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爱下得缠绵又突然。前一秒还是薄阴的天,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小满花房的玻璃橱窗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林小满把怀里最后几盆怕淋的蓝石莲往店里深处又挪了挪,看着窗外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的街道,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天气,骑她那辆吱呀作响的小电驴,简直就是和老天爷打赌,赌注是摔一跤。
偏偏手机就在这时候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语气急得不行,要求加急送一束红玫瑰到师大经济学院报告厅,给一位顾教授,说是讲座开始前必须送到,报酬加倍。
林小满看着外面瓢泼的雨幕,又看看花桶里那几支被雨水打湿了花瓣的向日葵——那是她早上刚进的货,金灿灿的花盘像一个个迷你的太阳,她给它们取名小太阳。至于红玫瑰……她心里咯噔一下,上午最后一束红玫瑰,好像半小时前刚被一个男生买走,说是去表白。
对不起对不起!林小满握着电话,声音因为着急和愧疚而微微发颤,红玫瑰刚卖完,现在调货来不及了……您看,我这里有刚到的向日葵,特别新鲜,金黄金黄的,寓意阳光和希望,送教授也很合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大概是看了眼时间,最终无奈地妥协了:行吧行吧!向日葵就向日葵,快点送!经济学院报告厅,讲座马上开始了!
好!马上到!林小满如蒙大赦,挂了电话,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张素雅的牛皮纸,飞快地包好九支最大最精神的小太阳,又习惯性地抽出一张小卡片,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卡片上方,窗外雨声哗啦啦地响,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想到顾教授在等。最终,她只匆匆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塞进花束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
小电驴在湿滑的路面上艰难前行,雨点砸在雨衣帽子上,声音沉闷。等林小满像个落汤鸡一样,抱着那束同样被雨水浸润、显得更加沉甸甸金灿灿的向日葵,终于摸到经济学院报告厅那扇厚重的双开门时,里面已经传来一个清晰、平稳,带着某种磁性穿透力的男声,正在讲述着什么机会成本和沉没成本。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想找个后排的空位溜进去。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一声,在安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台上那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报告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林小满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她僵在门口,怀里那束湿漉漉的向日葵还在往下滴水,在她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审视,还有被打断的不悦。她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突然被扔进猛兽区的兔子,连呼吸都忘了。
台上,讲桌后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激光笔。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银边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隔着半个报告厅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他微微侧头,视线扫过她怀里那抹在灰暗光线下依旧夺目的金黄,薄唇轻启,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这位同学,他的语调很平稳,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请问,我订的红玫瑰呢
轰——
整个报告厅瞬间被点燃。压抑的窃笑声、议论声如同涨潮的海浪,猛地席卷上来,几乎要把站在门口的林小满淹没。她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滚烫,感觉从脖子根一路红到了耳朵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干脆被脚下的水渍吸进去。
对…对不起!她抱着那束沉重的向日葵,声音细若蚊蚋,被淹没在嗡嗡的议论声里,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玫瑰…玫瑰卖完了…只有向日葵…她徒劳地想把怀里的花往前递一递,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那金黄的花盘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显得无辜又委屈。
台上的顾昭,顾教授,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副细银边眼镜反射着报告厅顶灯冷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他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又似乎没有。
哦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在那束向日葵和她窘迫得快要冒烟的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所以,你就用‘小太阳’打发我了
又是一阵更加响亮的哄笑。
林小满感觉自己快被这笑声烤熟了,头埋得更低,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戴个能遮住整张脸的帽子。
既然来了,顾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讲台掌控者的权威,轻易压下了全场的喧闹,还打断了我讲解‘机会成本’的关键时刻,他顿了一下,目光锁住门口那个恨不得缩成一团的送花工,那不如留下。找个空位坐下,听完下半场讲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进来。
作为补偿,他补充道,语气恢复了那种学术性的平缓,却又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下课前,请你用这束向日葵,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是‘边际效用递减’。
哇哦——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看好戏的起哄声。
林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边际效用递减她只在高中课本上模糊地见过这个词,具体什么意思跟向日葵有什么关系她只感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找个空位坐下还在回响。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顶着几百双眼睛的注视,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挪到最后一排一个最角落的空位,把自己塞了进去,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束湿漉漉、沉甸甸的向日葵,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接下来的时间,对林小满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讲台上那个清冷好听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她听不懂的天书。需求曲线、无差异分析、预算约束线……这些陌生的词汇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却完全无法在她被边际效用递减五个大字塞满的脑子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如坐针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向日葵坚韧的绿色花茎,指尖沾上了清新的植物气息。台上的顾教授偶尔会踱步到靠近她这边的讲台边缘,他说话时清晰的吐字,身上隐约传来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清爽须后水的味道,都让她更加紧张。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讲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试图从他流畅的板书和偶尔扫过全场的目光里,捕捉到一点关于边际效用的蛛丝马迹。可惜,徒劳无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报告厅前方巨大的电子钟显示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终于,顾昭放下手中的粉笔,拍了拍指尖的粉尘,目光精准地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落在了最后一排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椅子里的身影上。
好了,时间到。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林小满耳中,像一声宣判,最后一排那位抱着向日葵的同学,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刷!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比聚光灯还要灼人。林小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抱着花束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感觉双腿像灌了铅。报告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紧张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顾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边…边际效用…林小满的声音抖得厉害,细若游丝。她慌乱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怀里的向日葵上。花瓣上未干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烁,饱满的花瓣散发着温暖的生命力。她忽然想起自己每天在花店里看到的场景:那些娇艳的花,刚到时精神抖擞,人见人爱,可放久了,水分流失,花瓣就会耷拉下来,渐渐失去光彩,客人们挑选时,也会下意识地避开它们……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画面闪过脑海。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术语了,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点软糯的颤音:
就…就像这花……她努力想把怀里的向日葵举高一点,笨拙的动作引得前排几个学生忍不住偷笑,刚送来的时候,最好看,最让人开心……可放得久了,它…它就会蔫掉,没那么好看了……大家…大家就不那么喜欢了……
她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个解释太消极,不符合她作为花店老板的职业道德,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
不过!我可以帮它换水的!勤换水,把它放在通风有光的地方,它…它就能精神一点,多好看一会儿!
噗嗤——
报告厅里先是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哄堂大笑。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有人笑得直拍大腿,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林小满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抱着花束僵在原地,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
然而,在这片几乎失控的笑声中,讲台上的顾昭,嘴角却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勾起。那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而是真切地漾开,冲淡了他脸上惯有的清冷疏离,甚至让镜片后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真实的暖意。
他没有制止学生们的笑声,只是抬手,轻轻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抱着向日葵、窘迫得快哭出来的女孩身上,低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嗯,换水……通风……有光的地方……
讲座在持续的笑声和顾昭一句回答得很有生活智慧的评语中结束。林小满几乎是逃命一般冲出报告厅,连头都不敢回,怀里那束沉甸甸的向日葵成了她唯一的陪伴和此刻尴尬的见证。雨还在下,她骑着小电驴冲回小满花房,湿透的雨衣贴在身上冰凉,但远比不上心里的懊恼和沮丧。
完了完了,顾教授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她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对着那束被雨水和紧张折磨得有点蔫头耷脑的向日葵唉声叹气。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拆开,斜剪花茎,插进清水桶里醒花,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易碎的珍宝。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花瓣重新吸水、慢慢舒展开花瓣,她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第二天,林小满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开门营业,心里还揣着对顾教授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总觉得自己搞砸了人家的讲座,还当众出了个大丑。
叮铃——
清脆的风铃声响起。林小满正埋头给一盆状态不太好的玉露清理枯叶,闻声抬头,脸上习惯性地扬起待客的笑容:欢迎光临小满花……啊!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门口逆光站着的,正是昨天那位让她恨不得当场消失的顾教授!他今天没穿正装,一件质地柔软的浅咖色羊绒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又少了几分讲台上的锐利,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深邃得让人心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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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满的心跳瞬间飙到一百八,手里的镊子啪嗒一声掉在花盆里。
顾昭的目光在小小的花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门口醒花桶里那些精神抖擞的向日葵上。他迈步走了进来,步履从容,仿佛昨天那场公开处刑从未发生过。
顾…顾教授!林小满手忙脚乱地站直身体,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您…您怎么来了昨天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我……
昨天的向日葵,顾昭打断她结结巴巴的道歉,径直走到花桶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片饱满的金黄色花瓣,挺精神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小满愣了一下,赶紧解释:啊!昨天淋了雨有点蔫,我换过水了,在通风的地方醒了一晚,现在好多了!您看,花瓣都支棱起来了!
嗯。顾昭点点头,目光从向日葵移到她脸上,看来你的‘换水通风’理论,实践效果不错。
林小满的脸唰地又红了,昨天的尴尬场景历历在目。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嘟囔:那个…那个是我瞎说的……
顾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花桶:麻烦你,帮我包一束。就这种‘小太阳’。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点意思,九支。
啊哦!好!马上!林小满如蒙大赦,赶紧去挑最新鲜的向日葵。她动作麻利地抽出包装纸,手指却因为紧张还有点抖。包花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张素雅的小卡片,小声问:顾教授,需要…写点什么吗
顾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台上一排憨态可掬的多肉,闻言转过头,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卡片:随意。
林小满握着笔,昨天讲座上那种空白感又来了。她偷瞄了一眼旁边安静等待的男人,他正专注地看着一盆粉嘟嘟、圆滚滚的桃蛋,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她心念一动,提笔在卡片上写下:
小太阳说,昨天的风雨已经过去啦!
她红着脸,把卡片轻轻塞进花束,双手递给顾昭。
顾昭接过花束,目光在卡片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弯。他付了钱,没再多说什么,抱着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转身离开了花店。
林小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这算是……过关了吗
然而,让林小满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顾教授,似乎对向日葵上了瘾。
第三天,同样的时间,叮铃风铃响,顾昭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
一束‘小太阳’,九支。
第四天,依旧如此。
第五天、第六天……整整一周,风雨无阻。
顾昭每次来,话都不多,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包花,偶尔会问一些看似专业实则让林小满头大的问题:林老板,如果我把这束花送给我母亲,和我自己留着欣赏,它的‘价值’会不同吗(林小满内心OS:价值不就是标价吗)或者,他会指着角落里一盆状态不佳的姬胧月,语气认真:这盆多肉,它的‘机会成本’是不是已经被你之前的养护投入锁定了(林小满:……它只是缺水了!)
林小满每次都只能硬着头皮,用她能理解的花草知识来翻译:送给妈妈的花,妈妈开心了,那这花就特别特别值钱!自己看的花,自己开心也值钱!至于那盆肉肉……她拿起喷壶,小心翼翼地给姬胧月喷了点水雾,它现在最大的‘机会’就是赶紧喝饱水活过来,别的都先别想!
每当这时,顾昭就会看着她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眼神温和,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象。
日子在顾昭每日一束的向日葵订单中,像溪水一样缓缓流淌。林小满从一开始的紧张无措,渐渐变得习惯,甚至开始期待那声清脆的风铃和那道挺拔的身影。她会在前一天就挑好最新鲜饱满的小太阳,提前准备好包装纸,卡片上的句子也越写越自然,有时是天气,有时是花语,有时只是一句简单的新的一天,要像向日葵一样加油呀!。
顾昭成了花店最固定也最特别的客人。他似乎对花店里的多肉情有独钟,常常会驻足在那些形态各异的小盆栽前,看得格外仔细。有一次,林小满甚至发现他对着那盆粉嘟嘟、圆滚滚的桃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离得远没听清,但好像听到了小满两个字她当时还纳闷,这盆桃蛋她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呢。
除了买花,顾昭似乎也顺便帮林小满解决了一些她挠头不已的麻烦。
这天,两个穿着制服的物业管理员板着脸走进花店,指着门口摆放的几个小花架和悬挂的绿萝吊篮,语其严厉:林老板,你这属于占用公共区域!严重影响消防通道和市容!限你一天之内全部清理干净!否则按章罚款!
林小满急得眼圈都红了:王哥,李哥,这…这以前都让摆的啊!门口这点地方,我摆的都是小花小草,根本没挡路!其他店门口也放东西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上面新规定,严查!物业管理员不耐烦地挥手,别说那么多,赶紧收!
正当林小满手足无措时,顾昭抱着前一天买的花束(这次是来换水保养的),恰好走了进来。他平静地听完物业的宣判,又仔细看了看门口花架的摆放位置和消防通道的距离,然后拿出手机,点开屏幕,找到一份文件的页面,递到物业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条理:
两位,根据《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第十七条,以及本市最新的《小微商户门前三包管理细则(试行)》补充条款三,在确保不影响行人通行(通道宽度不小于1.8米)、不占用消防通道(净宽不小于4米)、且商户负责区域卫生的前提下,允许商户在店铺门前合理范围(通常不超过店铺门面宽度投影)内摆放小型绿植花卉作为美化。你们可以测量一下,林老板的花架位置,完全符合规定。
他手指滑动屏幕,精准地展示着条款细则:另外,这条通道实测宽度超过5米,消防验收图纸上也有明确标注。如果你们坚持要清理,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请出示加盖了街道和消防部门公章的最新联合整治通知文件。否则,这恐怕属于过度执法。
两个物业管理员被他这一连串精准的法律条文和测量数据噎得说不出话,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这么较真。两人支吾了几句回去再核实核实,便悻悻地离开了。
林小满看得目瞪口呆,等物业走了,才小声问:顾教授……您怎么连这个都懂
顾昭把手机放回口袋,顺手拿起喷壶,给旁边一盆有点打蔫的乒乓福娘喷了点水,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他语气平淡:没什么,最近正好在研究城市小微经济体的经营环境优化课题,相关法规顺带看了看。
林小满看着他娴熟的喷水动作,再看看那盆很快精神起来的福娘,心里暖乎乎的。这顺带看看,也看得太及时、太救命了!
顾昭的向日葵攻势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花店门口金灿灿一片,成了小街上独特的风景线。林小满的心,也像那些被精心照料的花朵,一点点地舒展、明亮起来。她开始期待他每天的到来,期待他那些古怪又有点可爱的经济学问题,期待看到他接过花束时,目光扫过卡片时那一闪而过的温和笑意。那束送错的向日葵,仿佛真的带来了持续不断的阳光。
这天下午,林小满正哼着歌给新到的洋桔梗修剪枝叶,闺蜜周小棠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她脸上。
小满!出事了!你看学校论坛!
林小满疑惑地凑过去看。屏幕上赫然是一个飘红的帖子标题:
【惊!高岭之花顾教授竟被心机卖花女纠缠!揭秘花店小妹的上位套路!】
帖子内容极尽污蔑之能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只有高中文凭、心机深沉的花店女老板,如何利用送错花的机会刻意接近顾教授,装傻充愣博取同情,再利用顾教授的善良和责任心,死缠烂打,甚至故意制造麻烦(如物业事件)让顾教授帮忙解决,以达到攀附高枝的目的。下面还附了几张偷拍的照片:顾昭在花店门口的背影,林小满仰头看他时带笑的侧脸(角度刁钻,看起来格外深情),甚至还有一张是顾昭在讲座上提问她时的截图,配文当众勾引,手段拙劣。
帖子下面的回复已经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我就说!一个卖花的,天天往教授跟前凑,能安什么好心
顾教授肯定是看她可怜才帮她的吧结果被缠上了,真倒霉!
啧啧,这年头,想走捷径的人真多!
听说那女的连大学都没上过跟顾教授能有共同语言搞笑呢!
林小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剪刀的手指冰凉,微微发抖。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蔑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里。她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单纯地喜欢花,喜欢那个每天来买向日葵的人,会招来如此不堪的恶意。
这是谁干的!周小棠气得直跺脚,太缺德了!我这就去骂死他们!
就在这时,风铃声再次响起。顾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方形小纸盒。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店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目光扫过林小满苍白的脸和周小棠愤怒的表情,眉头微蹙:怎么了
周小棠立刻把手机递过去:顾教授你看!有人在学校论坛造谣!污蔑小满纠缠你!说得可难听了!
顾昭接过手机,快速扫了几眼帖子内容。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冰冷,像淬了寒冰。他周身那股温和的书卷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却极具压迫感的怒意。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那个小纸盒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着。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指尖敲击屏幕的力度却透着冷硬。
别担心。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小满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里的委屈和恐惧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她低头,看到柜台上的小纸盒,下意识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胖乎乎的陶瓷浇花壶,壶身是柔和的鹅黄色,壶嘴弯弯的,像在微笑,壶身上还用可爱的字体写着Professor
Watering
Can(教授浇水壶)。
一股暖流猛地冲散了心头的寒意。她拿起那个小小的壶,指尖传来陶瓷温润的凉意,鼻子却有点发酸。
顾昭很快收起了手机,看向林小满,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新到的多肉工具很可爱。
他指了指那个浇花壶,仿佛刚才的滔天怒火从未存在过。今天的‘小太阳’,麻烦照旧。
林小满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转身去包花。这一次,她在卡片上写下的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乌云永远遮不住真正的太阳!
顾昭接过花束,目光在卡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对林小满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份沉凝的重量。
接下来的几天,林小满有些提心吊胆,但花店外却风平浪静。周小棠时刻关注着论坛,惊奇地发现那个造谣的热帖下面,突然出现了大量有理有据的反驳帖。
有人贴出了详细的图文,分析林小满花店门口花架的摆放位置,用数据和实景图证明完全符合规定,根本不存在制造麻烦一说。
有人匿名(但语气极其专业)详细解释了边际效用递减的经济学概念,并指出林小满当天的回答虽然朴素,却意外地抓住了该理论描述消费者心理的核心——对同一物品连续消费带来的满足感下降,以及延缓这种下降的干预(换水通风)思路,甚至称赞其颇具生活洞察力。
还有自称是顾教授学生的账号,贴出了几张模糊但能辨认的照片——竟然是顾昭办公室窗台上,养着好几盆状态极佳的多肉!其中一盆桃蛋格外圆润可爱。发帖人调侃:卖花女纠缠不如说是顾教授自己‘沉迷’花草,天天跑去人家店里‘偷师’养肉秘笈吧[狗头]
这些帖子逻辑清晰,证据扎实,又带着点幽默感,很快扭转了舆论。造谣的帖子被管理员以不实信息为由删除,发帖人清风晚吟(苏晚晴的常用网名)的ID也被短暂禁言。论坛里关于此事的讨论风向彻底逆转,大家开始好奇那位能把高冷顾教授吸引得天天去买花的向日葵女孩到底有什么魔力。
林小满看着周小棠手机上的反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这背后一定有顾昭冷静而有力的手笔。那个浇花的小壶被她珍重地放在收银台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心里都暖暖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个周末的清晨,林小满像往常一样,哼着歌推开店门,准备把门口醒花桶里的向日葵搬出来沐浴晨光。当她走到门口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昨天傍晚还生机勃勃、挺立着十几个金黄花盘的大桶里,此刻一片狼藉!所有向日葵的花茎都被齐根剪断或干脆粗暴地扯断!翠绿的枝叶被踩踏得稀烂,混合着泥水,糊在桶壁上。金黄色的花瓣零落满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像破碎的阳光。她精心为每一束花手写的小卡片,也被撕得粉碎,散落在泥泞和残花之中,上面娟秀的字迹被污渍掩盖。
门口的地面上,还用红色的喷漆,歪歪扭扭地喷着几个刺目的大字:
卖花的,也配!
林小满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惨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比看到那些造谣的帖子时更甚。这些花,是她每天清晨精心挑选、小心呵护的小太阳,是她热爱的生活的一部分,更是她与顾昭之间某种温暖而默契的联结。如今,它们被如此残忍地摧毁、践踏。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想去捡拾一片还算完整的金黄花瓣,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泥泞和花茎断裂处渗出的汁液。
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恨意,清晰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苏晚晴。
上午十点,师范大学最大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甚至过道和后排空地都站满了人。顾昭的行为经济学导论公开课,向来是校内最热门的课程之一。
顾昭站在讲台上,依旧是那副清冷严谨的模样,浅灰色衬衫熨帖,袖口挽起,露出腕骨。他正用激光笔点着投影幕布上的复杂图表,讲解着禀赋效应的实验案例,声音清晰平稳,逻辑严密。
突然,阶梯教室厚重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体。是林小满。她脸色苍白,眼圈红肿,显然是哭过。她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阴影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焦急地、求助般地望向讲台上的顾昭。
她的出现很轻微,但还是被前排不少学生注意到了。窃窃私语声像水波一样在人群中漾开。
看门口!是那个花店老板
她怎么来了还抱着东西
脸色好差啊,出什么事了
讲台上的顾昭,几乎在林小满推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从复杂的图表上移开,精准地捕捉到门口那个无助的身影和她怀里抱着的、被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的讲话声顿住了。
整个阶梯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在讲台上的教授和门口的花店女孩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惊诧和好奇。
顾昭放下了手中的激光笔。他脸上惯有的那种学术性的平静消失了,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沉凝,锐利地审视着林小满苍白脸上的泪痕和惊惶。他没有询问,只是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朝她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眼神沉稳,带着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林小满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深吸一口气,抱着怀里的东西,在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低着头,一步步穿过侧面的过道,走向讲台。她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终于,她走到了讲台边缘。顾昭伸出手,没有去接她怀里的东西,而是轻轻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一个短暂却有力的支撑。
别怕。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然后才看向她怀里那个长长的牛皮纸包。
林小满抬起头,对上他沉静的眼眸,心头的慌乱和委屈瞬间找到了出口。她哽咽着,声音不大,却因为教室极度的安静而清晰地传开:
顾教授……有人……有人把店门口所有的向日葵……都拔了……剪断了……还……还喷了字……
她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声音发颤,他们说……‘卖花的,也配’……
嗡——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的低语声浪般涌起。
顾昭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有看台下,只是伸出手,动作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接过了林小满怀中那个牛皮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体。他修长的手指缓慢地、一层层地剥开那略显粗糙的牛皮纸。
随着包裹被打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植物枯萎气息和泥土的味道在讲台上弥漫开。
露出来的,是一束花。
一束早已彻底枯萎、失去所有水分的向日葵。曾经饱满的金黄色花盘如今变成了深褐色,干瘪、皱缩、低垂着头。墨绿色的叶片蜷曲焦枯,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成齑粉。花茎也干枯发黑,上面还沾着早已干涸的泥点。
这束花丑陋、衰败,与生机勃勃毫不沾边,与浪漫更是绝缘。它静静地躺在顾昭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被残忍摧毁的美好见证。
整个阶梯教室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束突兀出现的、触目惊心的枯花惊呆了,不明白顾教授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地接过它。
顾昭低头凝视着手中这束枯败的向日葵,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焦枯卷曲的花瓣,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他沉默了几秒钟,再抬起头时,镜片后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无比清晰的温柔和坚定。
他拿起讲台上的麦克风,转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不再是讲课时的清冷理性,而是低沉、缓慢,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阶梯教室:
各位同学。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手中那束枯萎的向日葵上。
你们刚刚听到了。有人毁掉了她店门口所有的向日葵,那些每天向着阳光、努力生长的花。并且,留下了一句质问:‘卖花的,也配’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冰冷的质问:配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某些人心底的阴暗,配得上真诚配得上善良还是配得上,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坚持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话语中的力量震慑。
顾昭的语气缓和下来,却更加深沉。他举起手中那束枯萎的向日葵,让它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
今天,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专注地凝视着那束枯花,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最珍贵的宝物:
这束花,并不美,甚至可以说……很难看。他坦然地承认,它枯萎了,凋零了,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和生命力。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滚烫的、不容置疑的情感,它是我这半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顾昭的目光,越过枯萎的花束,直直地看向讲台边那个还在无声落泪的女孩,眼神专注而温柔,像汇聚了所有的光:
因为,这束被送错的向日葵,在一个暴雨天,莽撞地闯进了我的讲座,也把一个像小太阳一样的人……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度,带到了我的面前。
轰!台下彻底沸腾了!惊呼声、掌声、口哨声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屋顶!
林小满完全呆住了。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傻傻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束象征着他们初遇、也象征着此刻被摧毁之痛的枯花,听着他穿透所有喧嚣的宣告。
顾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那眼神滚烫,带着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爱意和决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林小满,这束花是我半年来最珍贵的礼物。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我的小太阳。
掌声、尖叫声、起哄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阶梯教室,震耳欲聋。林小满站在讲台边,沐浴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和无数道聚焦的、兴奋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顾昭那句我的小太阳在耳边反复轰鸣,震得她灵魂都在发颤。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个平日里清冷严谨的顾教授,此刻站在讲台的中央,在几百人的注视下,举着一束枯萎的花,向她表白。这场景太过魔幻,太过不真实,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顾昭在如潮的掌声和口哨声中,放下了那束枯花,一步步朝她走来。他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光线,也隔绝了一些喧嚣。他低头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带着一丝询问,一丝期待,还有满满的纵容。
林小满的脑子还处于宕机状态。眼前是顾昭放大的俊脸,耳边是他刚才那句滚烫的告白在回响,鼻尖还萦绕着那枯萎向日葵的淡淡气息。她下意识地、懵懂地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一个完全未经思考的、属于她林小满式的问题,就那么脱口而出:
那……那你以后……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软糯又茫然,要帮我浇花吗
噗——哈哈哈!
这神转折的问句,像一颗欢乐的炸弹,瞬间引爆了全场更疯狂的笑声和掌声。连前排几个一直绷着脸的教授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昭也笑了。不是那种浅淡的、克制的笑意,而是从胸腔里震荡出来的、开怀明朗的笑声。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揉了揉林小满柔软的发顶,动作亲昵而宠溺。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她傻乎乎的样子,清晰地回答:
浇。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却又无比郑重,不仅浇花,连你的多肉,还有门口新的‘小太阳’,我都承包了。他顿了顿,想起那个鹅黄色的浇花壶,笑意更深,而且,工具我都准备好了,‘Professor
Watering
Can’,随时上岗。
台下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尖叫。
林小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羞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下意识地就想往顾昭身后躲。
顾昭却笑着,大大方方地牵起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他牵着她,转身面向台下依旧沸腾的人群,坦然地接受着所有的目光、笑声和祝福。他的手握得很紧,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别怕,我在。
好了,课间休息。顾昭对着麦克风宣布,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至于刚才讲到的‘禀赋效应’……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脸红得像苹果的女孩,意有所指,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完美的、终身制的案例研究对象了。
哄笑声和掌声再次响彻教室。
半年后。
小满花房的门楣上,挂起了一块小小的、崭新的木牌,上面刻着娟秀的字迹:小满花房·顾记分号。旁边还用可爱的字体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和一颗圆滚滚的多肉。
花店里,林小满正小心翼翼地给一盆新到的桃蛋换盆,粉嘟嘟的叶片饱满得几乎要撑破表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店门口,顾昭挽着衬衫袖子,正拿着那个鹅黄色的Professor
Watering
Can小喷壶,一丝不苟地给一排新上架的小太阳向日葵喷水。细密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他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项极其重要的学术研究。
一个常来买花的女学生凑到林小满身边,看着门口顾教授堪称模范园丁的背影,小声笑道:小满姐,顾教授现在这‘浇水’技术,绝对是教授级别的了吧
林小满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脸上漾开甜甜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见,他交的‘学费’,可是终身制的!
顾昭喷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喷壶,对着阳光,让那细密的水雾折射出的彩虹,更加绚烂了几分。
微风拂过,门口的金黄向日葵轻轻摇曳,追逐着阳光的方向。每一片花瓣,都盛满了崭新的、金灿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