离眼前这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阿蛮越远越好。
呜…呜…我…我错了!至尊!姑奶奶!祖宗!
慕容昭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我…我瞎说的!我吹牛的!我嘴贱!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工钱…工钱都还您!不!我加倍赔!王府库房您随便拿!只求您高抬贵手!别杀我!别把我种地里!也别把我当苹果砸房梁!呜哇——!
他哭得声嘶力竭,狼狈不堪,抱着剧痛的手腕缩在书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无形的杀气碾成齑粉。
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眼神睥睨的阿蛮,或者说,那位重归的武林至尊,看着地上缩成一团、哭得毫无形象的慕容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杀气,似乎因为这过于夸张的哭嚎和求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她眼中翻腾的混乱记忆碎片和暴戾之气,也因为这极具冲击性的弱小画面,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扰动。
她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慕容昭。那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沾满泪痕、惊恐万状的脸,扫过他抱着手腕、抖如筛糠的身体,扫过他身下那昂贵地毯上蹭到的灰尘和……可疑的水渍
时间仿佛凝固了。
书房里只剩下慕容昭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慕容昭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剑气切成碎片时。
那冰冷的气息,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中,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戾和睥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波纹,然后……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审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和……嫌弃
是的,嫌弃。
非常熟悉的嫌弃。
就像当初在屋顶嫌弃他太弱,在书房嫌弃他太吵的那种嫌弃。
慕容昭的哭声卡在喉咙里,打了个嗝,惊恐又茫然地抬头看着她。
只见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书桌旁的地板上——那里,静静地躺着半个被削得极其光滑圆润的梨子,还有一把跌落的小银刀。
那眼神,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空茫的午后,一个安静削梨的身影。
她周身的冰冷气息,又消散了几分。
那属于武林至尊的恐怖威压,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雾重新笼罩,变得模糊不清。她眼中锐利的光芒闪烁不定,时而清明如刀锋,时而又蒙上一层熟悉的、带着点迷茫的雾气。
慕容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终于,她缓缓抬起手。
慕容昭吓得一哆嗦,以为她要动手了,绝望地闭上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他感觉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道拂过自己的手腕。
那几乎碎裂般的剧痛,竟在这股力量下迅速缓解、消散,只剩下一圈淡淡的青紫印记。
慕容昭惊愕地睁开眼。
只见她指尖似乎有极淡的光华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甚至没看慕容昭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然后,她迈开脚步,走向书桌。动作依旧带着那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却又似乎比失忆时多了一份沉淀的厚重。
她弯腰,极其自然地捡起了地上那半个梨子,又捡起了那把普通的小银刀。
她走到书桌旁,在慕容昭惊魂未定、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坐回了那张矮凳上。
午后的阳光依旧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中梨子的清甜香气还未散尽。
她拿起梨子,低头看了看,然后用那把普通的小银刀,开始……削皮。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韵律,手腕翻转间,薄如蝉翼的梨皮均匀地垂落。
只是这一次,那动作似乎更加流畅,更加……随心所欲仿佛蕴含着某种返璞归真的道韵。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刀刃划过果肉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慕容昭瘫坐在角落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还在疯狂擂鼓,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圈淡淡的青紫,疼痛感已经神奇地消失了,又看看那个坐在矮凳上、安静削梨、气质却判若两人的女子,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她到底是阿蛮
还是那位恐怖的武林至尊
她刚才那眼神……现在又……她到底想干什么!
削梨的动作停下了。
最后一点果皮脱离。
阿蛮,姑且还这么称呼她,拿起那个被削得光滑圆润、莹白如玉的梨子,指尖微微一动。
嗤——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极细的剑气,如同无形的丝线,从她指尖迸发!
精准无比地绕着梨子中心旋了一圈!
梨子无声地分成了两半。
切口平滑如镜。
她拿起其中一半,递向慕容昭的方向。
动作自然,神情平静。
眼神里,那片熟悉的、带着点空茫的雾气似乎又占了上风,只是在那雾气之下,隐隐沉淀着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如同深海下的暗流。
慕容昭看着那递过来的半只梨,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梨……它正经吗!
吃了不会原地爆炸吧!
还是说……这是断头饭!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不…不不不!您…您吃!您吃!我不饿!真不饿!我…我这就滚!这就滚出去!不碍您的眼!
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往外爬。
坐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慕容昭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半爬起的滑稽姿势,一动不敢动。
阿蛮,或者说,恢复了部分记忆的至尊,将那半只梨轻轻放在书桌的边缘,离慕容昭不远不近。
然后,她拿起另一半梨,自己小小地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一点。她伸出舌尖,极其自然地舔掉。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却又危险至极。
她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窗外,空茫中带着一丝追忆的迷离。
书房里只剩下她细微的咀嚼声。
慕容昭僵在那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却连擦一下都不敢。
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终于,她吃完了那半只梨。
她放下梨核,拿起桌上那块慕容昭用来擦汗的、绣着金线的昂贵丝帕,随意地擦了擦手和嘴角。
然后,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回慕容昭身上。
这一次,眼神里的雾气似乎淡了许多,露出了底下那锐利如冰棱般的本质,但那份恐怖的压迫感却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审视
她看着慕容昭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看着他僵硬的姿势,看着他额角不断滑落的冷汗。
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破开的一丝涟漪,缓缓在她冰封般的唇角漾开。
那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胆寒的漠然戏谑,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有嫌弃,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
她站起身,走到依旧僵硬的慕容昭面前。
慕容昭吓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不重,甚至算得上温和,却让慕容昭猛地一颤,差点瘫软下去。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慕容昭耳边,
工钱,照旧。
打手的活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慕容昭瞬间瞪大的眼睛,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接着干。
慕容昭彻底懵了!脑子如同被塞进了一团浆糊!
工钱照旧
接着干什么意思!
这位煞星祖宗,恢复记忆了还要给他当打手!
图什么!图他钱多图他……好欺负!
他还没从这惊天霹雳中回过神来,就感觉后脖领子猛地一紧!
熟悉的、不容抗拒的大力传来!
他又一次像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猫,双脚离地,被阿蛮单手提着,拖到了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站好。
清冷的声音命令道。
慕容昭双脚落地,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惊魂未定地整理着自己被扯歪的、价值不菲的衣领,心脏还在疯狂跳动。
阿蛮转过身,那双恢复了部分清明、锐利如刀锋却又沉淀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嫌弃依旧,但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近乎认命的……归属感
她没再说话,只是姿态随意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
阳光勾勒出她挺直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却仿佛蕴藏着能撕裂苍穹的力量。
慕容昭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感受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冰冷余韵,再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圈淡淡的青紫印记,以及书桌边缘那半只莹白的梨……
一股极其荒谬、极其不真实、又带着劫后余生狂喜和莫名战栗的感觉,如同冰火两重天,狠狠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默默地、极其自觉地往阿蛮身后又挪了一小步,确保自己完全处于安全位置。
然后,他颤抖着伸出手,用那块昂贵的丝帕,无比珍惜、无比小心地擦了擦额头上瀑布般的冷汗。
他看着前方那个看似平静的背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扭曲的、难以置信的庆幸,
这工钱……花得是真他娘的……祖宗保佑啊!
……
一个月后,京城最大的酒楼望江楼顶层雅间。
慕容昭穿着一身新做的、比孔雀蓝还要骚包三分的流光溢彩锦袍,摇着他那把新打的、镶嵌了更大块祖母绿的玉骨扇,下巴抬得几乎要戳破屋顶。
他身边,阿蛮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粗布短打,抱臂而立,眼神平静空茫,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对面的礼部侍郎三公子赵显,脸色惨白,端着酒杯的手都在抖。
他身边几个原本趾高气扬的跟班,此刻也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眼神时不时惊恐地瞟向阿蛮。
赵三啊,
慕容昭用扇子点了点赵显面前的酒杯,拖长了调子,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上次在珍珑阁,你摔得……啧啧,可还疼要不要本公子再请阿蛮帮你‘松松筋骨’放心,工钱本公子照付!
赵显吓得一个哆嗦,酒杯里的酒洒出来大半,连忙摆手,
不…不用了!慕容兄!慕容二公子!以前是赵显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我…我干了!向您赔罪!
说完,仰头就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呛得直咳嗽。
慕容昭看得心花怒放,只觉得通体舒泰,人生巅峰不过如此!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凑近阿蛮,压低了声音,用全场都能听见的音量悄声道,
阿蛮,看见没这就叫‘天下第一’的排面!跟着本公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工钱……嗯,年底再给你加三成!
阿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在他凑得太近时,微微侧了侧头。
她空茫的目光扫过赵显那惊恐的脸,又落回慕容昭那张写满了小人得志四个大字的脸上。
眉头,再次习惯性地、毫不掩饰地蹙起。
雇主,
她平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雅间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吵。
慕容昭得意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赵显和他的跟班们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桌子掀了。
慕容昭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在阿蛮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然地缩回了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行行行,你厉害,你说了算。
他默默地、极其自觉地又往阿蛮身后挪了挪,然后掏出那块绣着金线的丝帕,无比熟练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窗外阳光正好,江风送爽。
慕容昭看着前方阿蛮那挺直而单薄的背影,再看看对面噤若寒蝉的赵显等人,心里那点被嫌弃的憋屈瞬间被巨大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取代。
他轻轻摇着扇子,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嘴角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
这工钱,花得值!太值了!
天下第一的打手,是他的!专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