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论坛万人围观的路演现场,我正准备按下千亿项目启动键。
聚光灯突然熄灭,再睁眼是债主围着破败小院:苏家欠债三百万!
穿越1990成了破产同名的自己看着报上认购证发行的公告,我笑了。
半年后:
港商霍老板替我夹菜:苏小姐,这是我新买的私人飞机钥匙。
历史系教授深夜敲窗:讲完《资本论》这一章,我能留下过夜吗
乐队主唱情歌只为我嘶吼:你写歌的才华照亮我的星途。
金融大佬放下成见,向我低头:以后我的每一笔操作都为你服务。
当我把五张百万存折拍在桌上,电话响了:1990时间裂缝即将关闭。
所有人目光炙热地等我选择留下。
我拎包轻笑:小孩子才做选择。
登机前顾泽言拦下我:还记得证券所初见,你念出的时间序列吗
他递来第六个存折,密码是那组数字。
聚光灯,白得灼眼。
汗水黏在高级西装面料的衬衫后背上,紧得难受。台下,黑压压一片,上千个脑袋挤在证券交易中心报告厅的昂贵座椅里,眼睛齐刷刷盯着台上的我,像无数只聚光的探照灯。空气里是昂贵香水、咖啡因和钱的味道。
我站在巨大的展示屏前,PPT的最后一页,一行粗体黑字如碑石般矗立:【星海资本新元对冲基金·初始规模1080亿美金】。手指已经悬在无线激光笔顶端那个醒目的红色按钮上,再微微使力按下,就能点亮这排字,启动一个千亿巨兽。
各位……我开口,声音透过顶配的麦克风,低沉、清晰,充满掌控感,准备收割掌声和资金。这是我的战场,我是苏瑾。
下一秒,世界被撕裂了。
刺啦——!
并非预期中的启动光华。
聚光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掐断。绝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轰然压顶,速度快得连眼皮都来不及眨一下。那不是断电的黑暗,是虚空,没有光,没有温度,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我存在的感知。像是在急速下坠,又像是凝固在绝对的虚无里。千亿数字消失前最后的印记,像视网膜上灼伤的斑点。
身体猛地一沉、一坠,然后狠狠撞在了……某种硬邦邦的平面上。
轰!
眩晕和呕吐感凶猛地席卷上来。冷!深入骨髓的湿冷,黏糊糊地贴住后背。鼻腔里充斥着极其复杂的气味——腐烂的菜叶味儿、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味儿、汗馊味儿,还有一股老木头被潮湿浸泡后特有的霉腥气。
出来!苏家要脸不要躲债能躲到阴沟里去不成!
破烂苏家,还钱!
苏家,听见没!开门!
粗暴的拍门声像暴雨一般砸过来,哐当哐当,摇摇欲坠的门板几乎要在下一秒碎裂。各种口音的吼骂声穿透木板缝隙,毒蛇一样钻进耳朵。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咚咚咚,撞得生疼。我勉强撑开眼皮。
水泥地,冰凉硌人。视线所及,污迹斑斑、掉了大块石灰的墙壁,墙角蛛网粘连着灰尘,灰扑扑的塑料脸盆里放着个干瘪的旧搪瓷杯。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昏暗灯泡。这里……像极了城乡结合部最破烂的出租屋。
身上,不是我引以为傲的纪梵希高定套装,而是一件……粗硬、褪色、还带着几个歪扭补丁的棉布外套,尺寸明显肥大邋遢。手不受控制地摸向外套粗糙的纹理,这触感陌生得让人心头发颤。
怎么回事!
脑海中的记忆翻江倒海。2025年的金融路演现场光芒万丈,千万美金的对冲基金……眼前却是破屋危墙和追债叫骂……不可能!
我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手肘撞到了丢在角落的一张叠起来的报纸。展开,目光死死锁住头版最顶端的日期——【1990年2月10日】。
1990年三十五年……我……穿越了回到了父母口中的、物质刚起步的旧年月
身体还残留着高处跌落般的钝痛。门外那些咆哮的词语刺耳地灌进来:破产欠债三百万父债女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间困难。
我叫苏瑾……一个存在于我模糊童年记忆里的名字,一个与我同名同姓、却早已在这个世界被判定破产自杀的女孩……我成了她背负着她的一切——家徒四壁和一屁股天文数字的债务
我重重地喘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嗓子发干。
门外,一个像是领头的光头壮汉把门板砸得震天响:苏家丫头!滚出来!装死没用!今天就是剥了你这破房子的房顶,也得把钱给我抠出来!
门板猛地向外凸起一块,灰尘簌簌落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2025年的金融女魔头,转眼成了90年代破落户板上待宰的烂鱼三百万……在这个平均工资百元左右的年头,这就是一条绝路。
眼睛在极度的绝望和混乱中飞快扫过那张皱巴巴的《沪城日报》,目光像着了魔,死死钉在第二版右下角一则不起眼的公告标题上:【经核准,于本月20日起,在本市发售新股认购摇号凭证……】。
深埋在2025年记忆角落深处,一段极其专业的金融档案资料瞬间被激活。她清楚地记得这份资料中一行冷冰冰的数字:【1990年沪市股票认购证发售,30元成本,初期无人问津。随后因新股大量密集发行,中签率极高,原始购证被疯狂炒作,最高单套涨幅超万倍…】
万倍……
冰冷的绝望潮水开始退去。
三百万,是绝路不!这破旧房间里这散发着霉味的旧报纸,印着通向无限可能的第一块踏板。
苏瑾!开门!门外的光头吼破了音。
世界在刹那间陡然寂静。
那间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竟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屋外的混混们一时怔住,叫骂声卡在喉咙里。
昏黄的灯光费力地挤出门口,勾勒出站在门后那个身影的轮廓。不是他们预料中的惊惶失措或哭哭啼啼,反而是一种让他们莫名脊背发凉的……平静。
甚至可以说,漠然。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水汽,只有一种淬了冰的锐利,冷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像精密仪器的探头,不带情绪地扫描物体。空气诡异地凝滞,只剩下光头下意识吞咽口水的声音。
三天。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得不容置疑。
光头的横肉挤出一个凶狠的纹路:啥玩意儿三天苏家丫头,你脑子让门……
三天后,门后的女孩打断他,视线定定落在他那双沾了泥污的皮鞋上,然后才抬起来,对上他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带着你所有能在这附近放高利贷的头头,全给我过来。
周围的混混们面面相觑,爆发出哄笑。这丫头怕是真给吓疯了
光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咧着嘴,露出烟熏黄牙:哟呵!口气不小!三天三天后你来变戏法还钱还是卖你这身……他目光淫邪地在她那身破旧的宽大棉衣上流连。
女孩的眼神纹丝不动,依旧古井无波。她只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让她完全暴露在门外的光线下,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凶狠。
然后,她抬手,指了指身后那个幽深破败的小院深处唯一还透着点微弱光亮的窗户。破旧窗帘拉着,但玻璃还算干净。
不是三天后。她纠正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每个人耳膜上,是你们几个放贷的头头,给我全部!清清楚楚地听明白规则!
她的目光扫过这群被震住的乌合之众,如同将军点兵。光头脸上的横肉狠狠跳动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丫头片子身上有哪里彻底不一样了。不是疯了……更像是……被什么更凶的东西上了身一股寒意顺着他粗壮的脊梁悄然窜爬。
他听见自己带着点犹疑的声音问:规……规则啥规则
女孩扯动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在冰冷的金属上划开的一道刻痕。
赌你们所有放贷生意未来的——规则。
午后一点多钟,沪城唯一的证券交易营业厅。
空气稠得像一块吸饱了汗水、劣质香烟和过度兴奋油脂的海绵。汗味、廉价香水味、脚臭味混杂着打字机的哒哒声、笨重电报机的嗡嗡声,还有红马甲急促跑动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喊报价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低沉的、让人血脉贲张的噪音漩涡,盘旋在拥挤不堪的大厅顶棚下。每个电子屏幕前都攒动着无数脑袋,屏幕上滚动着那时极其稀少的几只股票价格:飞乐音响、延中实业、豫园商场……绿字少得可怜,大片刺目的红,红得人眼睛发胀。
汗津津的手臂不时蹭到皮肤,我皱着眉,嫌恶地避开一个胖男人卷起的、湿透发黄的衬衫袖口。劣质烟味呛得喉咙发痒。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我生理性地感到烦躁。要不是为了摸清这原始资本市场的脉搏、印证某些模糊的历史细节,我绝不想踏足这种地方。
就在这时,门口那片拥挤的区域像遭遇了无形的磁石,人群自发地蠕动、分开一条窄缝。
顾老板来了!
啧,顾老板今天也这么早
让让,给顾老板让个道儿……
低低的、带着敬畏和艳羡的议论声蔓延开。我抬眼望去。
人群分开处,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很高,肩背挺括,裹在一件质地精良、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与周遭乱哄哄、穿着臃肿棉衣或中山装的人群形成极其刺眼的对比。大衣敞着,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是进口的牛皮公文箱。
最攫取人视线的是他的脸。线条极为干净利落,是那种刀劈斧凿般的冷峻。鼻梁高挺,唇线平直,微抿着。他的视线平视前方,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脚步稳定,没有刻意避开谁,却自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高气场。周围的人很自然地为他让出空间,那些乱糟糟的噪音似乎一到他身周就被无形的屏障消解大半。
顾泽言。
这个名字在我踏进营业厅不到半个小时,就如雷贯耳。90年代初沪上金融圈子急速蹿升的新锐人物,手法凌厉,传说中背景深不可测。此刻亲眼所见,那股迫人的冷峻和疏离感比传闻更甚。
几个穿西服、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的男人立刻满脸堆笑地凑上去,殷切地打招呼。他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回应,几乎看不出动作的幅度,目光没有任何偏移,径直走到一台相对清净点的电脑终端机前。那台机器的位置极好,正对着最大的行情显示屏。
他对周围奉承的眼神和低语置若罔闻,放下精致的公文箱,解开大衣扣子脱下,顺手递给旁边一直跟着他的、像是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优雅。随后,他拉开椅子,坐下,开始专注地盯着屏幕。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飞快地扫过那少得可怜的数字流。
我悄悄调整位置,不动声色地靠近那片清净领地的边缘。目光紧紧锁住那几块跳动着稀缺信息的电子屏幕。记忆的锚点开始快速搜寻——飞乐股份、真空电子……价格走势在眼前划过,与储存在2025年大脑硬盘里的历史碎片疯狂进行着点对点的比对校准。
时间点、开盘价、波动幅度……细节在急速刷新、重建。
没错。虽然原始得可笑,但基本的时间节点和几个关键股票的走势脉络,大致吻合。
就在我沉浸在数据比对的瞬间,屏幕上一行绿色的时间戳数字闪烁了一下。
1990年3月12日
14:08:32。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掠过脑海。一个极其精密的、用于高频交易订单流预测的时间序列模型里某个特定参数公式片段,那些代表着最优窗口期概率的常数,像一串编码,不受控制地轻声低语了出来,用的是我2025年最习惯的英文夹杂的术语表达:
序列波动率在二阶自相关系数小于0.7时,进入Alpha窗口…下一观察点应取T+12个标准差…基于当前时间序列…
声音不大,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
那个始终盯着屏幕、仿佛周身笼罩着无信息场屏蔽器的顾泽言,几乎是同时,猛地侧过了头。
那双深潭似的、一直只映照屏幕冷光、仿佛能将任何外界干扰排除在外的眼睛,像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我的方向。
他的目光极其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将我完全钉在原地。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方才的疏离和漠然,只有纯粹的、全然的探究,如同精密仪器发现了超出预期数据范围的不明扰动源。冷峻的唇线似乎抿得更紧了些。
周遭所有的喧嚣嘈杂,仿佛在一瞬间被他无形的气场劈开,抽空。我的脊背骤然绷紧,血液的温度莫名升高了零点几度,喉咙深处泛起一丝干涩。被猎豹盯住的感觉。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最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近乎冰冷的分析欲望。
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便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屏幕。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偶然,或是某种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那个眼神锐利如刀,分明是捕捉到了我口中流出的那段在1990年听起来近乎天方夜谭的数字符号组合。我飞快地垂下眼睫,心跳在胸腔里敲出不规则的重音。
麻烦。似乎惹来了不该有的、敏锐到可怕的关注。
三天!就三天!苏老板大气!一言九鼎!
苏老板,您可真是爽快人!来来来,干了这杯茶!
啧,苏老板这规矩,公平!真公平!
破败的小院堂屋里,光线昏暗。临时拼凑起来的木头方桌旁围坐着几个脑满肠肥、穿着明显富贵几分(但也脱不开土气和花哨)的男人。最当中的,正是三天前来砸门的光头,此刻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笑得油光四溢,红光满面,对着我这个刚刚拍出一份白纸黑字、按着所有人血红手印协议书的苏老板,连连竖着大拇指,嘴里塞满了点心沫子。
他旁边一个穿着骚气紫色西装、金链子粗得能拴狗的小胡子男人,笑得谄媚而贪婪:苏老板,我们都签了字按了手印,那房子抵押条……呃不,是您大宅的地契房契,这可是我们的…哦不,是我们的‘诚意金’,我们可都带来了!足足四套房子呢!他还特意伸出油腻的四根手指晃了晃。
我端坐在唯一一张相对干净的硬木椅子上,身上还是那件破旧的棉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桌上是那份歪歪扭扭写着条款的简陋协议书:我用苏家这栋勉强还能值点钱的老宅房契和周边几处同样破败小屋的地契作为抵押,借款总额一百五十元。这价格,在这位置和环境里,简直是明抢。
代价是三天内,他们必须按我的要求,尽全力筹集一切能筹到的——现金。协议核心条款写着,三天后无论我能否用这点微末的本钱和他们的融资搞到足够的钱,这张抵押条都作废,所有拿来的现金和我的利润归他们平分。
这对高利贷者来说,简直是稳赚不赔、近乎零风险的慈善协议。难怪这些人笑得如同看到金矿。
桌角放着一叠皱巴巴、刚从这些人口袋里硬抠出来的钱:一沓子蓝灰色的大团结(十元),几张五元,更多是些一元甚至几毛零碎。加上我自己翻箱倒柜从老鼠洞似的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唯一几张纸币和硬币。总数——九块三毛七分钱。讽刺得像一场巨大的黑色幽默。
协议核心条款写着:我用这点九块多钱和他们筹来的钱去操作三天。无论我成败,三天后抵押条作废,所有现金及利润他们几个债主平分。
行!苏老板豪气!光头一拍大腿,肥厚的肉震了震,弟兄们,都听见了!按苏老板的规矩办事!老六!去门口守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苏老板的‘大事’!哈哈!
一个混混模样的小子立刻挤出谄媚的笑,点头哈腰地跑到院门口去望风了。
我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张早已看过无数遍、今天特意带来摊开在桌角的《沪城日报》股票版,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则依旧毫不起眼的认购证发售公告上。那些粗鄙的笑声、得意的咀嚼声像是隔着一层油腻的玻璃。心脏沉在冰水里跳动,一下,又一下。这小小的纸片,是我唯一的、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扳机。
赌注,已经压在了轮盘最危险的那一格。
时间无声地流淌。
第三天下午。证券营业厅认购窗口前。队伍稀稀拉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柜员扶了扶厚厚的眼镜,接过我从那个破烂的、洗得发白的帆布袋里掏出的钱——光头和其他几个债主东拼西凑凑齐的、最大面额十块的一百五十元,大部分皱巴巴甚至带点油污的纸币,还有我自己那部分零零碎碎的毛票。
买认购证老柜员声音干涩,带着浓重沪城口音和显而易见的狐疑。他捏着那叠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几道黏腻阴冷的目光像爬虫,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是光头和他带来的两个人,蹲在不远处抽烟,眼睛像钩子一样挂在我身上。如同等待腐肉的秃鹫。
柜员将五张簇新的、淡黄色硬纸封皮的1990年股票认购证(背面印着规整的序列号和30元面值),连带几张零钱找头,从狭小的窗口推了出来。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即将掉入低级骗局的傻子。
小姑娘,好好收着这门票。旁边一个排队买认购证的老阿姨嗤笑一声,脸上带着过来人高高在上的怜悯,别被人忽悠几句就上了大当。股票那是天上的玩意儿,掉下来砸死人的!
我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收起那五张轻飘飘的纸片,连同找头一起塞回帆布袋。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隔着布袋,仿佛能感受到它内部蕴含的某种灼热。转身,无视光头他们急切的、带着贪婪探询的目光,径直走向门口。
阳光刺眼。身后的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轻视像蚊子一样嗡嗡响。
看到没这种小姑娘,被人卖了还要数钱。
一百五十块钱打水漂喽,可怜她爹妈……
我知道,真正的赌局,才刚开始倒数。这五张纸,价值几何,时间会给出最残酷或最疯狂的答案。
时间在凝滞般的空气里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被粘稠的焦虑拉长。老宅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在这一天天里,发酵得格外浓烈,黏在鼻腔深处,变成一种阴魂不散的低语,不断提醒着这里只有贫穷、绝望以及债主那毒蛇般的窥伺。
苏老板。光头的声音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响起,语调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实则步步紧逼的味道。他肥硕的身躯卡在门口,油腻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令人不适的光。
一天过去了哦。他用粗短的指头比划着,厚嘴唇咧开,露出几颗黄腻的牙,我们这钱……可都是兄弟们的棺材本,急等着救命的。他凑近一点,那股劣质烟草、隔夜酒气和口腔腐败物混合的气味直冲过来,您……到底怎么安排的总得给兄弟们交个底吧
另两个经常跟在他身后的混混也挤在门边,视线像黏胶,死死黏在我脸上,试图从我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中榨取出他们想要的信息——焦虑,恐惧,或者更好,是绝望后的崩溃。
我只给了他一个极其冷淡的眼神,声音没什么起伏:期限,还没到。
光头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横肉抽搐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立刻又被贪婪压了下去,夸张地搓着手:是是是!苏老板心里有数就好!兄弟们……就是心里有点……没底!哈哈!没底!您忙着!别累着!他干笑两声,悻悻地带着人退开了两步,却并未真的离开。阴影笼罩着破旧的门框。
空气里的压迫感越来越重。
等待期间,我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进行一些必要的历史细节验证。90年头的沪城大学图书馆陈旧昏暗,散发着一股故纸堆特有的干燥味道,夹杂着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书籍粗糙的纸张手感摩擦着指尖,原始得令人皱眉。我迅速翻阅着官方年鉴、地方经济志里关于证券市场的零星记载,手指划过那些模糊不清的印刷字体。
……初步形成……认购证摇号……初期遇冷……一条极其简短的记录在眼前掠过。与记忆中那份冰冷的金融档案数据再次在脑中交叉印证。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一道温和的、带着学者特有沉静的声音在旁边的书架空隙响起。
同志,你似乎在找些相对前沿的刊物声音很清澈,像溪流撞在圆润的石子上。
我微侧过脸。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异常藏蓝色中山装的男人站在那里,大约三十出头。眉目疏朗,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简单、镜片略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一丝观察者的审视。他身形清瘦文弱,书卷气很浓,一只手正捧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卷,另一只手自然地垂着。
他指了指我刚刚放回去的《沪城金融信息半月刊》:这份其实很滞后,观点也……偏保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如果你对证券市场有些非主流的想法……不妨试试经济所内部那份未经刊印的‘研讨纪要’虽然是油印本,但讨论得……更有趣些。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但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里,除了温和的知识传递意图,似乎还藏着一丝洞悉,仿佛刚才我翻阅年鉴时眉宇间掠过的那些复杂计算和冷冽判断,都未能完全逃过他的眼睛。
周子清。
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沪城大学历史系最年轻的副教授,思想敏锐超前,在历史哲学和社会经济领域都颇有造诣,却因观点与当时主流有所抵牾,被边缘化安排管理旧书库。他口中的有趣,往往意味着惊世骇俗。
谢谢指点。我简短地道谢,声音平静,并未流露过多情绪。
不客气,他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知识若能流动,便是其最大的价值所在。他目光在我身上那件与图书馆沉闷氛围格格不入、却带着困顿印记的旧棉衣上极短暂地停驻了一瞬,随即移开,没有探寻,只有一种含蓄的理解。
周教授门口传来一个学生的呼唤声。
他向我礼貌性地再次点头示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如果需要其他方面的资料,或许……可以谈谈历史中那些‘偶然’事件的必然性
留下这句有些意有所指的话,他没再多说,捧着那本厚重的书,转身离开了。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陈旧书架构成的厚重迷宫深处。温和得像一缕光,照亮尘埃弥漫的空气。
但我能感觉到,那镜片后的目光绝非表象那般温润无害。那是一种极其内敛的锐利。他的存在,像一枚精巧的时间注脚,意外地插入了这场正在高速滑向命运齿轮的赌局。
时间终于被压缩到了极限,像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
1990年五月中下旬。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无形的电流,细密地扫过整个沪城。关于即将有多支新股同时发行的消息,开始在那些信息最灵通又极富冒险精神的圈子里,以各种隐秘的方式流传、发酵。传言像野草藤蔓,悄然滋生蔓延,某些被冠以内部消息、上头有确切说法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大,却在暗处不断扩散。
老宅的堂屋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滞重浑浊,混合着压抑的紧张和浓烈到呛鼻的劣质香烟味。
光头那几个人几乎日夜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他们的眼睛布满血丝,紧紧盯着桌上唯一的光源——那盏昏黄的灯泡下,五张原本毫不起眼的认购证。几天前还是无人问津的废纸,此刻在灯下却似乎蒙上了一层微弱却诡异的荧光。
光头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塞满烟蒂,溢了出来。他烦躁不安,像个即将要炸膛的压力锅。最初那种强装的镇定和贪婪的笑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来自灵魂深处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本能的抗拒。
苏老板!现在外面……外面……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意味看向我,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另一根还没点着的烟卷,已经有人开出五十块一张在收了!翻倍了!真的!要不……我们赶紧卖掉!卖掉就赚!稳得很!
他的一个手下声音打着颤附和:光头哥说得对!苏老板,见好就收吧!五十块啊!我们那点本钱翻倍回来了!再拖下去,万一……万一政策变呢万一这玩意儿根本没用呢那眼神,充满了畏缩和对未知风暴的恐惧。
另一个则满脸的不甘心,被贪婪和恐惧同时撕扯着:五十就卖太……太便宜了吧!我听我一个七拐八弯的亲戚的小舅子说……外面,已经有人喊到八十了!
八十我心底无声地冷笑。这才只是潮汐来临前海面下第一波暗涌。
堂屋唯一的破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刺破了沉闷。
所有人都惊得一跳,目光齐刷刷钉在电话机上。
光头条件反射似地扑过去抓听筒,手抖得厉害。刚拿起话筒,里面就传出一个更加惊慌失措、几乎带了哭腔的吼声,声音大到连我都能依稀听见:光头哥!不好了!疯了!外头全疯了!有人……有人刚刚在复兴路口的电报大楼前面,直接抢了一沓子认购证!拿刀子抵着脖子抢!见血了!
啪嗒!
电话听筒从光头手里滑落,砸在木头桌面上,声音沉闷,带着余响。
整个堂屋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光头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如纸。他张着嘴,眼睛惊恐地瞪着,仿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多么可怕的、随时可能血肉横飞的绞肉漩涡。
八十……一百……甚至被刀抵着脖子抢!这些数字和暴行彻底击碎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惯性认知。
堂屋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被这失手掉落的听筒砸碎后,又被极度的恐惧冻结了,直到被另一个混混几乎破了音的嚎叫重新搅动:
光头哥!!出大事了!
一个穿着花衬衫、跑得气喘吁吁的混混一头撞开本就关不严实的门,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舌头都打了结,眼睛里全是看到鬼一样无法置信的光芒,刚……刚……刚听几个交易所门口的老黄牛放风!有人……有人刚在城东那块,叫价……叫价两千!两千块收一张!还踏马是用港币砸的!!
两千!
港币!
光头和其他几个债主像被电钻猛地贯穿了天灵盖,瞳孔瞬间炸裂!两千!两天前还是无人问津五十块都怕亏钱的废纸!两千是什么概念!1990年,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百!两千几乎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光头的身体剧烈地晃了几下,才被旁边的人勉强扶住,但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猛地攫住了所有人。两千!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把他们的认知彻底劈成了焦炭。
啪!
一只粗糙肥厚、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贪婪,猛地按在桌上那五张硬纸片上。是光头。他脸上横肉扭曲,先前所有的恐惧瞬间被十倍、百倍于它的疯狂欲望彻底吞噬覆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卖!苏老板!马上卖!两千一张!不,要两千五!现在就喊人放话出去卖!!他喘息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另外两个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围拢过来,被巨大的利益刺激得浑身发抖,完全忘记了当初的协议,忘记了是谁带着他们走到这一步:
对!卖!赶紧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就是!苏老板你还等什么赶紧的!
他们的目光充满了赤/裸的掠夺意味,像饿急的鬣狗盯着最后的腐肉。桌面上的空气骤然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
我却异常平静。
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点了一下。
坐下。声音不高,但像淬过冰水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空气中翻腾的狂热。音量不大,语调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经年累月在万人瞩目、掌控巨额资金走向的高压环境中淬炼出的威严。
光头的动作和咆哮戛然而止,被他眼中这个丫头片子此刻突然散发出的冰冷气场硬生生冻住。他们如同被无形的手按回椅子上,脸上因疯狂而涨起的红晕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惊疑不定。
协议,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墙上挂历那个被我用红笔重重圈起的日子,期限,是明天下午六点。
至于现在卖不卖……
我的嘴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若有似无、冰冷而洞悉一切的弧度,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屋顶,看到了那片正在疯狂加速运转、即将爆裂开的无形货币漩涡。
还早。
空气里那种无形的电场变得极其浓稠,仿佛在阳光下都能看到噼啪作响的细小静电火花。1990年那场由认购证引发的原始资本风暴的中心——粤港海鲜大酒楼二楼的贵宾包间。
巨大的落地窗外,华灯初上的沪城夜景在黑暗中铺展开来。包间内,吊灯璀璨,昂贵的红木转盘桌上摆满了时令鲜货——通体鲜红透亮的大龙虾摆足造型,清蒸石斑鱼的细嫩肉质散发着蒸汽、鲍鱼羹浓香扑鼻。桌边坐着六七个人,主位上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身昂贵进口西服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进口雪茄。他脸上带着一种看似豪爽、眼底深处却尽是精明算计的笑容,正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港味的普通话。他叫霍振东,背景复杂,是这次交易的真正买家,沪港两地都有头有脸,甚至有些难以描述的能量。
苏小姐!霍振东吐出一口淡青色烟雾,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热情洋溢,像熟稔多年,我这人做事,就讲一个爽快!今天有幸请到苏小姐吃饭,大家就是朋友!认购证的事情,我这边已经验过了,绝对保真!价格嘛,我们好商量!他的目光像涂了油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我身上,试图从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解读信息。
光头和他手下两个混混几乎是黏在椅子边缘,双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眼珠子里只剩下那张象征财富的卡,连桌子上的山珍海味都视若无物,紧张得嘴唇都在哆嗦。交易!天价的交易!
包间门被无声地推开,霍振东的一个助手——一个同样西装革履、面容刻板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他俯身在霍振东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粤语。
霍振东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如同被急速冷冻。夹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小截灰白的烟灰从雪茄前端簌簌飘落,沾在他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进口西装裤腿上,像一块碍眼的污迹。
助手报告的消息,来自他刚刚紧急打探的几个最隐蔽渠道——最新的场外收购报价,已经从三天前的两千五……一路冲破三千!
烟灰无声地在裤子上散开。那一刻的失态,在这个向来以冷静著称的港商身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清晰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这个叫价,连他都始料未及!
整个包间陷入了极其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振东脸上细微的抽搐和沾上烟灰的裤腿上,然后又齐刷刷地钉死在我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探寻。
然而,霍振东毕竟是江湖老手。那僵硬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重新堆砌起比他进门时更加豪迈、甚至带了点夸张的亲近笑容。他大手一挥,像要拂去空气中凝结的紧张:
哈哈!苏小姐果然好眼光!好魄力!他声音洪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俊杰!来!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谈那些生分的了!
他拿起桌上的人头马XO,亲自绕过桌子,朝我走来,态度热络得有些过分。瓶塞开启的闷响,醇厚的洋酒香弥漫开来。
之前苏小姐提的那个数,三千五一张!成交!他动作夸张地给我面前的空杯倒酒,金黄的酒液在杯壁上反着光,这是定金!
他没再坐回原位,而是就势站在我和光头他们身后。手探入内袋,掏出的不是一个厚厚的信封,而是一个烫金印着繁复花纹的深蓝色银行活期存折本!
啪!
那本崭新的存折被他的大掌,重重地拍在了旋转玻璃餐桌的正中央!光滑的玻璃台面发出清脆的震响。
灯光聚焦在存折深蓝色的封面上,烫金的银行徽章刺得人眼睛发胀。
霍振东身体微微俯低,带着烟草和古龙水混杂的气味,几乎凑近我的耳边。他那原本豪气干云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很低,变成一种极其私密、带着黏腻感和不容拒绝的暖昧气息的耳语,随着酒气喷在我的耳廓:
户头开好了……苏小姐……‘私人’存折。密码嘛……他拖长了调子,像在撩拨一根弦,晚上我请你跳个舞,亲自告诉你
他那只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有意无意地、如同缓慢划过钢琴琴键般,落在我的肩头。指尖温热的、油腻的触感,带着强烈的侵略性。身后的光头他们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惊恐地睁大了眼,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气氛陡变,刚才的喧嚣和虚假的热络瞬间被这种强硬的、带着威胁色彩的暗示冻住。金钱,开始展露它粘稠阴暗的一面。
霍老板客气。
我的身体在他手搭上来时纹丝不动,连呼吸频率都未改变。只端起面前那杯刚被他倒满的金黄色酒液。
没有半点犹豫,手臂倏然向后一扬——
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如同凝固的黄金,然后毫无预兆地、精准无比地泼在了霍振东那张笑容还没完全敛去的、油光锃亮的脸上!
嗤——!
冰冷的酒液兜头淋下。
瞬间的寂静,像把整间包房活活掐死在真空里。霍振东脸上的肌肉瞬间冻结,凝固在一个极其荒谬古怪的表情上,金黄的酒液挂满了他的眉毛、鼻尖,顺着精心打理的鬓角滴下来,狼狈不堪地砸在他价格不菲的西装领口上。他身后那个助手反应极快,手闪电般地探进西装内袋。
光头几个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瞳孔缩成了针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全完了!这死丫头疯了!敢拿酒泼霍老板!死定了!
折子,留下。
我没看霍振东那精彩纷呈的脸,声音稳定得像一潭死水,在窒息的寂静里砸下去。账面上的数对,交易就算成。我甚至微微侧过头,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绪、只有纯粹评估意味的冰冷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这张狼狈的面孔,如同审视一件拍卖行里的物品,评估着它的价值。
霍振东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脸上的狼狈、猝不及防的恼怒、被人泼了酒水这种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的情绪汹涌地翻滚起来,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那一刻,他眼中的凶光如同实质,杀机如毒蛇般缠绕。
但最终,他眼里的那些凶光、屈辱,甚至那一抹几欲喷薄而出的狠厉,都在瞬息万变中……被死死地压回了深不见底的眼底。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抬起湿淋淋的手臂,用那身昂贵西装袖口粗鲁地抹去脸上的酒水。再抬起头时,脸上竟重新浮起一种极其扭曲复杂的笑容——像是强行把所有的愤怒踩在脚下后露出的一种……惊叹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显得有些粗哑,但不再是耳语时那种带着暖昧强制的语气,反而带上一种极其怪异的、近乎审慎的凝重,真是……好胆色。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我霍振东……在沪港两地混了几十年,今天……领教了。开眼。
他不再废话,大手在桌上一推,力道很重。
那个崭新的、深蓝色封皮的银行存折,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打旋,划过半个圆桌的冰冷玻璃,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一个沉重的标记,最终不偏不倚地滑停在我的面前。
存折封面上,烫金的数字清晰地烙着开户名:【苏瑾】。霍振东猛地转身,昂贵的皮鞋底急促地踩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略嫌沉重的嗒嗒声。他身后的助手狠狠剜了我一眼,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随即也跟了出去。包间门被用力关上,发出砰然巨响,震得墙上挂着的俗气招财进宝画框都晃动了几下。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浓重的酒气和死一样的寂静。光头他们几乎虚脱,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涔涔。
我看着眼前玻璃上缓缓流淌的酒液,手指伸出,轻轻拈起那本深蓝色、仿佛还有余温的存折,指腹摩挲过烫金的姓名凹痕。那本小小的存折躺在手心,沉甸甸的,冰冷又滚烫。
风暴的中心短暂平息,财富以一种粗砺的、裹挟着威胁的方式涌入名下。霍振东那份深蓝色的存折,像一个无声的开关,开启了之后一个多月的光怪陆离。我的名字在某个圈层里不胫而走,如同投入暗河的巨石。
那些曾经对苏家弃如敝屣的亲朋故旧、那些过去对债务视而不见的老邻居、甚至一些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大人物,都开始通过各种曲折或不那么曲折的途径出现在破败老宅的院子里或是一些骤然高级起来的场所。谄媚的笑容,试探的寒暄,欲言又止的眼神,如同盛夏雨后滋生蔓延的菌菇。
那些目光在夜晚变得尤为炙热,带着粘稠的贪婪和不加掩饰的欲望。于是,离开那个承载了原主无尽困顿和死亡的老宅,成了必须的动作。
沪城北区,一处新近由外国人承包开发、管理严格的高级涉外公寓锦绣花园。刷着淡米白涂料的高档公寓楼群掩映在刚移栽不久的绿树中。傍晚时分,我拎着刚从友谊商店购买的、装着新衣服的几个精美购物袋,走向其中一栋楼的单元门禁。
苏小姐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几步响起,带着一丝惊讶和确认。
我停下脚步回头。
周子清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布料略显薄旧但熨烫平整的藏蓝色中山装,抱着几本厚重而显得边缘磨损的书籍。他站在一片精心修剪但尚未完全长成的绿化灌木旁,与这处崭新的、弥漫着淡淡乳胶漆和进口地毯气味的高档小区,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沉静的旧学识嵌入浮华的摩登背景板。
周教授我也微微有些意外。在这个时代,历史系学者的收入应该无法负担这种地方的房租。
他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脸上那抹温润如玉的微笑依旧很平和:学校经费有限,教师宿舍条件比较紧张。他解释道,目光坦然地扫过崭新的公寓楼,正好系里有位老教授子女出国,空置的老房子就在这边一楼,托我平日帮忙照看门户,也算……有个清净地方看书。
他并没有探究我为何住进这里,那份淡然自若的温润,消解了可能的尴尬。随即,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对了苏小姐,上次在图书馆匆匆一别,你当时关注的那些金融史料,我后来倒是又发现了一点极其难得的‘边角料’——关于清末民初那场著名的‘橡皮股票风潮’中,几位实际操盘手的隐秘记录。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分享一片珍贵但平和的落叶,虽然时代迥异,但其中关于‘人心贪婪锚点的引爆阈值’、‘资本恐慌链的初始传播链长度’的细节梳理,真是引人入胜。尤其和一个当代的、令人瞩目的金融样本对照起来……简直像跨越时空的对话。他的目光坦然无伪,清澈得如同山泉,没有半点试探或别有用心的意思,纯粹是学者遇到有趣课题的分享欲和一丝隐藏的求证渴望。
资本恐慌链的传播链长度我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绝非单纯的史料研究。
有空详聊。我略一颔首,并未追问。
一言为定。他微笑着点头,并未追问时间地点,抱着书,转身走向旁边一栋楼低矮的一楼单元,步伐沉稳安宁。落日的余晖恰好落在他肩头,将那身沉静的蓝色中山装映照得异常温和。如同一棵兀自生长的古树。
红月亮舞厅。夜晚的另一种喧嚣之地,节奏强劲的迪斯科鼓点和闪得人眼花缭乱的七彩滚灯构成了主旋律。
巨大的镭射玻璃球在天花板上疯狂旋转,切割着烟雾弥漫的空气和攒动的人影。空气里混合着廉价的香水、啤酒沫子、汗水和某种躁动亢奋的荷尔蒙气味。强烈的鼓点一下下砸在地板上,震得人心口发麻。这里是这座城市夜晚最喧闹、也最原始释放荷尔蒙的地方。
我坐在相对清净些的角落卡座里。面前只放了一杯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冰块的边缘在朦胧的彩光里反射着零碎的芒刺。桌上那只纯黑色、表面没有任何logo、只闪着幽暗冷光的哑光翻盖手机(一个同样代表巨量财富的特殊伴手礼)刚刚震动了一下。
我刚查看完一条简洁得近乎冷酷的文字信息(来源不便明说),一个身影带着微醺的热气和少年人特有的张扬,突兀地挤进了卡座另一端,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和吉他拨片摩擦后的金属气息。
是陆扬。很年轻的一张脸,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着紧身的仿皮夹克,头发桀骜不驯地被发胶固定在头顶,眼神带着一种未经打磨的灼热。他是这舞厅里驻唱乐队灰烬的主音兼键盘手。此刻他脸色有些因酒精作用而泛红,眼神却异常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滚烫的光芒。
喂!他胳膊直接架在了沙发靠背上,身体朝我这边倾斜,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目光牢牢钉在我脸上。声音很大,被淹没在嘈杂的音乐中,但我能看到他灼热的、不加掩饰的渴望。
给我写歌!他几乎是用吼的,每一个字都喷发着年轻的热情和某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你给‘红月亮’老板出的那几个点子!DJ串曲节奏改慢30%切第二段副歌,打光避开键盘手的面光区顶光直下,还有那段开场solo改用萨克斯风垫底再进鼓……操!太他妈牛了!简直就是神了!他激动地挥着手,唾沫星子差点喷过来。
只有你!他无视我的冷然,身体又往前凑近几寸,那双年轻气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期待,只有你能写出那种!那种……他急切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虚空中徒劳地抓取合适的形容词,……那种像是把几十年前的老歌魂和……十年后科技……妈的!说不清!就是亮瞎人狗眼的东西!写一首!我唱!我保证!它会比光还快!燃爆整个沪城!甚至……比光还快!
他因激动而略显语无伦次,但那份被点燃的、如同初生牛犊般对音乐和所谓灵感爆棚的信任和热情,却像一束直接冲撞过来的野火。
没等我回答,台上乐队主唱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被经理示意,突然朝着麦克风大声宣布下面这首歌献给贵宾席上的尊贵朋友。喧嚣中,音乐的前奏缓缓流淌出来——竟是《执迷不悔》!一首现在还未问世的经典!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放下苏打水杯,站起身,在陆扬骤然亮得惊人、充满不可置信热度的目光注视下,径直走向台侧一支闲置的、造型略显过时的立式麦克风。
没有看任何人,我伸手,熟稔地调整麦克风架的高度和角度。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排练般的精确和自然。
全场突然安静了许多。好奇的目光聚焦过来。
前奏舒缓低沉。我闭上眼,两秒。再睁开。
这一次,我执着面对,任性地沉醉……
清冷、带着一丝磁质的独特音色响起,没有刻意模仿原唱,而是融入了极具穿透力和叙事感的演绎。
……我只剩一句不后悔的交代,是你让我看透,我就是我~~
节奏陡然加快!音调精准拔高!旋律未变,但整个配器气质在我陡然转变的情绪和略带金属色泽的音色中,硬生生被拉拽、扭转!不再是纯粹的情伤呓语,而充满了冷静的决断和锐利的锋芒!像一个在迷雾深林中劈开荆棘的独行者!
整个舞池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端着托盘穿梭的服务生都僵在了原地。所有喧嚣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
陆扬站在卡座边缘,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电流穿过,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紧握着拳头,眼睛亮得像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掌控全场的身影,那眼神里燃烧的已经不是单纯的崇拜,而是一种仿佛信徒看见了神启般纯粹的、炽热的信仰。
时间的轴心在金钱、人脉和欲望的滋养下疯狂旋转,财富以惊人的速度聚集、裂变、膨胀。那本霍振东留下的深蓝色存折,只是一个开端,一个引爆点。我像是一个拥有精确未来地图的猎人,在这片刚刚向资本露出獠牙的原始森林里游刃有余地穿行、猎取。沪交所老八股尚未冷却的交易热度,尚未被严格规范而充满套利空间的异地汇差,甚至大胆介入由霍振东牵线的港城第一批红筹股……钱生钱的速度,远超过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象极限。
顾泽言的身影,在几个关键资金操作的节点附近,如同幽灵般隐约闪现。他不再在拥挤的大厅里出现,而是在相对独立的小型工作室或重要项目谈判的外围。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的距离,短暂交汇。他不靠近,不攀谈,但那份冰冷的、审视的、如同评估精密数据的关注,比任何实质的搭讪更让人警觉。那感觉,像被一台高精度的观测卫星锁定。
而那个意外插曲般的晚上——用一杯冰水泼出的安宁,很快被另一桩横在财富之路上的冰峰打断。
一封措辞严厉、盖着公章的商函出现在新公寓的信箱里。
【苏瑾女士亲启:兹收到债权转让函件,您于1990年5月15日承接沪城振兴公司债务本金三百万元整人民币(附原协议及转让文件),现正式敦请您于三日内归还欠款及法定孳息…】
落款:沪城新锐资本有限公司。法务部。
签名:萧廷。
新锐资本。
萧廷。
这两个名字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我的记忆深处。
就是这个人,或者说他代表的利益集团,用了某些合法却极其不光彩的金融杠杆手段,直接掏空了苏家(那个同名女孩的家族)最后一点元气,成为压垮苏家夫妇、致使那位年轻女孩绝望走向悲剧的致命推手。他站在金融食物链的更上游,从容地掠食着弱小者的尸骸。这份债务的承接,不过是当初从光头等人口中套取信息、设计陷阱时所付出的微小代价。此刻,它像一条盘踞已久的毒蛇,露出了冰冷的獠牙。
一场注定碰撞的会面,安排在了锦江饭店顶层那间俯瞰黄浦江的私人茶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浑浊的江水翻滚奔流,倒映着两岸尚未灯火辉煌的80年代末轮廓。室内陈设极简,暗纹灰墙纸,线条冷硬的中式明式家具,深色实木茶台光可鉴人,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
我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很年轻,大概三十左右。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身上是没有任何明显标识、但剪裁精良绝伦的意大利手工西装,深灰色,完美贴合身形。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线条清晰,整个人坐在那里,像一件经过精心计算打磨的精密仪器,冷硬而高效,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双手交叠放在光洁如镜面的深色茶台上,指节修长干净。看我的眼神冰冷如同手术刀,直接切割本质,没有半点商谈债务应有的姿态,更像是某种评估和……确认。
苏小姐的手段,最近在我们小圈子里,很让人开眼。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冽,低沉,没有一丝情绪波纹,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收购振兴坏账这一步,胆量很大。
他省略了所有寒暄,省略了对债务本身的讨伐或任何情绪化的表达。
不过,他话锋微转,交叠的手指无声分开,然后拿起旁边一个深色哑光的文件夹(和他的西装是同色系的深灰),动作精准得像机器臂。
啪。文件夹轻轻落在桌面中央,就在那张印着巨额债务、象征着他胜利姿态的催缴函旁边。
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像X光扫描仪,穿透我的表象:新锐资本近期联合几方力量,计划整合南市区靠近码头那片旧仓库地块……
他的话到此为止,没具体说整合的难度或存在的障碍(当然包括资金和某些难以言表的程序阻力),但那深灰色文件夹,像一块沉默的磁石,吸引着目光,也清晰地表明这并非一次简单的债务催收。
他身体极轻微地前倾了一点点,幅度几乎难以察觉。压迫感却陡然增强,如同无形的冰原在你面前悄然扩展。
我对债务重组没有兴趣,他冰冷的声线毫无起伏,精准地切入核心,只对有价值的资产重组投注精力。苏小姐的资产包里,除了债务,似乎……还藏着一些能打通当前僵局的‘非标准化’选项他的目光,扫过了那本文件夹。新锐需要的不只是债务清偿,而是打通其中关键几个环节的资源‘接口’。而苏小姐你,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脸上,像在评估一件精密零件的误差值,或许恰好持有打开其中几把锈锁的钥匙。
利益交换。冰冷的,赤裸的,毫无掩饰。他精准地舍弃了常规谈判的拉扯,将砝码直接摆在了天平的极端。他不在意我是否真的承接了这债务,不在意过程,甚至不在意个人恩怨。他只在意结果——如何利用我手中可能撬动他所需旧仓库地块僵局的价值。这份纯粹的、剥离了一切伪装的商业冷酷,如同窗外那滚滚翻腾的黄浦江水,浑浊却蕴含着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原始力量。
阳光艰难地穿透红月亮舞厅厚重窗帘间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斜斜的光带,空气里还弥漫着昨夜烟酒混杂的颓靡气息。早晨的舞厅空无一人,巨大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荒芜。只有前夜狂欢后的碎屑和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舞池中央,赤脚踩在冰凉、布满灰尘污渍的硬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份今晨刚发行的《沪城经济晨报》。头版下方,一条用标准黑体字印刷的消息简洁得像一则平平无奇的短讯:【新锐资本牵头整合开发南市码头地块计划正式获得批复,项目启动仪式将于下周一举行】。
报纸被揉成团,随手丢在冰冷的地板上。
身后传来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苏小姐!苏小姐!你怎么来了也不……
是陆扬。他明显刚从被窝里被电话拖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带着惺忪睡意和宿醉的红肿。他脸上带着一种既兴奋又夹杂着少年气的困惑神情,冲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
给!他猛地将那小本子塞到我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目光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而灼热的期待,我……我们乐队前天在‘工人文化宫’小礼堂试唱了你给的那首……《追梦赤子心》!操!那现场!简直疯了!真的!全场一起吼!还有人哭了!有人直接跳上台来了!他语速极快,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脸上洋溢着一种被巨大成功点燃的光彩,场下那几个搞唱片公司的老板,脸都绿了!追着问这歌谁写的!
他喘着粗气,眼神死死地抓住我,里面燃烧着纯粹的火焰:钱!这……这个是这两天接到的驻唱和……和可能去南边录小样的定金!他用力拍了拍我手里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那是本崭新的存折,他们说了!后面还有!只要……只要还有歌!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一种喷薄欲出的、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力量鼓荡着。他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如同信徒膜拜神祇般的信仰和绝对的依恋:真的!你会写的!只要你想写出来的东西,比光还快!我们乐队就是你的声音!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我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将那份灼热按下了暂停键。
存折,收好。我把那本暗红色、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存折放回他手心。动作很稳。
陆扬脸上兴奋的红晕瞬间僵住,眼睛里的光芒凝固,随即迅速地黯淡下去,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巨大的困惑和失落汹涌上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被背弃般的委屈和不理解。
走了。我没有解释一个字,转身,走向舞池外那片布满灰尘、在朝阳下显得格外荒凉的阴影区域。
留下陆扬一个人,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带着他全部滚烫梦想和希望的存折,茫然无措地站在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巨大舞池中央,像一个突然被拽下舞台、不知所措的孩子。阳光斜射进来,打在他年轻的、写满困惑和受伤的侧脸上,那份光芒万丈的希冀,碎裂在寂静的尘埃里。
三天后,沪城银行信托总部大楼。顶层的私人贵宾会客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整个喧闹繁华的沪城中心区踩在脚下。恒温恒湿的空调系统隔绝了夏末最后一丝燥热,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香、昂贵的皮具味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一种只有最顶层金融机构才具备的、混合了权力与财富的冰冷气息。
真皮沙发宽大而极具设计感。我将霍振东那份深蓝色、封皮烫金纹路依旧鲜明的活期存折随意地放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茶几上。紧随其后,另外三个同样簇新、颜色各异却都象征着巨额财富的小册子也落在了旁边。
暗哑深灰色哑光封面的(来自萧廷冰冷的利益交换)。
米白色、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似乎还夹着一枚陈旧竹制书签的存折(来自周子清以一套珍贵海外经济史孤本复制资料交换其名下的学术研究便利经费)。
还有一本,颜色介于酒红与暗褐之间,封皮一角沾着一小块模糊不清、像是干涸的暗红油彩印记(来自陆扬某次演出后台因过于激动打翻颜料所致)。
四本存折,四种颜色,四种截然不同的分量和温度,沉默地摊开在冰冷的黑曜石台面上。无需翻开,它们自身散发的存在感就足以让空气密度陡增。
我没有任何炫耀或者讲述的意思。
帮我把这四笔资金,对着对面穿着银行高级制服的经理,声音平稳无波,合并到一个新开的、不记名高级定制的信托保管账户内。操作密码……我随手拿起旁边笔筒里一支价格不菲的镀金钢笔,在一张服务单上流畅地写下一串长数字,设为单通道量子时间锁,接入我的个人指定权限端口。
经理戴着金丝眼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专业得像一台人形机器。他一丝不苟地取过文件,开始进行必须的程序处理。房间内只剩下翻动文件时纸张的细微摩擦声和笔尖在特制文件上刮过的沙沙声响。
时间在金钱无声的流淌中分秒滑过。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缓慢移动。
就在经理递回最后一份确认文件、正要递上一支用于签署的金笔时——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会客室外厚重的地毯上显得有些突兀。敲门声几乎是砸出来的:砰!砰!砰!
没等回应,门被猛地推开。
进来的人不止一个。
霍振东首当其冲,他一向打理得锃亮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高档的意大利手工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那双习惯掌控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急迫、一种即将失去巨大利盎的恐慌,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对某种更超越凡俗可能性的狂热探究!
苏小姐!不能走!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分量,你要什么!私人机队不是问题!钥匙现在就给你!他甚至有些慌乱地摸向自己的口袋。
紧随其后进来的是周子清。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蓝色中山装,呼吸因刚才的奔跑而略显急促,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严肃的忧虑。他不像霍振东那样直接表达欲望,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穿透力:苏瑾,时间规则本身是有‘罚则’的!强行滞留……你付出的代价可能远超想象!那份学者特有的洞悉和担忧溢于言表。
第三个挤进来的竟然是陆扬!他明显是闯进来的,脸颊因为激动和不甘而涨得通红,年轻的眼中全是被抛弃的绝望和不肯接受现实的炽热质问: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我们能一起改变所有!我们的歌能点燃这个时代!它才刚刚开始!你不能……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失落下带上了哽咽,直直地看向我,那份纯粹的信仰几乎要喷薄而出。
门口,第四个身影出现。萧廷。
他姿态依旧冷漠从容,站在一片光影交错的门框里,高级西服的线条如同凝固的冰棱,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澜,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精密雕像。他没有看任何人,冰冷的目光穿透阻隔,径直落在我脸上,如同手术台上的探照灯,只锁定目标。
他无视其他人,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无声地向前一步,将一份深灰色哑光的折叠文件袋(与他的气质如出一辙)和一个崭新的、同色系的银行活期存折,极其平稳地放在我面前那张已经堆放着另外四份存折的黑曜石茶几上。存折打开着,那是一个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人窒息的数字。
资产包已经完成全面优化重组。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属于你的那份收益,按最优协议执行。沪港两地的顶级通道也已就绪。走或不走,他终于抬起冰冷的眼皮,深不可测的目光直直看进我的眼底,那里面没有任何挽留或请求,只有最纯粹的利益分析和近乎冷酷的规则提醒,选择权在你。但规则需要最符合利益方的清算。他的话语落下,如同在空气中凝结了一层无形的薄冰。那深不可测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感温度,只有最纯粹的、对某种残酷规则的陈述。
整个顶楼会客室瞬间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寂静无声。阳光依旧穿透落地窗照射在黑曜石桌面上,那五本颜色材质各异的存折(新添的深灰色萧廷那份)并排躺在那里,像五颗即将引爆不同世界的小行星核心,映射着周围四张神色各异、眼神炙热又复杂至极的面孔。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像被按下暂停键。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下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我脸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铅块。
我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拿起桌面上那只镀金签字笔。笔杆的冰凉触感传来。没有丝毫停顿,在那份由银行经理递来、关乎那个庞大信托账户的最后确认文件上,流畅而稳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捺下,力透纸背。
笔尖离开纸面的细微摩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我拿起桌面上那个装着重要身份文件、几把钥匙和一个薄薄却代表无限额离岸资金权限证书(来自信托账户)的黑色真皮手包,利落地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起身去喝一杯咖啡。
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四张神情各异、但都写满了无声恳求或复杂挽留的脸孔——霍振东急切不甘的双眼、周子清蕴含忧虑的温润目光、陆扬那份被巨大失落灼烧得发烫的年轻执着,以及萧廷面具后深不可测的冰冷审视。
在几道眼神的交织网下,我微微扬起了嘴角。
小孩子才做选择。
声音不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笑意,清晰地回荡在这片金钱与权谋构筑的寂静之中,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打破了凝滞的湖面。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没再停留一秒,拿起手包,径直迈步走向会客室厚重的大门。
霍振东像是被这句话里的某种东西烫了一下,急迫地再踏前一步想拦。
就在这时——
门口方向的光影再次被一个颀长冷峻的身影堵住。
顾泽言。
他没看任何人,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穿透空气的阻隔,紧紧锁定了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霍振东般的狂热,也没有周子清的忧虑,更无陆扬的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而精准的审视。
他直接迈步向前。几步就跨到了我与敞开的、通往自由通道的房门之间。动作迅捷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断意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以冷静得近乎非人著称的金融奇才也要抛出他那份筹码、加入这场无声的挽留时,他却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阻拦,没有开口请求挽留。
顾泽言直接伸出了手——那只指节分明、皮肤冷白、适合敲击精密键盘或翻阅无数财务报表的手——将一个之前并未出现过的、第六本银行活期存折递到了我的面前!
存折的封面是极其深邃的墨蓝色,如同夜晚最深沉的海水打磨而成,面料带着一丝低调的丝绒质感,摸上去凉滑细密,没有多余的花纹,只在右下角压印着两个极其细小、几乎无法辨认的烫银字母:GY(Gu
Ze
Yan)。
这存折本身的分量,已不言而喻。它被打开在印着账户总额的那一页——那是一个叠加在另外五份巨额财富之上,依旧拥有绝对统治力量的恐怖数字。
顾泽言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穿透性地刺入我的眼底深处。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稳妥,像在陈述某个交易品种的最优执行价格区间,听不出一丝波澜,但其间的每一个字却清晰地凿在冰冷的空气里:
还记得那天吗证券营业厅。1990年3月12日,14点08分32秒。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凝固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条极其微小的缝隙,泄露出最核心的信息流。
你念出的时间序列模型常数。
他那双锐利得足以切割人心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的面容,声音如同在宣告最终审判结果的冰冷法槌:
那是你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