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星星与泥土的对话 > 第一章

第一节
教室的窗户大敞着,阳光像熔化的金子一样泼进来,几乎要灼伤眼睛。
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浓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声音穿透玻璃,灌满了整个空间。
几个孩子正在教室中央笑闹追逐,声音尖利地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嘈杂。
空气里浮动着蜡笔甜腻的气味、孩子们身上微微的汗味,还有窗外飘来的青草气息,搅在一起,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小光独自蜷在角落的地垫上。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的全部世界,此刻都凝聚在面前那几支散落的蜡笔上。
小小的手指异常专注地移动着,小心翼翼地把一支红色的蜡笔推过去,轻轻挨上旁边那支红色的。
接着是黄色,一支、两支、三支……
所有黄色蜡笔被一丝不苟地聚集在另一处,排列成一条绝对笔直的线,每一支之间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般精准。
他微微歪着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无比重要的仪式。
窗外孩子们的尖叫,教室里老师的轻声细语,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消音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真正抵达他的耳朵。
小光,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耐心,
要不要过来和莉莉一起玩积木
看,她搭的小房子多漂亮。
年轻的林老师蹲在他旁边,声音刻意放得柔软。
小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依旧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那条刚刚排好的蓝色蜡笔上,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蜡笔光滑的表面。
仿佛林老师的话只是一阵拂过地面的微风,连他蜡笔队列的秩序都未能撼动分毫。
林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小光瘦弱的肩膀上。
那细微的触碰却像一道电流,小光猛地一缩,整个人瞬间向墙角贴去,肩膀僵硬地耸起,像一只受惊的小兽骤然竖起了全身的毛刺。
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蜡笔,飞快地扫过林老师担忧的脸,随即又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落回自己紧紧攥着蜡笔的手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好吧,小光,
林老师收回手,站起身,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习惯性的无奈,
你自己玩一会儿。老师就在旁边。
她转身走向那些喧闹的孩子,背影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小光紧绷的肩膀这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他重新垂下头,世界再次安全地缩小到眼前这方色彩整齐排列的地垫上。
窗外,那喧闹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些,但他只是更专注地盯着自己排好的蜡笔,仿佛那是抵御一切外部喧嚣的堡垒。
就在这时,一点异样的动静穿透了他自我构筑的安静屏障。
不是孩子们的尖叫,也不是老师的话语。
是一种更原始、更粗粝的声音,夹杂着愤怒的呜咽和某种重物撞击的闷响。
小光的手指顿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茫然的探究,投向窗外阳光刺眼的院子。
院子角落的阴影里,一团混乱正在上演。
第二节
那是三只野狗,为了争夺一小块被丢弃在垃圾桶旁边的、沾满污渍的面包而激烈地撕咬着。
其中一只体型稍小,看起来像是金毛的混血,但此刻狼狈不堪。
它的毛色是黯淡的土黄色,纠结肮脏,沾满了泥块和草屑。
它显然处于弱势,被另外两只更强壮的土狗围攻着。
一只黑狗凶猛地咬住它脖颈后侧的皮毛,疯狂地甩着头;
另一只黄狗则低吼着,用身体狠狠撞向它的侧肋。
它试图反抗,发出痛苦的哀鸣,挣扎着想要护住自己嘴边好不容易抢到的一点点面包屑,但每一次反击都显得那么徒劳,反而引来更凶狠的攻击。
它被撞得趔趄后退,瘦骨嶙峋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
小光定定地看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那只不断被撞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的土黄色身影上。
它身上沾满了泥土,脏得几乎看不出本色。
它又一次被撞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沾了更多灰尘,和地上的泥土几乎融为一体。
小光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咀嚼一个无形的字眼。
泥土。
这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心底那片寂静的荒原上。
小光的书包,永远比别的孩子轻。
里面没有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没有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只有他妈妈每天清晨默默塞进去的一个用干净白纱布包好的、拳头大小的馒头。
它静静地躺在书包最底层,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放学铃声一响,世界对小光来说才真正开始流动。
他从不参与教室门口混乱的告别,总是第一个背起那个轻飘飘的书包,小小的身影沉默地穿过喧闹的人潮。
那些伸向他的手,那些再见小光的呼唤,都像水珠滑过雨衣,无法停留。
他的脚步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目标明确地走向学校后面那片被遗忘的野树林。
那里是泥土的王国,也是小光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穿过疏朗的枝叶,在林间的空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小光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下脚步。
他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白纱布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他小心地解开纱布,露出里面松软的馒头,然后蹲下身,开始用指尖一点点掰下碎屑,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工程。
细小的碎屑均匀地洒落在树根旁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头上,渐渐堆成一小撮黄色的雪。
他做完这一切,便抱着膝盖,在离石头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坐下来。
他没有呼唤,没有张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尊小小的石像,融入了林间的光影里。
起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林间不知名小虫的唧鸣。
然后,灌木丛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一个沾满泥污的、谨慎的脑袋探了出来,两只警惕的眼睛在杂乱的毛发下闪烁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石头上的食物,还有那个一动不动的人类小孩。
小光依旧坐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终于,那土黄色的身影一点点挪了出来,带着迟疑,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泥土的尾巴低低地垂着,夹在后腿之间,身体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它慢慢地、慢慢地靠近石头,眼睛始终紧盯着小光。
当它终于走到石头边,迅速低下头,狼吞虎咽地舔食起那些馒头碎屑时,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呜噜声。
小光的目光落在泥土沾着草屑和泥巴的皮毛上,看着它因急促吞咽而微微起伏的嶙峋肋骨。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画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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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下午三点的仪式成了这片野树林里最默契的约定。
泥土的警惕渐渐被一种笨拙的亲近取代。它不再需要躲在灌木丛后观察很久。
当小光掰碎馒头时,它就会从某个角落小跑出来,尾巴开始不那么僵硬地小幅度摇晃。
它会绕着石头转两圈,再凑过去安心地进食。
有一天,泥土吃完了馒头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消失在灌木丛里。
它站在石头旁,歪着脑袋看着小光,喉咙里发出一种含糊的、类似询问的咕噜声。
小光抬起头,安静地与它对视。
泥土忽然转身,小跑进旁边的草丛深处。
小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泥土回来了,嘴里小心翼翼地叼着一样东西——
一根半枯的、沾着清晨露水和新鲜泥土气息的小树枝。
它走到小光面前,把树枝轻轻放在他脚边,然后退后一步,蹲坐下来,尾巴在落叶上扫了扫,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神情。
小光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根不起眼的树枝。
他伸出小手,指尖犹豫地碰了碰湿润的树皮。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树枝捡了起来,握在手心里。
粗糙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属于泥土的微温。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明显的笑容,但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轻轻闪烁了一下,如同遥远的星辰在厚厚的云层后努力透出一点微芒。
泥土的礼物渐渐成了下午三点仪式的固定环节。
有时是一根带着新鲜牙印的骨头
(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有时是一片形状奇特的落叶,甚至有一次,是一颗沾满泥巴、被鸟啄食过的野浆果。
每一次,小光都会安静地收下,把它们仔细地放进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
那个口袋渐渐鼓了起来,装满了来自泥土王国的、微不足道却独一无二的宝藏。
小光的世界,依旧寂静无声。
但在这片寂静之中,一种全新的、奇妙的频率开始产生微弱的共鸣。
这频率来自一双湿漉漉的、映着他身影的眼睛,来自一根沾着露水的树枝,来自脚边那团温热、微微起伏的毛茸茸的身体。
它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细微,却一圈圈扩散开去,轻轻触碰到他心底那片亘古不变的、沉寂的冰面。
夏日的午后,空气闷热粘稠,像一块湿透的厚布裹在身上。
蝉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嘶鸣,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小光背着书包,脚步比往日更快一些,朝着那片熟悉的野树林走去。
他小小的手心微微出汗,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心里只想着那个在树荫下等待的身影。
他今天特意掰下了一大块馒头芯,藏在纱布包的最里面。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熟悉的土黄色身影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
石头上的馒头碎屑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被几只蚂蚁围着打转。
第四节
小光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带着刺的慌乱感悄悄爬上心头。
他抱着膝盖在原地坐下,目光茫然地在树林深处扫视。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光斑在他脚边移动,馒头碎屑被蚂蚁搬走了大半,泥土还是没有来。
他忽然站起来,动作有些急促。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等待,而是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焦灼,朝着树林更深处走去。
脚下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他急促的呼吸。
他走走停停,目光在每一丛灌木、每一棵大树后面搜寻。
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夹杂着男人粗鲁的咒骂和棍棒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突然从前方一片茂密的荆棘丛后面传来。
那声音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小光耳中的蝉鸣,也刺穿了他心脏上那层无形的隔膜。
小光猛地停住脚步,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眼前几片遮挡视线的宽大叶片。
荆棘丛后面一小块空地上,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泥土!
它被一个穿着肮脏工装裤、身材粗壮的男人用脚死死踩住脖子,整个身体狼狈地贴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
男人手里挥舞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脸上带着一种狰狞的、近乎愉悦的兴奋。
每一次木棍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重响和泥土尖锐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死畜生!还敢跑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
男人恶狠狠地咒骂着,高高举起木棍,瞄准泥土不断抽搐的后腿。
泥土徒劳地挣扎着,爪子绝望地在泥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迹,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濒死般的哀鸣。
那双总是湿漉漉地望着小光的眼睛,此刻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瞪得滚圆,里面映着男人丑陋的倒影,也映着从树叶缝隙间漏下的、残酷的天光。
它似乎想朝小光藏身的方向看过来,但脖子被死死踩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小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随即又猛地冲上头顶,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张大了嘴,肺部急剧地扩张,想要吸入空气,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那根粗大的木棍再次高高举起,带着风声,即将落下。
啊——!!!
一声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尖叫,毫无预兆地、像火山喷发般从小光稚嫩的喉咙里迸射出来!
那不是孩子受惊时的哭喊,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被痛苦和恐惧彻底摧毁了所有屏障后,灵魂发出的最原始、最凄厉的呐喊!
它穿透了浓密的树叶,盖过了嘶鸣的蝉声,甚至让那个施暴的男人都猛地一个激灵,高举的木棍僵在了半空。
男人惊愕地转过头,循着声音望来,脸上还残留着施暴时的狰狞。
他看到了荆棘丛后那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了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惨白的小脸,看到了那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燃烧着从未有过的骇人光芒的眼睛。
哪来的小兔崽子滚开!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凶相毕露,挥舞着木棍朝小光的方向虚劈了一下,试图恐吓。
然而,小光像根本没看见他,也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他的世界只剩下荆棘丛后那个被踩在脚下、痛苦抽搐的土黄色身影。
那声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和勇气的尖叫之后,他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小小炮弹,猛地从荆棘丛后冲了出来!
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直直地、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踩住泥土的男人!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袭击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松开了踩着泥土脖子的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泥土获得了片刻喘息,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后腿显然受了重伤,只能拖着身体徒劳地向前爬。
小光扑到泥土身边,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挡在它前面。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雏鸟,面对着比他高大数倍的凶徒。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愤怒。
他死死地瞪着那个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男人被小光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震慑住了。
他看看小光,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狗,再瞥了一眼树林外隐约可见的学校围墙,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恼怒和忌惮的神色。
他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
妈的,晦气!碰上个小疯子!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棍,终究没敢再对着一个孩子下手,最后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粗鲁的脚步声和咒骂声渐渐远去,最终被蝉鸣重新吞没。
树林里只剩下小光急促的喘息,和泥土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小光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像被抽掉了骨头。
他猛地转过身,扑到泥土身边。泥土侧躺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它原本黯淡的土黄色皮毛被血和泥土染得一片狼藉,一条后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头部,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额头,温热的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染红了它半张脸,也染红了它身下的枯叶和泥土。
呜……
泥土似乎认出了小光,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哀鸣。
它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想要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望向小光。
那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
一种小光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近乎温柔的东西。
它伸出舌头,似乎想舔一舔小光颤抖的手,但那小小的动作耗尽了它最后一点力气,舌头只微微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小光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抖得厉害。
他想去碰碰泥土的头,想去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可怕伤口,想去扶正它那条扭曲的腿……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徒劳地、笨拙地用小手去擦泥土脸上的血,可那温热的液体却越擦越多,沾满了他的手指,黏腻而刺目。
泥土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拉扯破旧的风箱。
它身体剧烈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无意识的抽搐。
那双半睁着的、曾经映着小光身影的眼睛,里面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它望着小光,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拂过小光沾满鲜血的手背,带着一点湿热的温度。
然后,那点温度,连同它身体里最后一丝微弱的颤动,都彻底消失了。
小光的手还僵在泥土逐渐冰冷的脸颊旁。
他怔怔地看着,看着那双曾倒映过他身影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变成两潭毫无生气的、凝固的玻璃。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尖叫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声音,此刻,巨大的死寂像沉重的铅块,压了下来,塞满了他的耳朵,也塞满了他的胸腔。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时间在他和泥土之间凝固了。
几秒钟,或者更久没人知道。直到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轻轻拂过泥土失去温度的身体。
小光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暗红色血迹的双手。
那血迹已经不再温热,变得粘稠、冰冷,像某种肮脏的烙印。
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他手背的血污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它们冲开了暗红的血渍,留下蜿蜒的水痕。小光困惑地眨了眨眼,更多的水珠不受控制地从他酸涩的眼眶里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泥土冰冷僵硬的皮毛上,砸在身下被血浸透的枯叶上。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被堵住的抽噎,像是幼兽濒死的哀鸣。
随即,那压抑的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破碎,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他伸出沾满血和泪的手,颤抖着,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泥土冰冷僵硬的脊背,仿佛这样就能重新唤醒那曾带给过他无限慰藉的温暖。
他哭得喘不过气,额头抵在泥土沾满血污的皮毛上,泪水混着泥土和血,在他苍白的脸上冲开一道道污浊的沟壑。
寂静的野树林里,只剩下一个孩子悲痛欲绝、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的哭声,在闷热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惊飞了树梢的鸟雀。
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哀恸的橘红,光线穿过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颤抖的影子。
泥土小小的身体被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仔细地包裹着,安静地躺在小光妈妈亲手在树林边缘挖出的浅浅土坑里。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小光妈妈的眼眶红得厉害,她蹲在坑边,最后一次轻轻抚过毛巾包裹下那个小小的轮廓,指尖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和怜惜。
然后,她拿起旁边的小铲子,开始一铲一铲地将湿润的泥土覆盖上去。
泥土落在毛巾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小光就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泥土的污迹。
他安静地看着那湿润的褐土一点点盖住了那块白色毛巾,盖住了泥土最后露出来的一小撮土黄色的毛。
他的小拳头在身侧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但他没有再哭出声,只是睁着那双红肿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茫然地、固执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在妈妈的动作下渐渐隆起。
当最后一铲土轻轻拍实,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丘出现在了树林边缘的草地上。
妈妈放下铲子,轻轻吸了吸鼻子,伸手想要去拉小光:
小光,我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小光忽然动了。
他挣开妈妈的手,往前挪了一小步,在那座新堆好的、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小小坟丘前跪了下来。
他没有看妈妈,只是伸出自己沾着泥土和早已干涸暗红血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覆在了坟丘湿润冰凉的泥土上。
他的掌心贴着那新土,仿佛在感受着泥土之下最后一丝残存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微弱联系。
他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抽泣,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妈妈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蹲下身,张开双臂,轻轻环住儿子颤抖的、单薄得令人心碎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小光……
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疼惜。
就在这时,小光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没有看那座小小的坟,也没有看远处渐渐沉入暮色的树林。
他那双红肿的、依旧蒙着厚厚水雾的眼睛,缓缓地、有些茫然地落在了妈妈环抱着他的手臂上。
他看了很久,目光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双属于母亲的手——
那双手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正温柔而坚定地拥抱着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风掠过草叶的轻响。
小光那只沾满坟前新泥的小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
然后,他伸出小小的食指,指尖带着泥土的微凉和湿润,轻轻地、轻轻地碰触到妈妈的手背。
妈妈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儿子指尖触碰的那一点皮肤。
小光的指尖在妈妈的手背上停驻了片刻,像是在感受那肌肤的温度和纹理。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笨拙地滑动了一下指尖。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吹散的气音,从他微张的唇间逸了出来。
…ài…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也带着一种刚刚破土而出的、无比生涩的艰难。
它微弱得几乎不真实,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暮色四合的树林边轰然炸响。
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震,环抱着小光的手臂瞬间僵硬。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住儿子苍白的小脸,仿佛要穿透他空洞的眼眸,确认刚才那个音节是否真的存在。
小光似乎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住了。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陌生的惊奇。
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将目光投向妈妈的脸,投向那双瞬间被汹涌泪水淹没的眼睛。
那目光不再是无焦距的飘移,不再是被动地映照景物,而是带着一种初生的、小心翼翼的、试图去看见和理解的探索。
他那只沾着坟前泥土的小手,依旧停留在妈妈的手背上。指尖下温热的肌肤微微颤抖着。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坟丘旁几朵细小的、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
它们轻盈地腾空而起,乘着金色的暮光,无声地飘向远处那片被夕阳染成暖橘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