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引擎最后一声无力的咳嗽彻底熄灭,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灼人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我们。车窗外,内盖夫沙漠的黄昏正燃烧着最后的疯狂,巨大的沙丘在夕照下如同凝固的、流淌的金红色熔岩,一直堆叠到视野尽头与血色的天空相接。没有风,一丝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滚烫空气,和一种绝对的空旷,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见鬼!凯尔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垂死的闷响,随即彻底沉寂。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从鬓角淌下,在沾满沙尘的作战服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他是我们这支小型地质勘探队的头儿,此刻那张一向坚毅的脸上,只剩下被沙漠蒸烤出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李哲,队里的地质采样员,喉咙干得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拧开最后半瓶水,小心翼翼地润了润嘴唇,那点可怜的凉意瞬间就被口腔的灼热蒸发殆尽。后座的生物学家艾米丽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徒劳地一遍遍刷新着手中卫星电话的屏幕,那小小的屏幕上,代表信号的格栏固执地显示着一个刺眼的、血红的叉。还是…没有,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GPS也完全失效了,我们…彻底迷路了。
唯一还算镇定的,是坐在副驾的向导哈桑。这个贝都因老人有着沙漠岩石般粗粝的皮肤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推开车门。一股几乎能灼伤肺叶的热浪猛地灌了进来。他佝偻着背,动作却像沙漠蜥蜴一样敏捷,几步就攀上了旁边一座高大的沙丘顶端,像一尊古老的石雕,凝望着这片金黄地狱的深处。夕阳将他瘦长的影子拖得老长,在沙丘上扭曲变形。
时间在令人心焦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汗水滴落在滚烫金属车架上的嗤嗤轻响。凯尔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仪表盘,艾米丽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快要缠上心脏时,哈桑的身影终于从沙丘顶端滑了下来。他的动作不再像上去时那样矫健,反而带着一种沉重和……僵硬。
他径直走向我们,脸上惯常的平静被一种从未见过的灰败取代,深陷的眼窝里,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枯瘦、沾满沙尘的手,摊开在我们面前。掌心躺着几块东西。
不是石头。
是骨头。惨白,带着新鲜的、湿漉漉的深红色残留物,边缘布满了细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凹痕。其中一块较大的腿骨上,深深嵌着几粒芝麻大小的东西,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银亮光泽。
艾米丽倒抽一口凉气,生物学的本能让她瞬间凑近,从哈桑掌心捏起一粒银亮的东西。她纤细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这…这是…
撒哈拉银蚁,哈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银蜘蛛…贝都因人的噩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瞬间失血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宣告死亡般的寒意,骆驼的骨头,很新鲜,不超过两天。它们…能在一夜之间,啃光一支商队…连皮带骨,渣都不剩。
撒哈拉银蚁凯尔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那种…传说中…
不是传说。哈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沙丘后方,就在那边。一整具骨架。
艾米丽猛地将手中那粒银蚁尸体甩开,仿佛它带着剧毒,脸色惨白如纸:它们…它们怎么会在这里内盖夫…这不是它们传统的分布区!
沙在动,哈桑没有回答艾米丽的问题,他那双鹰眼死死盯着脚下看似平静的沙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警觉,沙漠在改变,饥渴的东西…也在迁移。它们…闻到了。
闻到了什么他没有说,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骆驼白骨,又缓缓移回到我们自己汗津津、散发着人类气息的身体上。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沙漠的酷热。吉普车的钢铁外壳,此刻脆弱得如同纸糊。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沉重地覆盖了整个沙漠。白昼的灼热迅速被一种刺骨的、带着沙粒腥气的阴冷取代。我们缩在吉普车背风的沙窝里,点燃了一小堆可怜的篝火。火焰噼啪作响,努力地跳跃着,却只能照亮周围几米的范围,在更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和绝望。火光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墨色,仿佛潜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艾米丽紧紧裹着一件薄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冷,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每隔几秒就神经质地用手电筒扫射一下周围的沙地,光束在黑暗中慌乱地跳动。凯尔握着唯一的猎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枪口神经质地对着火光边缘的黑暗,仿佛随时会有东西扑出来。哈桑则盘膝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背对着我们,面朝无垠的黑暗,像一尊凝固的守望者雕像,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活着。而我,李哲,则拿着一把短柄工兵铲,机械地、一遍遍地夯实着篝火周围的沙土,试图筑起一道微不足道的心理防线。每一次铲尖插入沙地,那细微的沙沙声,都让我的心脏跟着紧缩一下。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篝火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明明灭灭。就在神经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骇人的惨叫撕裂了死寂的夜幕!是安德烈!那个沉默寡言、负责设备维护的俄国佬!
他刚才就在篝火边缘不到五米的地方小解!此刻,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拖拽,以惊人的速度向下陷落!他疯狂地挥舞着双臂,试图抓住什么,脸上扭曲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更恐怖的是,在他腰部以下的沙地里,沙粒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剧烈翻滚、流动!那不是流沙!借着篝火最后一点微光,我清晰地看到,无数芝麻大小的、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点,正像粘稠的黑色石油一样,从安德烈陷落的位置周围疯狂涌出!它们覆盖了他的小腿、大腿,正沿着他的裤管、衣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安德烈!凯尔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本能地就要冲过去。
别动!哈桑的暴喝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凯尔的吼叫和安德烈持续不断的惨嚎。他像一头发怒的老狮,猛地站起来,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是蚁漩!过去就是死!
安德烈的挣扎迅速变得无力而绝望。那些银亮的蚂蚁已经覆盖了他大半身体,如同给他披上了一件蠕动闪烁的银色死亡之衣。无数细小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汇聚成一片恐怖的背景音浪,那是成千上万口器啃噬皮肉、摩擦骨骼的声音!像无数把细小的锉刀在同时工作,又像一场来自地狱的、永不停歇的细雨!
救我!上帝!救救我——!安德烈的声音已经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绝望。他徒劳地朝我们伸出唯一还能勉强挥动的手臂,那手臂上也瞬间爬满了银亮的蚂蚁,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变黑、溃烂!
操!凯尔双眼赤红,理智彻底被怒火和恐惧冲垮。他猛地端起步枪,不是对着沙地,而是对着安德烈上方黑暗的虚空,疯狂地扣动了扳机!砰!砰!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沙漠死寂的夜里炸响,弹壳叮当落地,但这除了宣泄恐惧,毫无用处。
没用的!哈桑厉声阻止,但已经晚了。
安德烈的身体猛地一僵,最后一声惨嚎戛然而止。他那双被银蚁覆盖、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黑暗,死死地盯了我们一瞬,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诅咒。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下沉去。涌动的银亮蚁群如同退潮般,裹挟着他的身体,瞬间消失在了平滑如初的沙面之下。
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还在微微旋转的沙窝,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那是血肉被高速分解后散发的死亡气息。篝火最后的炭火,也在这一刻,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们彻底淹没。
安德烈…安德烈…艾米丽瘫软在地,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走…离开这里!快上车!哈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嘶哑,他一把拽起瘫软的艾米丽,几乎是拖着她冲向吉普车。凯尔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跟上。
我离得稍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安德烈陷落前那绝望的眼神和瞬间被吞噬的画面在我脑中反复闪回。看着哈桑他们奔向车门,求生的本能让我也想立刻逃离这片吞噬同伴的死亡沙地。但就在我转身欲跑的刹那,目光扫过安德烈消失的那个沙窝边缘,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蚁群是怎么出现的它们的老巢在哪里如果不知道,我们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一股疯狂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猛地停下脚步,双手紧握那把冰冷的工兵铲,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低吼,朝着安德烈消失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铲了下去!
李哲!你疯了!快回来!凯尔在车门边发出惊恐的嘶喊。
我不管不顾。铲刃深深切入沙地,阻力巨大。我咬着牙,双臂肌肉贲张,猛地向上一掀!一大块沉重的沙块被掘起!
预想中松软的沙层并未出现。铲尖传来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坚硬触感,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咚!
不是岩石。
我借着车灯微弱的光线看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被我掘开的沙层下,暴露出来的,是一片惨白!不是均匀的白色,而是由无数根长短不一、粗细各异、明显属于不同生物的森森白骨,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怪诞的方式,密密麻麻、犬牙交错地嵌合、堆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诡异、令人作呕的穹顶状结构!白骨之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半透明的、如同唾液或树脂般的物质,无数芝麻大小的银亮蚂蚁正惊恐地在白骨缝隙间疯狂穿梭、涌动!它们挖掘、搬运,用唾液和某种分泌物将更多的骨头粘结、加固,这座由死亡堆砌的恐怖地下巢穴!
这不是蚁巢!
这是一座用无数生灵骸骨搭建的、属于撒哈拉银蚁的——**白骨之城**!
真主啊…哈桑的祈祷声带着绝望的颤抖。
呕…艾米丽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我几乎握不住铲子。就在我呆立当场,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震慑时,那片暴露的白骨穹顶边缘,几根细小的肋骨猛地断裂!一只体型明显比普通银蚁大上一圈、甲壳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兵蚁,猛地从骨缝中探出头来!它那对巨大的、如同黑色宝石般的复眼,在车灯下折射出冰冷怨毒的光,两根长长的、带着锯齿的触须疯狂舞动,瞬间锁定了我这个破坏巢穴的入侵者!
嘶——!一声极其尖锐、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嘶鸣从它口器发出,穿透力极强!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
白骨穹顶之下,那粘稠的、半透明的覆盖层如同沸腾般剧烈波动起来!下一秒,无数芝麻大小的银亮光点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那被掘开的缺口、从周围松动的沙地缝隙里,疯狂喷涌而出!汇聚成数条粘稠闪亮的溪流,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朝着我站立的位置,汹涌扑来!速度之快,远超想象!
李哲!跑!!凯尔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扔掉铲子,用尽毕生力气,手脚并用地扑向近在咫尺的吉普车!那些冰冷的、带着沙粒感的银亮潮水,几乎已经舔舐到了我的靴跟!
车门被凯尔从里面猛地拉开!我几乎是砸了进去,凯尔和哈桑立刻用身体死死顶住车门!
砰!车门关闭的巨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噗噗噗噗……密集如雨点般的声音瞬间覆盖了整个车体的下半部分!车窗外,无数银亮的蚂蚁如同飞蛾扑火般撞在玻璃和金属车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瞬间将车窗下半部糊成了一片蠕动闪烁的银色地狱!车内的光线被扭曲,映照着我们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引擎在凯尔疯狂的扭动钥匙下,发出几声徒劳的呻吟,最终归于沉寂——彻底没油了。我们最后的移动堡垒,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铁棺材。
它们…上不来…对吧艾米丽蜷缩在座位最里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不断在车窗外爬动、试图寻找缝隙的银蚁。
没有人回答。哈桑脸色铁青,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蠕动的银光。凯尔徒劳地尝试着再次发动引擎,每一次失败都让他的绝望更深一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流逝。车外的沙沙声似乎减弱了一些,车窗上的蚂蚁也少了许多。就在我们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丝的时候,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从车顶传来!
咚!
紧接着又是一下!咚!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了车顶!
什么声音!凯尔猛地抬头。
咚咚咚!撞击声变得密集而沉重!整个车顶都在随之微微震动!
在上面!看上面!哈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我抬头望向天窗。借着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我看到天窗玻璃外,赫然是几块惨白的、带着筋膜的动物腿骨!正被几只体型硕大的兵蚁用强有力的颚死死钳着,如同攻城锤般,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向天窗玻璃!
它们在…在砸玻璃!艾米丽尖叫起来。
用骨头砸!凯尔的声音也变了调。这超出了我们对昆虫的所有认知!
喀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如同死亡的宣告,刺入我们每个人的耳膜!天窗玻璃的一角,在骨锤的持续撞击下,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
不!!!艾米丽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车厢。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滚雷的咆哮,沉闷而巨大,仿佛天神在头顶擂动战鼓!狂风毫无预兆地平地而起,卷起亿万颗沙砾,如同密集的子弹般疯狂抽打在车身上,发出爆豆般的巨响!车体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沙暴!毫无征兆的、毁灭性的沙暴降临了!
沙暴!是沙暴!哈桑浑浊的眼睛里竟然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拍打着座椅,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真主保佑!沙暴!风会卷走它们!吹散它们!我们有救了!
狂喜瞬间感染了我们。凯尔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艾米丽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沙暴是沙漠的死神,但此刻,它却成了我们唯一的救星!那些该死的蚂蚁,再凶悍也无法对抗这天地之威!
然而,这狂喜仅仅维持了不到三秒。
砰!一声巨响从车外传来,不是风沙,而是金属的撞击声!
安德烈!开门!快开门!一个嘶哑扭曲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咆哮,在车门外疯狂拍打着!
是安德烈!怎么可能!我们亲眼看着他被蚁群拖入沙下!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非人的尖利!
凯尔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解锁车门。
别开!哈桑和我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一股冰冷的直觉瞬间攫住了我!那不是安德烈!绝对不是!
但凯尔的手已经按在了门锁按钮上!
咔哒!清脆的解锁声在风雨咆哮中微不可闻,却如同死神的狞笑。
车门被猛地从外面拉开一条缝!狂风裹挟着沙粒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进来!一张扭曲变形的脸挤在门缝里——是安德烈!但又不完全是!他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渗着黄水的血点,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是纯粹的疯狂和一种…非人的饥饿!他的一只手死死扒住门框,另一只手…竟然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猎刀!
肉饵!需要肉饵!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金属摩擦,它们追着我!需要肉饵引开它们!你们!出来一个!快!刀尖在混乱的风沙中闪烁着寒光,直指车内的我们!
安德烈!你疯了!凯尔怒吼着,试图把门关上。
我没疯!是你们逼我的!安德烈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力量大得惊人,竟然将车门又拉开了一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而疯狂地扫视着我们,最终死死盯住了离门最近的艾米丽!他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艾米丽刺去!就你了!婊子!
不!艾米丽发出绝望的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出!是哈桑!他枯瘦的手如同铁钳,一把死死攥住了安德烈握刀的手腕!同时用肩膀和全身的力量,狠狠撞向车门!
砰!
车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猛地关上!将安德烈持刀的手臂死死夹在了门缝里!
啊——!安德烈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锁门!快锁门!哈桑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车门,朝着凯尔嘶吼。
凯尔如梦初醒,猛地按下中控锁!所有车门锁死的咔哒声响起!
车门外,安德烈的惨嚎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和疯狂的咒骂,他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着车窗玻璃,留下一个个血手印,夹杂着粘稠的黄水。开门!开门!你们都得死!都得喂蚂蚁!开门啊——!
他的咒骂声突然变成了更加凄厉、更加非人的惨叫!比之前被蚁群吞噬时还要凄惨百倍!捶打车窗的声音变成了疯狂而无力的抓挠!
我们惊恐地透过布满沙尘、又被安德烈血手弄污的车窗向外看去。借着车灯和闪电的惨白光芒,一幕地狱般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安德烈被车门夹住的那只手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塌陷、变黑!无数银亮的蚂蚁,正从车底的阴影里、从沙暴的缝隙中、甚至是从安德烈自己的裤管和衣领里疯狂涌出!它们顺着那只被夹住的手臂,如同决堤的银色洪水,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啃噬的沙沙声即使隔着车门和风沙的咆哮,也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安德烈的身体剧烈地抽搐、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几秒钟,仅仅几秒钟!那疯狂的挣扎就停止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被银亮蚁群覆盖蠕动的人形轮廓,正迅速地矮下去、塌下去!
然而,更让我们亡魂皆冒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覆盖安德烈尸体的蚁群,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迅速退去。它们停止了啃噬,而是开始……移动!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组织化的方式移动!
无数的银蚁,一层叠着一层,彼此用强健的节肢勾连、攀附,如同训练有素的工兵。它们以安德烈迅速溶解的尸体为基座,开始向上堆叠!向上延伸!像搭建一座不断生长的、蠕动闪烁的银色金字塔!塔尖,正笔直地指向我们吉普车的车顶边缘!
它们在搭桥!用同伴的尸体和自身,在狂暴的沙暴中,搭建一座通往我们这最后堡垒的——死亡之桥!
它们在…在搭梯子!艾米丽的声音已经因恐惧而失真。
开车!凯尔!快想办法开车!哈桑的吼声带着绝望的疯狂。
凯尔再次疯狂地拧动钥匙,引擎发出几声徒劳的呻吟,彻底死寂。他绝望地捶打着方向盘。
那座由无数银蚁构成的蠕动桥梁,在狂风中顽强地向上攀升,顶端距离车顶边缘越来越近!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复眼,在塔尖攒动,死死锁定着车内的我们!
就在那银亮的蚁桥顶端,距离冰冷的车顶边缘仅剩不足半米,无数兵蚁躁动着张开锋利口器,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刹那——
一道连接天地的、刺目欲盲的巨大闪电猛地劈落!瞬间将整个沙漠照得亮如白昼!紧随而来的,是一声仿佛要将世界都撕裂的、震耳欲聋的炸雷!
轰隆——!!!
如同天神的巨锤狠狠砸在大地!吉普车在冲击波中剧烈地跳动!车顶那由无数蚂蚁构成的脆弱桥梁,在这毁天灭地的伟力面前,如同纸糊般瞬间崩塌!银亮的蚁群如同被飓风扫过的尘埃,被狂暴的气流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猛烈的沙浪狠狠拍散、卷走,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风沙之中!
车外安德烈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和蚁群的沙沙声,瞬间被风雷的咆哮彻底淹没。
我们四人瘫软在座位上,如同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窗外,只剩下风沙肆虐的咆哮和一片混沌的黑暗。那座恐怖的蚁桥,仿佛从未存在过。
沙暴持续了整整一夜。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漫天昏黄的沙尘,风势终于开始减弱。能见度稍微恢复了一些,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沙土味。我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冰冷的车厢里,精神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
必须…必须找到出路…或者等救援…凯尔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摸索着拿起唯一还有微弱电量的卫星电话,徒劳地按下求救键,屏幕上依旧是那个刺眼的红叉。
出去看看。哈桑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和决然。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车门。堆积的沙土哗啦一下涌进来不少。他率先踏了出去,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沙层,昨夜恐怖的痕迹几乎被完全掩埋。
我和凯尔对视一眼,也强撑着跟了下去。艾米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留在了相对安全的车里。
沙暴后的沙漠,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死寂的平静。巨大的沙丘被重新塑形,昨夜的营地位置已经完全改变。我们在齐膝深的沙子里艰难跋涉,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安德烈留下的装备,或者…他本人。
在那边!凯尔眼尖,指着几十米外一个被沙丘半掩的、奇特的凸起物喊道。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那是一个金属物体,半埋在沙子里,反射着微光。走近了才看清,是安德烈从不离身的那只黑色手提箱,此刻箱体表面布满划痕,沾满了沙粒。
凯尔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指费力地拨开覆盖的沙子,试图把它挖出来。当箱子被拖出沙坑大半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味猛地扑面而来!
呕…凯尔脸色剧变,猛地捂住嘴后退几步。
我也被那气味熏得头晕目眩。箱子的拉链是开着的,盖子虚掩。哈桑脸色凝重,用一根捡来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开了箱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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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里的景象,让我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工具。只有一团…难以名状的、粘稠的、黑红黄交织的糊状物。像一滩被强酸彻底溶解后又凝结的肉泥。几片染血的、看不出原色的布料碎片深陷其中。糊状物的表面,还半凝固着几片薄薄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是带着毛囊的头皮碎片!其中一片上,还粘连着几缕熟悉的、浅棕色的卷曲毛发!
是安德烈的头发!
在这滩恐怖的、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旁边,安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小巧的数码录音笔。笔身上沾满了粘稠的污渍。
这…这…凯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安德烈…竟然只剩下这么一滩…东西被塞进了他自己的箱子里
哈桑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滩东西深处。他再次用枯枝,极其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滩糊状物的边缘。随着他的动作,几粒芝麻大小、闪烁着微弱银光的东西,被从粘稠的浆液中挑了出来!
是银蚁的尸体!它们似乎也被某种强力的酸液溶解了大半,只剩下残破的甲壳。
哈桑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四周松软的沙地,最终停留在安德烈箱子被掩埋位置的下方沙层。那里的沙子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带着一种…油腻的湿痕。
是蚁酸…哈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洞悉恐怖的冰冷,它们…把他拖进巢里…融化了…又…吐了出来…
吐…吐了出来凯尔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恶心和恐惧让他几乎崩溃。
为了…腾空箱子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随即被自己这个荒谬恐怖的猜想惊得浑身发冷。
哈桑没有回答,他用枯枝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滩令人作呕的糊状物,拨开了旁边的沙土,露出了那个黑色的录音笔。他用枯枝的尖端,极其谨慎地将录音笔从那污秽中拨弄出来,然后迅速脱下一只手套,隔着厚厚的布料,将它捡起。
录音笔的开关处也被粘稠物覆盖了。哈桑皱着眉头,用力擦拭了几下,然后,用带着手套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刺耳的、如同信号不良的沙沙噪音从微型扬声器里传出。
紧接着——
呃啊啊啊啊——!!!不!不要!滚开!滚开啊——!!!
安德烈那凄厉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绝望的惨嚎猛地爆发出来!音量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们的耳膜,刺入灵魂深处!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恐惧,远超昨夜他被蚁群淹没时发出的任何声音!仿佛正经历着比千刀万剐还要残酷百倍的酷刑!伴随着他惨绝人寰的嚎叫,背景音是无数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到疯狂的沙沙沙沙啃噬声!
嗬…嗬…救我…凯尔…李…嗬…惨嚎声中夹杂着他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求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诅咒,你们…都得…死…都得…来…陪我…嗬…
惨叫声持续了十几秒,达到了一个撕裂耳膜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只剩下那令人骨髓冻结的沙沙沙沙声,持续了几秒钟。
接着,录音笔里又传出了安德烈那充满极致痛苦和绝望的惨嚎:呃啊啊啊啊——!!!不!不要!滚开!滚开啊——!!!
它开始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安德烈临死前最恐怖的哀嚎,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诅咒,在这死寂的沙漠清晨,永无止境地回荡。一遍又一遍,如同钝刀切割着我们的神经。
凯尔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哈桑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录音笔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僵立在原地,四肢冰冷,那循环的惨嚎如同附骨之蛆,钻进我的脑子,一遍遍重放着安德烈被蚁群吞噬溶解的恐怖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遥远的天际,终于传来了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如同天籁般的螺旋桨轰鸣声!
一个小黑点,在泛白的天幕下,朝着我们的方向迅速靠近!
直升机!是直升机!救援来了!凯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泪水混合着沙尘流下。他挣扎着爬起来,疯狂地挥舞着双臂。
哈桑迅速关掉了那如同诅咒般的录音笔,将它深深埋进旁边的沙堆里,仿佛要埋葬掉这段地狱的记忆。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沙尘的空气,脸上的沉重似乎也随着录音笔的掩埋而消散了一些。
巨大的救援直升机带着强劲的气流,缓缓降落在相对平坦的沙地上,卷起漫天沙尘。舱门打开,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的人员跳了下来。看到我们几个形容枯槁、如同惊弓之鸟的幸存者,他们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怜悯。
上帝!你们还活着!快上来!救援队长伸出手。
我们被半搀半扶地拉上了直升机温暖的机舱。舱门关闭,引擎的轰鸣声变得柔和。巨大的旋翼开始加速,直升机缓缓离地。透过舷窗,下方那片吞噬了安德烈的、无边无际的死亡沙海,正迅速变小。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安全感终于彻底淹没了我们。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艾米丽靠在舱壁上,很快就陷入了昏睡。凯尔也闭上了通红的眼睛,胸膛起伏着。哈桑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只有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瘫坐在柔软的座椅里,感受着引擎的震动带来的轻微麻意,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安全了。终于安全了。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掸掉作战服衣领上沾着的一粒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沙粒——大概是刚才在沙地里挣扎时沾上的。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那粒银沙的瞬间——
它,猛地动了!
那粒银沙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六条细如发丝、却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节肢倏然展开!一个芝麻大小、却狰狞无比的口器闪电般探出,狠狠咬进了我食指的指缝皮肤!
呃啊!一阵尖锐、如同被烧红针尖刺入骨髓般的剧痛猛地传来!
我触电般猛地甩手!
那粒银沙——不,那只休眠的、伪装成沙粒的撒哈拉银蚁——被我甩脱,在机舱地板上弹跳了一下,瞬间消失在座椅的阴影缝隙里,无影无踪。
指缝间,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血点迅速渗出,带来一阵持续的、令人心悸的灼痛和麻痹感。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机舱里引擎的轰鸣、同伴沉睡的呼吸声,似乎都在这一刻离我远去。只有指缝间那一点微弱的刺痛,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钥匙,冰冷地提醒着我。
它们…从未离开。
它们…一直都在。
舷窗外,广袤的沙漠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一片死寂。但在我眼中,那片金色之下,仿佛有无数银亮的、冰冷的眼睛,正穿透时空,死死地盯着这架飞离的直升机。
盯着…我。
机舱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