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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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的序曲
【一】
南城的夏天,潮湿得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毛巾。
林曦将一缕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第三次尝试着将那本残破古籍的书页分开。书页早已因火燎水浸而粘连成一整块黑黄色的硬块,边缘焦脆,稍一用力,便有细小的碎屑簌簌落下,像历史无声的叹息。
这本名为《南城异闻录》的清代古籍,是她毕业论文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作为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林曦选择了一个颇为冷僻的课题——《城市传说无名仙的流变考》。这个传说在南城流传了数百年,语焉不详,却又顽固地存在于几代人的口耳相传之中。传说中,每隔百年左右,城中便会出现一位神秘的青年,容貌俊美,不老不变,他似乎在守护着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人们不知其名,便称其为无名仙。
传说过于缥缈,文献支撑严重不足,林曦的论文因此陷入了绝境。这本《南城异闻录》,是目前已知唯一明确记载了无名仙传说的孤本,却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博物馆火灾中被严重损毁。
小曦,放弃吧。导师张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惋惜,这本书已经‘死’了。换个课题,凭你的能力,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林曦固执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本焦黑的古籍,像是在与一个沉默的灵魂对视。老师,我觉得它还有呼吸。
张教授看着自己这个最有灵气的学生,沉吟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名片。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或许,城里还有一个人能救它。
谁林曦的眼睛瞬间亮了。
一个怪人。一个活在时间之外的‘幽灵’。张教授将名片递给她,他叫陆时,是全城最好的古籍修复师,或许……也是全世界最好的。但他从不轻易接活,性格孤僻,深居简出。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他肯不肯帮你,全看你的造化了。
名片的设计简单到极致,白色的卡纸上只有两个字和一个地址,连电话号码都没有。
陆时。林曦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念出了一个古老的咒语。
【二】
陆时的工作室,藏在南城最古老的一片城区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斑驳的白墙黑瓦,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和肆意生长的爬山虎,仿佛将现代都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林曦按照地址,找到了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门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门楣上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篆字,像是时记。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许久,门内才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轴转动的、带着锈意的呻吟。
门开了一道缝。
林曦首先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旧纸、墨香、松节油和某种不知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像是从故纸堆里发酵了百年。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素色的棉麻衬衫,身形清瘦挺拔。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线条干净得像一幅宋代白描,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像一口古井,倒映着天光,却藏着千年的幽深与寒意。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疏离,让林曦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有事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清冷,没有温度。
您好,是陆时先生吗林曦定了定神,连忙递上自己的学生证和张教授的名片,我是南城大学的研究生林曦,张文华教授介绍我来的。我有一本非常重要的古籍,希望能请您……
不接。
陆时甚至没有看那张名片,便直接吐出了两个字,准备关门。
请等一下!林曦急忙用手抵住门,陆先生,我知道您规矩多,酬劳方面您放心,只要您肯出手,价钱可以……
我不是为了钱。陆时打断了她,目光落在她怀里用软布包裹的《南城异闻录》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我最近很忙,没时间。
可张教授说,只有您能修复它!林曦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这本书对我真的很重要,它关系到一段快要被遗忘的历史,一个流传了百年的传说……
陆时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涟漪。他下了逐客令:请回吧。
门,在林曦面前缓缓合上。
林曦没有走。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夏日的暑气蒸得她头晕目眩,但她不甘心。她能感觉到,这个叫陆时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和那本古籍相似的气质——古老,孤独,仿佛承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决定等。
第二天,她又来了。这一次,她没有敲门,只是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安静地看书。第三天,第四天,她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像一株固执的植物,在时间的罅隙里扎下了根。
直到第五天,天空飘起了细雨。林曦撑着伞,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她有些冷,抱着膝盖,将下巴埋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陆时依旧穿着那件素色衬衫,手里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看着坐在雨幕中的女孩,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不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吗
林曦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让她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神却依旧明亮。对于想做成一件事的人来说,等待,是过程的一部分。
陆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杯热茶递了过去。林曦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几分寒意。
……谢谢。她小声说。
为什么非要修复那本书他问,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松动。
因为那个传说。林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个‘无名仙’的传说。我觉得他不是仙,他更像一个被时间困住的人。史料记载,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百多年前,在那棵千年古银杏树下。有人听到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念了一句诗。
什么诗陆时下意识地问出口。
林曦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念道:
岁岁不见,岁岁盼相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时握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一阵尖锐的、无法言状的痛楚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的脑海。那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痉挛。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有什么东西,像被囚禁了千年的猛兽,在他的记忆深处疯狂地冲撞着枷锁。
他看到了零碎的、无法拼接的画面。
一支沾血的发簪。
一袭在风中飘动的民国旗袍。
一张黑白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女子。
你……他艰难地开口,脸色苍白如纸。
陆先生您怎么了林曦被他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
陆时闭上眼,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混沌。他再睁开眼时,眼底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淌出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伤。
把书……拿进来吧。他哑声说道。
第二部分: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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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的松动
【三】
陆时的工作室,是一个与时间隔绝的独立世界。
高高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与墨的沉香。一张巨大的、由整块原木制成的工作台占据了房间的中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形态各异的工具:不同尺寸的毛笔、竹制的起子、铜质的镊子、天然石料的压尺……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已被使用多年。
从林曦将《南城异闻录》交给他那天起,这里就成了她的第二个研究室。
陆时同意她可以在旁观摩,条件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于是,林曦便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蜷在角落的一张旧沙发里,一边整理自己的论文资料,一边偷偷地观察那个男人。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件事做到如此极致的专注与温柔。
陆时的手,修长而稳定。他用特制的药水将粘连的书页一页页小心翼翼地揭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初生婴儿的肌肤。他用镊子夹起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片,参照纹理,用特制的糨糊精准地拼接到残页的破损处。他甚至能用古法自己造纸,调配出与原书纸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和质地,用来修补缺损。
整个过程,漫长、枯燥,近乎于一种修行。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阳光从高窗投下,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静止的。林曦常常会看得出神,她觉得,陆时修复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是在缝补一段段破碎的时光。
而她自己,也像一缕不请自来的阳光,执拗地照进了这个封闭的世界。
起初,陆时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但林曦总有办法打破沉默。
陆先生,这种纸的纤维好特别,是竹纸沟上皮纸吗她会指着一片残页,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专业问题。
……是。陆时头也不抬。
我听说古法制这种纸,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是真的吗
……一百零八道。他纠正道。
哇!她发自内心地赞叹。
慢慢地,她会带来一些自己烤的饼干,或者一杯新上市的果茶,不由分说地放在他的手边。起初他从不触碰,后来,他会默默地吃掉,或者喝完。
她会跟他分享自己论文研究的新发现,声音清脆,充满了活力。
陆先生,你看!我从另一本地方志里找到了旁证!清朝嘉庆年间,确实有人在咱们这儿的古银杏树下见过‘无名仙’!描述跟你……呃,跟传说里一样,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每当这时,陆时手上的动作都会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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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他强行压制在意识深处的模糊痛楚,会随着林曦口中的传说而愈发清晰。他开始在夜里做一些支离破碎的梦,梦里总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在对他哭,或者对他笑。
他开始对林曦的到来,产生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期待她带来的那一点点人间烟火气,期待她清亮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这份期待,在他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
【四】
《南城异闻录》的修复工作,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
随着书页被一页页复原,关于无名仙的记载也越来越完整。林曦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她兴奋地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在陆时面前展开了一幅跨越数百年的画卷。
你看,第一次有明确记载是明朝万历年间,说他出现在城南的杏林,治好了当时的一场瘟疫。第二次是清康熙年间,他出资修缮了被洪水冲垮的石桥。然后是嘉庆年间,再来是民国初年……每一次出现,间隔都在百年左右,而且他的容貌从未改变!
林曦指着自己做的年表,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不像神仙,因为他没有展现过什么真正的法术。他更像一个观察者,一个守护者。而且,每一次记载的最后,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城西的那棵古银杏树。
陆时沉默地听着,手中正在调配补书用色料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林曦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钥匙,在他记忆的迷宫里打开一扇扇尘封的门。那些遥远的名字——万历、康熙、民国……对他来说,并非冰冷的历史名词,而是带着温度和色彩的、亲身经历过的岁月。
他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刻骨的熟悉感,让他心头发紧,呼吸困难。
我……我总觉得,林曦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她的目光落在陆时身上,这个传说,不仅仅是传说。陆先生,你第一次听到那句诗的时候,反应很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时的身体僵住了。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长时间地注视着林曦。眼前的女孩,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眼神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他该如何告诉她,她所探寻的那个百年传说,可能就坐在她的面前他又该如何解释,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这身躯里涌动的悲伤与迷惘
最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我只是……觉得那句诗写得很好。
林曦有些失望,但她没有追问。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藏着一片海,不到潮起之时,谁也无法窥其全貌。
那天下班,陆时罕见地主动开口:我送你。
林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并肩走在黄昏的老街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谁都没有说话,但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
走到巷口,陆时停下脚步,说:那棵古银杏树,你想去看看吗
想!林曦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们没有坐车,而是一路步行。穿过喧闹的市区,来到城西的一座小山坡上。那棵古银杏树就矗立在山坡的最高处,树干粗壮,需要数人合抱,金黄的叶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
站在这棵树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宿命感,混合着巨大的悲伤与宁静,瞬间攫住了陆时。
他仿佛看到,在无数个不同的年代,他都曾站在这里。有时穿着长衫,有时穿着军装,有时穿着工人的蓝色布衣……而他的身边,似乎永远都站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时而梳着古代的发髻,时而留着民国的齐耳短发,时而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那些身影的面容,全都模糊不清,但最终,她们都慢慢地、清晰地,与眼前这个叫林曦的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他心口一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怎么了林曦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风吹过,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悠悠飘落,正好落在林曦的发间。
陆时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将那片叶子从她发丝上轻轻拈了下来。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头发,柔软,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林曦的身体微微一僵,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从头皮传遍全身。她抬起眼,撞进了陆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化不开的寒冰,而是汹涌的、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悲伤,有迷惘,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将人溺毙的温柔。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陆时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个跨越了千年时光,却依旧年轻、依旧孤独的影子。
他想起来了。
不,不是想起来,而是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本能苏醒了。他知道,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里,为她拈下发间的落叶。
陆时……林曦轻声唤他,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陆时如梦初醒,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指尖蜷缩起来。他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狼狈的沙哑:……没什么,有片叶子。
他将那片银杏叶紧紧攥在手心,叶片的脉络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
林曦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没有追问。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拉住了他衬衫的衣角。
陆时的身体再次僵住。
陆时,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管你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我不会逼你。但是,请你不要推开我。
他没有回头,但也没有挣开。
晚风吹拂,卷起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像下了一场盛大而寂静的雨。他们就那样站着,一个拉着衣角,一个沉默不语,却仿佛已经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爱情,这颗在时间荒原上最顽固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迎向了它注定短暂,却无比绚烂的花期。
第三部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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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约的残酷
【五】
自那日古银杏树下无声的告白之后,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分享着彼此的生活。林曦会拉着陆时去逛烟火气十足的夜市,逼着他吃那些他从未尝过的垃圾食品;陆时则会带林曦去听一场古老的昆曲,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为她讲述那些藏在曲牌背后的典故。
工作室里不再只有沉默的修复工作。林曦会放一些轻快的音乐,陆时虽然嘴上不说,但手上的动作会不自觉地跟着节奏变得轻快。他开始有了笑容,尽管很浅,却足以融化他眉宇间千年的积雪。
林曦觉得自己像一个探险家,每天都能在陆时这座宝藏般的孤岛上,发现新的惊喜。她发现他懂八国语言,能随口说出任何一个朝代的物价,甚至会调制失传已久的古代香料。他像一本活着的、会呼吸的百科全书。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她常常会这样笑着问他。
陆时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答非所问: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他刻意省略了时间。不是这一生,而是这辈子。因为他模糊的直觉告诉他,他的生命,或许并不是以一生为单位来计算的。
随着两人感情的升温,《南城异闻录》的修复工作也终于接近了尾声。只剩下最后一页,也是被损毁得最严重的一页。这一页被粘连在一个由特殊木材制成的封底夹层里,似乎是原书主人有意隐藏起来的。
陆时花了两天两夜,才用最精细的手法,将这最后一页完整地揭了下来。
那是一张比其他书页更薄、颜色更深的纸,上面没有寻常的墨迹,而是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书写。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是血。
林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本书最核心的秘密,即将揭晓。
陆时将这张纸平铺在柔光灯下,上面的字迹,是一种古老的、介于篆书与隶书之间的字体。林曦辨认得很吃力,陆时却仿佛天生就认识一般,一字一句,低沉地念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仙术秘法,也不是什么传说故事。
那是一段冷酷而绝望的契约。
……时之尽头,天地为证。吾,愿为守岁人,承永生之罚,换一世之缘。每逢甲子双轮,冬至子时,命归弱冠,忘却此生挚爱,独留寻觅之念,周而复始,直至魂消魄散,永无宁日……
……命归弱冠……忘却此生挚爱……独留寻觅之念……
林曦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甲子双轮,就是一百二十年,约等于百年。冬至之夜,生命会重置到二十岁的模样,代价是……忘掉自己最爱的人,只剩下寻找她的本能。
这不就是……无名仙的传说吗
没有长生不老,只有一次次重置的生命。没有仙法神通,只有一个被诅咒的守岁人。
当陆时念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世界,在他脑中轰然炸裂。
【六】
轰——!
仿佛有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开了他记忆最深处的混沌。那道禁锢了他近千年的无形枷锁,在这段血字契约的咒语下,寸寸碎裂。
被压抑了九百多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瞬间冲垮了他全部的理智。
第一世,北宋。
他是京城一个痴迷方术的炼丹士,她是误入丹房的采药女。他为求长生,炼制出了逆转时间的丹药。丹成之日,却被仇家追杀,她为救他,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弥留之际,他喂她服下半颗丹药,自己服下另外半颗,在古银杏树下立下血誓,愿以永世孤独,换她来世重逢。冬至之夜,她在他怀中断气,而他的身体,则在剧痛中重回二十岁,忘却了她的容颜,只留下一个执念:找到她。
第二世,元代。
他是漂泊的画师,她是蒙古王爷最宠爱的女儿。他在市集上对她一见钟情,为她画下无数丹青。他们的爱情不容于世,最终她被许配给部落首领,在大婚前夜自尽。冬至之夜,他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在记忆被清空的瞬间,画下了她最后一滴眼泪。
第三世,明朝。
他是声名显赫的锦衣卫,她是反抗暴政的义军首领之女。他们在一次次追捕与反追捕中,互生情愫。他为她背叛组织,最终她被同伴出卖,死于乱箭之下。他从她发间取下那支他送她的发簪,血染衣襟。冬至,又至。
第四世……第五世……第九世……
九次相遇,九次相爱,九次以她的死亡为结局的生离死别。每一次,他都在冬至之夜,准时地、残忍地,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然后用接下来的一百年,带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执念,茫然地去寻找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不是在修复古籍,他是在修复自己被撕碎的人生。
他研究的不是传说,他就是传说本身。
啊——!
陆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布满了血丝。那些积压了千年的爱、痛苦、悔恨、绝望,如同九座大山,轰然压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记起了每一世她的音容笑貌,记起了她每一次死亡时,自己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在重复着孤独,为什么会对林曦有一见如故的熟悉感。
他抬起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林曦。
她的脸,与记忆中那九张不同的、却又有着同样灵魂烙印的脸,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直都是你。
林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脸色惨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本能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陆时:陆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陆时猛地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看着她,眼泪,这颗凝结了千年时光的露珠,终于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滚落。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地、语无伦次地道歉,我不该忘了你……我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忘了你……
他拉着林曦,跌跌撞撞地冲向工作室的内室。他从一张布满灰尘的旧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木匣。那把锁,已经锈迹斑斑。他用近乎野蛮的力气,将锁生生拽断。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九件物品。
一支明代的、簪头已经磨损的银发簪。
一张民国时期的、边缘泛黄的黑白双人照。
一枚五十年代的、盖着模糊邮戳的旧邮票。
一个七十年代的、手工缝制的布娃娃……
每一件信物,都对应着一段被遗忘的百年之恋。这是他身为守岁人的本能,在每一次遗忘之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藏这些东西,只知道它们很重要,很重要。
这是第三世,你死的时候,我从你头上摘下来的。他拿起那支发簪,递到林曦面前,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是第七世,我们唯一的合影。拍完照第二天,你就被抓走了。他抚摸着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灿烂又羞涩。
这是第九世,你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的邮票。信我没收到,只找到了这个……
林曦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研究的传说,她好奇的无名仙,她深爱的这个男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血淋淋的真相。
她不是在探寻历史,她就是历史本身。
她不是旁观者,她是这场跨越了千年的、残酷爱情悲剧的,女主角。
第四部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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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时间的博弈
【七】
巨大的真相,像一场海啸,瞬间淹没了林曦。
她看着木匣里那些承载着百年记忆的信物,看着陆时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大脑一片空白。震惊,荒谬,心痛……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她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一种比震惊更强大的情感——爱与心疼——占据了她的内心。她终于明白了陆时身上那份深不见底的孤独从何而来。那是一个人背负了近千年记忆与遗忘的重量。
她伸出颤抖的手,抹去陆时脸上的泪水,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
……没关系。她在他耳边,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你现在,想起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陆时的身体在她的拥抱中,终于停止了颤抖。他像一个迷路了千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夜,他们没有睡觉。陆时断断续续地,将那九世的故事,一点点地讲给林曦听。他讲得很混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林曦都安静地听着,仿佛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又仿佛是在重温自己被遗忘的人生。
天亮时,陆时声音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林曦为他盖好被子,看着他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走到窗边,看着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一轮新的太阳,正挣扎着冲破地平线。
她的人生,也被彻底颠覆。但她没有时间去消化和悲伤。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
今天,是三月十二日。
距离今年的冬至,还剩下二百八十四天。
二百八十四天之后,陆时会再次将她遗忘。他们的爱情,将再次归零。
不。
林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惊人的坚韧。
她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既然命运让他们在这一世,提前揭开了真相,那一定有它的意义。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与这个残酷的诅咒,进行一场豪赌。
她要赢。
【八】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与时间的赛跑。
林曦放下了毕业论文,陆时也关停了工作室。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找到打破守岁人契约的方法。
林曦发挥了她作为学者的全部能力。她泡在各大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查阅一切与上古契约、方术、诅咒相关的典籍。她甚至利用导师的关系,联系了国内外最顶尖的古代史和宗教学专家,将那个血字契约匿名发给他们,寻求破解之道。
陆时则凭借着那九百多年积累下来的、破碎的记忆,去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他带着林曦,重走了许多他记忆中去过的地方。他们去过深山里早已荒废的道观,拜访过隐居在乡野的奇人,甚至根据一张模糊的地图,找到了第一世他炼丹的那个山洞。
山洞早已坍塌,但他们在废墟里,找到了半本残破的丹经。
这段时光,他们爱得炽热而绝望。每一天,都像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抓紧一切空隙,疯狂地创造属于这一世的回忆。
他们会像普通情侣一样,在深夜的电影院里,十指紧扣。也会在某个清晨,心血来潮地跑去看日出,在第一缕晨光中拥吻。陆时用他学会的无数种技艺,为林曦做各种小礼物:他会用失传的手法为她烧制一个独一无二的瓷杯,会用古法为她调制一瓶芬芳独特的香水,还会用画笔,将她的每一个笑容都定格在画纸上。
他们仿佛在用尽全力,对抗那即将到来的、吞噬一切的遗忘。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也一点点地被消磨。
所有专家给出的回馈都是悲观的:这种以灵魂和时间为代价的血誓,是已知最强大的契Covenant,几乎无法从外部破解。那本残破的丹经里,也只记载了丹药的炼制方法,却没有提及任何解法。
唯一的线索,指向了施术者本身。
……除非,守岁人自己,能找到一个让他愿意放弃永生,坦然赴死的理由。一位老教授在邮件里这样写道。
看到这句话时,陆时沉默了。
他愿意为林曦去死。但他的死亡,并不能打破诅咒。诅咒的核心是重置,而不是终结。他死了,诅咒只会在另一个时间节点,以另一种方式重启。
他们,走到了绝路。
秋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南城。古银杏树的叶子,又开始泛黄。
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他们坐在树下,林曦靠在陆时的肩上,轻声说:陆时,我们……别找了。
陆时身体一僵。
我们还剩下三个月。林曦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绝望,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释然,我们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寻找虚无缥缥的希望上了。我们好好地,过完这三个月,好不好
陆时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们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选择了接受这既定的命运。他们不再去想冬至之后会怎样,只是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们一起旅行,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北国看雪,去了海边听涛。他们用相机,拍下了无数张照片。照片上,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第五部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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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的回响
【九】
冬至,终究还是来了。
南城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很大,一片片,像撕碎的信纸,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
他们回到了那棵古银杏树下。光秃秃的树枝上,积满了白雪,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尊沉默的、圣洁的雕塑。
陆时将那个他珍藏了千年的木匣,交到了林曦手中。匣子里,除了那九件旧物,还多了一样东西: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这几个月来,他为她拍下的所有照片。最后一页,是他们在雪中的一张自拍。
曦曦,陆时捧着她的脸,目光温柔得能将冰雪融化,记住,我爱你。不是这一世,而是每一世。
林曦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悲伤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答应我,陆时用拇指为她拭去泪水,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嘱托,好好活下去。活到你白发苍苍,活到你寿终正寝。然后,如果……我是说如果,百年之后,有一个叫陆时的年轻人,拿着我的一件信物来找你……请你,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爱怜:他找了太久了,他太累了。他需要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
子时,到了。
午夜的钟声,在城市的另一端隐隐响起,像命运的丧钟。
一团柔和的、近乎透明的白光,从陆时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林曦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在慢慢消失,眼神中的千年沧桑,也在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纯粹的、茫然的清澈。
他的身体,正在重回二十岁的模样。
而他的记忆,正在被无情地清洗。
光芒散去。
站在她面前的,依然是那个叫陆时的青年。他的眼神,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清冷,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陌生的女人,眉头微蹙,脸上带着礼貌而疏远的困惑。
他轻声开口,问出了那个他问了九百多年的问题:
请问……我们认识吗我好像……在找一个人。
【十】
六十年后。
南城,冬。
一间温暖的、洒满阳光的书房里,一位白发苍苍、气质温婉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就是林曦。如今,她已经是国内最负盛名的民俗学教授,桃李满天下。
她签名的这本书,书名叫做《千年之恋》。这本书没有走任何学术渠道,而是作为一本通俗读物出版,却意外地畅销全国。书中用一种半纪实半小说的笔法,讲述了一个关于守岁人的、跨越千年的爱情故事。
没有人知道,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签完最后一本书,林曦抬头望向窗外。窗外,那棵古银杏树依然矗立,枝繁叶茂。
她的一生,过得很平静,也很圆满。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但她并不孤独。她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中。她用自己的方式,过完了陆时希望她过的、安稳的一生。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学生发来的新闻链接。
【本市新闻:天才古籍修复师陆时,今日宣布将定居南城,并成立个人工作室……】
新闻配图上,是一个清冷俊美的青年,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迷惘。
林曦看着那张熟悉的、年轻的脸,笑了。笑中,有释然,也有期待。
她知道,新的一轮寻找,已经开始了。
她没有能力打破诅咒,但她用自己的方式,为他留下了一座灯塔。一座由文字筑成的、不会被时间磨灭的灯塔。
她将这份爱,变成了永恒的故事。
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个叫陆时的年轻人,会走进一家书店,看到一本名为《千年之恋》的书。他会被这个故事吸引,会看到故事的最后,女主角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好,陆时。这一次,换我来告诉你,我们是谁。
爱会被遗忘,但爱的故事,将代代流传。
直到他再次找到她,也最终,找到他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