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记忆被割开的瞬间,典当行里那盏昏黄的吊灯猛地痉挛了一下。
冰冷的刀锋——
或者说,是某种比刀更无形、更锋利的东西——
正缓缓切入我意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没有真实的痛感,只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剧烈眩晕,仿佛灵魂的某个锚点正被硬生生撬离。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初恋啊…
老板烛阴的声音就在对面响起,像一阵裹着尘埃的风拂过布满蛛网的旧书架,低哑、干涩,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旷感,
甜蜜、青涩,带着晨露般未干的遗憾…
很纯粹的能量。
他枯瘦的手指在我太阳穴附近虚虚一捻,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
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团从他指尖剥离出的、微弱却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淡金色光晕。
那里面,有夏日午后林荫道下她裙角飞扬的掠影,有初吻时笨拙触碰到的、带着草莓味润唇膏的微凉柔软,也有毕业季火车站台淹没在汽笛声里那句再也听不清的告别…
它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绒毛,打着旋儿,被吸入烛阴掌心托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古旧铜秤。
铜秤另一端,几枚沉甸甸、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币凭空出现,叮当作响地落下。
那声音清脆得刺耳,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被掏空的胸腔上。
钱货两讫。
烛阴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笔最寻常的买卖。
他宽大的黑色袖袍拂过桌面,金币和那承载着我珍贵过往的铜秤一
同消失不见,只余下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那是她当年最喜欢的味道。
现在,它不再属于我了。
我紧紧攥着那几枚沾着我体温、更沾着我灵魂碎片的金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
它们沉甸甸地坠在掌心,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烫得惊人,像烙铁,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仅存的那点羞耻。
父亲躺在ICU里苍白如纸的脸,呼吸机上单调重复的滴答声,医生那句沉重的
手术费……不能再拖了,
像三把冰冷的锥子,反复凿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这点金子,是父亲续命的希望,也是我亲手典当掉自己一部分灵魂换来的赎罪券。
我猛地从那张冰冷坚硬、仿佛由整块黑石雕琢而成的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椅子。
不敢再多看烛阴那张隐藏在昏昧光影里、如同风化岩石般模糊不清的脸一眼,也生怕自己在这弥漫着陈腐纸张和奇异熏香、时间仿佛凝滞的鬼地方多停留一秒,就会彻底崩溃。
我几乎是踉跄着,一头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跌入外面黏稠湿冷的夜雾里。
巷尾的风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脖颈,钻进单薄的衣领。
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典当行里昏黄的光和烛阴那深不可测的注视,也将我刚刚剥离的那部分自己,永远地关在了门内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我攥紧金币,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皮鞋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像是我那颗被掏空的心在胸腔里绝望的擂鼓。
第二节
手术室顶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个冷酷的嘲讽,固执地亮着。
时间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变得粘稠、沉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我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排椅上,背脊僵硬,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渗出血丝的印痕。
那几枚典当初恋换来的金币,早已换成了缴费单上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炭块,沉甸甸地烙在口袋里,灼烧着我的大腿。
门终于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心头发凉的疲惫和遗憾。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空茫的某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
手术…尽力了。命暂时保住了,但…脑损伤太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的字眼却像冰锥,
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植物状态。
植物状态四个字,带着金属的冰冷和判决的残酷,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本能地用手撑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
掌心传来墙壁粗糙坚硬的触感,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觉反而成了唯一的支点。
医生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护理,关于营养液,关于漫长的、希望渺茫的康复可能…
那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植物状态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脑海里轰鸣、炸裂。典当记忆换来的金币,只买到了父亲一具静止的躯壳,一个沉默的、活着的墓碑。
那点微弱的、用灵魂碎片点燃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只余下刺骨的绝望和呛人的灰烬。
我像个游魂,机械地跟着护士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走进那间病房。
父亲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闪烁冰冷光芒的仪器。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松弛地裹在骨头上。
唯有监护仪屏幕上那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证明他还被囚禁在这具毫无生气的躯壳里。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机器。
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他搁在白色被单外的手背。
皮肤冰冷、干燥,像粗糙的砂纸,完全失去了记忆里那种温暖有力的感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爸…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声音嘶哑破碎,连不成调,
我…我弄到钱了…手术做了…你…你怎么能…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生生切断。
我伏在床沿,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凄凉。
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淤泥,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地挤压着我的胸腔,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典当行里烛阴那张模糊的脸,他低哑的声音,还有那团被剥离的、带着栀子花香的淡金色光晕…
它们混合着父亲此刻毫无生机的样子,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才稍稍退潮,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片狼藉的空洞。
我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狼狈的泪痕,视线无意间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除了医院标配的塑料水杯,还静静躺着一个东西——
一张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极其古旧的烫金名片。
深黑色的底,上面只有一行仿佛用凝固的血写成的暗红小字,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感:
深巷尽头,烛阴。记忆典当,换钱,亦可…换命。
这张名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我记得上次离开时,床头柜上除了水杯空无一物。
它像一只不祥的黑蜘蛛,静静地趴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换命。
这两个暗红色的字,像地狱的鬼火,在我一片死寂的心湖上投下一道妖异的光。
绝望的淤泥深处,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强的、名为不甘的藤蔓,正疯狂地向上滋长,缠绕住我残存的理智。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
再试一次!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第三节
深巷仿佛比上次来时更加幽深、压抑。
两侧高耸破败的砖墙湿漉漉地渗着水汽,在昏黄不定的路灯光晕下,反射着油腻滑腻的光。
空气里那股陈腐纸张和奇异草药混合的、令人昏沉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我几乎是凭着身体残留的记忆,踉跄着再次推开那扇布满虫蛀痕迹的沉重木门。
吱呀——
门轴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典当行里格外刺耳。
烛阴依旧坐在柜台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身形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两点非人的、冰冷的幽光,像潜伏在腐叶堆深处的毒蛇。
他似乎对我的再次出现毫不意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筹码用尽了
他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玩味,像是早已看穿我灵魂的窘迫。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走到那张冰冷的黑石椅子前,重重地坐了下去。
坚硬的椅面撞击着疲惫的骨头,带来一阵钝痛。
我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那双幽暗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你说过…记忆可以换命。
除了钱,还能换别的…比如,命
烛阴藏在宽大黑袍下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
他枯瘦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石质柜台上轻轻叩击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敲打着人心。
万物皆有其价,
他低哑地说,
记忆亦然。唤醒沉眠的意志…代价自然更加…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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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两点幽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需要一段足够‘强大’、足够‘鲜活’的记忆,作为引子,注入你父亲那潭沉寂的意识死水之中。
只有强烈的‘外力’,才能搅动它,将其唤醒。
强大鲜活
我重复着这两个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痛苦、狂喜、极致的愤怒…或者深入骨髓的恐惧。
烛阴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
越强烈的情绪,越能点燃即将熄灭的魂火。如同在冰冷的灰烬里,投入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有钱!
我急切地往前倾身,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柜台上也浑然不觉,
手术费没用完,我还有一点积蓄…
都给你!买一段这样的记忆!
烛阴那两点幽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嗤笑。
钱他轻轻摇头,宽大的黑袍随着动作漾开微弱的涟漪,
那种东西,在这里,远不如一段刻骨的记忆有价值。
他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指向柜台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不再是上次见过的铜秤,而是一个小小的、类似中药铺那种分格的小木柜。
每一个小格子都紧紧关闭着,上面贴着极小的、用暗红色朱砂书写的标签。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只觉得那些小小的暗红方块,像一个个封存着不祥秘密的微型棺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我这里,恰好有一些…特殊的‘收藏品’。
烛阴的声音带着一种诱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黏稠感,
它们的主人,早已不再需要它们了。
每一段,都足够‘强大’,足够‘鲜活’。
他枯槁的手指,慢悠悠地划过其中一个贴着暗红标签的小格子,
比如这一段,来自一位在赌桌上输掉了妻子、儿女和灵魂的赌徒,他最后一把牌掀开时的狂喜与绝望,足以让任何沉寂的意识为之战栗…
手指又移到旁边一格,
这一段,属于一个在火场中徒劳拍打着紧闭铁窗的母亲,她孩子被浓烟吞噬前的最后一声哭喊…那穿透灵魂的恐惧和悔恨…
随着他干涩的声音描述,那些紧闭的小格子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无形的、阴冷的、混杂着强烈负面情绪的气息。
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胃部一阵翻搅。
不…不是这些!
我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有没有…有没有不那么…
痛苦的比如…成功的喜悦
巨大的成就
烛阴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幽暗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剖开我虚伪的伪装,直刺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侥幸。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压迫力。
成就喜悦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冰冷刺骨,
那种温吞的情绪,如何能点燃冰封的死水
你想要的是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不是给他讲一个无聊的童话。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猛地停在了小木柜最底层、最角落的一个格子上。
那个格子的暗红标签颜色似乎更深沉,像凝固的、陈年的血痂。
只有它。
烛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冷酷,
它的‘强度’,远超你刚才听到的任何一段。
它蕴含的…是纯粹的、极致的…‘存在感’。
他枯槁的手指在格子边缘轻轻一弹,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佻,当然,它的‘价格’,也最为昂贵。
你剩下的那点‘积蓄’,加上你上次典当初恋所残留的那点‘余温’,刚刚够。
烛阴口中纯粹的、极致的‘存在感’几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住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和耳鸣。
小木柜上那个角落的格子,仿佛一个微缩的深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吸力。
不…不可能是……
我嘴唇哆嗦着,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父亲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脸,监护仪屏幕上那微弱却固执的绿色线条,还有烛阴那洞穿一切、带着冰冷嘲弄的目光…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那点微弱的积蓄,那段初恋残留的余温,是我仅存的、最后的筹码了。
换!
这个字眼像一颗带血的子弹,从我紧咬的牙关里迸射出来,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颤抖。
声音嘶哑得厉害,在空旷死寂的典当行里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烛阴隐藏在阴影里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非人的、模糊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枯瘦得如同鸟爪的手,指尖在空气里极其缓慢地划动着,仿佛在描摹着无形的、复杂的符文。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那个角落格子上的暗红标签无声地剥落、消散。
格子本身微微震动起来,发出极其低沉、令人牙酸的嗡鸣。
紧接着,一团东西从格子深处缓缓升起、漂浮出来。那不是光晕,也不是烟雾。
它呈现出一种极其浑浊、粘稠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腐败的血浆,又像是沉淀了无数怨毒和暴戾的油污。
它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翻腾,内部似乎有无数的暗影在疯狂地撕扯、尖啸,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味、铁锈味和某种动物内脏腐烂般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纯粹的存在感
这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污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身体的本能疯狂地尖叫着逃离。
不…等等!我不换了!
我失声尖叫,猛地从冰冷的石椅上弹起来,想要后退。
太迟了。
第四节
烛阴那只枯瘦的手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张开,如同捕捉一只受惊的飞蛾,精准地抓住了那团翻滚的、暗红色的污秽记忆!
没有触碰实体的感觉,那团东西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的指尖疯狂地涌入他的掌心。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握住了一团无害的空气。
下一瞬,他那双幽暗的眼睛猛地转向我,瞳孔深处似乎有两点极细微的、不祥的红芒一闪而逝。
他那只握着污秽记忆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闪电般的速度,隔空朝着我的额头正中心,凌空一按!
没有实质的接触。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又灼热滚烫的洪流,如同高压水枪喷射出的污秽冰水混合物,猛地、毫无阻碍地贯穿了我的眉心,狠狠冲入我的脑海!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那不是痛,是比痛更可怕万倍的毁灭感!
无数破碎、混乱、血腥到极致的画面碎片,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针,瞬间插满了我的意识:
一只青筋毕露、沾满暗红粘稠物的手,死死扼住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
视角疯狂晃动,粗重的、带着野兽般兴奋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冰冷的金属反光一闪而过,是刀刃
还是某种更沉重的钝器
狠狠砸在某种柔软的物体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噗嗤声…飞溅的温热液体,带着浓重的铁腥味,泼洒在脸上、嘴唇上…
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扭曲、不成人形的肢体散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女人的脸,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尖叫着什么…
墙角,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在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幼兽…
更多、更多的碎片!
不同的脸孔!
不同的场景!
但都浸泡在同样粘稠的暗红和极致的恐惧之中!
它们疯狂地旋转、叠加、撕扯着我的意识!
嗬…嗬嗬…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地抽搐、痉挛,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服,粘腻冰冷。
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充斥着无声的尖啸和沉重的喘息。
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腐烂的气息,真实得仿佛正包裹着我的口鼻。
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涌上,我猛地侧过头,胃部剧烈地痉挛收缩,酸苦的胆汁混合着胃液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上。
呕吐的间隙,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烛阴依旧站在那片昏黄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地狱边缘挣扎。
他枯槁的脸上,那两点幽光显得格外清晰,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观察兴趣。
他的嘴角,似乎又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清晰无误的、冰冷而满足的微笑。
交易达成。
他干涩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清晰地穿透了我意识中的血海和尖啸,
记忆已‘交付’。效果…立竿见影。
他宽大的袖袍无声地拂过柜台,你父亲,醒了。
父亲醒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强光,瞬间刺穿了我意识中翻腾的血海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我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剧烈的眩晕和呕吐感仍在撕扯着肠胃,但一股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我甚至来不及擦去嘴角的污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像一头发疯的困兽,一头撞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冲入外面湿冷粘稠的夜雾中。
医院的走廊在眼前扭曲、晃动,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隧道。
消毒水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几乎要灼伤我的肺。
我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撞到墙壁或推着器械车的护士,引来几声惊叫和不满的呵斥。
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
父亲醒了!
烛阴没有骗我!
那地狱般的代价…
值了!
终于冲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惨白的光。
我猛地推开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肋骨。
父亲果然坐在床上。
不再是之前毫无生气的躺卧。他背靠着升起的床头,头微微侧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病房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得近乎嶙峋的轮廓。
仅仅几天,他仿佛被抽走了更多的生命力,皮肤紧紧包裹着颧骨,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然而,最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睁开了,不再是无意识的空洞。
但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大病初醒的迷茫、虚弱,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或对亲人的依赖。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那是一种…
凝固的、毫无温度的审视,像两口废弃千年的枯井,里面沉淀着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一动不动地钉在惨白的墙壁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
爸!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剧烈颤抖,带着哭腔,
爸!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我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他搁在被单外那只枯瘦的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猛地转过了头!
那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两枚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毫无缓冲地,直直刺入我的眼底!
那目光中蕴含的森冷和某种…
洞穿一切的残酷,让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像丧钟的倒计时。
父亲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像两片生锈的铁片在艰难地摩擦。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记起来了…
他的语速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冰层深处艰难地凿出来的碎冰,带着刺骨的寒意。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锁定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利如刀的审视。
那眼神穿透了时间的尘埃,带着冰冷的、令人绝望的确认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早已锈死的锁孔里。
雨…下得很大…砸在铁皮屋顶上…像鼓点…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你妈妈…她…在尖叫…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冰!
二十年前的雨夜…
母亲的尖叫…
那是深埋在我心底、被我用尽一切力气封存、遗忘的禁忌!
是我午夜梦回时冷汗淋漓的根源!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
父亲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模仿一个扭曲的冷笑。
他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死死地攫住我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瞬间失焦的瞳孔,一字一顿,吐出了那个在我噩梦中徘徊了二十年的名字,那个此刻听起来如同最终判决的名字:
她尖叫着…你的名字——
陈默。
陈默。
我的名字。
那个被刻意遗忘、被埋葬在二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之夜的旧名。
此刻,像一个淬毒的钩子,被父亲用那冰冷、嘶哑、如同地狱回响般的声音,狠狠地从记忆的淤泥深处钩了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和令人作呕的腥气。
轰——!
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剧烈的轰鸣,仿佛有无数惊雷在颅骨内炸开!
那团被强行塞入我脑海的、属于连环杀手的污秽记忆碎片,此刻像是被父亲这句话点燃了引信,瞬间狂暴地翻腾起来!
扼住脖颈的青筋毕露的手…
沉闷的钝器击打声…
飞溅的温热液体…
女人极度恐惧扭曲的脸…
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还有…
还有瓢泼的雨声!
冰冷!
绝望!
拍打着铁皮屋顶,像密集的鼓点…
和父亲嘶哑的描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不…不是我!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那…那是别人的记忆!
是烛阴给我的!
是那个杀手的!
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试图用这苍白无力的辩解,抵挡父亲眼中那越来越浓、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指控。
父亲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绝望的了然和穿透时光的冰冷审视。
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颤巍巍地指向我。
那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
你…都看见了…对不对
他的声音更加嘶哑,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决般的重量,
那个…角落…柜子后面…小小的…影子…
柜子后面…小小的影子…
轰!
又一个惊雷在脑海炸开!杀手记忆碎片里,那个蜷缩在墙角、在猩红视野中瑟瑟发抖的模糊身影,瞬间被赋予了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轮廓!
那是我!
那个只有五岁、躲在旧衣柜狭小缝隙里、透过木板缝隙目睹了一切的陈默!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喘息着,像一个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
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父亲那张枯槁的、带着洞穿一切冰冷目光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病房的门,似乎被外面的风吹动,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嘎。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猛地扭过头去。
门缝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立着一个高瘦、漆黑的剪影。
是烛阴。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宽大的黑袍几乎融入了走廊的阴影,只有兜帽下沿露出的那一点点下颌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非人的、岩石般的冷硬质感。
他似乎一直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观众,欣赏着这出由他一手导演的、抵达高潮的悲剧。
兜帽的阴影深处,那双幽暗的眼睛,正清晰地投向我。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观察,而是带着一种…
难以言喻的、近乎愉悦的欣赏。
像是在打量一件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的、令他无比满意的作品。
就在我与他目光接触的瞬间,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弧度,在他隐藏在阴影中的嘴角,缓缓勾起。
那是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微笑。
我的意识,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堤坝,在父亲冰冷绝望的指控、杀手记忆的血腥翻腾、以及烛阴那无声胜有声的、洞悉一切的微笑三重碾压下,轰然崩塌。
眼前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