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承了姑妈的老宅,却发现所有镜子都被木板钉死。
邻居老太太低声警告:你姑妈看得见不该看的东西。
当我在浴室撬开第一块木板时,镜中的我突然朝我眨了眨眼。
深夜,镜中人缓缓举起一张纸条:别相信她。
我猛地回头,姑妈正站在走廊阴影里。
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别回头,镜子里的不是我侄儿。
1.
雨下得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老宅斑驳的瓦片上,声音沉闷而密集,像是无数细小的拳头在不停捶打棺材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霉味,混合着旧木头、积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铁锈的腥气。这气味顽固地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深处,让人忍不住想要干呕。我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客厅中央,脚下踩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寒意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窜。几只笨重的行李箱散乱地堆在脚边,像搁浅的鲸,衬得这屋子愈发空旷死寂。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几乎触到院子里那几棵枯瘦老树的树梢,光线昏昧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
姑妈周明玉,一个月前在这个房子里孤独地死去,安静得像一片枯叶飘落。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一个在代码堆里讨生活的程序员,猝不及防地成了这栋位于城市边缘、几乎被遗忘的老宅的新主人。律师递过钥匙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周先生,节哀。房子……有些年头了,您可能需要费点心思打理。
岂止是有些年头。这分明是一具庞大而腐朽的躯壳。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四壁,掠过那些蒙尘的旧家具,最终停留在一处极不协调的地方——墙壁正中,原本应该挂着一面大镜子的位置。如今,那里只剩下一块形状规整、颜色略新的墙纸印记,像一个突兀的伤疤。印记四周,残留着几枚深深钉入墙体的生锈铁钉,倔强地昭示着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攫住了我。我转过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在这座迷宫般的房子里搜寻。客厅没有。餐厅没有。姑妈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和旧书气息的卧室也没有。我推开每一扇沉重的房门,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书房、客房、甚至狭小的储藏室……所有本该悬挂或摆放镜子的地方,无一例外,都被粗糙厚重的木板严严实实地钉死了。那些木板颜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性钉上去的,像是某种顽固的皮肤病,在房子的皮肤上一次又一次地复发、蔓延。木板边缘与墙体接合处,隐隐透出一种暗沉的、类似干涸血迹的深褐色污迹。钉子密密麻麻,钉得极其用力,有些地方的木头甚至被砸得爆裂开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这绝不是普通的装修。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比这屋里的阴冷更刺骨。姑妈……她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如此恐惧自己的倒影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饥饿感终于压倒了最初的震惊和寒意。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客厅,打开那个唯一装了点速食的行李箱。得出去买点东西,至少得活过今晚。我抓起玄关鞋柜上那把沉重的黄铜老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我指尖一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隔壁院子的门也恰好吱扭一声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探出半个身子,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浑浊的眼睛像蒙着层翳。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垃圾袋,动作迟缓。
新搬来的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是,我努力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微笑,指了指身后,周明玉是我姑妈。
2.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我脸上,又越过我的肩膀,望向那栋死气沉沉的老宅。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混合着警惕、探究,还有一丝……深切的恐惧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仿佛在咀嚼着什么难以出口的话语。
周老师……她终于吐出三个字,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淅沥的雨声吞没,是个好人呐,就是……命苦。
我心头一动,往前凑近一步:您认识我姑妈很久了
老太太没有直接回答,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雨丝在飘。她浑浊的眼睛再次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锐利得与她衰老的外表极不相称,带着一种穿透力,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痕迹。
小伙子,她的声音压成气若游丝的一线,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抠出来,听阿婆一句……那屋子里的东西……别乱动。尤其是……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不是指向大门,而是指向老宅二楼的一个窗户——那正是姑妈卧室的方向。
你姑妈她……看得见。老太太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冰冷的恐惧,看得见……那些不该看的东西。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却让人寒毛倒竖的话,她猛地低下头,像受惊的乌龟一样飞快地缩回身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雨幕里,手里攥着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仿佛攥着一块寒冰。
不该看的东西……老太太那充满恐惧的低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听觉神经,久久不散。我提着从附近小超市买回的几袋速食和水,脚步沉重地踏回老宅的门槛。客厅里那股陈腐的霉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太太惊恐的眼神和那句含糊的警告,在空旷寂静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我放下袋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些被木板钉死的墙壁。那些粗糙的木板,密密麻麻的锈钉,此刻不再是简单的障碍物,它们像一道道狰狞的封印,封存着姑妈生前无法言说的恐惧,也封住了这栋房子黑暗的秘密。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打开它。必须打开它。至少,打开一面。
目标很快锁定了离我最近的浴室。那扇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空间狭窄,墙上的水渍描绘出扭曲的图案。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同样被一块深色的木板死死封住。看那大小和位置,毫无疑问,后面就是一面浴室镜。木板边缘同样残留着深褐色的污迹,几枚锈蚀的钉子深深嵌入墙体,钉帽被砸得几乎变了形。空气里除了霉味,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水过期后的刺鼻气味。
3.
我从工具箱里翻出羊角锤和一把薄而坚韧的钢质撬棍。工具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定了定神。搬来一张结实的木凳,站上去,高度刚好够到钉板的中央。老房子的寂静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咬咬牙,将撬棍扁平的尖端狠狠楔入木板与墙壁之间一道微小的缝隙。
嘎吱——!
一声尖锐、干涩、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骤然响起,像是指甲刮过玻璃,又像是朽木被强行掰断。这声音在死寂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瞬间刺破了沉闷的空气,也狠狠扎在我的耳膜上。撬棍撬开的缝隙里,扑簌簌落下许多干燥的碎屑,不是木屑,更像是某种……剥落的、带着灰白色粉末的墙皮碎块,带着一股更加浓郁的、陈年的灰尘和铁锈混合的气味。这气味浓烈得呛人,直冲鼻腔。我强忍着不适,手上加力,撬棍猛地向下一压。
咔嚓!
又一声脆响,伴随着木纤维断裂的呻吟。第一块钉子固定的地方松动了!一小块三角形的木板被我硬生生撬离了墙面!一股更浓烈的、仿佛尘封了数十年的腐朽气息猛地从撬开的豁口里涌了出来,带着冰冷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扑面而来。
豁口不大,像一个不规则的窥视孔,刚好能窥见后面镜面的一角。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镜面反射出的浴室门框和对面墙壁的一小块污渍。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慢慢地将脸凑近那个狭小的豁口,一只眼睛贴上去,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镜面冰冷光滑。豁口有限,我只看到自己凑近的那只眼睛在昏暗镜面中的倒影。瞳孔因为紧张而放大,眼白上带着几缕熬夜的血丝。一切似乎……正常。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准备抽身离开豁口的瞬间!
镜中那只属于我的眼睛,那只倒影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朝我——眨了一下!
不是光影的错觉!不是水汽的模糊!那是一个极其生动、极其人性化的眨眼动作!眼睑自然地开合,睫毛甚至微微颤动了一下!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地劈中我的视觉神经!
啊——!
一声短促、完全失控的惊叫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猛地向后一扯!我脚下发软,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从摇晃的木凳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砰!
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羊角锤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浴缸边缘,又弹落在地。撬棍也掉在身旁。我瘫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冰冷的寒意顺着地面疯狂地钻进四肢百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4.
我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墙上那个被我撬开的豁口。黑暗的洞口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独眼,无声地俯视着我。里面……那面镜子……刚才……那是什么!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我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视线却无法从那个豁口移开分毫。昏暗的光线下,豁口里露出的那一小片镜面,依旧平静地反射着浴室的门框和对面墙壁的污渍,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眨眼从未发生过。
是幻觉吗是连日奔波、精神紧张加上环境压抑产生的错觉还是……老太太口中那不该看的东西
我躺在地上,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浴室里显得异常粗重。后背撞击地面的疼痛火辣辣地蔓延开,但这疼痛反而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惊骇,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幻觉那眨眼太清晰,太生动,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绝不可能是疲惫的产物。我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眼睛死死锁定墙上那个黑洞洞的豁口。撬棍就掉在手边。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恐惧的废墟中滋生:撬开它!彻底撬开它!看清楚!
未知是最大的恐惧。而直面未知,或许是唯一能驱散它的方式。尽管这方式本身,可能通向更深的深渊。
我咬着牙,忍着背部的钝痛,再次抓住撬棍。这一次,动作不再犹豫。恐惧转化成了某种孤注一掷的蛮力。羊角锤的敲击声沉闷而急促,咚咚咚地砸在撬棍尾部,每一次敲击都震得手臂发麻。撬棍扁平的尖端深深嵌入木板与墙体的缝隙,用力下压!
嘎吱——咔嚓!嘎吱——!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和木料断裂声持续不断地响起,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像一曲疯狂的死亡进行曲。大块大块的木板被强行撬离墙面,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灰尘和剥落的墙皮碎块,如同下了一场污浊的雪。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更加汹涌地从撬开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几乎令人窒息。我的动作近乎狂暴,汗水混合着灰尘黏在脸上,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酸胀颤抖,但我不敢停,也不能停。
终于!
哗啦——砰!
最后一大块顽固的木板被撬棍猛地撬飞,砸落在浴缸里,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尘埃弥漫。一面巨大的、完整的浴室镜,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镜面异常清晰,光洁如新,仿佛从未被尘封多年。它清晰地映照出整个浴室的景象:白色的浴缸,斑驳的瓷砖墙壁,头顶那盏光线惨淡的吸顶灯……还有镜子前,那个狼狈不堪、满身灰尘、脸上混杂着恐惧与狠厉的我。我握着撬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眼神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影像,与我同步。他同样握着撬棍(镜中的倒影),同样剧烈喘息,汗水滑落。他的眼神,同样死死地回望着我。
5.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浴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种无声的对峙而开始感到一丝荒谬的疲惫时,镜中的我,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僵硬、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不是我的表情!我绝对没有笑!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镜中的我也同步后退,后背撞在镜中的墙壁上。
然后,他……不,是它,停住了。那双在镜面之后、与我四目相对的眼睛里,属于人类的紧张、恐惧、探究……所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非人的空洞。瞳孔深处,仿佛只剩下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它的手,那只握着镜中撬棍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带着一种提线木偶般的滞涩感。它抬起的是左手——而现实中,我的右手正死死握着撬棍!镜面内外,动作不再同步!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几乎要凸出眼眶。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它那只缓缓抬起的左手,看着它极其僵硬地伸进自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T恤口袋里(镜中的倒影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摸索着,掏出了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小片被撕下来的、边缘不规则的纸片,惨白的颜色在昏暗的镜中影像里异常刺眼。
镜中的我,用那只完全违背现实物理规则抬起的左手,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将它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举到了自己的胸前,正对着镜外的我。
纸片上,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潦草地写着三个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的字:
**别相信她。**
每一个笔画都像用尽力气刻上去的,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和警告。
轰——!
6.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纸条!警告!她是谁!老太太的警告瞬间在耳边炸响:看得见不该看的东西……还有谁这屋子里还有谁!
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身体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思考!我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向浴室门口的方向拧身、回头——
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子!
浴室的木门敞开着。门外,是同样昏暗、通往客厅和卧室的幽深走廊。
就在那走廊浓重的阴影边缘,靠近我卧室门的位置,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瘦削、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布褂子。稀疏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灰。一张脸隐没在走廊更深沉的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枯槁的轮廓。
是姑妈!是已经死去一个月的姑妈,周明玉!
她像个无声无息的幽灵,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阴影里,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走廊的黑暗贪婪地吞噬着她的身形,只有那件旧褂子的轮廓和那模糊的、属于脸的阴影区域,昭示着她的存在。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浴室惨淡的光线只勉强照亮门口一小块地方,更衬得走廊深处的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我和那阴影中的人影,隔着短短几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空气仿佛冻结成了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感。镜中那血字警告带来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眼前这幽灵般的景象又将其推向了毁灭的顶峰。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勒紧我的心脏,让我动弹不得,甚至连尖叫的力气都被抽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阴影里的人影,动了。
不是向前,也不是后退。只是她那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极其极其缓慢地、朝着我的方向,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走廊里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枯瘦得如同蒙着一层皮的骷髅,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紧紧贴着高耸的颧骨,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一片空洞的漆黑。嘴唇干瘪地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树皮上反复摩擦,又像是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滞涩,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腐朽的木头深处硬挤出来的:
别回头……
7.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镜子里的……那干涩的声音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或者……在确认什么,……不是我侄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最深处、骨髓缝隙里炸开的冰寒!什么意思不是我侄儿镜子里那个举着血字警告的东西不是我那我是谁!还是说……眼前这个姑妈……她口中的侄儿,指的又是什么!
巨大的认知混乱和更深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镜子里警告别相信她,而走廊里这个自称是我姑妈的东西,却告诉我镜子里的是假的!
信谁我能信谁!
极度的求生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我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浴室门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远离那面镜子!远离走廊里的那个人!
我像一枚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开浴室半敞的木门,冲进昏暗的走廊。惯性让我踉跄着向前扑去,手掌下意识地撑向冰冷的墙壁。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站在阴影边缘的人影——她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那张枯槁的脸,似乎随着我的冲撞,又朝我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丝。那深陷的眼窝里,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牢牢地钉在我的背上。
那视线如有实质,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恶意,让我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自己卧室的门,反手狠狠地将门摔上!沉重的木门撞击门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门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最终瘫坐在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黑暗。房间里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了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绝对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将我包裹、吞噬。听觉在此时变得异常敏锐。门外,一片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任何活物移动的声音。仿佛刚才走廊里那个姑妈只是一个被巨响惊散的幻影。
8.
但这死寂本身,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黑暗中缓缓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那个枯槁的身影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她就静静地站在门外,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板,无声地等待着镜子里那血红的警告——别相信她——如同烙铁般烫在脑海里。而她那句冰冷的否定——不是我侄儿——又像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是谁门外是什么镜子里又是什么
混乱和恐惧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发酵、膨胀,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撕碎。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抓住一点点微弱的光明!
手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指尖颤抖着划过粗糙的地毯纤维。手机!我的手机呢刚才冲进浴室撬木板时,好像随手把它扔在了床上
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记忆中床铺的方向爬去。膝盖撞到床脚,发出一声闷响。顾不上疼痛,双手胡乱地在床单上摸索。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冰冷的硬物!是手机!
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指尖因为冰冷和恐惧而僵硬麻木,颤抖着摸索到侧面的电源键,用力按下去!
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骤然亮起!
刺眼的白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爆炸般亮起,瞬间刺痛了我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遮挡这过于强烈的光源。
几秒钟后,视线才勉强适应。屏幕的冷光映亮了我惨白的、布满冷汗和灰尘的脸,也照亮了眼前一小块狼藉的地板。
就在这微弱的光芒亮起的瞬间——
笃……笃……笃……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迟疑和滞涩感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声音的来源,正是我背靠着的这扇门!
9.
那声音不像是用手指关节叩击,更像是……某种坚硬、干燥的物体,在极其缓慢地刮擦着门板表面。一下,又一下,间隔长得令人心焦,带着一种病态的、试探性的意味。
姑……姑妈我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抖得不成样子,是你吗
门外的刮擦声,骤然停止了。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寂静吞噬了。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板。它在等什么在听我的反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临界点——
嗬……嗬嗬……
一种极其古怪、非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是语言,更像是某种漏气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又像是喉咙被浓痰堵住时发出的、濒死的喘息。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恶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上我的听觉神经。
然后,那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冰冷:
开……门……侄……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非人的滞涩感。
让……姑妈……看看……你……
看看……镜子……有没有……伤着你……
镜子!它提到了镜子!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
10.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它想进来!它想靠近我!绝对不行!
不……不要!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身体像受惊的虾米一样猛地向后蜷缩,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门外的东西侵入,你……你别进来!求你了!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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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陷入了沉默。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下来。没有回应,没有刮擦声,也没有那可怕的嗬嗬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和声响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听。
但我丝毫不敢放松。身体依旧死死抵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视线重新聚焦在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的冷光是我此刻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能暂时驱散心中无边黑暗的东西。我不能坐以待毙。我需要做点什么,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或证据,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疯!
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冰冷而僵硬笨拙,颤抖着点开了手机上的相机应用。图标亮起,取景框出现在屏幕上,映照出我面前一小片被手机屏幕光照亮的、凌乱的地板。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混乱的脑海:录像!如果……如果门外真的有什么东西……或许……
这个想法本身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但此刻,被逼到绝境的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恐惧催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求证欲。我颤抖着手指,点下了屏幕上的录制按钮。一个小小的红色圆点开始闪烁,屏幕右上角显示着录制时间:00:00:01…
00:00:02…
时间在冰冷的数字跳动中无声流逝。屏幕的光晕里,只有我因恐惧而扭曲的倒影,和门板下方透进来的一线极其微弱的、来自走廊的光。门外,依旧死寂。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永无止境。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
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无声对峙中开始出现一丝疲惫的松动。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也开始涣散。难道……真的走了刚才的一切,包括那敲门声、那古怪的嗬嗬声、那冰冷的对话……真的只是我惊吓过度产生的幻听精神压力导致的崩溃前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微的稻草,在绝望的深潭里飘摇。或许……或许只是邻居老太太的话和撬镜子时的惊吓,让我陷入了严重的被害妄想姑妈已经死了,门外不可能有人……镜子里那个眨眼和纸条……也可能是光线折射加上自己精神恍惚……
就在这种自我怀疑的念头开始滋生,试图安抚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贴着门板下方的缝隙,极其诡异地传了进来。
11.
声音非常轻,非常慢,断断续续。不像是脚步声,更像是……某种柔软而干燥的东西,在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蹭着门外的地板。
那是什么它在做什么
刚刚冒出的那点自我安慰的念头瞬间被碾得粉碎!心脏再次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扇门和手机小小的屏幕上。录像的红点依旧在无声地闪烁,时间显示:00:05:47…
沙沙……沙沙……
声音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门外的东西,正沉浸在自己诡异的动作里。
它到底在干什么!
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病态好奇心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知道!哪怕看一眼!我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得像块石头。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握着手机的手臂向前探去。动作轻微得如同蜗牛爬行,生怕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惊动了门外的东西。手机的摄像头,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门板下方那道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取景框里的画面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稳定下来。屏幕的光线有限,只能照亮缝隙附近很小一块区域。缝隙外,是同样昏暗的走廊地板。一小片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布料边缘,进入了取景框的视野——正是姑妈身上那件旧褂子的下摆!
那沙沙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布料附近发出的。
我屏住呼吸,将手机的角度压得更低,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试图让摄像头能捕捉到缝隙外更多的景象。
视角被压缩得极窄。我只能看到那片深蓝色的旧布料,和布料下方,一双穿着老式黑色布鞋的脚。鞋子很小,沾着灰尘,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
然后,我看到了。
在布鞋旁边,靠近门缝的地板上,散落着几片小小的、颜色暗沉的碎片。像是……某种薄而脆的东西被撕碎了。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上,隐约能看到一点残留的、不规则的暗红色痕迹。
是纸片!是那种写字的纸片!和镜子里那个我举起的血字纸条一样的材质!
沙沙……
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取景框里清晰地看到,一只枯瘦如柴、皮肤灰败、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正捏着一小片边缘不规则的暗色纸片,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摩擦着。
12.
动作僵硬而专注。那纸片被摩擦的边缘,在粗糙的地板表面刮擦着,发出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暗红色的字迹(如果那真的是字迹的话)在摩擦中变得模糊、破损。
它在……销毁纸条销毁那种写着警告的纸条为什么它怎么会有这种纸条是它自己写的还是……从别处得来的
混乱的念头如同沸腾的泥浆在脑海中翻滚。就在这时,那只正在摩擦纸片的枯手,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只枯槁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已经被摩擦得边缘破损的纸片。然后,极其极其缓慢地,五根如同干枯树枝般的手指,撑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接着,那手开始移动。不是收回,而是……朝着门缝的方向!
那五根枯瘦、带着灰败死气的手指,极其僵硬地、如同蜘蛛的节肢般,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指尖划过地板,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嚓声,目标明确地——伸向门缝!
它想伸进来!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极度的惊骇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猛缩!身体撞在床脚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也顾不上疼痛!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屏幕的画面剧烈地晃动、翻转,最终定格在房间低矮的天花板上。
嗬嗬……
门外,再次传来那令人血液冻结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非人的喘息声。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嘲弄
然后,是脚步声。
非常缓慢,非常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布鞋摩擦着走廊的地板,发出沙……沙……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着远离我卧室门的方向走去。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方向。
走了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剧烈而无助的喘息。冷汗如同小溪般沿着鬓角流淌,浸湿了头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刚才那伸向门缝的枯手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的光亮着,录像的红点依旧在无声地闪烁。刚才那惊魂一幕,录下来了吗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臂,将手机屏幕举到眼前。
录像时间显示:00:08:13…
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无法准确操控。我艰难地点下停止录制的按钮,然后立刻点开刚才录制的视频文件。
13.
屏幕亮起,开始播放。画面起初是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和门板下方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接着,是我缓慢地将手机摄像头压低,对准门缝……深蓝色的旧布衣角……黑色的老式布鞋……散落在地板上的暗色纸片碎片……然后,是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捏着一小片纸在地板上缓慢摩擦……
来了!画面猛地一阵剧烈的晃动和旋转!是我向后猛缩时造成的!画面在剧烈的颠簸中翻转,最终定格在房间低矮的天花板上,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的心沉了下去。关键的部分……没录到那只手伸向门缝的景象……还有后来……
等等!视频还在播放!虽然画面定格在天花板,一片模糊的白色,但声音还在继续录制!
手机的音量被我调到了最大。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录制的声音:
先是那短促的抽气声(是我自己发出的),接着是身体撞到床脚的闷响(咚),然后是我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紧接着,门外传来那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
然后,是沉重而滞涩的脚步声(沙……沙……),逐渐远去。
脚步声消失后,视频里只剩下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持续了十几秒。
就在我以为视频到此结束时——
一个声音,突然从视频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不是我的喘息声!也不是门外那嗬嗬声或脚步声!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清晰、仿佛贴着手机话筒发出的、属于老年女性的声音!语调平直、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一字一顿地说:
他……在看……
声音非常小,但在绝对安静的视频背景里,清晰得如同耳语!
这个声音……不是门外那个姑妈的!那个姑妈的声音是干涩嘶哑的!这个声音虽然同样冰冷空洞,但音色完全不同!它更……清晰更……近!
他……在看……
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房间里!手机旁边!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扫视着被手机屏幕光勉强照亮的、狭小而黑暗的卧室!
空无一人!只有凌乱的被褥、散落的行李箱和我自己剧烈颤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14.
手机屏幕上,视频还在继续播放。那个冰冷空洞的老年女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非人的平静:
……镜子……要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手中紧握的手机,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不是来电或信息的震动模式,而是一种高频的、疯狂的、仿佛内部零件即将散架的剧烈震颤!震得我虎口发麻,几乎要握不住它!
与此同时!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巨大、沉闷、如同重锤敲击朽木的爆裂声,猛地从客厅、走廊、甚至隔壁房间的方向同时炸响!声音密集得如同冰雹砸落!紧接着,是木板、玻璃碎片稀里哗啦砸落地面的混乱声响!
这声音……这声音是……封住镜子的木板被强行从内部撞开的声音!
镜子……醒了!
啊——!!!
一声完全崩溃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手机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摔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变黑。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源消失了。
无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