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和前夫共感 > 第一章

1
共感离婚日
共感离婚日
我和前夫在离婚典礼上签完字,突然共享了感官。
他咬破的嘴唇让我尝到血腥味,我胃痛时他额头渗出冷汗。
医生说我们得了离婚应激共感症,要同居治疗。
深夜他带回新欢香水味熏得我呕吐,我报复性吃辣看他被呛出眼泪。
直到暴雨夜我感知到他独自在球场胃痛到蜷缩。
赶去时他哑声问:当年你说永远恨我,还算数吗
我的眼泪流进他领口:不算了...
心电图突然发出刺耳长鸣——他心跳停在我撒谎的瞬间。
香槟泡沫在剔透的高脚杯里细碎地破裂,发出一种令人心烦的、持续不断的滋滋声,像是无数微小的生命在徒劳挣扎。
空气里塞满了甜腻的蛋糕香气、香水味,还有某种强装欢愉的、紧绷的祝福语,层层叠叠,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林晚,江临,恭喜啊!
一张过度热情的笑脸凑到我面前,酒杯几乎要撞上我的下颌,好聚好散,体面!太体面了!现在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那体面两个字,咬得又重又刻意,像一把裹着丝绒的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扯动嘴角,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河面。
目光下意识地穿过晃动的人影缝隙,投向角落里的江临。
他侧身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浮华喧嚣里的标枪,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冷硬。
他手里也端着一杯酒,指尖用力得泛白,杯脚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掌心碎裂。
他微微低着头,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突兀的铁锈味猛地在我口腔里炸开,浓烈、腥咸,带着生命本身的粗粝感,瞬间冲垮了香槟虚假的甜美。
我猝不及防,喉咙一紧,被那浓郁的血腥味呛得闷咳出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怎么了,林晚不舒服
旁边有人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强压下那股恶心的反胃感,视线却死死钉在江临身上。
他正抬手,用指关节极其快速地、用力地蹭过自己的下唇。
动作快得像一抹幻觉。
灯光落在他指尖,那上面,分明沾着一星刺目的暗红。
是我的错觉
还是这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心理暗示
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顽固地盘踞着,提醒我它真实不虚的存在。
我胃里一阵翻搅。
仪式终于到了签字的环节。
司仪念着流程词,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和江临被引到铺着暗红色绒布的签字台前。
那颜色像凝固的血。
协议文本摊开在那里,黑色的印刷体字迹冰冷而权威。
律师递来一支沉重的金属笔,笔身冰凉,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触感。
林小姐,江先生,请在这里签字确认。
律师的声音平板无波。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的寒意,像一条淬了冰的毒蛇,猛地从我的指尖窜入,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闪电般向上游走,狠狠噬咬在我的脊椎骨上!
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握着笔的手指几乎要脱力。
而站在我对面的江临,身体也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撑在桌沿的手背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细碎而冰冷的光。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空气凝固了,刚才还嗡嗡作响的宴会厅背景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剩下死寂。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和江临身上,带着探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般的兴奋。
我深吸一口气,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着指尖挥之不去的冰冷。
不能停在这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笔尖重重压下去。
墨水在光滑的纸面上晕开,留下一个歪斜却决绝的名字——林晚。
几乎是同步的,对面也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江临的名字,签在了我的名字旁边。
两个名字,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中间隔着永远无法再跨越的距离。
放下笔的瞬间,那股束缚般的寒意和胃部的翻搅感奇异地消失了。
我抬起头,正对上江临的视线。
他的眼神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狼狈,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沉在眼底。
他没有再看我,迅速移开了目光,下颌的线条依旧绷得死紧。
律师收走了文件,职业化的笑容重新挂回脸上:手续完成。恭喜二位开启新生活。
那恭喜二字,此刻听起来讽刺无比。
人群重新开始流动,香槟杯再次碰撞。
我端起侍者盘子里一杯新的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试图冲刷掉口腔里顽固的腥咸和指尖残留的冰冷幻痛。
然而那感觉像是烙印,深深嵌入了感知。
林晚,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这次仪式的策划人之一,也是江临那边的朋友,周哲。
他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在我和几步开外、同样脸色不佳的江临之间穿梭,你和江临……刚才怎么回事脸色都突然那么差。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冰冷的杯壁:没什么,可能……可能有点累。
周哲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不像仅仅是累。你们刚才的反应……太同步了。签字的时候,像被什么东西同时击中了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错觉,连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哲,江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疲惫,别问了。结束了。
他手里也端着一杯酒,却没喝,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某个虚空点上,额角那层薄汗仍未干透。
周哲看看他,又看看我,最终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但眼底的疑虑更深了。
宴会厅的喧嚣像一层油腻的薄膜,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端着那杯渐渐失去气泡的香槟,食不知味地应付着又一拨前来祝贺的宾客。
那些体面、洒脱、新时代楷模之类的词藻,如同粉色的泡沫,不断在耳边爆开,留下粘腻的痕迹。
胃部深处,一种熟悉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隐痛又开始缓慢滋生,起初很细微,像水底的气泡,慢慢汇聚、膨胀。
我蹙了蹙眉,习惯性地想去找点温水。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独自靠在廊柱旁的江临。
他正微微弓着背,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西装裤口袋里。
但距离这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鬓边,甚至鼻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汗珠越聚越多,汇成细流,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他紧闭着嘴唇,脸色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手臂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都能感受到那种用力的僵硬。
就在这时,我胃里的隐痛骤然加剧!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拧!
我痛得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里的香槟杯差点脱手。
小心!旁边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谢谢……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我强撑着站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那股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我喘息着缓过劲,胃里只剩下隐约的余悸。
再看向江临时,他也正扶着廊柱,低着头急促地呼吸,额上的汗迹亮晶晶一片,刚才那种灰败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他像是感应到我的注视,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晃动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慌的了然。
我们隔着衣香鬓影和虚伪的喧嚣,在彼此狼狈不堪的状态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无法掩饰的、相同的惊惧。
不是巧合。
绝不是。
2
感官共享之谜
私人心理诊所的接待室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精油的混合气味,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反而让人神经更加紧绷。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
我坐在松软的米白色单人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细腻的皮质纹理,留下浅浅的印痕。
对面,江临陷在另一张同款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着额头,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从离开宴会厅到现在,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沉默在无声地蔓延、发酵,沉重得几乎能压断人的脊梁。
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着熨帖白大褂、气质温雅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胸牌上写着苏曼博士。
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令人放松的微笑,目光温和地扫过我和江临。
林小姐,江先生,让你们久等了。
她在我们对面宽大的书桌后坐下,姿态从容,周哲大致跟我说了你们的情况。在离婚仪式上出现的……异常同步反应能再具体描述一下吗尤其是生理层面的感受。
我和江临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抗拒。
我……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有些发紧,签字的时候,碰到笔,感觉……特别冷,像冰扎进骨头里。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那冰冷的幻痛似乎又回来了。
然后……江临咬破嘴唇的时候,我嘴里有很重的血腥味。
江临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刺向我,带着被窥破的恼怒和一丝狼狈。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苏博士的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神情专注:江先生,您呢林小姐描述的情况,您当时是否也有相应的……接收
江临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沉默了足有十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胃痛的时候……我,他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额角又有细汗渗出,……像有人在我肚子里打了一拳,喘不上气,浑身冒冷汗。
苏博士的笔尖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审视,那温和的表情渐渐被一种凝重的专业探究所取代。
她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
非常……有意思的案例。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从你们描述的即时性、特异性生理反应,以及明显的双向性来看,这超出了普通心理暗示或巧合的范畴。林小姐感知到江先生口腔的创伤和低温触觉,江先生则同步接收了林小姐内脏的痛感……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初步判断,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离婚应激性共感障碍’(Divorce-Induced
Synesthetic
Disorder,
DISD)。简单说,在巨大的情感创伤和仪式性分离的极端压力下,你们双方的中枢神经系统出现了异常耦合,形成了一种强制的、病理性的感官共享通路。
感官共享
我失声重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你是说……我和他,以后……
是的
苏博士的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我和江临瞬间苍白的脸,你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甚至内脏的本体感觉,都可能因为对方强烈的生理或情绪刺激而产生无中介的、即时的联动反应。就像……两根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神经回路。
江临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沙发旁边的金属立式台灯,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厌恶和一种被侵犯的暴怒:荒谬!这太荒谬了!什么狗屁神经耦合!我不信!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这不可能!
江先生,请冷静。
苏博士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安抚的意味,但眼神依旧冷静,我理解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基于你们的症状描述,这是目前最符合医学逻辑的解释。否认和抗拒只会加剧神经系统的紧张,可能导致共感症状更加严重和不可控。
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我面前,又示意助手递给僵立着的江临一份:这是详细的诊断说明和目前国际文献上仅有的几例类似报道摘要。虽然罕见,但并非孤例。尤其是在高压力、高情感投入又经历剧烈分离的关系中。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上面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根根针,刺进我的眼睛:严重……不可控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苏博士点点头,神情严肃:是的。这种病理性的感官耦合如果不进行及时干预和脱敏治疗,其强度可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增强,甚至衍生出更复杂的症状,比如情绪的直接传导,或者更严重的生理功能紊乱。想象一下,当其中一方经历剧烈的生理痛苦,另一方会如何
江临握着那份文件,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他死死盯着苏博士,眼神像要喷出火来,但那份狂怒之下,分明也透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恐惧。
那……怎么治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苏博士的目光在我和江临之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前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治疗方案,是基于暴露和脱敏原理的‘近距离环境适应疗法’(Proximal
Environmental
Adaptation
Therapy,
PEAT)。她顿了一下,清晰地说道,通俗讲,就是需要你们——立即停止分居,在同一个物理空间内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同居!
我和江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瞬间炸毁了我们之间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
不可能!
江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在地上。
他猛地转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抗拒,如同在看某种避之不及的瘟疫,苏医生,我宁愿被这所谓的‘共感’折磨死,也绝不可能再和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行!
那眼神里的厌恶和决绝,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心口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痛感瞬间攫住了我,呼吸都窒了一下。
江先生!
苏博士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不是任性的时候!这是基于病理学提出的必要治疗方案!你的强烈抗拒本身,就是加剧神经应激和感官耦合的重要诱因!情绪越对立,屏障越薄弱,共感就越强烈、越痛苦!这不是选择题,是关乎你们两人身心健康的紧急医疗措施!你想下半辈子都活在对方生理反应的阴影里吗
她锐利的目光转向我,语气不容置喙:林小姐,你也一样!‘永远不见面’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毒药!你们现在的神经系统像两根被强行缠在一起、通了电的电线,强行扯开只会引发更剧烈的短路和灾难!唯一的办法,是在可控的环境下,让这两根电线慢慢适应彼此的存在,降低敏感度,最终实现安全的‘断电’分离!
她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刷刷地写着,语速飞快:我会给你们开一个详细的PEAT方案。第一步,就是强制性物理接近!回到你们之前的住所,或者任何一个你们共同熟悉、能提供安全感的环境!这是治疗的基石!没有这一步,后续的所有脱敏训练都无从谈起!
她把两张处方笺分别拍在我和江临面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度:药方上有我的紧急联络方式,24小时开机。记住,同居期间,任何一方因强烈抗拒或逃避行为导致治疗中断或症状恶化,另一方有权立即联系我,后果由逃避方承担!这不是玩笑!你们的神经系统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苏博士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刮过我们两人惨白的脸:现在,回去!争吵、冷战、互相折磨——随便你们!但必须待在一起!否则会有性命危险!
走出诊所,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灼烧着皮肤,却驱不散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我和江临一前一后,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像两个被无形锁链拴住、却又拼命想逃离对方的囚徒。
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我们中间。
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径直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动作利落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引擎低吼一声,车子汇入车流,绝尘而去,只留下淡淡的尾气味,很快被风吹散。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车影,胃部熟悉的隐痛又开始蠢蠢欲动。
口腔里,似乎又泛起了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苏博士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必须待在一起……这是命令……
我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只感到彻骨寒冷的地址——那栋承载了我们婚姻从甜蜜到腐烂全过程的花园洋房。
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橡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埃、旧日时光和某种冰冷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
曾经精心打理的花园如今荒草萋萋,疯长的藤蔓爬满了半边廊柱,透着一股被遗弃的颓败。
客厅里,昂贵的欧式沙发蒙着防尘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空气凝滞,灰尘在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我拖着行李箱,像个闯入者,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碎片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楼梯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蒙着灰尘的纸箱撞入眼帘。
那是我搬走时故意留下的,里面装着所有与江临有关的、我不愿再触碰却又狠不下心彻底丢弃的东西——蜜月旅行时海滩上捡的贝壳、他第一次笨手笨脚烤焦的蛋糕照片、还有……我们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唯一留下的一张模糊的B超单,被我夹在一本诗集里。
箱子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垃圾,勿动。
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拖着箱子快步走向二楼。
主卧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我拧开了对面客卧的门把手。
房间倒是干净,显然有人定期打扫。
但那种刻意的、酒店般的整洁反而更显疏离。
我把箱子扔在角落,疲惫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
楼下隐约传来大门开合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直接进了主卧,咔哒一声落了锁。
整栋房子陷入了死寂。
只有窗外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夜幕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房子里没有开一盏灯,浓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我蜷缩在客卧的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神经却像拉满的弓弦,高度警戒着。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我能清晰地听到主卧里传来压抑的、翻来覆去的动静,床垫弹簧发出的细微呻吟,还有……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陌生、极其浓烈的甜香,毫无预兆地、霸道地闯入了我的鼻腔!
那味道甜得发腻,带着热带水果腐烂般的馥郁,混合着某种尖锐的、充满侵略性的麝香和广藿香,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烟雾,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呕——!我捂住嘴,从床上弹坐起来,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这不是普通的香水味,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刺鼻的入侵!
主卧的门开了。
脚步声沿着走廊过来,停在我的客卧门口。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沉默的轮廓。
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几乎将我淹没。
3
暴雨夜的心跳
你……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反胃而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把她带回来了在这里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刮过喉咙。
门口的阴影沉默着。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确认。
黑暗中,他好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偏了偏头。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嗅觉神经上,瞬间引爆了胃部的剧烈痉挛。
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一阵阵干呕的冲动顶得喉咙发紧,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
门口那个沉默的轮廓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似乎想扶住门框,又或者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随即,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从他喉咙深处传来,短促而痛苦,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
呵……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在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
胃里翻搅的恶心感被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愤怒瞬间取代,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
报复的念头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向厨房。
冰箱冷藏室的光幽幽亮起,映照出我毫无血色的脸。
我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住冰箱深处那个贴着红色辣椒标签的玻璃罐——魔鬼椒腌制的泡菜,江临曾经尝了一口就灌了半桶冰水、发誓再也不会碰的致命武器。
打开罐子,一股极其霸道的、刺激性的辛辣气味猛地冲了出来,直刺鼻腔。
我甚至能感觉到口腔黏膜瞬间的收缩。
没有犹豫,我用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红得发亮的辣椒皮包裹着吸饱了汁液的菜梗,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牙齿咬下!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火山爆发般的灼热和剧痛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辛辣的汁液如同滚烫的岩浆,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所过之处,食道、胃壁,仿佛都被点燃了!
眼泪瞬间失控地飙出,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张大嘴,像一条濒死的鱼,拼命地倒吸着凉气,试图缓解那灭顶的灼烧感,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几乎就在同一秒!
呃啊——!
一声痛苦到变调的闷吼从主卧的方向骤然爆发!紧
接着是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声!
那咳嗽声如此猛烈,如此痛苦,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其间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和干呕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瘆人。
主卧的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江临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弓着背,一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扶着墙壁,咳得惊天动地,满脸都是生理性的泪水,整张脸因为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憋得通红发紫,额头上青筋暴起,狼狈不堪。
他踉跄着冲向厨房的方向,大概是去找水。
黑暗中,我扶着冰冷的料理台边缘,脸上还挂着被辣出来的泪水,看着他痛苦挣扎的背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痛吗江临。
感同身受的滋味,如何
冰冷的月光像水银,毫无温度地泼洒在空荡的客卧地板上,切割出大块大块惨白的几何图形。
我蜷缩在床角,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
口腔里,那股魔鬼椒留下的灼烧感已经褪去,残留的麻木和隐隐的刺痛却像鬼魅般挥之不去,时刻提醒着刚才那场疯狂的报复。
报复的快感如同潮水,来得汹涌,退得也彻底。
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之前那种尖锐的痉挛,而是一种持续的、闷钝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缓慢碾磨的痛感,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隔壁主卧里,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早已平息,只剩下粗重、压抑、断断续续的喘息。
每一声沉重的呼吸都像粗糙的砂纸,磨擦着我的神经末梢。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呛人的辛辣余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每一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
胃里的钝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藤蔓一样缓慢地收紧、蔓延。
我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入睡,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然而意识却异常清醒,隔壁房间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翻身时床单的摩擦声,喉咙里压抑的、带着痰音的轻咳,甚至只是那沉重呼吸节奏的微小变化——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在我感知的湖面上荡开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
就在那持续的胃部钝痛中,一种新的、极其强烈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冷!
刺骨的、穿透骨髓的寒冷!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身体内部猛地爆发出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扎透了四肢百骸!
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自己,蜷缩得更紧。
这感觉……冰冷,潮湿,带着一种被雨水浸透的、沉重的寒意。
仿佛整个人被扔进了冰窟窿里,四周是汹涌的、带着冰碴的水流。
紧接着,胃部的钝痛陡然升级!
不再是缓慢的碾磨,而是变成了一种剧烈的、绞拧般的剧痛!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腹腔,狠狠地攥住了我的胃袋,用尽全力地拧绞!
痛得我眼前发黑,瞬间弓起了身体,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剧痛中,一个清晰的画面碎片般强行挤入我的脑海——
倾盆暴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一个空旷的篮球场,孤零零地立在暴雨中。
篮筐在雨幕里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场地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虾米,双臂死死地环抱着腹部,身体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剧烈地颤抖、抽搐……那身影,熟悉到刺眼!
江临!
是江临!
胃部的绞痛和那彻骨的湿冷寒意,正源源不断地、同步地传递过来!他在暴雨里!他在痛!痛到蜷缩!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强装的冷漠和怨恨构筑的堤坝。
恐惧,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报复的快感和此刻自身的痛楚。
他会不会出事
胃痉挛
穿孔
在那样冰冷的暴雨里……无人知晓……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甚至顾不上穿拖鞋,赤着脚就冲出了冰冷的客卧!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江临!江临!
我嘶哑地喊着,用力拍打主卧紧闭的房门,手心拍得生疼。
里面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他不在里面!
那个暴雨球场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
我知道那个地方!
就在离这不远的一个社区公园里!
那是我们刚恋爱时,他常带我去看他打球的地方!
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就很少去了。但那个地方……刻在记忆深处!
我像疯了一样转身冲下楼梯,冰冷的木地板硌着脚心也浑然不觉。
冲进车库,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外面瓢泼的雨幕之中。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却依然无法完全扫清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
视野一片模糊,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化开成一片片惨白的光斑。
我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部传来的剧痛和寒意一阵强过一阵,像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我,几乎要将我吞噬。
每一次剧烈的绞痛,都让我眼前发黑,方向盘几乎要脱手。
快点!
再快点!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摩擦着湿透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在社区公园入口处停下。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单薄的睡衣几秒钟内就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
我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个记忆中的篮球场。
穿过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空旷的篮球场出现在眼前。
惨白的路灯灯光在密集的雨线中显得微弱而朦胧,勉强勾勒出场地的轮廓。
他果然在那里。
就在场地中央,那个曾经无数次投进三分球的弧顶位置。
他没有像记忆中那样挺拔地站立,而是蜷缩着,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垃圾。
他整个人浸泡在浑浊的积水里,昂贵的西装早已湿透、皱成一团,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因剧烈疼痛而佝偻颤抖的脊背线条。
双臂死死地抱着腹部,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脖颈上,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流淌。
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每一次抽动都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呻吟。
那画面,与刚才强行闯入我脑海中的景象,分毫不差。
江临!
我嘶喊着,声音被巨大的雨声瞬间吞没。
我踉跄着冲进场地,冰冷的积水立刻没过了脚踝。
我扑到他身边,雨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路灯惨白的光映亮了他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疏离和冷硬的脸,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临极限的脆弱。
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不住地颤抖着。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鼻尖、下巴不断滴落。
他的眼神涣散,焦距模糊,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无情地冲刷着一切。
他沾满雨水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剧痛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微弱得几乎要被暴雨声碾碎:
当……当年……
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身体因为剧痛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抱着腹部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你说……永远恨我……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燃着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一种绝望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求证,……还……算数吗
暴雨疯狂地砸落,冰冷的水流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感知。
胃部那撕裂般的绞痛依旧在持续,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从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提醒着我他此刻承受着怎样的炼狱。
他嘶哑的质问,裹挟着雨水的冰冷和剧痛的颤抖,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缓慢地、残忍地转动着。
那些被刻意冰封、被怨恨层层包裹的记忆碎片,在这冰冷的雨夜里,在这极致的痛苦共感中,被这声绝望的质问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永远恨他。
是的,我说过。
在那个冰冷的手术室外,当医生宣告我们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最终没能留住,当我的身体被掏空,心被碾碎成齑粉的时候,我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把所有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都化作了对他滔天的怨恨。
是你!江临!都是你!是你非要我留下那个项目!是你让我压力那么大!是你不顾我的身体!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永远恨你!
那些失控的、带着血泪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匕首,曾经狠狠扎向他,也扎向我自己。
那之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冰封的荒原。
他沉默地承受着,眼神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远。
直到婚姻彻底变成一具华丽的空壳,直到今天这场体面的葬礼。
恨吗
看着眼前这张被雨水和剧痛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蜷缩在泥泞积水中像只濒死动物的身影,感受着那穿透灵魂的冰冷和绞痛……那支撑了我无数个日夜、让我得以在废墟上站立的恨,此刻却像被暴雨冲刷的沙堡,正在无声地、迅速地崩塌、瓦解。
不是因为原谅。
而是因为……太痛了。
恨他,原来并不能减轻自己一丝一毫的痛苦。
这共感的诅咒,将这迟来的领悟,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刻进了我的每一寸神经里。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地滚落下来。
泪水滚烫,滑过冰冷的脸颊,流进嘴角,是咸涩的味道。
我蹲下身,不顾地上冰冷的积水浸透裤管,颤抖地伸出手,却不敢碰触他蜷缩的身体。
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带着血沫般的咸腥和一种彻底放弃抵抗的疲惫:
……不算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
但江临听到了。
他那双被痛苦折磨得涣散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里面那点微弱执拗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芯,最后一丝光被风吹灭。
他死死盯着我,灰败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紧接着,他那因为剧痛而一直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松垮下来。
环抱着腹部的手臂,脱力般地从身体两侧滑落,沉重地砸进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的头,也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临!
我失声尖叫,心脏瞬间停跳!
就在这同时!
嘀——————!!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穿透力极强的电子长鸣,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在我脑中炸响!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冰冷无情的穿透力,瞬间撕碎了所有雨声和我的呼喊!
是心电监护仪!
那种代表心跳停止的、令人绝望的、直线拉平的刺耳长鸣!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自己的意识深处响起!
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大脑!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那声刺穿灵魂的心电长鸣还在我脑中疯狂尖啸,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绝对的冰冷,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江临——!!!
我的嘶喊破碎在暴雨里,带着血沫般的绝望。
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砸进浑浊冰冷的积水里,溅起的水花糊住了眼睛。
我颤抖的手胡乱地抹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他仰躺的脸上。
灰败。
死寂。
嘴唇是骇人的青紫。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顺着紧闭的眼睫滑落,像无声的泪。
没有呼吸!
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几乎要把它捏爆!
胃部的剧痛和那彻骨的寒意依旧在同步传递,但此刻,它们更像是一具正在冷却的躯体发出的最后信号,微弱而绝望。
不!不!醒醒!江临你醒醒!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双手不受控制地、近乎疯狂地拍打他冰冷湿透的脸颊,触手是刺骨的凉和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柔软无力感。他毫无反应。
心电长鸣的魔音在颅内持续尖叫,像催命的丧钟。
CPR!
心肺复苏!
脑子里残存的急救知识碎片在极致的恐惧中瞬间拼凑起来。
苏博士的诊断文件里好像提到过,严重的DISD共感者在对方濒死时可能……
顾不上任何思考!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他湿透的沉重身体在积水中艰难地放平,让他仰面朝天。
冰冷的雨水立刻灌满了他的口鼻。
我颤抖着手指,胡乱地扒开他紧紧黏在脖颈上的湿透衬衫领口,露出苍白冰冷的脖颈和锁骨。
双手交叠,掌根用力按在他胸骨下半段。
那个位置,冰冷、坚硬、毫无生机。
用力!
向下压!
呃!
就在我按压下去的瞬间,一股巨大无比的、难以想象的钝痛和窒息感猛地从我的胸口爆发出来!
像被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中了心脏!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肺部所有的空气被瞬间挤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抽气声!
身体被这股同步传来的剧痛冲击得向后猛地一仰,差点直接栽倒在水里!
是江临的身体!
我的按压力量,正通过这该死的共感通道,同步作用在我自己身上!
那心电长鸣声似乎更尖锐了,带着嘲弄。
混蛋!江临你这个混蛋!你不能死!
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点燃了心底最原始的愤怒和疯狂。
我嘶吼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同步袭来的、几乎要摧毁我意志的窒息感和胸骨碎裂般的剧痛,再次将手掌狠狠压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按压,都像是在用自己的胸膛去撞击一块冰冷的巨石!
每一次下压,那同步的剧痛和窒息都让我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涌上腥甜的味道。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泪水,糊满了我的脸,视线一片模糊。
但我不能停!
那刺耳的长鸣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咳……咳咳……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双重折磨击垮时,身下那具冰冷的躯体突然爆发出一阵微弱却真实的呛咳!伴随着剧烈的、痛苦的吸气声!
那恐怖的心电长鸣声,在我脑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戛然而止!
世界的声音瞬间回归——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江临那微弱却如同天籁般的呛咳和吸气声!
他活过来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瞬间席卷了我。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我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积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残留的剧痛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江临侧过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痛苦的抽吸,浑浊的雨水从他口鼻中呛咳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迷茫,像刚从最深的地狱边缘爬回来,充满了对生与死的茫然不解。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了瘫坐在他身旁、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抗拒、愤怒,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东西,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映照着同样破碎的我。
4
生死边缘
雨,依旧滂沱。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带着一种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若有若无的呻吟。
江临躺在移动担架床上,被一群穿着绿色急救服的医护人员簇拥着,飞快地推向抢救区。
他脸上扣着透明的氧气面罩,白色的雾气在上面急促地弥漫又消散。
身上连着好几条蜿蜒的线,连接到旁边护士推着的心电监护仪上。
屏幕上的波形快速而紊乱地跳动着,数字闪烁着危险的红光。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蜡黄,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整个人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叶子。
我浑身湿透,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赤着的双脚沾满了泥泞,狼狈地跟在担架床旁边小跑。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寒气直透骨髓。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江临灰败的脸上,锁在那不断闪烁着报警红光的心电监护屏幕上。
胃部的绞痛和胸腔残留的窒息感并未完全消失,像低沉的背景噪音,时刻提醒着我他那并不稳定的生命体征。
家属!谁是家属
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锐利双眼的男医生拦住我,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我是!
我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个称谓让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
病人初步判断是严重胃痉挛引发迷走神经反射导致的心源性休克!有心脏骤停史,情况非常危急!需要立刻抢救!
医生的眼神扫过我狼狈的样子,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是他妻子立刻去办手续!签知情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快!
他语速极快,塞给我几张冰冷的、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纸张,又指了一下缴费窗口的方向,随即转身快步追上了移动的担架床。
病危通知四个加粗的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
手指瞬间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
我看着江临被推进那扇标志着抢救室的厚重自动门,红色的灯光亮起,像一只冷酷的眼睛。
门关上的瞬间,仿佛隔绝了生死。
我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泥塑,僵立在抢救室门外冰冷刺骨的长廊里。
湿透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渗透了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可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焦灼地炙烤着五脏六腑。
胃部的隐痛和刚才按压时残留的胸骨钝痛,在极度的紧张和寒冷中交织成一种尖锐的存在感。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
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每一次门开合,穿着绿色或蓝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匆匆进出,我的心都会瞬间提到嗓子眼,又在看到不是医生叫我时重重落下,砸得胸腔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
那扇厚重的门再次滑开。
这次走出来的,是刚才那个眼神锐利的男医生。
他摘下了口罩,露出同样冷峻疲惫的脸。
林晚
他确认道,声音低沉。
我猛地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医生!他……他怎么样
医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脱感,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我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但是,
医生的话锋一转,我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情况很复杂。心脏骤停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复苏过程中出现了室颤,对心肌造成了二次损伤。更麻烦的是他的胃,剧烈痉挛导致了粘膜下血管破裂,有活动性出血。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凝重,我们给他做了初步的神经反射测试,发现他对外界的痛觉刺激反应……非常微弱,甚至迟钝。这不太正常。结合他之前的病史和你们特殊的……情况,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高度怀疑,是那个‘共感障碍’在极端应激状态下,对他的神经传导系统造成了更深的、甚至可能是器质性的干扰或损伤。
器质性损伤
干扰神经传导
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江临的痛觉迟钝……是因为我的存在
是因为这该死的共感
他……他现在……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还在昏迷中。失血、休克、心脏损伤、加上神经系统的异常,他需要进ICU密切观察。
医生快速说道,你先去把手续办完,费用缴清。等会儿护士会带你去ICU探视窗口。记住,他需要绝对安静,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他的,还是你的,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都可能再次引发危险。
他把签好字的文件递还给我,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
我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的缴费单,指尖冰凉。
手机早已没电关机。
我翻遍湿透的口袋,只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张信用卡——那张曾经绑定了我们共同账户、后来被我解绑却一直没丢掉的副卡。
讽刺的是,它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刷完卡,看着POS机上跳出的交易成功字样,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我和他,在法律上已经毫无瓜葛,此刻却要用这张残留着过去痕迹的卡,来支付他救命的费用。
ICU在另一栋楼的顶层。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将探视区与里面的病区隔开,冰冷得像两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只有各种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报警声和医护人员低低的交谈声,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的安静。
护士领我到一个指定的窗口前。
隔着厚厚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我看到了江临。
他躺在一张布满管线和仪器的病床上,身上覆盖着白色的无菌单,只露出头部和肩膀。
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嘴上扣着呼吸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脖子上贴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几条不同颜色的输液管蜿蜒着,连接到旁边闪烁着各种数据和波形的仪器上。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机设定的节奏,规律地、被动地起伏着,像一个被精密仪器操控的提线木偶。
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被无数冰冷的器械和管线包围、支撑、维系着摇摇欲坠的生命。
胃部那熟悉的、闷钝的绞痛感,毫无预兆地再次清晰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剧烈的痉挛,而是一种持续的、深沉的、仿佛来自脏腑深处的疲惫和空洞的痛。
伴随着这痛感而来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让我四肢百骸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这是他的感觉。
他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容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和疼痛。
这感觉,毫无保留地、同步地传递给了我。
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他那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身体里那同步的、沉重的痛和疲惫,一种比恨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从灵魂的裂缝里缓缓渗了出来。
是悲哀。
一种巨大到足以淹没一切的、迟来的悲哀。
为我们逝去的孩子,为我们亲手埋葬的爱情,为这纠缠至死方休的孽缘,也为此刻玻璃内外,两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我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上,隔空描摹着他苍白的轮廓。
眼眶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都在刚才那场暴雨和生死边缘的挣扎中被耗尽、被冻结。
就在这时,江临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快得像是错觉。
但我的心却猛地一缩。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意识碎片,毫无预兆地、强行闯入了我的脑海!
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
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冰冷,坚硬,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一只冰冷的手,正试图掰开他的眼皮,一道强光直刺瞳孔……
是医生在检查他的瞳孔反射!
这共感……竟然连他的部分意识感知都能同步!
那心电长鸣之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深了
一种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晃眼,二十四小时不灭,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各种食物、汗水和焦虑的气息,形成一种医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
我蜷缩在ICU家属等候区一张冰凉的塑料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好心的护士借给我的旧外套,依然无法驱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冻得麻木。
手里捏着那张签了无数名字的缴费单和病危通知书的副本,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无意识地揉搓得起了毛边。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ICU那扇厚重的、不时开合的门,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都像重锤敲在我的神经上。
每一次有医生或护士走出来,所有等候的家属都会瞬间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祈求、恐惧和绝望的希冀。
胃里的隐痛和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像低烧一样持续着,时强时弱,如同江临在昏迷中并不安稳的生命体征在我体内的映射。
每一次那痛感稍微加剧,我的心都会跟着揪紧,目光死死盯住那扇门。
林晚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迟疑响起。
我茫然地抬起头。逆着刺眼的白光,周哲那张带着震惊和担忧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显然是匆匆赶来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一绺贴在额前,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周哲……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天哪!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快步走过来,目光扫过我湿透后胡乱套着外套的狼狈样子,赤着的脚,还有脸上无法掩饰的憔悴和绝望,江临呢他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打你们电话都关机!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语气急促。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场暴雨,那个蜷缩的身影,那声心电长鸣,还有苏博士口中那荒谬又可怕的共感障碍……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在ICU。
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胃出血,心脏……也出了问题。刚抢救过来,还没醒。
胃部的隐痛又清晰地传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
周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向ICU紧闭的大门,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他沉默了几秒,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重重坐下,双手用力搓了搓脸。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样下去会出事!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深切的疲惫,从离婚典礼上你们俩那个鬼样子开始!苏曼跟我说了那什么‘共感’的时候,我就觉得要糟!可你们呢一个比一个犟!一个比一个狠!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我心上。
尤其是江临!
周哲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他简直就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你搬回去那晚,他半夜跑出去淋雨打球,回来就高烧!我问他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周哲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看穿:他说,‘疼点好,疼才能压住别的’!他根本就是故意的!用身体上的痛,去压心里那块烂掉的疤!那块……
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心里那块烂掉的疤……
周哲未尽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扇早已锈死的门。
伴随着胃部一阵清晰的抽痛,一个被刻意尘封、染着血色的场景碎片,毫无预兆地强行撕裂黑暗,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
冰冷刺眼的手术室走廊。
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瘫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身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空洞的疼痛。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拖沓。
江临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身上的昂贵西装皱巴巴的,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那眼神……空洞,茫然,深处翻涌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惧
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脆弱和无助。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像是奔波了很久的、疲惫到极点的气息。
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孩子……没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空洞,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江临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指尖却在离我肩膀几厘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高大的身体佝偻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颤抖。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里,用力得指节发白,像是在对抗着某种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
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哭泣,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哀鸣,被死死地闷在胸腔里,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泄露着那灭顶的痛苦。
那是我记忆中,江临唯一一次失态,唯一一次流露出那样彻底的脆弱和绝望。
当时被巨大悲痛和怨恨淹没的我,只觉得他的痛苦是一种迟来的、虚伪的表演,甚至是一种对我更大痛苦的刺激。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用永远恨你筑起了隔绝他的高墙。
可现在,隔着七年的时光尘埃,在ICU外这冰冷的塑料椅上,在同步感知着他胃部隐痛和身体沉重疲惫的此刻,那个蜷缩在手术室外、无声颤抖的江临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伴随着周哲那句心里那块烂掉的疤,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那块疤……不只是我的。
也有他的。
而且可能,从未愈合过。
他……
我看着周哲,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那时候……后来……
周哲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痛苦,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而疲惫:林晚,有些事,江临那混蛋性子,是打死也不会说的。但事到如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知道他当年为什么在你刚查出怀孕、胎像不稳的时候,还非要你硬撑着去完成那个跨国并购案的关键阶段吗
我心头猛地一颤。
那个被我反复咀嚼、视为他冷酷无情铁证的罪状。
不是因为什么狗屁事业心!
周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是因为钱!天价的、救命钱!
什么
我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们的孩子……
周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痛,当时做全面检查的时候,不是发现有点……复杂的情况吗医生私下跟江临谈过,说孩子出生后可能需要立刻进行非常昂贵的手术,而且后续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成功率……也不高。
他看着我瞬间睁大的眼睛,艰难地点点头,江临谁都没告诉,连你都没说。他怕你承受不住,怕你整天担惊受怕反而对孩子更不好。他只跟我说了,然后疯了似的去搞钱!那个跨国并购案,对方开出的条件极其苛刻,但佣金高得吓人!他把自己当牲口一样用,几天几夜不合眼,就为了拿下它,拿到那笔能给孩子搏一个机会的钱!他怕万一……万一孩子真需要的时候,你们拿不出……
周哲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炸得我头晕目眩,四肢冰凉!
不是为了事业……是为了……孩子的救命钱
那个被我恨之入骨的决定……那个我认定他冷酷无情、只顾前程的证据……竟然是……竟然是……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那同步的隐痛此刻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内脏。
那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告诉你
周哲苦笑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告诉你孩子可能生下来就要面临生死难关告诉你可能倾家荡产也未必救得回来告诉你他像个赌徒一样在拿命拼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他摇摇头,江临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吗他宁愿自己扛着,宁愿你恨他,也不愿意让你提前承受那份绝望和恐惧。他总觉得……他能扛住,他能解决。
可他没扛住……
周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悲哀,项目拿下了,钱有了。可孩子……还是没留住。他什么都没了。你的恨……大概是他最后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了。
最后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我恨他……原来竟成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残忍地转动着。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指责、所有支撑我走过黑暗岁月的正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露出来的,是血淋淋的、迟来了七年的真相,和两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伤痕累累、互相折磨至深的灵魂。
我猛地捂住嘴,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指缝里泄露出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那同步传递的胃部绞痛而蜷缩成一团。
冰冷的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干涸的雨水和泥泞。
原来,我们都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残忍。
ICU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探出头,目光在等候区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我身上。
林晚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职业性的温和,江临的家属他醒了,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跟我来吧。
醒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笼罩在我心头的厚重阴霾。
我猛地抬起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扶着冰冷的椅背站起身。
腿脚因为久坐和寒冷有些麻木,踉跄了一下。
旁边的周哲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去吧。
他低声说,眼神复杂,好好说……别再拧着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是跟着护士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暂时脱离死亡威胁的门。
普通单人病房里光线柔和许多,但空气里依旧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
江临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憔悴。
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的血管。
各种仪器的线缆减少了一些,但心电监护仪依旧在床头亮着,屏幕上绿色的波形平稳地起伏,数字也稳定在安全的范围。
他闭着眼,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清浅而均匀。
比起在ICU里毫无生气的样子,此刻的他,虽然虚弱,但至少有了活人的气息。
护士轻手轻脚地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又检查了一下仪器数据,对我轻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还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
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微弱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细长的光带,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我站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脚下像生了根,不敢再靠近一步。
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的轮廓,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胃部那持续了许久的隐痛,在他醒来后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像一种无声的背景音乐。
就在这时,江临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带着刚从深眠中醒来的迷茫和虚弱。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在病房里缓慢地移动,掠过天花板,掠过仪器,最终,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抗拒、愤怒,也没有了暴雨夜里那份濒死的脆弱和绝望的质问。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疲惫。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力气,最终只剩下这一片荒芜的平静。
那疲惫如此沉重,透过无形的共感通道,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没有言语。
没有质问。
没有怨恨。
也没有解释。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心跳的计时器。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那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却又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那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口型。
但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
对不起。
那无声的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最深处!
瞬间引爆了积压了七年、混杂着巨大悔恨、迟来领悟和无法言喻的悲伤的洪流!
眼泪再次失控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和铁锈的味道,才没有让那压抑的呜咽冲出喉咙。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不只是他一个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对着他,也对着那个被我们共同埋葬的过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无声的交流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从他那端汹涌地漫延过来,包裹住我,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浸透四肢百骸。
那不是睡眠能缓解的疲惫,是灵魂被反复撕裂、掏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无力。
窗外的晨光又亮了一些,惨白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得更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我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向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同样冰冷的手指。
我找到一块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水珠滴落在水池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拿着温热的毛巾走回病床边,我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临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半阖着,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深重的疲惫感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我在床边停下,犹豫了一瞬,然后极其小心地、动作轻柔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
指尖隔着薄薄的毛巾,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微凉。
他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但并没有躲闪,也没有抗拒,只是任由我擦拭着。
擦完额头,我又小心地擦拭他冰冷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那么无力。
当温热的毛巾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指,似乎也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细微的暖意,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真实。
我将毛巾放在一边,拉过旁边一张硬邦邦的椅子,在离他病床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没有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坐着。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寂。
只有仪器的滴答声,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响,还有窗外渐渐响起的、城市苏醒的微弱喧嚣。
他闭着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又陷入了浅眠。
但那沉重的疲惫感,依旧沉沉地笼罩着我们两人。
我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窗外那越来越亮的灰白色天空上。
胃里那模糊的隐痛似乎也随着他的入睡而变得遥远了一些。
就这样吧。
不再追问,不再指责,不再怨恨。
我们之间,隔着死去的孩子,隔着七年互相折磨的废墟,隔着这荒诞又痛苦的共感诅咒……早已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到最初。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劫后余生的病房里,在晨光熹微的沉默中,那沉重的、同步的疲惫,竟成了我们之间唯一可以共享的、无需言语的联结。
或许,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归途。
在疲惫的尽头,沉默地守着彼此残破的余生。
直到这该死的共感,或者生命本身,彻底终结。
病房里的白昼缓慢而粘稠地流逝。
窗外灰白的天空渐渐染上暮色,最终被深沉的蓝黑吞噬。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隔着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投下流动的、模糊的光斑。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响,构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存在着,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我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身体几乎没怎么动过,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目光偶尔掠过病床上沉睡的江临,更多时候是茫然地落在窗外那片被切割成条状的、流动的城市夜景上。
胃里那模糊的、源自于他的隐痛,像一种低沉的、永不消失的背景噪音,伴随着他每一次略显艰难的呼吸起伏,微弱地波动着。更清晰的是那种灵魂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他那端无声地漫溢过来,浸透我的四肢百骸,让我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穿着白色大褂的苏曼博士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慎。
她先是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江临,目光在床头监护仪平稳的波形上停留片刻,然后才转向我。
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像手术刀,但此刻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小姐,
她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方便外面谈几句吗
我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
坐得太久,双腿有些发麻,血液回流带来一阵针刺般的麻痒。
我跟着苏博士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将里面那沉重的静谧暂时隔绝。
走廊的灯光比病房里更刺眼些。
苏博士没有走远,就在病房门外的窗边站定。
窗外是医院后花园模糊的轮廓,在夜色里只剩下深色的剪影。
江先生的情况,暂时稳定了。
苏博士开门见山,语气是惯常的冷静,胃出血止住了,心脏功能在恢复,神经系统的初步评估也没有发现结构性的损伤。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探究,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你知道,最大的问题,根源不在这些器质性的损伤上。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胃部的隐痛在走出病房后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是DISD。
苏博士直接点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严肃,你们之间那种病态的感官耦合。这次的极端事件——濒死体验和剧烈的共感冲击,就像一个强大的催化剂,非但没有打断它,反而……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反而像用高压焊枪强行加固了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神经连接。
我的心猛地一沉。
加固
我的声音干涩。
是的。
苏博士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根据我的观察和你们之前的描述,尤其是刚才在病房里那种……同步的疲惫感,我认为这种共感已经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被动接收了。它开始向更深层、更主动的方向发展。比如情绪的共鸣,甚至……部分模糊的意识感知碎片。
暴雨夜那强行闯入脑海的医生检查画面瞬间浮现。
还有刚才病房里,他无声说出对不起时,我心脏那撕裂般的剧痛……那不是错觉。
这意味着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
意味着治疗的难度指数级上升,也意味着放任不管的风险同样倍增。
苏博士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们现在就像两个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伤口,任何一方剧烈的情绪波动、强烈的生理刺激,都可能通过这条强化的通路,瞬间引爆对方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尤其是江先生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经不起任何额外的冲击。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之前的PEAT方案,在你们这种深度耦合的状态下,效果已经大打折扣,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强行物理接近带来的对抗和刺激,只会让这连接更紧密、更痛苦。我们需要新的策略。
新的策略
除了强行绑在一起互相折磨,还能有什么
所以
我艰难地问。
所以,我建议,在江先生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立刻启动‘渐进式感官剥离治疗’(Progressive
Sensory
Dissociation
Therapy,
PSDT)。
苏博士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文件,核心原则是:物理隔离,感官弱化,逐步脱敏。
物理隔离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在我心口猛地落下。
简单说,
苏博士指着屏幕上的示意图,你们需要分开居住,最好是完全独立、没有对方任何生活痕迹的空间。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切断最直接的物理环境刺激源。然后,通过特定的药物和神经调节技术,尝试暂时性地、选择性地削弱你们之间最强烈的共感通道,比如痛觉、内脏感觉,降低神经系统的敏感度。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基础上,再配合远程的认知行为疗法,逐步引导你们学会在意识层面构建心理屏障,阻断非必要的感知传递。整个过程需要极其严格的监控和精细的调整。
分开。
物理隔离。
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是唯一解脱途径的词,此刻听在耳中,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什么。
这……能成功吗
我的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没有绝对的成功保证。
苏博士坦诚道,眼神锐利,DISD本身就是极其罕见的病理现象,PSDT方案更是基于有限案例的探索性治疗。风险很大。失败的可能性很高。最大的风险在于,在尝试剥离的过程中,如果触发强烈的神经反噬,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甚至不可逆的神经功能损伤。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病房紧闭的门,物理隔离本身,对你们目前这种……复杂的状态,也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考验。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生死之后。
她的话像冰冷的现实之锤,敲碎了病房里那短暂沉默带来的、虚幻的平静泡沫。
物理隔离。
成功渺茫。
巨大风险。
心理考验。
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
你们需要尽快做决定。
苏博士收起平板,语气不容置疑,江先生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但神经系统的窗口期很重要。拖得越久,耦合越深,剥离的难度和风险就越大。等他醒来,你们好好谈谈。
她说完,没有再多停留,对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独自站在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心底半分光亮。
胃里的隐痛似乎又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摆脱的牵扯感。
回到病房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隔着门板,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仪器微弱的滴答声隐约可闻。
分开
物理隔离
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也是苏博士口中最安全的起点。
可是……刚刚得知的真相,那迟来的、足以摧毁所有怨恨根基的领悟,还有暴雨夜他濒死时那声绝望的质问,以及此刻这同步传递的沉重疲惫……这一切,都在这扇门后。
推开这扇门,面对那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无声说出对不起的人,我该如何开口,说出我们需要彻底分开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矛盾感撕扯着我。
理智告诉我,苏博士的方案可能是唯一理性的选择,是斩断这痛苦孽缘、保全彼此不再被拖入深渊的可能。可情感深处……那刚刚被真相撕裂、裸露出来的、血淋淋的伤口,却在这分离的提议面前,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和……不舍
不,不是不舍。
是……茫然
是恐惧
恐惧这分离一旦开始,那根强行焊接的神经被强行扯断时,带来的会不会是比共感更彻底的毁灭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额头抵着光滑的金属,疲惫感如同实质的铅水,灌满了全身。
胃部的隐痛持续着,像一根无形的线,穿过厚重的门板,固执地连接着门内那个同样疲惫的灵魂。
这该死的共感。
它让我们在恨里纠缠至深,又要在真相撕裂一切后,逼我们在痛苦中分离。
门内门外,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两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在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疲惫中,各自沉默着。
等待着最终的判决,或者,毁灭。
5
寂静的刑期
病房里的空气,在苏曼博士离开后,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凝胶。
窗外流动的城市光斑,无声地滑过天花板,滑过墙壁,滑过病床上江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
我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椅子上,四肢百骸沉甸甸的,灌满了从他身上弥漫过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胃里那模糊的隐痛,像遥远海岸线上永不消失的低鸣。
苏博士的话——物理隔离、感官剥离、巨大的风险、渺茫的成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斩断这痛苦纠缠的唯一可能。
可当目光再次落在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当那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汐般一波波淹没我的意识时,一个更尖锐、更无法回避的念头,如同黑暗海底突然浮出的冰山,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猛地撞破了所有理性的堤防。
分开
物理隔离
那孩子呢
那个被我们亲手埋葬在怨恨与误解深渊里的孩子呢
那个连名字都没有、只存在于一张模糊B超单上的小小生命呢
七年前冰冷的医院走廊,他蜷缩在墙角无声颤抖的画面;周哲那句沉痛的他疯了似的去搞钱……为了给孩子搏一个机会;还有我自己那撕心裂肺、带着血泪的诅咒:我恨你!永远恨你!……
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呼啸着冲向那个被刻意尘封、染着血色的核心。
不是关于钱,不是关于项目,不是关于谁对谁错。
是关于他。
关于那个孩子。
关于我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由孩子血肉筑成的深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椅背,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声音惊动了病床上的江临。
他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
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深重的疲惫,焦距有些涣散地望向我。
那沉重的疲惫感,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
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某种巨大的恐惧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空气凝固了。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哀伤。
他似乎预感到了我要问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和冰冷的铁锈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
那些在心底翻滚了七年、带着毒液和血痂的质问,此刻却沉重得无法出口。
最终,冲破那沉重阻塞的,不是激烈的指控,而是一句破碎的、带着泣音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
那个孩子……
我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悔恨瞬间攫住了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疲惫的薄雾,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是不是也恨我
问出来了。
那个支撑了我七年怨恨、支撑我在废墟上站立的正义支柱,那个被我当作最坚固盾牌的信念——我是受害者,孩子只恨他——此刻,被我亲手击碎了,用这个带着血泪的、自我审判般的问题。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病房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连仪器的滴答声都仿佛消失了。
江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剧痛、某种被彻底撕裂的绝望,还有……一种极其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哀,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平静!
这汹涌的情绪,通过那该死的、被强化的共感通道,如同海啸般猛地冲击着我的神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眼前瞬间发黑,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看着我,那双被巨大痛苦和悲哀淹没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我。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他那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
没有声音。
只有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带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
但我看懂了。
每一个口型,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他无声地说:
他恨我们……
嘴唇的翕动停顿了一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最后两个无声的字:
……两个。
他恨我们……两个。
不是恨你,或者恨我。
是恨我们两个。
这无声的判决,像一道终极的雷霆,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劈开了我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轰——!
所有的支撑,所有的怨恨,所有建立在受害者身份上的虚假坚强,在这一刻,被这简短的五个字,彻底、无情地碾成了齑粉!
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支撑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我再也无法站立,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重重地跌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额头抵着冰冷的墙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混合着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无法呼吸,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同步传来的、属于他的沉重疲惫和……此刻那同样汹涌的、灭顶的痛苦。
原来……如此。
原来我的恨,不仅是他抓住的锚,更是插在孩子墓碑上的一把刀。
原来我们两个,都是凶手。
用自私、误解、沉默和怨恨,联手杀死了那个本可以拥有不同可能的小生命,也杀死了我们自己。
那沉重的、同步的疲惫感,此刻化作了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沼,将我们两人一起,缓缓吞噬。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墙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撕扯下来、即将碾入泥泞的枯叶。
呜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破碎成不成调的抽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揉碎,那痛楚如此清晰,混合着腹腔深处同步传来的、属于江临的沉重疲惫和此刻同样汹涌的灭顶痛苦。
苏博士警告过的情绪引爆,正以最惨烈的方式上演——他的绝望和悲哀,我的崩溃和悔恨,在这强化的共感通道里相互叠加、共振,形成了一场席卷灵魂的风暴。
嘀嘀嘀!嘀嘀嘀——!
刺耳而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响!
尖锐得如同钢针扎进耳膜!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惊恐地看向病床边的监护仪。
屏幕上,代表江临心率的那条原本平稳起伏的绿色波形,此刻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上下窜动!
旁边的数字像失控的陀螺般疯狂闪烁,瞬间飙升至危险的红色区域,发出刺目的警报红光!
江临!
我嘶哑地尖叫出声,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病床上的江临,身体猛地向上弹起!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他双目圆睁,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布满骇人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灰败的脸上瞬间涨成可怕的紫红色,额角和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来!
他一只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揪住胸口的病号服,布料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另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濒死的抽气声!
呃……啊——!
一声短促到极点、痛苦到变调的嘶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随即被更剧烈的窒息呛咳打断!
他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在病床上痛苦地、绝望地弹动、抽搐!
医生!医生!!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打着那个红色的紧急呼叫按钮!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几乎就在我拍下按钮的同时,那股通过共感传递过来的、属于江临的极致痛苦——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肺部无法吸入空气的窒息、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我!
呃!我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同样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穿透了我的胸膛,正残忍地揉捏着我的心脏!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舞!肺部火烧火燎,无论我如何张大嘴拼命吸气,冰冷的空气都无法进入!
强烈的窒息感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剧痛!
窒息!
濒死的恐惧!
双重叠加的痛苦如同地狱的业火,焚烧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瘫在墙角,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抽搐,视线模糊地看着病床上同样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江临。
他的抽搐,他的窒息,同步作用在我的身体上;我的恐惧,我的绝望,也如同回音般在他濒死的意识里震荡!
我们像两个被无形的痛苦锁链捆缚在一起的囚徒,在濒死的边缘,感受着彼此加倍的煎熬。
他心脏每一次濒临停跳的抽搐,都让我如遭雷击;我肺部每一次徒劳的抽吸,都加剧着他窒息的绝望。
混乱!
彻底的混乱!
身体的界限在极致的痛苦中彻底模糊!
分不清哪一份痛楚是我的,哪一份是他的!
只知道这毁灭性的浪潮来自彼此,又加倍地反噬回去!
如同一个不断自我强化的、走向毁灭的死循环!
哐当!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
让开!
苏曼博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像一把利刃劈开混乱!
她身后跟着几名动作迅捷如猎豹的护士和医生,瞬间冲了进来。
室颤!准备除颤!200焦耳!
苏博士一眼扫过监护仪上那疯狂乱窜的波形,语速快得像子弹!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瘫在墙角抽搐的我,又看向病床上濒死的江临,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快!苯二氮卓!静脉推注!最大耐受量!立刻切断他们的情绪共鸣!
一个护士迅速掰开一支预充好的注射器,针头精准地扎进我手臂的静脉,冰凉的药液瞬间涌入血管!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护士也以同样的速度,将另一剂药液推入了江临的输液通路!
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眩晕感瞬间袭来!
像沉重的铅幕猛地压向我的意识!
眼前疯狂闪烁的光影和刺耳的警报声迅速变得模糊、遥远……身体剧烈的抽搐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抽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我涣散的视线最后看到的,是苏博士手持着两个闪着寒光的除颤电极板,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重重地压向江临那剧烈起伏的、毫无遮挡的胸膛!
Clear!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指令和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嗡鸣声……
无边的黑暗,带着药物强制赋予的冰冷宁静,彻底吞噬了所有混乱、痛苦和濒死的尖叫。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石头,黑暗粘稠而沉重。
感官被隔绝,时间失去刻度,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被药物强制赋予的虚无包裹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的帷幕。紧接着,是声音。
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液体滴落的轻响,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熟悉
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
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光斑,许久才慢慢聚焦。惨白的天花板。
刺眼的吸顶灯。
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
我……在医院。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混沌的意识上。
紧接着,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疯狂地翻涌上来——冰冷的地板,心脏被撕裂的剧痛。
江临在病床上抽搐的紫涨面孔,刺耳的警报,苏博士冰冷决绝的指令,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嗡鸣……
江临!
心脏猛地一抽,残留的药物带来的麻木也无法完全阻隔那瞬间的惊悸。
我试图转头,脖颈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轴承,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视野艰难地转动。
旁边,另一张病床。
同样惨白的床单,同样冰冷的仪器管线。
江临躺在那里。
他的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白色的雾气在上面急促地弥漫又消散。
脸色依旧灰败,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
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即使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昏迷,那深重的痛苦和疲惫依旧刻印在每一条紧绷的肌肉线条里。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就在他床头,绿色的波形起伏着,虽然依旧不稳,带着细小的颤动和锯齿,但至少……不再是那疯狂乱窜、宣告死亡的直线。
旁边的数字闪烁着,大部分在警戒线的边缘徘徊,只有心率,依旧顽固地停在120以上的高位,发出低低的、持续的报警声。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
目光艰难地移开,落在两张病床之间狭窄的空地上。
一个女人跪在那里。
她背对着我,肩膀因为剧烈的抽泣而无法控制地耸动着。
深棕色的卷发凌乱地披散着,昂贵的驼色羊绒大衣下摆拖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满了灰尘。
她双手死死地捂着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是……她
那个带着刺鼻香水味,曾经在离婚后第一晚出现在家门口的女人。
江临的新欢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哭得如此……肝肠寸断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曼博士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疲惫和凝重。
她先看了一眼我这边,确认我醒了,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随即目光转向跪在地上哭泣的女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梁小姐,
苏博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那低低的啜泣,
请控制你的情绪。你的悲伤对他,她抬手指向病床上的江临,对林小姐,都是致命的刺激。
跪在地上的女人——梁薇——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转过身来。
一张妆容被泪水彻底冲刷花的脸,眼线晕染开,像两道丑陋的黑痕。
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神空洞,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
她看到我醒了,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慌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目光又惊恐地扫过江临病床旁那依旧闪烁着报警红光的心率数字,身体不受控制地又颤抖起来。
苏博士没再看她,径直走到两张病床中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江临床头的监护仪数据。
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例板,快速翻阅着,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液体滴落的轻响,还有梁薇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你们……
苏博士终于放下病例板,目光在我和昏迷的江临之间逡巡,声音低沉而严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刚刚经历了一次极其危险的神经反噬风暴。强烈的、同步的负面情绪——极度的悲伤和绝望——通过被强化的共感通道,瞬间引爆了双方的自主神经系统,导致了江先生严重的心律失常和二次心脏骤停,同时也引发了林小姐你严重的神经性休克。
她的眼神像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刚刚发生的灾难:这次事件,充分证明了之前的判断。你们之间的病理性感官耦合,已经深入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可能成为点燃炸药桶的火星。
苏博士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依旧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梁薇,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的力量:梁小姐,你刚才的悲痛,通过林小姐的感知,被同步放大后传递给了江先生,成为压垮他脆弱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博士,又惊恐地看向昏迷的江临和病床上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沉的恐惧。
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以,
苏博士的目光重新落回我和江临身上,斩钉截铁,不容置疑,PSDT方案必须立刻、严格执行。物理隔离是唯一可行的起点。任何犹豫,任何拖延,都是在拿你们的生命赌博。
她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锐利:林小姐,你的决定
决定
我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靠机器维持着脆弱生命的江临。
看着他床头监护仪上那依旧不稳的心率波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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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身体深处那药物也无法完全压制的、属于他的沉重疲惫和痛苦余韵。
还有旁边梁薇那惊恐绝望、却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的身影。
共感障碍
……这荒诞的诅咒,已经不再仅仅是痛苦纠缠的锁链,它成了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铡刀。
每一次情绪的涟漪,都可能成为死亡的序曲。
我们之间,隔着死去的孩子,隔着七年的互相折磨,隔着这足以致命的共感诅咒……早已是一盘死局。
继续绑在一起,在恨与悔的余烬中互相刺激、互相引爆,直至同归于尽
还是……放手
让物理的隔离,成为斩断这痛苦孽缘、或许能保全彼此残存生命的唯一可能
目光最后掠过江临灰败的脸。
那紧蹙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
也许,放手,才是对他,对我,对那个永远无法安息的孩子……最后的慈悲。
胸腔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飕飕地灌进来。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刺得肺腑生疼。
再睁开眼时,我看向苏博士,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深潭死水:
我同意。
立刻执行。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输液管里液体匀速滴落的轻响,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静谧。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阻力。
苏曼博士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清晰度,在死寂中回荡:同意就好。时间就是生命。
她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两名穿着深蓝色工装、动作迅捷而沉默的男人。
他们推着一辆特制的、覆盖着无菌塑料布的平车,车轮在地板上滚动没有发出丝毫噪音。
他们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江临的病床。没有询问,没有犹豫,动作熟练而精准地开始拆卸连接在江临身上的部分管线接口,只保留了最基础的心电监护和静脉输液通路。
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波形,因为轻微的移动而出现一阵不规则的波动,报警声低低地响了两下,又归于沉寂。
江临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在药物作用下无知无觉。
他那张灰败的脸在移动的阴影里,显得更加脆弱,像一件即将被搬离原位的易碎品。
我躺在自己的病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化石。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沉默的男人身上,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江临的身体挪到那张特制的平车上,盖上轻薄的保暖毯。
毯子下,他轮廓模糊,只有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证明他还在呼吸。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没有告别,没有言语。
只有仪器线缆被小心收拢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平车车轮碾过地板的微弱滚动声。
梁薇早已停止了啜泣,她蜷缩在病房角落的一张硬椅子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昂贵的羊绒大衣面料里。
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红肿,死死盯着平车上的江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茫然。
当平车经过她面前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像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道具,僵在原地。
平车被推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病房里瞬间空了一半。
苏博士的目光转向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林小姐,你的隔离舱也准备好了。在另一层。
我的隔离舱
很快,另外两名同样穿着深蓝色工装、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推着另一辆平车走了进来。流程如出一辙。
拆卸部分管线,挪动身体,盖上毯子。
身体被移动时带来的轻微眩晕感,混合着消毒水和塑料布的气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视线掠过病房角落——梁薇依旧蜷缩在那里,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目光空洞地望着我这边,里面似乎有怨恨,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不知所措。
没有人看她。
没有人理会她。
她仿佛成了这出关乎生死存亡的悲剧里,一个突兀而多余的背景噪音。
平车被推出病房,沿着冰冷、空旷、光线惨白的医院走廊移动。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飞速向后掠去,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光带。
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护士服的身影匆匆走过,投来短暂而漠然的一瞥。
电梯下沉。
数字不断跳动。
最终停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楼层。
门打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类似于电子设备运行时产生的、极细微的臭氧味道扑面而来。
空气异常干燥,带着恒温系统维持的恒定凉意。
这里的走廊更加宽阔,墙壁是毫无生气的浅灰色,地面铺着消音材料,脚步声被彻底吸收,只剩下平车车轮滚动时极轻微的嗡鸣。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牌号和一个细小的、亮着绿光的指示灯。
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等待接收或封存秘密的保险柜。
我的平车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
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里面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
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毫无瑕疵的、柔和的哑光白。
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任何棱角,像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巨大蛋壳内部。
光源来自隐藏在天花板边缘的LED灯带,散发出均匀、柔和、毫无阴影的光线,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却又不刺眼。
空气是恒定的微凉,带着过滤系统净化后的、绝对干净的气息。
绝对的安静。
走廊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嗡鸣也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死寂。
一种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跳声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同样纯白色的、造型简洁到极致的单人床。
床垫看起来异常柔软,带着人体工学的弧度。
床边连接着几台同样流线型设计的、安静的仪器。
我被工作人员小心地转移到那张白色的床上。
床垫的柔软包裹感带来一丝奇异的舒适,却更衬托出这环境的冰冷和疏离。
工作人员快速地将必要的心电监护电极重新贴在我的胸口和手腕,动作精准而轻柔,如同在组装一件精密的仪器。冰凉的凝胶触感让我微微瑟缩了一下。
接着,一个轻薄的、类似VR眼罩的设备被轻轻戴在我的头上。
视野瞬间被一片柔和的、毫无内容的暖橙色光芒取代。
然后,一副隔音效果极佳的耳罩覆盖了耳朵。
世界的声音——那单调的仪器滴答声,输液管的轻响,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瞬间被抽离了。
绝对的视觉剥夺。绝对的听觉剥夺。
视觉和听觉被彻底剥夺的瞬间,世界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相反,在一片柔和的、毫无内容的暖橙色光幕和无边无际的安静中,身体内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心跳声。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药物残留的迟钝感,像擂鼓一样在颅腔内回荡,震得耳膜发麻。
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可辨,带着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微弱摩擦声,在绝对的寂静中如同惊雷。
还有呼吸声。
嘶……嘶……
气流通过鼻腔和喉咙时产生的微弱哨音,悠长,带着一种被刻意拉长的滞涩感,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排尽的沉重。
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汩汩声,胃部空腔蠕动的微弱咕噜声,甚至骨骼关节在极其轻微移动时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摩擦声……
所有平时被外界噪音淹没的、属于身体内部的杂音,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在剥夺了外在感官的牢笼里,形成了另一种喧嚣。
我像一个被囚禁在自身肉体内部的囚徒,被迫倾听着这具疲惫躯壳内部所有的、不加掩饰的运转和哀鸣。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心跳和呼吸的节奏,在橙色的光幕和无边的寂静中,固执地标记着生命的流逝。
一秒。
十秒。
一分钟
一小时
无法判断。
思绪在这种绝对的感官剥夺下,变得异常缓慢,又异常清晰。
江临……他在哪里
在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色蛋壳里吗
他醒了吗
他此刻……也在听着自己身体内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吗
胃里那熟悉的、模糊的隐痛,在视觉和听觉被剥夺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它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痛点,更像是一种弥漫的、深沉的、带着疲惫的钝感,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随着每一次心跳和呼吸,缓慢地起伏、搏动。
这是他的感觉。
同步传递过来的,属于他的疲惫和痛苦。
这共感……竟然没有被这物理的隔离和感官的剥夺所切断
它像是钻入了更深层的、无法被物理手段屏蔽的神经缝隙,依旧顽固地维系着那痛苦的联结。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感,毫无预兆地从太阳穴两侧传来!
像两根冰冷的、细小的针,瞬间刺穿了皮肉,扎进了神经深处!
呃!
我下意识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
戴在头上的设备内部似乎嵌入了微电极,此刻被启动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细微麻痹感的凉意,从那两个接触点迅速扩散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漫向大脑深处。
这感觉并不痛苦,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侵入性和控制感。
它像一只冰冷的手,带着某种意志,强行探入意识的底层,试图抚平某些过于活跃的神经褶皱,削弱某些过于强烈的感知通路。
是针对共感的神经调节
苏博士说的暂时性削弱感官通道
随着这股冰冷电流的持续作用,身体内部那些被放大的喧嚣——心跳声、呼吸声、血流声——似乎被强行压低了音量,变得遥远、模糊了一些。
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听。
就连腹腔深处那清晰的、属于江临的疲惫钝痛感,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不清,如同隔着浓雾看远处的灯火。
一种奇异的、空茫的平静感,伴随着这感官的进一步钝化,缓缓地笼罩下来。
情绪像是被冻结了,激烈的悔恨、尖锐的痛苦、深沉的悲哀……都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被那冰冷的电流强行压制着,无法翻涌。
我像一个被抽离了情感的木偶,漂浮在这片橙色的光海和无边的寂静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强制赋予的安宁。
时间继续在虚无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就在那冰冷的电流持续作用、感官钝化到极致、意识几乎要沉入一片混沌的空白时——
一股极其突兀、极其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毫无预兆地、凶猛地席卷而来!
呕——!
我猛地弓起身子,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咙!
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
喉咙被胃酸灼烧得火辣辣地疼!
这恶心感如此猛烈,如此熟悉!
是香水味!
那股甜腻得发齁、带着腐烂热带水果气息和尖锐麝香的、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梁薇的香水味!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个绝对隔离、绝对纯净的感官剥夺舱里!
幻觉
是神经调节的副作用
还是……
那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如同实质的烟雾,霸道地侵入了我的嗅觉神经,瞬间盖过了消毒水和臭氧的味道!
胃部的痉挛更加剧烈,喉咙被胃酸顶得火烧火燎!
我蜷缩在白色的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干呕的冲动一波强过一波!
这不可能!
这里不应该有任何外界的气味!尤其是……她的气味!
除非……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被强制赋予的麻木!
除非……这气味……不是来自外界!
除非……它来自江临!
来自他此刻正在同步感知的……气味!
江临……他那边……梁薇在!
这个念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瞬间引爆了被药物和电流强行压制的所有情绪!
巨大的荒谬感、尖锐的刺痛、冰冷的愤怒、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愚弄的悲哀,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嘶吼冲破喉咙,在绝对寂静的感官剥夺舱里,却只回荡在我自己的颅腔中,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几乎就在我情绪失控、痛苦嘶吼的同时!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尖锐刺耳、频率高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警报声,如同无数把冰锥,猛地从戴在头上的设备内部爆发出来!
疯狂地、毫无怜悯地扎进我的大脑深处!
这警报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作用于听觉神经,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更加恐怖和具有穿透力!
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声也同时疯狂响起!
虽然听不见具体声音,但身体能清晰地感觉到连接在胸口的电极片传来一阵阵高频的、代表心率失常的剧烈震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擂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随时要冲破胸膛!
眼前那片柔和的暖橙色光幕,瞬间被一片疯狂闪烁的、刺目的血红警报光芒所取代!
红光如同失控的霓虹,在视野里疯狂跳动、旋转!
神经反噬风暴!再次降临!
冰冷电流的压制感瞬间被这汹涌爆发的痛苦和愤怒彻底冲垮!
感官剥夺舱的墙壁仿佛在剧烈摇晃、扭曲!
胃部的绞痛、心脏的狂跳、窒息的恐惧、还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幻觉……所有感知瞬间被放大到极致,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丝,狠狠勒紧、切割着我的每一寸神经!
呃……嗬嗬……
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濒死的抽气声!
身体在白色的床上剧烈地抽搐、弹动,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被那疯狂闪烁的血红警报光芒和颅内尖锐的长鸣,彻底撕成了碎片……
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感知,是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的香水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绕在嗅觉神经的尽头。
黑暗。
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万丈海底的碎片,被巨大的水压碾磨,被刺骨的寒流冲刷。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边界。只有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大小的萤火,在绝对的黑暗中摇曳了一下。
随即熄灭。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光点再次出现,稍微亮了一些,持续的时间也长了一瞬。
光……是光……
意识艰难地捕捉着这唯一的锚点,试图凝聚。
每一次光点亮起,都像一次微弱的心跳,在死寂的虚无中搏动。
滴答。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屏障。
滴答。
像水珠落在石头上。
滴答。
声音逐渐变得规律,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节奏。
滴答。
滴答。
滴答……
是……仪器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激着沉沦的意识。
更多的感官碎片开始挣扎着浮现。
冷。
刺骨的冷。
从皮肤表面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
僵硬。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深沉的、被冻僵的麻木感。
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仿佛被裹在厚厚的、冰冷的石膏里,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需要耗费巨大意志力的行为。
视觉的碎片开始艰难地拼凑。
不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模糊的、晃动的光斑。
惨白。
刺眼。
像手术台上无影灯投下的、毫无温度的光。
光斑逐渐凝聚,勾勒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方形的……是天花板
弧形的……是某种罩子
冰冷的金属质感……是栏杆
身体……不能动。
连转动眼球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被动地接收着那些模糊的光影信息。
视线所及之处,似乎都被一层透明的、带着弧度的屏障阻隔着。
像……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玻璃罩子
我被关起来了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恐惧,却无法激起更多的情绪波澜。
意识依旧被巨大的疲惫和麻木笼罩着,如同沉在冰冷湖底的石头。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钝痛感,如同水底暗流,缓慢地、沉重地涌了上来。
源头在腹腔深处,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是他的感觉。
江临。
这共感……还在。
这念头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物理隔离、感官剥夺、神经电流压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最终都像可笑的徒劳。
那该死的联结,如同附骨之疽,依旧顽固地、沉默地存在着,将他的痛苦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钝痛感持续着,像背景噪音一样恒定。
在这麻木的感知中,它反而成了唯一清晰的坐标。
时间在冰冷的滴答声中流逝。
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只有那单调的仪器声,和身体深处同步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沉重疲惫。
突然!
毫无预兆地,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甜腻腐烂气息的香水味,如同实质的毒气,猛地灌满了我的嗅觉神经!
呕——!
剧烈的恶心感瞬间顶到喉咙!胃部条件反射般地剧烈痉挛!
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强烈,甚至比上次在感官剥夺舱里更甚!浓烈得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再次撕裂!
梁薇!
又是她!
她又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像点燃的炸药,瞬间引爆了被冰封的愤怒和绝望!
身体在极致的厌恶和痉挛中无法控制地绷紧、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嘀嘀嘀嘀嘀——!!!
尖锐到刺穿灵魂的警报声毫无怜悯地在耳边(或者说是在意识深处)疯狂炸响!
视野里那模糊的光斑瞬间被一片疯狂闪烁、令人眩晕的血红所取代!
胸口连接电极的地方传来高频的、代表心脏失控的剧烈震颤!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喉咙!
反噬!
又是神经反噬风暴!
痛苦!
混乱!
濒死的恐惧!
混合着那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幻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丝,狠狠勒紧、切割着每一寸神经!
呃啊——!
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发出无声的尖啸!
就在这毁灭性的浪潮即将彻底吞噬我的瞬间——
镇静剂!最大剂量!快!
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警报和颅内的尖鸣!
是苏曼博士!
紧接着,一股极其猛烈的、带着强烈麻痹感的冰冷洪流,从手臂的输液点瞬间涌入血管!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极地风暴,瞬间冻结了奔涌的岩浆!
意识被这股强大的药力猛地拽向黑暗深渊!身体剧烈的痉挛戛然而止。
那尖锐的警报、疯狂闪烁的血光、令人窒息的香水味、还有腹腔深处那清晰的钝痛……所有的感知,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
黑暗。
纯粹的、药物赋予的、毫无知觉的黑暗。
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
……
……
……
再次恢复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死寂。
绝对的死寂。
没有仪器的滴答声,没有液体的滴落声。
连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都消失了。
视觉依旧是模糊的光斑,但似乎比之前更暗,更柔和。
身体依旧沉重、僵硬,被无处不在的冰冷包裹着,但那种被石膏封死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然后,是嗅觉。
没有消毒水。
没有臭氧。
没有……那该死的香水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
像雨后森林里湿润的泥土,带着青草和苔藓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一种极淡的、类似檀香或雪松的木质暖意。
这味道异常自然,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感。
这……是哪里
意识艰难地运转着。
感官剥夺舱里只有消毒水和臭氧。
病房里有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味道。
这里……不一样。
接着,是触觉。
身体似乎陷在一种异常柔软、异常有支撑力的物质里,像被温热的云朵包裹着。皮肤表面不再是刺骨的冰冷,而是一种……恒定的、微凉的舒适感。
包裹着身体的也不再是冰冷的石膏感,而是一种轻柔的、类似丝绸般柔滑的织物触感。
视觉的光斑在缓慢地聚焦。
视野不再被弧形的玻璃罩子完全占据。
上方是柔和的光源,投下温暖的光晕。
四周的墙壁……似乎不再是纯白或浅灰,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浅淡的、近乎于无的灰绿色
像初春刚冒出的嫩芽,带着生命的柔和气息。
墙壁的材质看起来很特别,不是冰冷的金属或瓷砖,带着一种织物般的肌理感。
我……被转移了
不是之前的隔离舱,也不是ICU病房。
这里……像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模拟自然环境的疗养空间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来自腹腔深处的钝痛感,再次极其微弱地、但异常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还在。
他还在。
联结还在。
但这痛感传递过来的同时,似乎……少了些什么
少了那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同步的疲惫感
少了那种灵魂被彻底掏空后的绝望
不,疲惫感还在,但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强制性的平静所包裹着
像是汹涌的海浪被一层看不见的、柔韧的薄膜暂时束缚住了,虽然暗流依旧汹涌,但表面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药物赋予的宁静
我尝试着,极其微弱地、集中全部残存的意志力,去感受那联结的另一端。
没有画面。
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模糊的、如同隔着厚重毛玻璃的状态。
那状态里,同样有深沉的疲惫。
同样有腹腔的钝痛。
同样有……一种被严密监控、被强力药物镇压下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除此之外……似乎多了一点东西
一种……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着的……烦躁
像平静湖面下,被巨石强行压住的一尾鱼,不甘地、徒劳地摆动着尾巴,试图冲破那无形的禁锢。
这烦躁……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这新的、更严密的囚笼
是因为那无处不在的药物控制还是因为……梁薇
那股香水味引发的风暴之后,她在那里,是否也引发了某种……后续
就在我试图捕捉那模糊的烦躁来源时——
你醒了。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齿轮。
在视野的斜前方,靠近门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道与墙壁颜色完美融合、几乎看不出来的门缝),站着一个身影。
苏曼博士。
她依旧穿着熨帖的白大褂,但神情似乎比之前更加冷峻,眼神像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刺向我。
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泛着冷光的平板电脑,指尖在上面无声地滑动着。
生命体征稳定在基线值。神经系统的活跃度被压制在安全阈值以下。
她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报告,目光没有离开屏幕,看来‘绿洲’单元的环境模拟和新的神经镇定方案初步起效了。
绿洲单元环境模拟
我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这间有着灰绿色柔和墙壁、散发着雨后森林气息的房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苏博士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抬起,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梁薇。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那层药物赋予的麻木,让我残存的意识猛地一紧!
胃部似乎又传来一阵微弱的痉挛感,那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幻觉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她不会再出现在江临周围五百米范围内。
苏博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存在,她携带的任何信息素——尤其是那愚蠢的香水——对你们两人来说,都是剧毒。我已经签署了强制禁令。她造成的神经反噬风险等级,已被系统标记为最高级‘湮灭’。
强制禁令
最高级湮灭
这些冰冷的词汇,宣告着梁薇被彻底排除在了这场关乎生死的方程式之外。
她像一个被引爆后就被丢弃的炸弹碎片,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至于你和他,
苏博士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另一个单元里的江临,你们之间的病理性耦合强度,超出了之前所有的预估模型。常规的PSDT方案,在你们身上失效了。那两次差点要了你们命的神经反噬风暴,就是证明。
她向前走了一步,平板电脑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深度神经冷冻剥离’(Deep
Neural
Cryogenic
Dissociation,
DNCD)。
深度神经冷冻剥离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原理很简单,也很……极端。
苏博士的指尖在平板上点了点,调出一幅复杂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神经束三维模型图,通过超低温探针,精准定位并暂时‘冻结’你们大脑中负责共感耦合的核心神经簇。在神经活动被强行降至最低点的‘冷冻窗口期’,利用高精度纳米机器人,物理性切断那些异常增生的、连接彼此的神经突触通路。最后,在低温保护下,让切断的神经末端自然萎缩、隔离。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直刺我的眼底:这就像在两根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通了高压电的电线中间,制造一个绝对的低温真空隔离带。在它们被‘冻僵’、失去活性的瞬间,用最精细的刀,切断焊接点。然后让断口在低温下凝固、绝缘。
成功率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几乎无法辨认。
这方案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里才会有的疯狂人体实验。
理论模型成功率,低于30%。
苏博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主要风险在于:一,超低温对正常脑组织的不可逆损伤风险。二,‘冷冻窗口期’的时间极其短暂,纳米机器人的操作容错率是零。任何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切断正常的神经通路,导致永久性的感知缺失、运动障碍,甚至人格改变。三……她顿了一下,眼神更加幽深,……在切断耦合通路的瞬间,可能引发最后一次、也是最强烈的神经反噬。如果你们两人中任何一方的神经系统在那一刻无法承受冲击……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比任何话语都更冰冷刺骨。
或者,
苏博士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仿佛要看穿我灵魂深处最细微的动摇,选择维持现状。待在‘绿洲’里。靠药物和神经镇定维持着这种……脆弱的、活死人般的平静。代价是,永远失去自我意识的绝对主导权,成为被药物和仪器操控的躯壳。并且,随时可能因为一个无法预测的微小情绪涟漪,再次引爆反噬风暴,同归于尽。
她向前一步,逼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那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科学狂人般的决绝光芒。
林晚,选吧。
是冒着彻底毁灭的风险,赌那不到30%的‘切断’可能
还是……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的审判:
……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在这虚假的平静里,慢慢腐烂
绿洲单元里那模拟雨后森林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像裹尸布上的廉价香料。
苏曼博士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钉进我的耳膜,钉进我麻木的神经。
深度神经冷冻剥离。
DNCD。
低于30%的成功率。
不可逆损伤。
零容错率。
湮灭级的最终反噬。
或者……留在这里,在药物编织的虚假平静里,和他一起,慢慢腐烂。
选择
这个字眼本身就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我们之间,从婚姻走到共感,从怨恨走到濒死,哪一步是我们真正选择的
不过是命运这双残酷的手,将我们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推向这深渊的尽头。
虚假的平静
慢慢腐烂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面灰绿色的、带着织物般肌理感的墙壁。
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绿洲单元里,那个同样被药物麻痹、被仪器监控、被沉重疲惫和腹腔钝痛折磨的男人。
和他一起腐烂
胃里那熟悉的、属于他的钝痛感,在此刻这巨大的、冰冷的荒谬面前,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像一枚深嵌入骨的烙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视线落在苏曼博士那张毫无波澜、却翻涌着科学狂人般决绝光芒的脸上。
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皮摩擦着,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刮过朽木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残存的力气:
做吧。
DNCD。
一起。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近乎机械的决断。
既然这该死的联结要把我们绑在一起下地狱,那最后一步,也一起走吧。
成,一起解脱。
败,一起湮灭。
总好过在这精心设计的牢笼里,靠药物维系着活死人的假象,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下一次反噬风暴。
苏曼博士的眼中,那冰封般的冷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喜悦,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终极陷阱的确认。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指尖在平板上迅速而无声地滑动了几下。
绿洲单元柔和的光线骤然熄灭,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只有墙壁角落几个微小的、幽蓝色的指示灯亮起,如同墓穴里的鬼火。
轻柔的织物包裹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的束缚感,从四肢、躯干、乃至脖颈处悄无声息地收紧、固定。身下的云朵也变成了坚硬的、导热性极好的合金平台。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禁锢。
绝对的……等待。
身体被彻底固定,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胸口在束缚带下艰难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冰冷气息。
腹腔深处,那属于江临的钝痛感,在这极致的黑暗和禁锢中,变得更加清晰、沉重,如同命运最后的倒计时。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刻度。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只有那清晰的钝痛,像永不停止的钟摆,在死寂中敲打着。
突然!
毫无预兆地,一股难以形容的、绝对的冰冷,如同来自宇宙深寒之地的寒潮,瞬间从头顶、从四肢、从躯干被固定的接触点,猛地侵入!
不是皮肤表面的寒冷,是直接穿透了血肉、骨骼、神经,瞬间冻结了血液和意识的终极之寒!
呃——!喉咙被无形的冰锥扼住,连一声完整的闷哼都发不出来!
思维在刹那间被冻结!所有的感知——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
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湮灭一切的冰冷!
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投入了绝对零度的虚空!
腹腔深处那清晰的钝痛感,在这绝对寒冷的降临下,也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凝固、碎裂、消失!
意识……在冻结……在下沉……沉向那无边无际的、连虚无都不存在的绝对寒冷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冰封、归于永恒寂灭的临界点——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所有物理法则的庞大信息流,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奇点,毫无预兆地、狂暴地在我被冻结的意识核心处炸开!
不是声音!
不是图像!
不是任何已知的感官信号!
是……存在本身!
是构成江临这个存在的最底层、最原始、最纯粹的意识核心!
如同一个被强行撕裂、暴露在绝对寒冷中的恒星内核,带着毁灭性的光和热,带着所有被压抑、被冰封的烙印,毫无遮挡地、赤裸裸地撞进了我的意识!
冰冷的手术室外,蜷缩在墙角无声颤抖的、灵魂被撕裂的巨大悲恸……
暴雨的篮球场上,胃部被无形之手反复拧绞、冰冷雨水冲刷不去的濒死绝望和那句恨我算数吗的孤注一掷……
绿洲单元里,被药物麻痹的平静下,那股甜腻香水味引发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烦躁和……更深沉的、被强行压抑的悲哀……
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绝望!
所有的挣扎!
所有属于江临的、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印记,在这DNCD创造的、神经活动被强行降至最低点的、意识屏障最薄弱的冷冻窗口期,被这最后的、最强的反噬风暴,如同宇宙洪流般,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冲垮了所有壁垒,灌注了进来!
与此同时,我自己的存在核心——那些被怨恨冰封的悔悟,得知真相后的灭顶崩溃,对孩子无声的哀悼,对这段孽缘彻底的绝望……也如同决堤的洪水,反向冲向了那被撕裂的、属于江临的意识核心!
两个被强行冻结、濒临湮灭的意识核心,在这绝对寒冷的虚无深渊里,在这最后的反噬风暴中,被彻底地、残忍地、毫无保留地撞在了一起!如同两颗在冰冷宇宙中相撞的、伤痕累累的彗星!
没有交流!
没有理解!
只有最原始、最野蛮、最彻底的意识洪流的碰撞和交融!
痛苦!
痛苦!
痛苦!
超越所有肉体感知极限的痛苦!
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被对方最深的伤痕反复研磨、被彼此最黑暗的绝望彻底淹没的终极痛苦!
在这湮灭性的痛苦洪流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从撞击的星核中飞溅出的碎片,带着绝对的寒意,刻进了两个正在交融、也正在毁灭的意识深处: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选择。
只有这被诅咒的、至死方休的……联结。
而这联结的终点,只能是……一起湮灭。
绝对零度的寒冷深渊中,两颗濒临湮灭的意识核心,裹挟着彼此最深的伤痕、最黑暗的绝望、最纯粹的痛苦洪流,如同两颗在冰冷虚空中相撞的、伤痕累累的彗星,轰然对撞!
没有交流!
没有理解!
只有毁灭性的交融!
痛苦!
超越所有认知极限的痛苦!
林晚的悔恨与崩溃,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江临那早已被悲恸和绝望撕扯得千疮百孔的魂核!
江临的孤注一掷与濒死哀鸣,则像滚烫的岩浆,灼烧、吞噬着林晚被怨恨冰封后裸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每一道伤痕都在碰撞中尖叫!
每一份绝望都在交融中沸腾!
这不是融合,是彻底的相互湮灭!
是灵魂层面最残酷的凌迟!
意识的结构在这超越极限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发出不堪重负的、无声的哀鸣,即将彻底崩解成最原始的、毫无意义的能量尘埃!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归于虚无、万劫不复的临界点——
哔——————!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穿透了绝对寒冷与意识洪流的、宣告终结的电子长鸣,毫无预兆地、疯狂地炸响!
不是来自外界!
是直接烙印在正在对撞、濒临湮灭的两个意识核心深处!
带着一种冰冷无情的、绝对的终局宣告!
心电监护仪!
代表心跳停止的、令人绝望的、直线拉平的刺耳长鸣!
这声音如同宇宙法则的最终审判,瞬间冻结了那汹涌碰撞、相互湮灭的意识洪流!
江临的意识核心,在听到(或者说感知到)这声长鸣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恒星,所有的光与热、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在刹那间彻底熄灭、凝固、归于死寂!
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永恒的冰冷与虚无!他的存在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消失了!
那源源不断、如同跗骨之蛆般传递过来的、属于江临的腹腔钝痛感、沉重的疲惫感……也在这声长鸣响起的刹那,如同被拦腰斩断的绳索,瞬间消失了!
绝对的……空洞。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林晚残存的意识!
联结……断了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猛地攫住了她!
几乎是同时!
嘀!嘀!嘀!嘀!嘀!
另一串截然不同、急促而有力的、代表着生命搏动的电子音,在她自己的意识深处(或者说,在她身体的物理层面)疯狂响起!与她意识中那声宣告江临终结的长鸣,形成了刺耳而残酷的二重奏!
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在狂跳!
冰冷。
坚硬。
刺眼的光。
感官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极其艰难地、一格一格地重新啮合。
沉重的眼皮被无形的力量黏连着,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的力气,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光斑,许久才如同镜头对焦般,凝聚成一片惨白的天花板。
刺眼的无影灯光芒如同冰冷的针,扎进视网膜。
鼻腔里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和……血腥味
还有某种……烧焦蛋白质的淡淡糊味
身体……感觉不到身体。
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深沉的麻木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心悸的虚弱。
仿佛灵魂被强行塞回一具不属于自己的、破败的躯壳。
腹腔深处……空了。
那股如影随形、如同生命背景音般的、属于江临的沉重钝痛和疲惫感,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空洞。
像心脏被生生剜去后留下的巨大豁口,冷风飕飕地灌进来。
联结……真的断了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生命体征稳定!
神经活动恢复基线值!
DNCD程序完成!
耦合信号……归零!
重复,耦合信号归零!
一个带着难以抑制激动和疲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穿透了耳鸣般的嗡嗡声。
是苏曼博士。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那冷静之下,却翻涌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和……如释重负
快!检查神经通路隔离情况!扫描器质性损伤!快!
杂乱的脚步声,仪器的嗡鸣声,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刚刚恢复听觉的耳朵,嘈杂而混乱。
林晚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珠。
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轴承。视野艰难地偏移。
她躺在一张冰冷的、金属质感的手术台上。头顶是巨大而复杂的、如同机械臂般的仪器结构,闪烁着幽冷的蓝光和红光。
身上覆盖着无菌单,只露出头部。
手臂、胸口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连接到周围闪烁着各种数据和复杂波形的仪器屏幕上。
她看到了苏曼博士。
她站在几步开外,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惊人亮光的眼睛。
她正死死盯着一个悬浮的、巨大的全息神经图谱投影。
图谱上,无数纤细的、闪烁着微光的神经束交织成复杂的网络。
其中,两簇原本被刺目的、代表异常耦合的猩红光芒死死缠绕、几乎融为一体的核心神经簇,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分离!
猩红的光芒如同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代表隔离和萎缩的冰冷灰白色!
两簇神经簇之间,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绝对的、如同深渊般的黑暗裂隙!
耦合信号归零。
图谱上的分离清晰可见。
成功了
那个低于30%可能性的疯狂赌注……赌赢了
身体深处那绝对的空洞感,在此刻这冰冷的医学证据面前,变成了确凿的宣判。
就在这时——
苏博士!
江临那边!
生命体征微弱!
室颤又出现了!
除颤准备!
另一个急促的声音从手术室的另一个区域传来,带着金属回音。
江临!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林晚麻木的神经!
她猛地想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身体却像被钉死在手术台上,只有眼珠能剧烈地转动!
视野的余光艰难地捕捉到手术室另一端的景象。
另一张手术台。
同样被冰冷的仪器包围。
一个高大的身影躺在上面,同样覆盖着无菌单。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那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正在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乱窜,发出刺目的红光和尖锐的警报!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正围在那里,手持着闪光的除颤电极板。
别管他!
苏曼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和……不耐烦
她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全息神经图谱上那道象征着成功的、冰冷的灰白裂隙上,维持基础生命支持!DNCD在他身上已经完成!耦合切断是成功的!现在首要任务是确保林晚这边的神经隔离彻底稳定!记录所有数据!快!
她的指令清晰而冰冷,像手术刀切割组织的声音。
仿佛手术台另一端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完成了实验目标的……样本。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比DNCD的绝对零度更深沉、更刺骨,瞬间从林晚的脊椎骨窜起,冻结了她的血液!
耦合切断是成功的……那他现在承受的濒死痛苦……算什么
成功的代价
无用的残响
Clear!
一声短促的指令从江临那边传来。
嗡——!
令人头皮炸裂的电流嗡鸣声。
江临手术台上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
又重重落下!
监护仪上那疯狂的波形短暂地拉成一条直线,随即又开始了更加微弱、更加紊乱的挣扎……
林晚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身体被禁锢,无法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代表着另一个生命正在疯狂挣扎、走向熄灭的刺目红光,在手术室另一端的仪器屏幕上疯狂闪烁。
身体深处,那联结切断后的绝对空洞里,没有传来任何一丝属于江临的痛苦或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仿佛手术室那端的挣扎,那濒死的抽搐,那心电图的狂乱……都只是一场与她毫无关系的、正在上演的默剧。
成功了。
他们之间那该死的、纠缠至死的共感联结,被这疯狂的手术,彻底斩断了。
代价是……
林晚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天花板惨白刺眼的光。
那空洞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另一端那持续不断的、徒劳的除颤嗡鸣声,正在无声地、彻底地……碎裂开来。
冰冷的金属台面,残留着DNCD手术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无菌单,一丝丝渗入林晚僵硬的脊椎。
麻醉的余威像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种陌生的、空荡荡的钝痛。
不是生理的伤口,是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后,冷风飕飕灌进来的空洞。
她微微侧过头,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械。
视野有些模糊,聚焦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张手术台上。
无菌单覆盖着一个高大的轮廓,一动不动。
旁边,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不再疯狂乱窜,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近乎直线的蠕动,偶尔才挣扎着出现一个微小的起伏。
数字在警戒线的最低端徘徊,报警的红灯固执地亮着,却不再发出刺耳的尖叫。
空气里只剩下各种维生仪器运行时单调、低沉的嗡鸣,如同为一场尚未结束的葬礼奏响的背景音。
耦合信号归零。
图谱上的灰白裂隙清晰冰冷。
他成了这副模样。
苏曼博士的身影在视野边缘晃动,白大褂的下摆掠过冰冷的地面。
她正对着悬浮的全息图谱,指尖快速滑动,语速快而精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亢奋:……神经突触断端萎缩完美,隔离带稳定……器质性损伤评估低于预期阈值……记录,DNCD在极端耦合案例‘零号’上取得突破性成功!准备后续观察与神经康复方案……
她的声音,那些关于成功、突破、隔离带的冰冷词汇,像细小的冰碴,落在林晚空洞的心湖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成功
她感受不到。
她只感受到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以及空洞尽头,那张手术台上无声无息的、被仪器维系着最后一丝生机的躯壳。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围在江临的手术台边,动作专业而高效,如同在处理一件精密但失去核心价值的仪器。
他们调整着输液泵的参数,检查着各种管线接口,偶尔低声交流几句术语。
没有人再去看那微弱的心电波形,他们的关注点似乎已经转移到了如何维持这具躯体的基础代谢,如何预防褥疮和肌肉萎缩。
一个护士拿着记录板走到苏博士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
苏博士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江临那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落回全息图谱上,淡漠地吩咐:维持现状。转入‘静息’监护单元。生命体征波动在可控范围内即可。
她的声音里没有温度,只有对实验样本后续处理流程的考量。
林晚的指尖,在无菌单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台面。
那触感真实而冰冷。
结束了。
那场始于离婚典礼香槟泡沫破灭、终于这冰冷手术台的荒诞共感,终于以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时间在医院恒温恒湿的空气中失去了棱角,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输液管里液体匀速滴落的轻响,标记着日与夜的更迭。
林晚的康复在医学意义上堪称奇迹。
DNCD带来的生理影响在苏曼博士团队强大的神经修复技术干预下,以惊人的速度消退。
肌肉力量恢复,伤口愈合,甚至被长期共感折磨而紊乱的内脏功能也趋于平稳。
两周后,她已能独立行走,身体各项指标稳定在健康区间。
苏曼博士最后一次为她做全面检查时,眼神里带着一种科学家独有的、纯粹的审视和满意。
她翻看着平板上的数据,语气是公式化的平静:林小姐,从生理角度看,你的恢复超出了预期。耦合神经簇的隔离非常彻底,没有检测到任何残留的异常信号传递。DNCD方案在你身上取得了圆满成功。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晚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双沉寂得如同古井的眼睛,你可以出院了。后续只需要定期回访,监测神经系统稳定性。
出院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只在林晚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越过苏博士的肩膀,投向病房窗外那片被建筑物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
她没有选择出院。
而是沉默地、固执地,搬进了医院顶层那间特护病房的……家属陪护区。
那是一个狭小的、只容得下一张简易折叠床和一个衣柜的空间,与江临所在的、布满了各种维生仪器和管线的主病房区,仅隔着一道巨大的、厚重的隔音玻璃墙。
玻璃墙的下半部分是不透明的磨砂材质,上半部分是透明的,方便医护人员观察。
江临被安置在那张如同精密仪器基座般的病床上。
他身上插着鼻饲管、导尿管、心电监护电极……各种维持最低生命需求的管线如同藤蔓,缠绕着他苍白、消瘦得脱了形的躯体。
曾经锐利的轮廓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骼,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纸,隐约可见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氧气面罩扣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随着呼吸机设定的节奏,胸膛被动地、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那双曾经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如今只是空洞地睁着,瞳孔涣散,毫无焦距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植物人状态。
这是苏曼博士团队最终、最精准的诊断。
DNCD手术成功切断了他与林晚的共感联结,但也如同一次粗暴的脑部风暴,摧毁了他意识回归的最后通路。
他成了一具被先进仪器精心养护着的、温热的躯壳。
心跳还在,呼吸还在,但那个名为江临的人,已经不在了。
林晚的家,就安在了玻璃墙的这一边。
那张窄小的折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她很少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
一日三餐是护工送到门口的。
她沉默地进食,如同完成一项维持机体运转的任务。
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玻璃墙的那一边,停留在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上。
护工和护士们起初试图劝解,建议她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或者接受心理疏导。
但林晚只是沉默地摇头。
她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善意的关心。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习惯了病房里那些沉默运转的仪器。
他们轻手轻脚地进来为江临翻身、擦拭、更换导管,动作熟练而带着职业性的疏离,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专业术语。
林晚就坐在折叠床上,或站在玻璃墙前,静静地看着。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冻结的湖面,倒映着玻璃墙另一边那个静止的世界。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冰面下,是何种汹涌的、无声的漩涡。
那个空洞还在。
曾经被江临的痛苦和疲惫填满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冰冷的虚无。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她那个联结的彻底消失。
而玻璃墙那边毫无生机的存在,则像一个永恒的、残酷的墓碑,宣告着这场纠缠最终的、毫无意义的结局。
她开始对着玻璃墙说话。
声音很低,很轻,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或者,她希望玻璃墙那边那个空洞的躯壳能听见
……今天外面下雨了。
她的目光落在江临毫无反应的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大。像那天晚上一样。
护士说你的血压还算平稳……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有的回应,……苏博士的论文发表了。用了‘零号案例’的代号。她说我们……是成功的。
梁薇……
这个名字从她唇间溢出,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涩意,她托人送来过一个果篮。我没要。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那香水味,好像……再也闻不到了。
她说着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碎片。
没有控诉,没有悲伤,没有怀念。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
像是在对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低语,唯一的回响,是病房里仪器永恒的滴答声,和呼吸机规律而冰冷的送气声。
有时候,她会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只是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折叠床边,目光穿透那面厚重的玻璃墙,落在那双空洞睁着的眼睛上。
仿佛要透过那毫无生机的瞳孔,看进那个早已湮灭的灵魂深处,寻找一丝早已不存在的联结痕迹。
病房里恒定的光线不分昼夜。
窗外的世界,日升月落,阴晴雨雪,都与这个狭小的空间无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仪器冰冷的节奏,和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凝固的绝望。
林晚活了下来。
带着一副被成功修复的躯壳。
和一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边空洞与冰冷墓碑的灵魂。
她把自己囚禁在这面玻璃墙后,守着这具温热的躯壳,守着这场共感诅咒最终留下的、永恒的寂静废墟。
直到时间的尽头,或者,她这具躯壳也最终停止运转的那一天。
寂静,是唯一的答案。
也是最终的刑期。
时间在医院顶层这间特护病房里,失去了流动的质感。
它凝滞了,像一层厚厚的、无声的灰尘,覆盖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覆盖在江临苍白静止的躯体上,也覆盖在林晚的眼底。
她成了病房里一个固定的景深。
折叠床,玻璃墙,病床上的躯体。
三点一线,构成了她全部世界的坐标系。
护工和护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起初还会带着职业性的关切试图与她交流,后来便只剩下程式化的点头和记录板上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她们像维护精密的生命维持系统一样维护着江临的身体:翻身,拍背,擦拭,更换导管,调整营养液参数。
林晚沉默地看着,眼神穿过厚重的玻璃,落在那些熟练的动作上,如同在观摩一场与己无关的、关于生命维持的默剧。
她的身体遵照着苏曼博士的预期,康复得很好。
苍白的脸颊甚至因医院的恒温和规律饮食而恢复了些许血色,瘦削的肩背重新挺直。
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被彻底淘干了泉水的枯井,只剩下沉寂的灰烬。
长发不再梳理,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生气的额头,几缕银丝不知何时悄然掺杂其中,在恒定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窗外,季节更迭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变幻。
春日嫩绿的新芽,夏日灼目的阳光,秋日金黄的落叶,冬日灰白的飘雪……这些流动的风景,映在玻璃墙上,再透过玻璃,映在林晚沉寂的瞳孔里,却无法留下任何倒影,只像水珠滑过冰冷的金属表面。
她依旧对着玻璃墙说话。
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念诵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毫无意义的报告。
苏博士的助手今天来过。
她对着那双空洞睁着的眼睛,声音轻得几乎被呼吸机的送气声淹没,又做了一次脑电波扫描。图谱还是平的。像……死水。
新来的护工,手有点重。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又停滞了一刻,翻身的动作……不太对。不过,你应该……感觉不到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楼下的玉兰……开败了。
她望着窗外,目光却没有焦点,花瓣掉了一地。像……那天手术室外的……
她没有说下去。
那天手术室外的什么
是孩子流掉后地上的血
还是江临蜷缩在墙角时无声滴落的泪
记忆的碎片被这无意识的低语搅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很快又沉入那巨大的空洞。
痛苦还在,只是被那无处不在的空洞稀释、吸纳,变得钝重而麻木。
偶尔,在深夜,当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单调的送气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时,她会从那张窄小的折叠床上坐起,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巨大的玻璃墙前。
额头轻轻抵上冰冷的玻璃,目光穿透磨砂与透明的界限,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病床上那个轮廓。
黑暗中,江临的脸在仪器幽微的指示灯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更加……不像一个活物。
氧气面罩的塑料边缘在脸颊上压出浅浅的凹痕。
那双空洞睁着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竟似反射着一点点无机质的、冰冷的光。
林晚看着那双眼睛。
很近,又很远。
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玻璃,隔着一场疯狂手术造就的永恒寂静,隔着七年的爱恨与误解,隔着那个永远无法出生、却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孩子冰冷的墓碑。
她看着,仿佛要将那空洞的瞳孔看穿,看到那个早已在意识深处湮灭的灵魂。
她甚至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映在那双无光的眼眸里——一个同样苍白、同样空洞、同样被囚禁的影子。
恨吗……
一个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她紧贴着玻璃的唇间溢出,甚至不像一个问句,更像一声无意识的呓语,被冰冷的玻璃吸收、吞没。
寂静。
永恒的寂静。
只有仪器在黑暗中,忠诚地、冰冷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标记着生命最低限度的、无意义的延续。
恨谁
恨他当年的沉默与背负
恨自己的偏执与诅咒
恨那场荒诞的共感
恨这最终将一切碾为齑粉的DNCD手术
还是恨这无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本身
没有答案。
也不需要答案。
那巨大的空洞早已吞噬了一切激烈的情绪,无论是爱是恨,是悔是悲。
剩下的,只有这沉重的、凝固的、如同铅块般压在胸口、压在灵魂上的……存在本身。
一种剥离了所有感官联结、所有情感波动、所有未来可能的,纯粹而绝望的存在。
她就这样站着,额头抵着玻璃,目光锁着那双倒映着自己影子的、空洞的眼睛。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永恒的角力,一场与寂静本身的对峙。
直到双腿麻木,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再由深灰透出惨白。
然后,她会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完成了既定的程序,转身回到那张窄小的折叠床上,躺下,拉过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背对着那面巨大的玻璃墙,也背对着玻璃墙后那个静止的世界。
新的一天,依旧是仪器冰冷的滴答,营养液匀速的滴落,护工推门而入的轻微声响,以及她自己那低低的、对着玻璃墙的、毫无意义的陈述。
……降温了。
……隔壁病房的老人……昨晚走了。
……窗台上……落了一只鸟,灰色的……
声音空洞,在恒温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寂静,是这间特护病房唯一的背景音,唯一的统治者,唯一的……结局。
林晚活了下来。
她行走,进食,呼吸。
她守着这面玻璃墙。
守着墙后那具温热的躯壳。
守着那场共感诅咒最终留下的、冰冷而永恒的废墟。
像一个守墓人,守着一座早已没有灵魂的坟墓。
在永恒的寂静中,等待着连她自己都早已忘却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