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浓稠如墨的夜,沉甸甸地吸附在云海市一大院办公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像一块吸饱了千年怨气的巨大绒布。大楼深处,一盏孤灯如豆,是这片死寂中唯一顽固的噪音源——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搅动着凝滞的空气。灰尘在光柱中无声翻腾,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和廉价速溶咖啡过期的酸馊气,每一次呼吸都让肺腑灌满了铅。
周南把自己像一枚生锈的图钉,狠狠摁进宽大的办公椅。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球干涩灼痛得仿佛要裂开。视野里,摊开的《风雅考》笔记和战国竹简影印本上的字迹扭曲、重叠、狂舞,如同鬼画符。《豳风·七月》……农时哈!老爷们只在乎‘八月载绩’的丝帛,谁管‘九月授衣’的农夫冻不冻成冰棍他低声咒骂,嘶哑干裂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撞出一点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笔尖泄愤般狠狠戳向氓之蚩蚩几个字,墨点深陷,像要刺穿这千年的麻木。
那些堆积如山的水利报表、被驳回的民生提案、酒桌上油腻的推杯换盏……一股混杂着职业倦怠和对遥远时代荒诞感的无名火,顶在喉咙口,烧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届贵族老爷,真他娘的……古今同款难伺候!他猛地后仰,脖子咔一声轻响,对着惨白的天花板吐出一口浊气,像要喷出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憋闷。
指尖无意识触碰到桌角冰冷的硬纸盒——里面躺着一卷据说是战国坑出的真品竹简残片,《风雅考》的原始素材。那触感阴寒刺骨,带着沉睡千年的死寂。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它。
竹简入手,沉重得异乎寻常。深褐近黑的竹片边缘,锋利如淬毒的匕首。镌刻的古老篆文在惨白灯光下,泛着一种油腻的、凝固血块般的暗沉光泽。指尖拂过凹痕,一阵带着刺痛感的麻痒顺着手臂悄然蔓延,如同被冰冷的蛇信舔舐。他皱眉,凑近辨认那片最清晰的竹简:坎坎伐檀兮……
兮字尾音未落,指尖猛地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一滴饱满的、暗红的血珠迅速凝聚、饱满,在死寂中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精准砸落在伐檀二字的刻痕之间。
嗒。
轻响如惊雷!
那滴血并未晕开。它像一颗苏醒的魔种,瞬间沸腾!暗红光泽炽亮如燃烧的炭核,沿着笔画疯狂蔓延、吞噬!古老的篆文被赋予了邪异的生命,在竹片上疯狂扭动、膨胀、嘶鸣!非金非石的锐响,刺得人牙酸!
嗡——!无法抗拒的吸力如巨兽之口!办公桌、电脑、文件、灯光……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碎裂!身体被无形巨手攫住、撕扯、拉长!他试图嘶喊,喉咙却被滚烫的铁钳死死扼住!绝对的黑暗裹挟着失重的冰冷眩晕,将他彻底淹没。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指尖那点灼热的剧痛,和眼前那片妖异扭动、仿佛在狞笑的猩红篆文……
2
冰冷、坚硬、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草根味道的触感,狠狠硌着他的脸颊。周南猛地睁眼,又被刺目的天光灼得瞬间紧闭。头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像钝锤砸在颅骨上。他艰难喘息,灌入肺腑的是冰冷、混杂着牲畜粪便和某种辛辣植物的空气,呛得他蜷缩咳嗽,牵动全身骨骼都在呻吟。
再次睁眼。灰黄的天空低低压着,稀薄阳光毫无暖意。身下是冰冷碎石和冻土。枯树如鬼爪,在寒风中呜咽。视野所及,只有连绵枯黄的低矮丘陵,一片死寂的萧索荒凉。
这是……哪儿声音嘶哑陌生。
骨髓深处的寒意比冬风更甚!他猛地坐起,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办公室、灯光、血、漩涡……竹简!他颤抖着手撕开胸前破烂的葛布短褐。
一卷暗褐竹简紧贴胸膛!边缘依旧锋利,篆文冷硬如故。只是几片竹简边缘,沾染着几抹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近黑的陈旧血迹——他自己的血!
穿越!
荒谬又真实的词像烧红的铁钉楔入脑海!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肋骨!他死死攥住那冰凉的竹简,指节发白。它是罪魁还是……唯一的依凭
就在这时!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伴随着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由远及近!
蜿蜒的黄土小道上,一支队伍如沉默的巨兽逼近。两匹神骏的披甲战马打头,马背上的骑士皮裘厚重,腰佩青铜长剑,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荒野。骑士身后,一辆宽大沉重的青铜轺车,车身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兽骨与暗沉金属片,低调而威严。深色旌旗猎猎,绣着陌生的古老图腾。两侧簇拥着十余名麻衣短戈随从,步伐整齐,神情肃穆。后方,辎重牛车载着箱笼酒坛。
贵族出行!
无处可藏!两条腿跑不过马!恐惧如冰水浇头!骑士的目光已如毒箭锁定了他这路边的污点。
吁——!骏马长嘶,前蹄扬起,溅起冻土碎屑。队伍骤停,压迫感弥漫。
贱民,挡道了!骑士粗嘎的呵斥如同驱赶野狗,毫不掩饰的轻蔑刮骨般扫过周南褴褛的葛衣和赤脚,滚开!青铜剑柄在指节下转动,发出沙沙的死亡预告。
青铜轺车厚重的毛皮帘子,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缝隙间,一道目光如冷电,飞快掠过周南紧绷的脸,带着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兴趣,随即隐没。
去他妈的贵族!去他妈的贱民!老子刚被这破竹简从格子间扔到石器时代,冻成狗饿成鬼,还要被你这看门狗当路障清!
破罐破摔的怒火混合着穿越者的桀骜,瞬间冲垮理智!他非但没退,反而挺直脊梁,迎着那刀子般的目光,扯开冻僵的嘴角,声音沙哑却带着狠劲:
贵人……行路,他吸着刺骨的寒气,字字如冰,可知‘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石破天惊!骑士的轻蔑凝固,转为惊愕与愠怒。随从们面面相觑,茫然又警惕。挡道和砍树这贱民疯了
死寂中,那厚重的毛皮帘子,被一只从内伸出的手轻轻掀开。那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甲圆润干净,皮肤薄得透出淡青血管。帘开一隙。
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显露。病态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衬得墨眉斜飞入鬓,凌厉天成。鼻梁秀挺,唇色极淡如初樱。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极深的琥珀色,此刻映着荒野的萧瑟,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无声燃烧的冷焰。目光穿透帘幕缝隙,精准落在周南脸上,审视着他的褴褛、倔强,最终锁住那双燃烧着不甘的眼眸深处。
一丝极淡、短促的笑意掠过淡色唇角。清冽如碎冰相击的声音穿透寒风:
檀木既伐,置于河岸……琥珀色的眸子在周南脸上逡巡,带着玩味的锐利,先生下一句,莫不是‘河水清且涟猗’还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禁忌被点破!骑士握剑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看向周南的眼神惊疑不定!这落魄士子,竟引出了车里那位轻易不露面的主儿!
周南内心,竹简悸动:
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死死攥紧袖中冰凉的竹简,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痛感与奇异的镇定。这女子……竟替他喊出了最想咆哮的控诉!她是谁
贵人明鉴。周南强迫自己挺直腰杆,声音嘶哑却平稳,无视骑士喷火的目光,视线直刺帘后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河水清与浊,在于堤防导引。禾稼丰与歉,在于耕者得其所,劳者得其食!他胸腔起伏,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若‘不稼不穑’者,安坐高堂,‘取禾三百廛’犹嫌不足,则田亩荒芜,黎庶冻馁。纵有檀木千车,置于河干,河水浑浊如汤,又有何‘清且涟’可言
话语如投枪!帘幕后,琥珀色的眸子骤然收缩!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仿佛被投入新柴,猛地跳跃!审视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穿透褴褛,看清他骨子里藏着的惊世骇俗!
短暂的死寂,只有寒风呜咽。
呵。一声极轻的低笑逸出。苍白的手微动,帘隙开得更大。好一个‘耕者得其所,劳者得其食’。声音清冷依旧,疏离褪去,探究的兴味浮起,先生此言,倒是……振聋发聩。
车旁,一位衣着更精致的中年管家上前,语气程式化客气,眼底却藏不住轻慢:这位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前方桑林,卫公子设宴,正需先生这般……有识之士添些谈兴。目光扫过周南的破衣赤脚,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请随车队前行。
桑林宴卫公子胃部因饥饿剧烈抽痛。这邀请,是机遇还是更华丽的陷阱他再次攥紧怀中的竹简,冰冷的触感如锚。目光投向那车帘缝隙。帘后身影已模糊,唯余清冽声音的微弱回响。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迈开麻木的双脚,踏着碎石枯草,一步,一步,走向那华贵的青铜轺车,走向那名为桑林宴的未知漩涡中心。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重新响起,沉闷如命运的鼓点。
3
三月的溱洧水,失了春日的温柔。浑浊的怒流裹挟着枯枝败叶、秽物泥沙,像一条狂暴的黄龙,在河床里横冲直撞。肮脏的泡沫翻腾,水位高企,淹没了本该踏青祓禊的浅滩草地。岸边泥泞狼藉,散落着冲毁的祭台残骸、踩烂的兰草、遗弃的破鞋,祓除不祥的欢愉荡然无存。浓重的泥腥和腐败水汽弥漫。零星农人站在高地,愁苦地望着汹涌的河水,绝望的叹息被风撕碎。
周南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湿滑泥泞中,昂贵的丝履沉重如铅。刚从桑林宴那场以诗为剑的生死局脱身,靠着均田减赋的惊人之语和孟姜最后关头若有似无的回护,他暂时保住了脑袋,被礼遇安置馆驿。但公子嬴澈那双阴沉的眼,如附骨之疽。溜出来透气,更想亲眼看看孟姜侍女提及的水患。眼前的景象比想象更糟!浑浊的河水贪婪吞噬着土地,瞬间勾起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水利档案,那些精密的导流渠、泄洪坝图纸……一股强烈的无力与荒谬感涌上心头——满脑子超越时代的知识,却像困在琥珀里的虫子!
唉……一声极轻、极幽的叹息,如风散柳絮,飘入耳中,愁绪深重得压过了河水的咆哮。
循声望去。下游,一株半浸浊水却顽强挺立的老柳下,静静立着一个素衣身影。洗得发白的粗糙麻葛深衣,异常洁净。长发简绾荆钗,露出优美单薄的脖颈,身姿笔直如新竹,清冽坚韧,与周遭泥泞格格不入。她微微倾身,一手护着膝头简牍,一手执秃笔悬停,目光却穿透浑浊水面,望向对岸那片被洪水蹂躏的河滩——那里,曾是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的欢愉之地。
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碎发和衣摆。几缕吝啬的阳光落在她半边侧脸,肌肤细腻如暖玉,鼻梁秀挺,淡唇微抿,专注而倔强。长睫低垂,投下忧思的阴影。她望着那片废墟,眼神沉静,其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哀伤与悲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柳枝。
周南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桑林宴的唇枪舌剑、嬴澈的阴冷、孟姜眼中的火焰……瞬间褪色。眼前女子与这片被蹂躏的土地,构成直击人心的画面。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踩着泥泞走近。脚下噗叽轻响。
女子被惊动,握笔的手一颤,墨汁滴落简牍晕开污迹。她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清澈!如同未被玷污的溱洧源头!深邃!仿佛倒映着整个春天的忧思!深褐色的瞳孔带着受惊小鹿般的警惕,旋即被深重的愁绪覆盖。目光飞快扫过周南精良的深衣玉佩,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随即垂睫侧身,似要护住简牍。
姑娘……周南声音干涩,指了指浑浊河水和对岸狼藉,是在为这水患忧心亦或是……惋惜这祓禊之地被毁
她抬眸,警惕稍褪,深愁依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声音如泉,却带着湿气,吟诵着《溱洧》的开篇盛景。目光投向怒流,无力感弥漫:涣涣之水,今成祸殃。秉蕑之地,尽化泥汤。民失其田,春耕无望……采诗至此,唯见疮痍,何复风雅
采诗官之女!周南心中一动。难怪清冽书卷气与朴素坚韧并存。膝头简牍,记录的怕是洪水的哀鸣。
一股冲动猛地攫住周南!桑林宴的郁气、女子眼中的深愁、穿越者的执拗、还有……怀中竹简一丝微弱的悸动!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锁住她清澈的忧眸:姑娘,若我说……这涣涣之水,或可使其复清这泥汤之地,或能再成秉蕑之所
静女猛地睁大双眼!深褐眸子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先生……此言何意!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握笔的手指收紧。
周南没有回答。他弯腰,不顾丝履深陷泥泞,用力抹平岸边一块干泥地。捡起一根被冲上岸的笔直枯枝。此刻,他不再是困顿的穿越者或狂生,仿佛回到了堆满水利图纸的办公室。枯枝如笔,点在泥地上,挥洒千年智慧!
枯枝划过湿泥,留下清晰有力的线条!一条弯曲主河道代表溱洧水。上游关键转折点,一条清晰的人工河道如臂膀刺出,斜斜导向一侧地势低洼的荒地!
看这里,周南声音沉稳笃定,枯枝点在分叉口,主河至此,水势最急,冲击左岸,故年年此段最易溃堤,淹没良田。枯枝沿新河道移动,若在此处,开掘此渠!非为堵,乃为导!引暴怒之水分流于此,泄入下游低洼荒地。枯枝在洼地处用力一点,此荒地本不宜耕种,用作泄洪之区,正得其用!主河道水势既缓,泥沙沉积减少,水自能渐清。溃堤之患,亦可解!
他迅速补充细节:分水口锐角,导流渠坡度,洼地范围……泥地图案复杂纵横,却蕴含着简洁强大的逻辑力量!是对水流、地势、泥沙规律的精确运用!
静女已完全屏息!秃笔掉落泥中浑然不觉!她半蹲下来,凑近泥地,深褐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线条,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湿泥烤干!她看懂了!行走民间,见过洪水滔天,听过农人绝望!这简陋泥图,如同黑暗中的惊雷,劈开了绝望的浓雾!
分流……泄洪……以荒治水……她喃喃自语,每个字都充满震撼与豁然开朗!猛地抬头看向周南,眸中亮光前所未有,如同溱洧水在晴空下的粼粼波光!先生!此策……此策当真可行!声音因激动拔高,带着颤抖的哭音。
纸上谈兵易,躬行实践难。周南丢开枯枝,沉凝道,需详勘地形,精确计算水势,更要……说服此间主事者,征发民力。想起嬴澈阴鸷的脸和贵族的盘剥,心头微沉。
民力……静女眼中光芒稍黯,但清冽的坚韧瞬间浮现。她起身,沾满泥污的手紧握,目光无比坚定地迎向周南:先生有此良策,已如暗夜明灯!静女不才,世代居此,深知河道水性,亦识得乡野三老。若先生不弃……她顿了顿,脸上因激动泛起薄红,声音清晰有力,静女愿为先生前驱!勘察河道,晓喻乡民!此间主事者……她咬唇,眼中决然一闪,纵然艰难,亦当竭力周旋!总要试过才知!
她的勇气如暖流注入周南心间。看着她困境中燃烧希望的眼眸、污泥素衣和紧握的拳,一种奇异的情愫悄然滋生。好!周南重重点头,豪气顿生,那便……一试!目光扫过导流图,灵光一闪,姑娘方才言及采诗,忧风雅不再。何不……将此治水之策,编入新词使民夫传唱于开渠之畔,既明其理,亦振其心就如……那《溱洧》古调
静女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坠潭!新《溱洧》她喃喃,随即,一个清澈如泉的笑容在她沾泥的脸上粲然绽放,神采飞扬,先生高见!此曲……当名《周郎引》!
周郎引周南一愣。
引水之‘引’,静女笑意盈盈,深褐眼眸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着周南愕然的身影,亦指引路之人!先生今日,引来的岂止是活命之水更是……希望之路!
她的话语清脆肯定,在河风中传开。周南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周郎引三字,心头仿佛被烫了一下。紧贴胸口的竹简,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带着奇异的共鸣。
浑浊的溱洧水依旧咆哮,但在周南眼中,已浮现出未来驯服的清流蜿蜒于生机勃勃的土地。而在这希望的图景中心,素衣荆钗、眼含清光的静女,身影清晰明亮。
他伸出手,指向泥泞的导流图,声音沉稳充满力量:那便从脚下开始,静女姑娘。你我合力,引这溱洧之水,重归清流!
浑浊的河水奔腾不息。老柳树下,两人身影在泥泞中靠近,共同凝视着那幅简陋却蕴含生机的蓝图。而在周南怀中,那卷染血的竹简,在无人察觉的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暗红流光,悄然滑过周郎引三字模糊的刻痕边缘,仿佛无声的应和。
4
卫都帝丘的深巷,狭窄如扭曲的肠管。雨后浓重的土腥混杂着腐败菜叶的酸馊,呛入肺腑。急促纷沓的脚步砸碎死寂,周南胸膛像塞进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喘息都刮着喉管,火辣辣地疼!身后,青铜剑刃刮过夯土墙面的嚓嚓声,如同毒蛇吐信,冰冷黏腻,紧咬不放!
站住!叛国贱民!狞吼刺破耳膜!汗水糊住视线,他猛地拐过墙角——前方,赫然是堵死的、沉默的高墙!心脏瞬间撞上喉咙口!追兵的身影堵住退路,残月下,刀锋泛着幽冷的青芒,映亮一张张狞笑的脸。完了指尖下意识攥紧怀中竹简,那冰冷的硬物……竟在微微发烫!
千钧一发!
吁——!
一声清越如冰玉相击的呵斥,撕裂紧绷的空气!仿佛从黑暗深处凝结,两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骏马,拉着一辆华盖低垂的玄色车辇,骤然横亘在巷口,截断所有杀机!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猛地撩开,月光吝啬地洒落,勾勒出半张清冷如霜的侧脸轮廓。高髻上斜插的赤金步摇,流泻出一点寒星般的光芒。
何人在此喧哗,惊扰本君车驾孟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浸透骨髓的冰寒威仪,目光如淬毒的冰刃,缓缓扫过追兵。那为首的兵士看清车辇上繁复的玄鸟图腾与家族徽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慌忙躬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孟姜女君!卑职奉…奉嬴澈公子令,捉拿……
捉拿孟姜打断,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讥诮,眼波流转,终于落定在狼狈靠在墙根、几乎脱力的周南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此乃本君新招揽的门客,尔等是觉得,本君的眼力……不如嬴澈公子她尾音微微上挑,寒意更甚,还不滚是想让本君亲自去问问公子,他的狗,何时能替本君做主了!
无形的压力如山崩!追兵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如同被沸水浇过的蚁群,瞬间消失在巷尾的黑暗里,只留下几声压抑的喘息。
周南脱力般顺着冰冷的墙面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尘土淌下,眼前阵阵发黑。车帘垂落,只传来孟姜毫无波澜、却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没死就上车。
车辇内部宽敞,熏着淡雅却疏离的草木冷香。孟姜端坐主位,指尖捻着一卷暗青色帛书,眼也不抬,声音清冷:嬴澈那蠢货,睚眦必报的本性倒是一点没变。你倒有几分胆色,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她终于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锐利如针,直刺周南,既入我门下,便拿出些真本事。本君府邸,不养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她顿了顿,语气微妙,听闻你在桑林宴上,倒也有些……歪理
周南喘息稍定,努力挺直脊梁,迎上那冰针般的目光:歪理不敢当。不过是见不得黎民血汗所聚,尽数填入朱门酒肉之池。‘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伐檀》之问,千古犹新,振聋发聩!他刻意加重了振聋发聩四字,正是孟姜在桑林宴评价他之语。
孟姜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掠过深潭般的眼底,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冰封恢复:空谈无用。她随手一抛,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划出一道冷光,精准地落在周南膝上,沉甸甸的冰凉,我名下东郊‘鹿鸣’庄园,连年歉收,管事老迈昏聩。三日内,给我增产之策。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办不到,嬴澈的剑,随时恭候。凭此令牌,庄园上下,任你调度。
鹿鸣庄园广袤的田地,在初升的日光下铺展,如同一块打满补丁、失去光泽的陈旧黄布。佃农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挥舞着简陋的耒耜,动作迟缓而绝望。田埂上,白发苍苍的老管事眼神浑浊,对周南提出的任何建议都只是摇头,声音干涩如枯木:祖祖辈辈都这般耕种,天时如此,人力何为逆天而行,徒增笑耳。
(这哪是种地这分明是等死!)周南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将老管事按进田里让他尝尝祖法滋味的冲动,转向身后捧着简牍、神情恭敬的孟姜侍女:取笔墨!还有,《豳风·七月》之篇!
他席地而坐,将一块粗糙的麻布在泥地上铺开。不顾丝履沾满泥泞,直接以指蘸墨,在布上疾书挥毫!纵横的线条分割出规整的格子,标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节点,一条代表河水涨落的曲线蜿蜒其间,如同大地的血脉。阳光炽烈,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啪嗒滴在麻布上,洇开深色的墨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周南的手指重重点在代表夏末秋初的格子上,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穿透力,此‘火’非指炎热,乃是‘大火星’(心宿二)西沉,预示天气转凉!此时就该准备冬衣、修缮农具,而非等到寒气刺骨!再看‘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虫豸尚且知寒而避,人岂能无备仓储需提前备好!他指向那条曲线,‘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利用冬日凿冰存于地窖,来年酷暑可用于蔬果保鲜,减少损耗,此乃智慧!农时非刻舟求剑,需依天象、观物候、应地力!深耕细作、轮作休田、堆肥养土……皆可为之!
他越说越激动,现代农科知识与古老《七月》篇章在脑中激烈碰撞、融合,化作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的条陈。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他未曾察觉,孟姜不知何时已悄然屏退侍女,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清冷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笔下那张充满生机与力量的农时统筹图和密密麻麻、前所未见的注解上。冰封的琥珀色湖面下,一丝名为惊异的微澜,悄然扩散。
以此图为本,周南最后掷下沾满墨迹的手指,眼神灼亮如星,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丰收的景象,依节令,精耕细作,管理得法,庄园之收,翻倍可期!
短暂的沉默。孟姜忽然弯腰,一股冷冽的草木幽香拂过周南鼻尖。她伸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高耸的发髻间,拔下一支镶嵌着深邃绿松石的赤金簪。簪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金芒,精准地点在周南绘制的图表上,落在一个关于堆肥时机的关键节点旁。簪头宝石折射的光芒,映亮她眼中那一闪而逝、却真实存在的激赏:既如此,放手施为。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微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重量,若有阻滞……报我名号。金簪点在图表上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与加持。
金乌西沉,将堆满金黄粟粒的谷仓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蜜糖。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醇香与佃农们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喜悦。产量远超预期三倍的喜报,让孟姜素来清冷如冰雕的眉宇,也罕见地柔和了几分,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此策若推及全国,辅以水利……周南望着无垠的、仿佛被注入生机的田野,胸中激荡着改革的浪潮,声音带着兴奋。
哼,倒真有几分鬼才。一个冰冷刺骨、淬满毒液的声音骤然插入,瞬间冻结了夕阳的暖意!嬴澈不知何时策马而至,一身玄色深衣仿佛裹挟着夜色,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周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厌恶与赤裸杀意。目光掠过孟姜时,那恶意更深,如同淬火的长矛,孟姜妹妹,你这‘门客’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区区贱民,妄议国政,蛊惑宗室,其心……当诛!他猛地扬起手中马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鞭梢狠狠指向谷仓旁一株被虫蛀蚀、枝叶略显萎靡的桑树:此树生于沃土,本可参天!却为蠹虫所噬,蛀空根基!终将枯萎凋零,化为朽木!他的目光如毒钩,死死钉在周南脸上,就如某些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蛀蚀我卫国根基的蝼蚁!终将……粉身碎骨!
孟姜身影微动,已如一片冷云般挡在周南身前,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周身寒气瞬间弥漫开来,竟让周遭温度骤降:嬴澈!她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玉交击,带着斩钉截铁的威势,鹿鸣庄园乃我封邑!我的人,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至于国政……她冷笑,琥珀色的眸子锋芒毕露,直视嬴澈阴鸷的双眼,王兄尚未开口,你倒急着代庖莫非真以为这卫国,已是你的囊中之物还是说……你已等不及了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噬。嬴澈的脸色在骤然昏暗的暮色中阴晴不定,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死死盯着周南,那眼神怨毒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冰冷恨意——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一次策论得罪!最终,他化作一声饱含无尽恶意的冷哼,猛地勒转马头。马蹄重重踏碎一地残存的暖光,溅起冰冷的尘土,如同不祥的预兆。
周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嬴澈离去前那最后一眼,像冰冷的毒蛇钻入骨髓。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紧贴胸口的竹简。那冰冷的触感下,一丝微弱却异常固执、如同心跳般的搏动,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掌心!仿佛沉睡的古兽,被这步步紧逼的凛冽杀机……惊醒了!
5
卫宫最深处,太庙巍峨的轮廓在沉沉夜幕下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森然林立的青铜祭器——狰狞的兽面簋、盘踞的蟠龙鼎、肃杀的钺与戚——在摇曳的牛油巨烛火中投下扭曲变形的巨大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吞吐着松脂燃烧的浓香与牺牲血液凝固后的、令人窒息的腥甜气息。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周南作为孟姜门客,勉强跻身于宗室子弟队列的最末。沉重的礼乐声浪由巨大的青铜编钟与石磬发出,咚——嗡——的悠长余响,如同远古巨人的叹息,在空旷庙宇的冰冷石柱间碰撞、回旋、放大,每一下都狠狠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主持祭祀的大宗伯,拖着冗长干涩、如同枯叶摩擦的古老祷词。周南强忍着不适,目光掠过那些匍匐在地、神情肃穆乃至麻木的贵族侧影,心中疯狂吐槽:(这阵仗,这催眠效果,简直比我前世公司年会董事长念三个小时PPT还离谱!年终奖要是发三捆黍米,信不信老子当场给你唱《伐檀》)指尖下意识地抚上怀中竹简——它此刻竟反常地微微发烫,如同揣了一块温润的暖玉,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诡异。
祭乐陡然拔高,旋律变得急促而诡谲,如同群魔乱舞!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打着旋,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卷入太庙!噗噗噗噗——!连声闷响,四周墙壁上数十支巨大的牛油火把,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齐齐熄灭大半!光线骤然昏暗,仿佛瞬间跌入幽冥!仅剩祭坛中央几簇在阴风中幽蓝跳跃的火焰,将一张张惊疑不定、甚至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映照得如同鬼魅。惊呼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一片死寂中弥漫开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慌!
就在这光影交错、人心濒临崩溃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月华,悄无声息地、轻盈地飘落于祭坛中央。她身着玄色深衣,宽大的袖摆与逶迤的裙裾无风自动,其上用银线绣满了繁复而玄奥的星斗运行轨迹,仿佛将一片幽邃的夜空披在了身上。脸上覆着半幅素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在昏暗摇曳的幽蓝火光下,竟似蕴藏着整个旋转的、无垠的星河!流转着非人间的空灵、悲悯,以及一种洞悉过去未来的、令人心悸的神秘!
巫女·月出!
她无视满殿的骚动与大宗伯惊怒交加的目光,一只纤纤素手缓缓抬起,指尖莹白如玉,精准地指向穹顶那轮被太庙高檐切割成一弯冰冷银钩的月亮。空灵缥缈、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歌声,如同从亘古传来,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寒冰,瞬间冻结了所有声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明月皎洁出天际…佳人容颜多美丽…步履舒缓身窈窕…思慕之心忧戚戚…)
歌声并非赞美!它更像是一首挽歌,一个冰冷的预言!那歌声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直刺周南灵魂深处!月出那双星河之眸,穿越昏暗的光线与重重惊惶的人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他!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突兀闯入此间时空、搅乱既定命轨的……异物!
异星临世,荧惑守心,月出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雕琢的玉石相击,在太庙巨大的穹顶下幽幽回荡,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惊魂未定者的耳中,如同命运的宣判,乱世之兆已显……天命之轨……她微微停顿,素纱下的唇瓣似乎轻启,吐出最后几个轻若叹息、却重如九天神雷的字眼,……偏移了!
偏移了三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周南心头!几乎同时!
怀中猛地爆发出灼人的热浪!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胸口!他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弓腰,冷汗涔涔而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和身体的扭曲,他飞快抽出那卷滚烫的竹简!
竹简在他手中疯狂震颤!仿佛一条苏醒的、渴望归巢的蛇!上面那些原本模糊黯淡、无人能识的古老篆文,此刻在幽暗的光线下,诡异地流动、扭曲、分解、重组!深褐近黑的竹片底色瞬间化为深邃的宇宙幕布,无数银色的光点(星辰)被无形的力量精准串联,勾勒出一副奇异的、庞大到令人眩晕的星象阵列!阵列的核心,一颗刺目的、如同心脏般不断搏动膨胀的血色星辰(荧惑)散发着不祥的红光!而一条由更细碎银色光点组成的、类似指针的光带,正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延伸,直指太庙后方——那片被高墙隔绝、列为绝对禁地、传说中供奉着卫国始祖重器与不传秘典的宗庙最幽暗、最森严的角落!
竹简边缘,那几道他穿越时被划伤留下的、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陈旧血痕,此刻如同活了过来!如同拥有生命的暗红藤蔓,丝丝缕缕地缠绕、攀附在那片诡异的星图之上!红光微闪,与银色星图和血色荧惑交相辉映,最终构成一个古老、邪异、却又指向无比清晰的——血痕星图罗盘!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充满痛苦的闷哼自身侧不远处传来!
周南猛地抬头!只见几步之外,嬴澈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青白!他的脸色在幽蓝火光下惨白如死人,额头青筋如蚯蚓般暴突蠕动,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惊骇欲绝!他显然也看到了竹简的异变!嬴澈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那血痕指针所指的禁地方向,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如针尖!随即,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弩箭,猛地转向周南!那眼神中的恨意瞬间暴涨、凝固,几乎化为实质的黑色火焰!那不是简单的憎恶,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自己既定未来被彻底粉碎、某种终极秘密被窥破、欲将其源头彻底扼杀于萌芽的疯狂杀意!
妖言惑众!拿下此妖女!大宗伯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发出凄厉的吼叫!
侍卫们如梦初醒,拔刀声锵然!
然而,就在刀锋出鞘的寒光映亮祭坛的瞬间,月出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华的水滴,倏然变得透明、模糊,最后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袅袅余音和满殿死寂后骤然爆发的、更加混乱的惊惶与怒吼!彻查!封锁宫门!!大宗伯气急败坏的咆哮在巨大的庙宇中回荡。
混乱的人影幢幢,惊呼与脚步声杂乱。周南迅速将滚烫得几乎握不住的竹简塞回怀中,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星图、禁地、嬴澈那淬毒疯狂的眼神、月出离去前穿透时空、意味深长的最后一瞥……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炸开!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正拖拽着他,推向一个深不见底、由古老秘密、血腥杀机和莫测天命构成的漩涡中心!那幽深黑暗的禁地入口,在昏暗中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布满利齿的巨口,无声地等待着他的……踏入。
6
帝丘城西,一处翠竹掩映的僻静小院。阳光透过疏叶,在青石地面洒下跳跃的金斑。空气里弥漫着新竹的淡雅与松烟墨的微辛。周南额角沁汗,专注得近乎虔诚。他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截细竹管,另一只手握着精巧的青铜刻刀,小心翼翼地钻出一个小孔。汗珠顺着下颌滑落,滴在石案上散落的兔肩毫毛上。
一撮精心挑选、用丝线捆扎好的柔软兔毫,被小心塞入竹管末端,以粘稠的树胶粘牢固定。他举起这支凝聚着现代智慧的竹管兔毫笔,在盛满清水的陶碗里轻轻一蘸。笔尖饱蘸水珠,悬于一块废弃的木牍之上。手腕轻动——
唰!
一道连贯、均匀、流畅无比的水痕,瞬间出现在木牍表面!远比刀刻或原始毛笔书写清晰百倍!
成了!周南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点亮了星辰!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
静女正跪坐在他对面,素手握着青铜小刀,专注地刮削着竹片边缘的毛刺。闻声抬头,温婉的眼眸先是疑惑,随即被巨大的惊奇点亮!她放下工具,几乎是膝行两步凑近,纤指轻轻抚过那道未干的水痕,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平滑与连贯。她拿起周南做好的另一支笔,学着蘸了旁边陶碟里新调制的松烟墨汁(胶汁混合均匀,墨色黑亮),在一块刮磨得光滑如镜的竹简上,屏息凝神,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静。笔尖柔软而富有弹性,墨迹如溪流般均匀渗透竹面,形成清晰、娟秀、前所未有的流畅字迹!
天呐……静女低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指尖忍不住再次抚过那温润的墨痕,仿佛触摸着未来。她抬起眼眸,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周南的身影,纯粹的崇拜与喜悦如同春水荡漾,这…这简直是神迹!南,你…你如何想到的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周南因兴奋而微热的手背,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脸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
小意思,周南咧嘴一笑,带着穿越者的小小得意,自然地用衣袖替她擦去鼻尖沾上的一点墨迹,这叫‘让书写更顺滑’,懂不懂解放刻刀,解放手指!他拿起一块木牍,用刀尖刻下几个奇怪的符号:、
,
。
再看这个!标点符号。‘逗号’表示喘口气,‘句号’表示话说完,‘问号’表示有疑问。比如——他指着静女刚写下的《关雎》片段,声音带着引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加上符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停顿与疑问的语气瞬间鲜活!如同画龙点睛!
静女双眸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暗室中点燃了明灯!她猛地抓住周南的手臂,声音因巨大的震撼而拔高:妙!太妙了!以往诵诗,口耳相传,轻重缓急全凭意会,极易错漏曲解!有此符号,诗之韵律情思,如画如诉,跃然简上!她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支神奇的笔,在周南鼓励的目光下,尝试用更简洁、更易书写的线条(简体字雏形)重新书写诗句,并缀上圆润的标点。娟秀的新字与灵动的符号在竹简上流淌,效率远超刀刻,意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明确。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创造与理解的甜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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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革命的星火,在这方幽静的小院悄然点燃,渐成燎原之势。静女废寝忘食,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她伏案疾书,用全新的笔、全新的字、全新的符号,将那些记录着硕鼠贪婪、黄鸟哀鸣、伐檀控诉的民间歌谣,一笔一划地固定下来。一卷卷承载着新思想、新希望的简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开始悄然扩散涟漪。
然而,宁静如同脆弱的琉璃!
轰——咔啦!
小院简陋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得粉碎!木屑纷飞!一群身着华贵深衣、面色阴沉如铁的老者,在家丁如狼似虎的簇拥下闯入,瞬间打破了竹影的宁静!为首者,正是掌管卫国典籍、视古法如命的太史令叔孙乾!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石案上那些墨迹未干、写满奇形怪状文字和符号的简牍,以及静女手中那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竹管毛笔!枯瘦的脸颊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扭曲!
妖术!邪器!亵渎!!叔孙乾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啼血,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静女苍白的脸上,尔等贱民!竟敢以妖物篡改圣贤经典!玷污仓颉所造神圣文字!此乃掘我礼法之根!毁我社稷之本!祸乱之源!他猛地抓起案上一卷静女刚整理好的、记载着《硕鼠》并配有辛辣讽刺贵族注解的简牍,如同抓住一条毒蛇,狠狠摔向地面!
啪嚓!
脆弱的竹片应声断裂!墨迹飞溅,沾染尘土,如同被践踏的民心!
拿下!将此妖人周南,连同这惑乱人心的妖女静女,一并拿下!处以火刑!以正视听!焚毁所有妖简!片甲不留!叔孙乾歇斯底里地咆哮,眼中燃烧着对未知变革的恐惧和对特权即将被挑战的疯狂!如狼似虎的家丁狞笑着扑上!
不——!静女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如同护雏的母鸟,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散落的简牍碎片,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那些承载着无数庶民心声和崭新希望的文字,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砸在碎裂的竹片上。
冰冷的青铜锁链哗啦一声套上手腕,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骨髓。周南的心沉入无底深渊。他清晰地看到叔孙乾眼中那赤裸裸的、欲除之而后快的杀意,也看到院门外闻声聚集的百姓眼中闪过的惊惧与深深的同情。更致命的是——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一个躲在阴影里的身影——嬴澈的心腹门客,正对着状若疯魔的叔孙乾,露出一个阴冷而得意的颔首!
诬告的火种,早已被点燃!守旧派要用最原始、最残酷的火焰,将他和这萌芽的知识星火,一同化为灰烬!
火刑!皮肉焦糊的恐怖气味仿佛已在鼻尖弥漫。怀中的竹简隔着衣料传来一阵阵灼人的热浪与强劲的搏动,如同愤怒古兽的心跳!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却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现代灵魂的愤怒与冰冷的决心取代!他们想用火焰扑灭知识的火种休想!
他猛地挺直脊背,任由锁链深勒皮肉,目光如电,穿透混乱,死死钉在叔孙乾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太史令!你说我周南亵渎经典好!明日公堂之上,你且洗净耳朵听好!
他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狂傲的弧度:
我周南,倒要看看,这‘神授’之口,如何辩你这‘人言’诬告!《诗》三百零五篇,篇篇皆在吾心!明日,我与你——风雅为刃,当堂对质!
风雅之刃,即将出鞘!指向的,是那腐朽规则的心脏!
7
卫宫正殿,青石铺就的地面冰冷如千年玄冰,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九级高台之上,卫君的身影被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阴影笼罩,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面容,唯有珠串偶尔碰撞的轻响,如同丧钟般敲打着死寂的空气。高台之下,黑压压的宗室贵胄、朝堂重臣如同泥塑木雕,分列两班。无数道冰冷、审视、或带着赤裸恶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聚焦在殿心——那个被两名身披重甲、气息粗粝的武士死死押解着的周南身上!空气粘稠,混合着松香的沉闷、汗液的酸馊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权力的威压。
叔孙乾立于周南前方,枯瘦的身躯因亢奋而微微颤抖。他枯枝般的手高举着一卷断裂的简牍,其上被刻意涂抹、扭曲的简体字和圆润的标点符号,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诡异,如同扭曲的鬼画符。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恶意而尖锐变形,在大殿穹顶下嗡嗡回响,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诸公明鉴!此獠周南,妖言惑众,包藏祸心!以邪术篡改《诗》之圣言,玷污神圣文字!其笔如妖喙,所书之字,形同鬼魅附体!更以奇技淫巧之‘妖点’,妄图肢解圣人微言大义,断我礼乐传承!此非亵渎,何为!其心之毒,昭然若揭!欲以妖言乱我卫国文字道统,毁我礼法根基,掘我社稷之根!此獠不诛,天理难容!当处以火刑!焚其妖书!将其魂魄打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以儆效尤!!他猛地将残简狠狠掷于周南脚下,断裂的竹片带着墨污四散飞溅,如同泼洒的污血。
火刑!诛此妖人!焚尽妖书!几个守旧派老臣如同提线木偶,立刻嘶声鼓噪起来,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对异端本能的恐惧与铲除异己的狂热快意。那无形的声浪,如同灼热的气流,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扑向殿心。
手腕上的青铜锁链冰冷刺骨,深勒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痛楚。周南能清晰地嗅到叔孙乾身上那股陈腐的墨臭和令人作呕的狂热气息,也能感受到身后甲士喷在颈后的、带着膻味和铁锈味的粗重呼吸。高台之上,卫君的身影在冕旒阴影下纹丝不动,如同深渊本身。右侧宗室席中,孟姜端坐,面色冰寒如霜,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的目光锐利如淬火匕首,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周南身上,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与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焦灼。静女…静女被拦在殿外,生死不知。
嬴澈端坐于左侧首位,一身玄衣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酷如冰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璜,目光如同打量砧板上待宰的鱼,带着残忍的玩味,等着看周南在烈焰中扭曲哀嚎,看那星星点点的异端之火彻底化为飞灰。
就在这千钧一发、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
周南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静!怀中的竹简紧贴胸膛,那熟悉的、滚烫的搏动如同远古的战鼓轰然擂响!一股难以言喻的、贯通古今的磅礴气韵,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太史令!周南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粘稠的压抑,如同裂帛之音!他向前一步,锁链哗啦作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目光如炬,直刺叔孙乾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你说我篡改圣言,亵渎经典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好!今日,我便以这‘神授’之口,颂这天地之正音!《诗》三百篇,篇篇皆在吾心!尔等污蔑,不过腐草萤光,妄图遮蔽日月!徒惹笑耳!
他无视叔孙乾瞬间涨成猪肝色的怒容,无视满殿骤起的哗然与嬴澈骤然阴沉如水的脸色,猛地一振双臂!沉重的锁链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清越而洪亮、饱含着远古风雷与大地悲欢的吟诵声,如同挣脱枷锁的九天凤鸣,悍然响彻这森严的殿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鸣叫的雎鸠鸟,栖息在河中的小洲!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字正腔圆,气韵悠长!余音未落,更激昂的声浪已如江河奔涌,毫不停歇!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长短不齐的荇菜,在船左右捞取!美丽贤淑的女子,日日夜夜追求她!)
他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饱含情感!从《周南》、《召南》的温婉平和,如春风拂面;到《邶风》、《鄘风》的深沉哀婉,如秋雨潇潇;再到《郑风》、《卫风》的奔放热烈,如野火燎原……一首接着一首,一章连着一章!他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低回婉转,将《诗经》三百零五篇的魂魄,尽数唤醒!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唯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仿佛带着采诗官踏遍山川的尘土,带着庶民劳作婚嫁的悲欢,带着宗庙祭祀的庄严肃穆!那卷紧贴周南胸口的染血竹简,在无人可见的衣襟之下,正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红光!原本模糊的古老字符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重新镌刻,变得清晰无比!当周南吟诵至《郑风·将仲子》时,竹简边缘缠绕的血痕罗盘中,代表火的方位,一丝极其微弱的赤芒骤然亮起,如同被引燃的火星,坚定地指向宗室席中那位面色清冷的女子——孟姜!
叔孙乾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死灰!他枯瘦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试图张口打断,嘴唇疯狂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周南的吟诵如同九天垂落的银河,无可阻挡!嬴澈眼中的玩味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无形之力窥破内心阴暗的冰冷寒意!孟姜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颤抖。她凝视着殿心那个在青铜锁链桎梏中引吭高歌、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身影,素来冰封的琥珀色眼眸深处,坚冰轰然碎裂!一股灼热的激赏与某种更深邃、更汹涌的东西,如同地火般翻涌而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的苍凉余韵,如同带着边关的风雪与征人的血泪,在巨大的梁柱间久久萦绕、碰撞,最终缓缓消散。
周南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百零五篇,一字不差!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只有周南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汗水滴落青石地面的轻响。
周南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他几乎踩到叔孙乾的脚背,沾着汗水的脸庞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火千年的绝世利剑悍然出鞘,寒光四射,直指叔孙乾,更撕裂空气,刺向其背后阴影里的嬴澈与整个腐朽的权贵阶层: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彼何人斯居河之麋!(《小雅·巧言》)(花言巧语如笙簧,脸皮厚得不知耻!那究竟是何人盘踞在河边的麋鹿!)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因恐惧和贪婪而扭曲变形的贵族面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太史令口口声声污我妖言惑众,动摇国本!敢问诸公!尔等府库之中,粮账之上,那凭空多出的三百廛粟米,又从何而来!‘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魏风·伐檀》)这窃国之硕鼠,又是何人!
轰——!
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又似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守旧派阵营瞬间炸开了锅!被点名的贵族面无人色,惊恐地看向彼此!嬴澈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爆出可怕的青白,眼中酝酿的风暴瞬间化为滔天杀机!
诬蔑!此乃恶毒诬蔑!君上!他……叔孙乾失声尖叫,状若疯癫,枯瘦的手指胡乱指向周南,语无伦次!
诬蔑!
一个清越、坚定、带着哽咽却如同玉磬裂帛般的女声,悍然穿透了朝堂的混乱与嘶吼!
殿门处,静女鬓发散乱,素白的深衣沾满尘土与挣扎的痕迹,怀中却紧紧抱着一个用葛布包裹的、沉重无比的包袱!她不顾殿前武士的阻拦(似乎有人暗中放行),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冲入这森严的殿堂!在无数道惊愕、鄙夷、探究的复杂目光中,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青石的声音清脆!她将怀中的包袱高高举起,如同托起一座山岳!声音带着泣血的哽咽,却字字清晰,响彻大殿:
民女静女,采诗官之女!此乃周南先生所教新法书写之简牍!皆录自溱洧两岸、卫国乡野!上有采诗之地、歌者之名、庶民指印为凭!她猛地掀开葛布!
包袱里,赫然是数十卷码放整齐、书写着简体字和灵动标点的竹简!墨迹犹新,在殿内烛火映照下,竟仿佛流转着一层温润而坚定的微光!如同——民心的具现!
请君上明察!请诸公明鉴!静女仰起沾满尘土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泪水如同溪流滑落,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把,直视高台上那冕旒垂面的身影,更扫过满殿权贵:
周南先生所行新政,引《七月》之律,教民稼穑,鹿鸣庄园粟米丰产,活庄户百口!引水利,疏溱洧,定两岸水患,活民无数!民谣所唱,非妖言,乃民心所向!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之血泪控诉!更是‘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之祈盼!此等仁政,何罪之有!此等民心,岂容污蔑!此等简牍,岂堪焚毁!
大殿,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死寂!
卫君冕旒下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孟姜霍然起身!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
嬴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汁,他死死盯着静女和她怀中那些散发着微光的民心简牍,又看向殿心那个如山岳般挺立、以风雅为刃劈开黑暗的周南,最后望向高台上那沉默的君影。他紧握的拳微微颤抖——第一次,他感到局面彻底失控!那名为风雅的利刃,已悍然借民心之势,锋芒毕露,直指权贵心脏!那灼热的光芒,刺痛了所有阴暗角落里的眼睛,更照亮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变革之路!
8
暮春的洛邑,周天子王畿之地,空气中弥漫着牡丹的浓烈馥郁,却也交织着诸侯旌旗下隐隐的硝烟与铁锈味。明堂巍峨,巨大的青铜编钟与石磬奏响《大雅》乐章,庄重肃穆的旋律下,是五国(齐、卫、鲁、宋、郑)会盟暗流汹涌的漩涡。齐桓公姜小白高踞主位,虽鬓角染霜,年过五旬,但那双鹰目依旧锐利如电,顾盼间霸主威仪凛然,压得满堂诸侯屏息。卫君在其左下首,神色恭谨,眉宇间却难掩一丝被酒色掏空的萎靡。周南作为卫君新晋的客卿顾问,一身深衣,侍立其后,身影低调,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全场,捕捉着每一丝危险的信号。
嬴澈端坐卫君下首,手中青铜酒爵冰凉,酒液微漾,映出他眼底深处翻腾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毒焰。殿心那个该死的周南!不仅逃过火刑,竟借民望与孟姜之势,摇身一变成了父君的座上宾!卫宫大殿的耻辱与挫败,如同淬毒的匕首日夜剜割着他的心。预知梦中那倾覆一切的阴影越来越近,如同悬顶利剑!不,他必须在一切无法挽回前,借这五国会盟的杀局,彻底碾碎这个异数!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侍立在齐桓公身后、那位以博学著称却心胸狭隘如针眼的齐国太傅田常,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毒蛇般的弧度。猎物,已入局。弓弦,正拉满。
宴会渐酣,气氛在美酒佳肴与虚伪的客套中显得融洽。嬴澈优雅起身,向齐桓公深施一礼,姿态谦卑,声音朗朗,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敬:齐侯威震寰宇,九合诸侯,匡扶周室,实乃天下苍生之幸!值此盛会,外臣不才,愿借《小雅·鹿鸣》之雅韵,以助酒兴,颂扬齐侯仁德,更祈诸国和睦,如鹿鸣呦呦,同食野苹,共享太平!
言辞恳切,姿态完美,赢得一片附和的颂扬声。
齐桓公微微颔首,面露嘉许之色。
嬴澈清了清嗓子,用他那颇具磁性的嗓音,开始吟诵: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鹿儿呦呦叫不停,呼唤同伴吃野苹。我有尊贵的宾客,弹瑟吹笙表欢迎...)
起初几章,中规中矩,韵律优美。然而,当他诵至末章,异变陡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挑衅的激昂: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对待百姓不轻佻(动摇),君子以此为准则来仿效!我有美酒佳肴,贵客啊,请尽情宴饮逍遥!)
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入脊椎!周南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冷汗涔涔而下!不对!《鹿鸣》末章原文是视民不佻(tiāo)!佻意为轻薄、轻佻!嬴澈这恶贼,竟将不佻改诵为不恌(tiāo)!在此时语境,恌虽可通佻,但更隐含动摇、不安分的深层含义!这看似微小的一字之篡,在精通诗礼的诸侯面前,尤其对齐桓公这样一位以尊王攘夷、标榜民心所向为政治资本的霸主而言,是极其阴险致命的陷阱!这分明是在暗讽齐桓公视民不安分、导致民心动摇!这是赤裸裸的外交羞辱!若不能即刻化解,卫君颜面扫地事小,齐卫联盟破裂、卫国沦为众矢之的,只在顷刻!
嬴澈吟罢,面带谦逊微笑,目光却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而恶毒地刺向周南!满堂目光,瞬间聚焦!齐国太傅田常脸色骤然阴沉如水,眉头拧成死结,他显然也听出了这要命的篡改!他看向卫君的眼神,已带上了冰冷的审视!卫君脸色煞白如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手足无措地看向身后的周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孟姜在席中攥紧了手中酒爵,指节因用力而青白,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住周南。整个明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编钟的余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不祥!
周南怀中,那卷竹简骤然变得滚烫!血痕罗盘上,代表金的方位(西方,杀伐之位)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锐利金芒,直指嬴澈!同时,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能量联系,如同无形的丝线,竟隐隐指向齐桓公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朴龙形玉佩!玉佩内部,一道温润却蕴含威压的金色光晕,仿佛被竹简的金芒引动,一闪而逝!
千钧一发!周南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狂跳的心脏,在无数道或审视、或恶意、或期待的目光聚焦下,从容出列,对着齐桓公深施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平稳,如同玉珠落于金盘,瞬间打破了凝滞:
公子澈一片赤诚,颂扬君侯仁德,其心拳拳,日月可鉴。然《鹿鸣》之篇,乃圣王教化之音,其末章‘视民不佻’,乃告诫为政者当以庄敬待民,使民心安定,不生轻佻浮躁之意,方能为天下君子所效法、所景仰。
他语速沉稳,字字清晰,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一转,直视嬴澈,眼神锐利如刀:
公子方才口诵‘不恌’,此‘恌’字,虽有‘轻佻’之意,然其本义,更重在‘动摇’、‘不安’!公子此一字之异,想必是感念君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盖世伟业,泽被苍生,如春风化雨,使万民归心,安居乐业,绝无丝毫‘恌离’(动摇离散)之意!此一字之差,非为谬误,实乃公子心系君侯伟业、忧心天下万民是否尽沐君恩之明证!其情可悯!其意——可嘉!
妙!妙到毫巅!他不仅将恌的负面含义(动摇)偷天换日,转化为对齐桓公功绩的最高赞颂(使民心安定不动摇),更将嬴澈的险恶用心硬生生掰成了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致命的毒箭,在他口中竟化作了赞美的橄榄枝!
满堂愕然!死寂被打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与窃窃私语。嬴澈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死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石膏面具,眼底的惊怒与难以置信几乎喷薄而出!田常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看向周南的眼神充满了惊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孟姜紧握酒爵的手悄然松开,指尖微微颤抖,看向周南的目光复杂难明,有惊险过关的松缓,更有深沉的探究。
齐桓公鹰目中精光爆射!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如同打量稀世珍宝般上下打量着周南,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与不容置疑的威压:哦庄敬待民…民心安定…无有恌离…解得好!解得妙!卫君,你这位门客,见识不凡!依你之见,他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锁住周南,如何能使这纷争列国之万民,皆能‘无有恌离’,共享太平
机会!天赐良机!周南心脏狂跳如擂鼓,怀中的竹简搏动如同战鼓催征,那金字光芒更盛!他迎着齐桓公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探究目光,压下激荡的心绪,抛出了那个早已在脑海中盘旋、超越时代千年的构想,声音清晰而有力:
回禀君侯!窃以为,欲安万民之心,使其无有恌离,必先通诸国之物利!当今列国林立,关隘重重如锁链!商旅裹足不前,货殖流通不畅,此乃民生凋敝、民心动摇、纷争迭起之根源!若诸国能体‘兄弟之邦,同气连枝’(《小雅·棠棣》)之大义,订立盟约,互减关隘之税,共定通行之则,使四方货物如江河奔流,无有阻碍!商旅得利,则货通天下,百业兴旺;百姓得惠,则衣食丰足,安居乐业;国库充盈,则兵强马壮,外御其侮!此乃‘关税同盟’之策!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如此,民心安如磐石,天下何愁不宁列国何惧不强!
关税……同盟齐桓公低声重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这个简洁、有力、直指要害的词语,如同九天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某些模糊却宏大的构想!列国纷争,各自为政,关隘征税如同吸血蛀虫,确是痼疾!此策若成……他看向周南的眼神,已从欣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灼热与震撼!这绝非一个寻常士子能有的见识!这简直是……天授之才!
荒谬绝伦!悖逆纲常!嬴澈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厉声断喝,声音因极度的嫉恨与恐惧而尖利变形,此乃动摇国本、祸乱天下之邪说!诸侯各有封疆,赋税乃立国之基!岂能轻言减免周南!你究竟是何方妖孽此等闻所未闻、蛊惑人心之邪说,从何而来!他死死盯着周南,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试图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破绽,那妖孽二字,更是诛心之论!
周南心中警铃大作!暴露的风险如同寒冰覆顶!他强自镇定,正欲引经据典圆场——
一个清冷空灵、仿佛不染尘埃的声音,如月华般悄然流淌入这紧绷欲裂的空气:
闻所未闻公子此言,未免坐井观天。
巫女月出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侧门最深的阴影处,玄衣之上星纹流转,面覆素纱,唯有一双蕴藏星河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天道运行,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自有新章谱写。旧瓶亦可装新酒,古韵未必不能谱新声。此‘关税同盟’之‘新’,在于其核心乃一个‘合’字。合则两利,分则俱伤,阴阳相生,万物并育,此乃至道!何悖之有何妖之有她的声音带着玄奥的韵律,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也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巧妙地替周南挡下了那最致命的妖孽指控,将其策论提升至天道的高度!
齐桓公深深看了一眼阴影中的月出,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素纱。随即,他猛地转向周南,眼中探究之意更浓,却不再追问出处,反而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抚掌赞叹:
好!好一个‘关税同盟’!好一个‘合则两利’!周先生真乃国士之才!卫君,你卫国,出了个了不得的麒麟子啊!当浮一大白!他举杯示意,语气中的赞赏与招揽之意,已不加掩饰!
嬴澈脸色铁青,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苍蝇,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精心编织、志在必得的杀局,非但被周南轻易化解,反成了其直上青云的踏脚石!更让他心底寒意疯狂滋生的是周南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古怪音节——G……DP那模糊捕捉到的、如同异世符咒般的音节,让他预知梦中的阴影仿佛化作了实质!而月出这神秘莫测的解围,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无形巨手操控、玩弄于股掌的恐惧!周南……必须死!
周南背后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暴露身份的危机感如同冰火交织。他望向阴影中的月出,那双星河之眸也正静静凝视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到了那卷染血的竹简。归途的密钥、齐桓公灼热的赏识、嬴澈不死不休的恨意、月出莫测的立场……交织成一张更庞大、更华丽、也更致命的网,将他牢牢困于这先秦的棋局之中。
9
卫国东部边境。夕阳如血,泼洒在千里焦土之上。没有翻滚的金黄麦浪,只有被铁蹄践踏成泥、浸泡在暗红色粘稠血浆里的黍秆(小米)。残破的、沾满血污的旌旗斜插在冒着缕缕黑烟的断壁残垣上,如同招魂的幡。几只漆黑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嘶哑不详的聒噪,贪婪地盯着下方散落的、开始肿胀发臭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肉味、刺鼻的血腥气和尸体腐败的甜腥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肉。
周南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马上,孟姜拨给他的精锐亲卫仅余两人,皆浑身浴血,甲胄残破。他们是奉卫君那苍白可笑的抚慰之命,踏入这片刚经历宋国铁骑洗劫的死亡之地。所谓的抚慰,在眼前这炼狱景象前,比蛛网还要脆弱。
娘…娘你醒醒…吃饼…饼…
一个稚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哭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路旁倒塌的土墙下,一个不过五六岁的男童,浑身黑灰血污,正徒劳地推搡着一名俯卧在地的妇人。妇人后背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身下死死护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黍饼。
周南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揉碎!他几乎是滚落下马,踉跄着冲过去。男童抬起脏污的小脸,泪水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绝望的沟壑,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茫然。
啊——!我的儿啊——!
不远处,一个白发凌乱的老翁,抱着怀中一具被削去半截头颅、血肉模糊的青年尸体,发出不似人声的、撕裂肺腑的惨嚎!随即,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毁灭一切的疯狂,猛地撞向旁边烧得焦黑、兀自滚烫的断壁!
拦住他!周南嘶吼,声音破碎。一名亲卫如同离弦之箭冲上去,用身体死死抱住状若疯癫的老翁。老翁挣扎着,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下,滴在儿子冰冷的脸上:没活路了…都没活路了…黍子毁了…儿子没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黍子!
周南的目光猛地扫过这片被鲜血彻底浸透、被战火无情焚毁的田野。那倒伏的、染血的、被踩进泥里的作物…不是麦!是黍!《王风·黍离》中那沉痛欲绝的画面,猝不及防地、带着千钧之力撞入他的脑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看那黍子排成行,高粱苗儿也在长。步履沉重心彷徨,忧思绵绵愁断肠。知我者说我心忧伤,不知者问我有何求。悠悠苍天在上!是谁造成这景象)
悲怆的诗句与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瞬间重叠!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与滔天的悲愤,从周南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些高高在上的诸侯!为了那点可笑的利益,轻启战端!践踏的是黍稷,更是活生生的人命!什么会盟,什么关税同盟,在赤裸裸的暴力与权力倾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传令!周南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死寂的焦土上炸响,召集所有还能喘气的!就在这里!就在这片被我们同胞的血染透的黍田里!我有话要说!有歌要唱!
残存的流民,如同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羔羊,在亲卫嘶哑的呼唤和驱赶下,带着麻木的绝望,慢慢汇聚到周南站立的一处稍高的土坡下。他们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脸上刻着家破人亡的烙印。周南站在土坡上,脚下是倒伏的黍秆和暗红发黑的泥土。他环视着这一张张被苦难彻底摧毁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和焦臭的空气,那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他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低沉、嘶哑、如同大地呜咽般的悲怆调子,吼出了《黍离》的第一句:
彼黍离离————!
(看那黍子排成行————!)
声音嘶哑破裂,并不动听。然而,这来自血脉深处、承载着千年农耕民族最深沉悲痛的古老歌谣,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那些麻木灵魂的壁垒!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儿(婴儿已无声息)的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干裂的嘴唇开始剧烈哆嗦。那个失去儿子的老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南,仿佛要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周南继续唱着,歌声在死寂的焦土上回荡,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如同招魂的幡:
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高粱苗儿也在长————步履沉重心彷徨————忧思绵绵愁断肠————)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低声哼唱。声音起初微弱、迟疑,如同风中残烛。渐渐地,如同星星之火汇聚,汇成一片低沉压抑、却蕴含着滔天悲愤的悲鸣,在焦黑的田野上空盘旋、冲撞: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我者说我心忧伤————不知者问我有何求————悠悠苍天在上————是谁造成这景象————)
她一身风尘仆仆,带着几名同样满面悲戚的采诗官学徒,刚刚赶到这片炼狱的边缘。父亲静伯(老采诗官)坚持要第一时间记录下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和庶民濒死的悲声。她远远就听到了那如同大地悲鸣的合唱,看到了土坡上那个挺拔却显得无比孤寂、仿佛随时会被悲愤撕裂的身影——周南!他声音嘶哑如破锣,衣袍染满血污泥泞,侧脸上甚至带着未干的血迹,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悲怆与力量!她的心被狠狠揪紧、撕裂!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她不顾一切地分开那些麻木或哭泣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土坡冲去,只想靠近他,分担那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痛苦!
就在这时!
住口!妖言惑众!煽动民变者,杀无赦!
一声暴戾凶残的断喝,如同惊雷撕裂了悲怆的歌声!一队披挂玄甲、杀气腾腾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死亡旋风,践踏着焦土与尸体,蛮横地冲入聚集的人群!为首者,正是嬴澈麾下心腹家将,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他们显然是尾随而至,专为扼杀这凝聚民心、极度危险的悲歌!
奉公子澈令!妖言惑众之首恶周南,立斩!传播邪歌之刁民,杀!一个不留!冰冷的命令伴随着长戟的寒光,直指土坡上的周南和下方歌唱的流民!人群瞬间炸开,哭喊声、惊叫声、绝望的哀嚎响成一片!铁蹄无情地踏向手无寸铁的百姓!
保护先生!!周南仅存的两名亲卫目眦欲裂,怒吼着拔刀迎向数倍于己的骑兵洪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瞬间被淹没!
周南——!静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混乱中,一个佝偻却异常敏捷的身影猛地从人群里扑出,如同扑火的飞蛾,径直撞向那名家将的马头!是静伯!他怀中紧紧护着刚刚记录下《黍离》歌词和流民血泪控诉的简牍,眼中是决绝的光芒!
爹——!不要——!静女的尖叫声凄厉得仿佛要刺破苍穹!
老东西找死!家将狞笑,眼中凶光毕露,手中长矛带着破空尖啸,毫不留情地朝着静伯瘦小的身躯捅下!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在静女和周南的耳中,如同天地崩塌!时间仿佛凝固!静女眼睁睁看着父亲瘦小的身躯被长矛贯穿,如同破败的玩偶般被高高挑起!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喷溅了家将狰狞的脸,也染红了父亲怀中死死护住的那卷简牍!简牍的边缘,一滴浓稠的血珠,缓缓滴落。
不——!!!静女的世界瞬间被血色吞噬!她疯了一般,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冲向父亲坠落的地方。
周南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他眼睁睁看着那位慈祥、执着于记录真实的老者,为了保护他的歌、为了保存这血泪的控诉而殒命!一股狂暴到足以毁灭一切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无边的愧疚,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他如同受伤暴怒的远古凶兽,发出一声震碎云霄的咆哮,拔出腰间的青铜短剑,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名家将!
杀了他!乱刀分尸!家将甩掉矛尖上静伯的尸身,厉声嘶吼。
数名骑兵调转马头,刀光如林,带着死亡的寒芒,从四面八方狠狠劈向周南!眼看就要将他剁成肉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南怀中,那卷竹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血痕罗盘疯狂转动,代表木的方位(东方,生发之位),青光大盛!那光芒穿透衣料,竟隐隐在周南身周形成一层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淡青色屏障!如同古树虬根盘绕护体!数把劈砍而至的刀剑,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充满韧性的木质壁障,轨迹发生了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偏斜!贴着周南的身体险之又险地划过!
而周南手中那柄普通的青铜短剑,却在这一刻灌注了他所有的悲愤、痛苦与守护的意志,被那木魄青光加持,化作一道决绝的复仇闪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贯入了那名家将毫无防备的咽喉!
呃嗬……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周南满头满脸!家将捂着被洞穿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轰然坠马,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剩余的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杀和那诡异莫名的力量震慑,如同见了鬼魅,一时竟骇然勒马,不敢上前!
周南喘息着,粗重的呼吸带着血腥气,他胡乱抹去糊住眼睛的粘稠血污,踉跄着,如同跋涉过尸山血海,奔向静伯倒下的地方。静女正跪在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旁,紧紧抱着他,失声痛哭。她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混着尘土和父亲温热的鲜血,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横流,冲刷出道道凄艳的痕迹。那卷染透了静伯鲜血的简牍,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指甲深深掐入竹片,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与至深的痛楚。
周南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静女身边,膝盖砸进血泥。他看着老人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面容,看着静女崩溃到极致的哀恸,看着周围流民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恐惧和熊熊怒火的火焰,一股巨大的悲怆与一种更深沉、如山岳般的责任感,如同灭顶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颤抖着伸出手,沾满血污的手悬在半空,想要触碰静女颤抖的肩膀,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烙铁堵住。
静女猛地抬起头!
沾满血泪的脸庞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般的凄美与决绝!她看着周南,看着他脸上、手上未干的血污(有敌人的,有她父亲的,也有他自己的),看着他眼中那盛满了无尽痛楚、愤怒、愧疚与誓死守护的火焰,所有的悲伤、恐惧、绝望、爱恋,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唯一的、炽热的支点与出口!
她突然松开父亲的尸身,沾着父亲鲜血和焦黑泥土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周南同样染满血污的衣襟!她的身体带着决绝的力量扑进周南的怀里!她的嘴唇,带着泪水的冰冷咸涩、父亲鲜血的浓烈腥甜和泥土的苦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炽热的爱恋与生死相随的誓言,重重地、狠狠地印在了周南同样沾满血污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焦黑的土地、如血的残阳、盘旋嘶哑的乌鸦、惊呆的流民、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的骑兵、地上静伯安详的遗容…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模糊,成了无声的背景板。
世界中心,只剩下他们!
唇齿间那混合着血腥、泪水、泥土、死亡气息和彼此滚烫生命力的触感,无比真实,无比炽热!这不是花前月下的旖旎,而是在地狱的熔炉边缘,两个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在绝望与愤怒的烈焰中,用生命紧紧相拥、汲取力量、定下生死与共、反抗到底的血色盟约!一个以血与痛为祭的烙印!
周南脑中一片空白,随即被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情感洪流彻底淹没!他反手用沾血的双臂,死死抱住静女颤抖冰凉的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回应加深了这个染血的、带着铁锈味的吻!怀中的竹简剧烈搏动,仿佛要破体而出!那指向木魄的青色光芒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炽盛!它穿透衣料,与静女身上某种因至亲逝去和极致情感爆发而产生的、充满生机与毁灭力量的无形气息激烈共鸣!黍离之痛,以血为祭,在这片被战火彻底蹂躏的焦土上,淬炼出了最深沉的爱恋、最刻骨的仇恨与最决绝的反抗意志!木魄,于此觉醒!
10
帝丘城外,苍翠松涛如墨海翻涌。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庄,如同巨兽蛰伏其间,檐角刺破薄雾,远离尘嚣杀伐。
静女,她蜷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怀中紧抱一卷染透暗褐的简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竹片。苍白的面容是丧父之痛刻下的霜雪,唯有那双眸子,沉静得像暴风雨后的深海,倒映着山庄摇曳的灯火。周南坐在她身侧不远,医者刚处理过的伤口在衣袍下隐隐作痛,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心口那烙铁般的灼热攫住——那卷紧贴肌肤的《风雅考》,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的滚烫。
这玩意儿…比暖宝宝烫一万倍,还带GPS定位的他苦中作乐地想,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口,仿佛能隔衣感受到竹简上那些诡异字符的脉动。静女冰凉的指尖忽然轻轻搭在他按着胸口的手背上,带着无声的慰藉。他反手握住,那冰凉短暂地压下了心口的灼痛,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同盟感。
山庄深处,观星台。此处孤悬崖畔,夜风猎猎。星河浩瀚,仿佛触手可及的碎钻瀑布倾泻而下。
月出。她独立于危栏之侧,玄色衣袍上暗绣的星纹在风中流淌,素纱遮面,唯有一双眸子,深邃空灵,倒映着整条璀璨银河。未等周南二人开口,她的声音已如夜风拂过松针,空灵飘渺:
异星扰轨,荧惑守心。周南,你怀中那‘钥匙’,可还安分
周南深吸一口气,崖下松涛的轰鸣瞬间灌满耳膜,更衬此地的孤绝。他掏出怀中竹简——在星月清辉下,它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边缘缠绕的陈旧血痕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蜿蜒,散发着微弱红光,竟自行勾勒出一个古老繁复的罗盘图案。
它在‘动’,周南声音低沉沙哑,将竹简摊在冰冷的石台上,尤其在边邑…在静伯…他喉头一哽,瞥见静女骤然收紧的手指,不忍再说。
月出转身,星河之眸精准地锁定那跳动的血痕罗盘。动,因它在‘寻路’。纤纤玉指凌空虚点。
嗡——!
竹简剧颤!其上模糊的古老字符骤然迸射出幽蓝光芒!字符如活蛇般扭曲、重组,在三人面前投射出一片悬浮的、半透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立体星图!
星图深邃无垠,亿万光点明灭生灭,构成无法理解的庞然阵列。核心处,一颗刺目的血星(荧惑)剧烈脉动,如同不祥的心脏。而在星图四方,各有一个由纯粹本源之光凝聚的奇异符号缓缓旋转:
东方:
一株生机盎然、枝叶舒展的青色小树(木),散发草木清香。
南方:
一朵跳跃不息、灼灼燃烧的赤色火焰(火),带来炙热气息。
西方:
一滴深邃幽蓝、流转不息的水珠(水),蕴含潮汐韵律。
北方:
一道锋锐凌厉、寒光四射的金色剑芒(金),透出刺骨杀伐。
此乃‘四象诗魄’。月出的声音带着洞穿时空的悠远,天地有灵,情志为韵。《诗》三百,非止歌咏,乃先民精魂、山河气运所凝。至情至性、至坚至广者,其魄化入本源,成此四象。
她的目光如探照灯扫过:
木魄,主生机、坚韧、传承,其象如树,根植厚土,荫蔽苍生。静女身体微颤,怀中的染血简牍(《黍离》新篇)仿佛回应般透出微弱的青色光晕,与星图上东方青树遥遥共鸣。周南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那份源自父亲、源自土地的沉静力量。
火魄,主变革、炽烈、权柄,其象如火,焚旧迎新,亦可燎原。孟姜凭窗而立,赤金宫装在夜色中暗流涌动。她指间一枚象征宗室身份的赤玉环被无意识摩挲得温热,眼神投向观星台方向,骄傲之下,是压抑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炽热野心。南方赤焰的光芒,仿佛在她深邃的眼底跳跃。
水魄,主通明、流转、天命,其象如水,润物无声,亦通幽冥。月出自身仿佛融入星图,玄衣上的星纹与西方那滴幽蓝水珠的光辉交融流转。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命迷雾中的一道幽光。周南看着她,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吸引与敬畏。
金魄…月出的声音陡然浸入寒冰,带着一丝凝重,主肃杀、锋锐、秩序,其象如金,刚硬不折,亦可为…枷锁。星图北方那道金色剑芒骤然锐利刺目,散发出冰冷、危险、不容置疑的威压气息。此魄…已被强权与宿命层层禁锢,其主…嬴澈。
嬴澈!
周南脱口而出,一股寒意瞬间冻结脊椎。那个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嬴澈他的金魄这简直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
预知梦…终结贵族时代…静女喃喃道,揭示了那刻骨恨意的根源。
悬浮的星图缓缓消散,竹简红光渐弱,但那血痕罗盘却更加清晰,四个方位的标记灼灼生辉,如同四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天命已显,路径已明。月出的声音回归空灵,却字字重若千钧,归途之门,隐于宗庙禁地深处。然,金魄不归,门扉难启。周南,你的时间…她望向那颗躁动不安的血色星辰,荧惑将倾,乱世烽烟已燃。若星辰轨迹彻底偏移前未能归去,你与此方天地…同坠深渊。
夜风骤急,呼啸如鬼哭,掀起三人衣袂翻飞。
周南死死握住滚烫的竹简,指骨惨白。集齐四魄这意味着:
守护静女与她身上呼之欲出的木魄(信任已建)。
争取孟姜那危险而诱人的火魄支持(合作初启)。
倚仗月出神秘莫测的水魄指引(谜团重重)。
以及…从那个恨他入骨、权势滔天的嬴澈手中,虎口夺金!
这任务,近乎不可能!然而——静女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静女悲痛欲绝的眼神、孟姜在黑暗中伸出的援手、月出揭示的残酷真相、心口那烙铁般象征着唯一归途的竹简…
别无选择!
静女的手冰凉而坚定地覆上他紧握竹简的手背。她眼中的悲伤未褪,却燃起了一种新的、近乎执拗的光芒——那是传承的意志,是守护的决绝。为了父亲,也为了…眼前这个来自异世的男子。
他反手更紧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汲取着力量,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异常沙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如何取金魄
月出目光如电,穿透夜幕锁定帝丘灯火:金性至坚,强取…玉石俱焚。她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智慧,需以…非常之局,破其心防,引其魄动。
11
帝丘西郊,淇水汤汤。秋风如刀,卷起漫天枯黄草屑。宽阔的河滩被临时圈为巨大的赛马场,旌旗蔽日,甲胄寒光连成一片金属森林。看台之上,卫国君臣冕旒华服,贵族宗室珠光宝气,各国使节翘首以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所有目光的焦点,都汇聚在场中如同雕塑般对峙的两人身上。
周南,一身利落深色劲装,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胯下是孟姜秘密提供的黑色神驹追风,皮毛如最深的夜色流淌,四蹄踏地,不安地刨着沙土。他面色沉静如渊,眼神锐利似鹰隼,牢牢锁定对面那个宿敌。心口竹简的灼热提醒着他,这不仅是一场赌命,更是夺魄之战!
嬴澈,端坐于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狮子背上,玄色金线骑射服将他衬得如同暗夜修罗。面容冷峻阴鸷,嘴角那抹胜券在握的残酷笑意,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赌约早已震动朝野——以命为注!周南赢,嬴澈交出贴身佩剑龙渊;周南输,当场自刎!而周南真正要的,是剑中蕴藏的金魄!这赌局,疯狂得让所有人窒息!
贱民,也配与本公子同场竞技今日便用你的血,洗刷你带来的污秽!
嬴澈心中冷笑,预知梦中贵族倾覆的恐怖景象与眼前周南的身影重叠,恨意如毒藤疯长。
卫君冕旒垂面,身影在珠帘后模糊不清,如同命运本身般莫测。
孟姜一身华贵赤金宫装,玄鸟纹样在日光下暗流涌动。她面色如常,指尖却无意识地、近乎焦灼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鱼形玉坠。当周南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看台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端起酒爵,优雅轻抿,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月出依旧隐在不起眼处,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咚!咚!咚!
三声沉闷如巨兽心跳的战鼓,狠狠擂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开始——!
令官嘶哑的吼声撕裂空气!
风声瞬间在耳边炸裂成轰鸣!追风如同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爆射而出!周南伏低身体,几乎与马颈融为一体,感受着肌肉下澎湃的爆发力!河滩在眼前急速倒退,碎石、水洼、起伏的土丘都成了致命的陷阱。眼角余光里,那抹刺目的白色(玉狮子)起步稍迟,但恐怖的爆发力瞬间拉近距离,如同附骨之疽紧咬追风侧翼!两匹马并驾齐驱,马蹄翻飞,泥浆如箭矢般四溅!嬴澈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手中马鞭毒蛇般扬起,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向追风的后腿关节!
死吧!
嬴澈狞笑浮上嘴角。这一鞭,足以让那畜生瞬间失蹄,将背上的贱民甩入冰冷的淇水,摔得粉身碎骨!
周南瞳孔骤缩!千钧一发!猛勒缰绳!追风通灵,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四蹄瞬间发力,一个惊险至极的侧向跳跃!鞭梢裹挟的劲风,如刀锋般刮过周南的脸颊,火辣辣的疼!不能硬拼!
大脑疯狂计算路线,前方狭窄弯道,湍急淇水在侧——唯一的生机!
嬴澈追击:
玉狮子化作白色飓风,他要在弯道处将周南彻底逼入死地!全神贯注,所有杀意凝聚于下一次致命的挤压!
孟姜看似随意地放下酒爵。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指尖悄然发力!一枚藏在袖中的蜡丸应声而碎!一股极其细微、混合着奇异草木与幽兰气息的异香,精准地随风飘向赛场中心。与此同时,她红唇微不可察地翕动,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古老巫祝般奇异韵律的调子,低低吟诵: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鄘风·柏舟》——少女对爱人至死不渝的炽烈誓言!)
无形的意念波动,裹挟着诗句中那份缠绵悱恻又执着决绝的强烈情感冲击,如同精准制导的武器,瞬间笼罩了嬴澈!
一股奇异的幽香猛地钻入嬴澈的鼻腔!轰——!
一个遥远而破碎的画面如同惊雷劈入脑海——不是预知梦中那倾覆贵族的末日景象!
而是…(模糊、晃动、如同浸水的旧画)
一个梳着双鬟的少女背影,孤独地站在开满灼灼桃花的河岸,对着河中远去的柏木舟哭喊,声音凄婉绝望,穿透时空:
之死矢靡它——!
那声音…竟带着几分…孟姜的声线!!
这画面、这声音,与嬴澈灵魂深处某个被铁链锁死、刻意遗忘的角落——幼年时目睹母亲因抗拒贵族联姻,唱着《柏舟》投水自尽的惨烈记忆——产生了毁灭性的共鸣!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尖锐刺痛和滔天暴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
呃啊——!
一声短促压抑、如同野兽受伤般的闷哼从嬴澈喉咙里挤出!眼神瞬间涣散失焦,紧握缰绳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不受控制地一松!
通灵神驹敏锐地感受到主人灵魂的剧震和身体的失控!速度骤减!完美的步伐出现了一丝致命的凌乱和迟疑!
就是现在!
虽不知那煞星为何突然像被雷劈中,但这转瞬即逝的破绽,是唯一的生路!猛夹马腹,将全部意志灌注——追风!冲!
唏律律——!
追风长嘶,仿佛感受到主人搏命的决心,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如同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雷霆,在狭窄的弯道内侧,以毫厘之差,惊险万分地超越了那抹因主人失控而瞬间黯淡的白色!
泥浆飞溅,黑色与白色在狭窄的空间交错,周南的衣角甚至擦到了玉狮子的鬃毛!他眼中只有前方的终点线!
不——!!!
嬴澈回神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只有周南那决绝超越的背影!巨大的、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如同岩浆般喷发!目眦尽裂!他发疯般地抽打玉狮子,试图挽回,但——
一步慢,步步慢!周南驾驭着追风,人马合一,如同御风而行,以无可挑剔的姿态,率先冲过终点线!
周南胜——!!!
令官嘶哑的高喊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河滩上空!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震耳欲聋的哗然与难以置信的惊呼!
嬴澈死死勒住玉狮子,停在象征失败的白线之后。脸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铁青→惨白→最终定格为一种极致扭曲、涨得发紫的红!他死死盯着翻身下马、正被孟姜的门客簇拥欢呼的周南,眼中喷射出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对方烧成灰烬!耻辱!奇耻大辱!他竟然在举国瞩目之下,输给了这个…这个贱民!输得如此莫名其妙,如此…羞辱!
周南无视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杀人目光,胸膛剧烈起伏,大步走到嬴澈马前,伸出手,声音清晰、冰冷,穿透嘈杂:
公子,承让。剑。
嬴澈握剑的手剧烈颤抖!死死握住腰间那柄古朴威严、隐有龙纹的龙渊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筋,惨白如骨,仿佛要将那象征着他身份与力量的剑柄生生捏碎!交剑这不仅是履行赌注,更是将他身为顶级贵族的尊严,被眼前这个贱民,当着所有人的面,踩进泥里!碾得粉碎!
杀了他!现在就拔剑!将他碎尸万段!
嬴澈!
高台上,卫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传来,如同冰冷的枷锁,愿赌…服输!
嬴澈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解下龙渊剑。剑鞘古朴,龙纹蛰伏。在将剑递出的瞬间,他猛地凑近周南,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淬毒的诅咒:
周南…你…和看台上那个贱人…都得死!
(目光怨毒地刺向孟姜的方向)
周南面无表情地接过沉甸甸的龙渊剑。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剑鞘的刹那——
嗡——!!!
怀中紧贴的竹简如同烧红的烙铁,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内脏焚化的灼热!
血痕罗盘上,代表金的金色剑芒符号,骤然亮起刺目欲盲、仿佛能切开空间的光芒!
一股冰冷、锋锐、带着强烈抗拒与毁灭意志的恐怖洪流,如同亿万根无形的淬毒金针,顺着剑柄狠狠刺入周南的手臂!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几乎冲破牙关!
同时,鞘中的龙渊剑发出一声低沉、痛苦、如同远古巨龙被剥离鳞甲般的悲鸣!
剑柄末端镶嵌的一颗暗金色宝石,骤然闪过一丝微弱却纯粹到极致、仿佛能斩断灵魂的金芒!这缕金芒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吸扯而出,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金色流光,瞬间没入周南怀中!
金魄归位!
竹简的灼热感稍减,血痕罗盘上,金的标记彻底稳固,与木、火、水三魄的光辉交相辉映,只待最后的融合!归途之门,开启在望!
在那道金色流光没入周南怀中的瞬间!嬴澈如遭九天雷亟!一股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掉最核心一小块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席卷全身!他踉跄一步,脸色惨白如鬼,死死捂住心口,难以置信、惊骇欲绝地瞪着周南!那是什么!这贱民…对自己做了什么!夺走了什么!
周南强忍着手臂撕裂般的剧痛和竹简内澎湃的能量异动,他将沉甸甸的龙渊剑随意抛给身后激动的孟姜门客(啧,这‘纪念品’可真够沉的。
他内心吐槽,试图用幽默驱散剧痛)。转身,大步走向看台。步伐沉稳,脊背挺直,在嬴澈那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泪的目光中,他的背影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孤独。
孟姜看着周南一步步走近,她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指尖松开了那枚已被冷汗浸透的鱼形玉坠。她再次端起酒爵,掩饰性地轻抿一口,优雅依旧。然而,在低垂的眼睫掩盖下,眼波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涟漪。方才那隐秘的出手,那《柏舟》的吟诵…究竟是为了助他夺取金魄,完成天命之约还是为了…扰乱那个人的心神亦或是两者皆有那诗句中至死不渝的情意,在她心底,又搅动了怎样的波澜无人知晓。只有淇水的涛声,仿佛在应和着那古老的誓言,声声不息。
12
金魄归位的短暂平静,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死寂。竹简在周南怀中内敛地搏动,四色光辉(青木、赤火、蓝水、白金)在血痕罗盘上流转不息,指向卫宫宗庙禁地的引力越来越强,归途之门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潜入计划启动的前夜,一场毫无征兆的恶疫,如同最阴毒的诅咒,撕裂了帝丘的黎明!
柳巷。
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咳嗽,被淹没在市井喧嚣中。两日后,黑色的潮水已然决堤!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将人炙烤得神志不清;猩红的疹点如同腐败的花朵,迅速在皮肤上蔓延、溃烂、流脓。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嚎、撕心裂肺的咳嗽取代了人声。死亡的气息——草药焚烧的苦涩、呕吐物的酸腐、尸体初腐的甜腻恶臭——浓稠得化不开,窒息般笼罩着每条陋巷。恐慌以瘟疫的速度疯长!门窗紧闭,街道空荡如鬼域,唯有野狗在翻捡着无人收敛的尸骸,发出瘆人的长吠。
孟姜的宫室高楼。
她凭栏远眺,往日繁华的帝丘死寂如墓。浓烈的药香也压不住风中飘来的死亡甜腥。侍女颤抖的回报让她心沉谷底:宫中侍卫已现症状!父君惊恐躲入深宫,冰冷的旨意传来——焚毁疫区,隔绝所有病人,任其自生自灭!
焚毁…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彻骨的寒意让她指尖冰凉。脑中只有一个名字炸响:周先生何在!
那个能用《七月》增产、以关税惊齐侯、引动四象诗魄的异世之人!他必须…有办法!
静女的隔离区,
简陋的麻布面巾(周南紧急赶制的口罩)下,小脸毫无血色。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穿行在人间地狱。熟悉的街坊躺在污秽草席上,皮肤溃烂流脓,眼神空洞等死。采诗官的职责让她颤抖着手,用周南改良的竹管笔,在木牍上记录着:高热、红疹转紫黑、呕吐…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她看到周南跪在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身边,用煮过的布巾沾着清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孩子滚烫溃烂的额头,眼神专注得可怕,口中反复念叨着:…天花…出血热…隔离…消毒…牛痘!该死!这年头哪找牛去!
汗水混着恶臭浸透重衣,黏腻不堪。眼前的惨状让他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这症状…TMD像恶性天花混合出血热!
前世模糊的防疫知识在脑中疯狂冲撞。隔离只是杯水车薪!他需要药!需要疫苗!可这是先秦!抗生素是啥牛痘在哪儿!
静女!
他嘶哑的吼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按症状轻重分区!呕吐物排泄物深埋!接触者蒙口鼻!所有器具——沸水煮!不!找最烈的酒!用酒擦!
他像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在绝望中强行开辟生路:划分隔离区,推行消毒概念(沸水煮布、烈酒擦拭),组织未染病者深埋污物,满城搜寻高度酒(只有最烈的发酵酒)和清热解毒草药(柴胡、板蓝根、黄连…),大锅熬煮分发。每一项颠覆认知的措施都引来守旧医者的唾沫和愚民的恐慌,但在孟姜甲士的强力弹压下,在静女和鹿鸣庄园佃农的奔走下,瘟疫的魔爪竟被奇迹般地扼住了一丝咽喉!
连日的殚精竭虑、高度紧张和近距离接触,终于击穿了周南的防线。指挥搬运一坛烈酒时,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击而来!他踉跄扶住酒坛,手掌却按在坛身一处未干、粘稠的污渍上——那是上一个搬运工留下的,一个刚病死高热患者的呕吐物!
先生!
静女的惊呼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周南想回应,喉咙却像被炭块堵死。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炸开,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体温疯狂飙升,视野模糊扭曲。他用尽最后力气指向药棚:…药…加量…隔离…不…能…停…
话音未落,黑暗吞噬一切,身体如断线木偶,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黑暗。
冰冷、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在绝对的虚无中沉浮、消融。感觉不到身体,只有极致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仿佛灵魂正被这永恒的寂静一点点蚕食、冻结。
一点微光刺破黑暗。明亮的无影灯,冰冷的金属台。
穿着白大褂、戴无框眼镜的自己(现代周南)正俯身观察着那卷战国竹简《风雅考》。女友林潇潇专注记录的侧脸就在身旁。
DNA残留分析结果,
林潇潇的声音冷静清晰,竹简内部有微腔,存在未知有机质…南,它好像在…‘呼吸’
画面轰然破碎!燃烧的村庄!静伯被长矛挑起的身影!静女染血脸庞上那个绝望炽热的吻!孟姜马车帘后冰冷的侧脸与复杂眼神!月出星河眼眸中洞悉的低语!嬴澈淬毒的诅咒都得死!…
两世记忆如同失控的列车,在濒死的意识轨道上疯狂对撞!实验室的理性冷光与战场的血火交织!林潇潇担忧的眼神与静女含泪的双眸重叠!回去
回到那个可能已无林潇潇的世界,完成那篇惊世论文留下
留在静女身边,与孟姜、月出共抗天命,改变这片血泪浸透的土地
隔离棚
。
周南躺在最干净的草席上,浑身滚烫如炭,皮肤下猩红的斑点迅速蔓延、转为不祥的紫黑!呼吸微弱急促,如同破败的风箱。静女跪在他身边,用煮过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渗出黄水的疹点,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他锁骨上,瞬间蒸发。孟姜不顾身份,也守在旁边,紧抿的唇线泄露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一丝从未有过的无助。御医束手无策,摇头叹息。
月出立于阴影中,玄衣仿佛融于黑暗。她望向周南迅速恶化的身体,又望向帝丘上空因瘟疫死亡而愈发污浊的气。她闭上眼,双手在胸前结出古老玄奥的手印,空灵的吟诵声由低渐高,带着穿透灵魂的共鸣: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小雅·采薇》)
这声音如同灯塔!静女沾满泪水的眼中猛地迸发出光亮!父亲、采诗官的传承、周南教过的每一首诗在脑海轰鸣!她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地跟唱: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孟姜身体剧震!看着濒死的周南,看着引吭悲歌的静女,看着月华笼罩般的月出。一股混杂着酸楚、不甘与决绝的情绪冲垮了骄傲的藩篱!她深吸一口气,抛弃所有宗室女的矜持,清冷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嗓音,加入了这生命的合唱: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空灵、悲怆、清冷——三道截然不同的女声在死亡之地奇妙融合!歌声承载着征戍之苦、家园之思,更饱含着对生命最炽热的呼唤与挽留!无边的黑暗之海,被三道光芒悍然刺破:
温润坚韧的青色(木魄·静女):如春回大地,带来生机与守护的暖流。
炽烈燃烧的赤色(火魄·孟姜):如燎原之火,驱散阴寒,点燃抗争的意志烈焰。
幽深通明的蓝色(水魄·月出):如星河倒卷,洗涤污浊,贯通时空的河流。
这光芒并非诗魄本源,而是三女以自身情志为引,借《采薇》诗篇为桥,燃烧的纯粹生命共鸣!它们无视瘟疫侵蚀,穿透肉体屏障,如同最温柔的绳索,紧紧缚住周南即将消散的意识碎片!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歌声如泣如诉,家国之痛、征戍之苦,在此刻化作最强大的招魂之音!破碎的记忆碎片在这三重光芒与歌声的牵引下,不再冲撞,开始向一个核心汇聚!实验室的灯光与静女的泪眼不再对立,它们共同构成了周南存在的基石!
回去留下不!改变,才是使命!
呃——!
草席上的周南猛地抽搐,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气!眼皮下眼球剧烈转动!
歌声戛然而止,三女屏息。
下一秒,周南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他看到了静女泪痕交错却绽放巨大惊喜的脸,看到了孟姜眼中来不及藏起的如释重负和一闪而逝的水光,看到了月出素纱下微微颔首的弧度。
他还活着。
从死神镰刀下,被三缕情丝与一首古老的战歌,生生拽回人间!
怀中的竹简,传来一阵微弱却平稳的搏动。四象诗魄光芒流转,归途之门的召唤依旧清晰。但此刻,他心中涌动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13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吞噬了最后的天光。通道狭窄、幽深、压抑。两侧石壁湿冷滑腻,刻满无人能解的古老星图与狰狞兽面。空气里是千年尘埃与岁月腐朽的窒息气味,更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沉沉压下。唯有周南怀中紧贴的竹简,散发着烙铁般的灼热!血痕罗盘上,木(青)、火(赤)、水(蓝)、金(白)四色光魄如同被唤醒的微型星辰,光芒流转,共同指向通道尽头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归途之门,近在咫尺!
静女:紧握燃烧松脂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她温婉而坚毅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她紧跟在周南身侧,如同守护的藤蔓。
孟姜:赤金裙裾在幽暗中仍流溢着华光,她步履沉稳,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冰凉的螭龙玉符,那是最后的底牌。
月出:如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玄衣上的星纹在竹简光芒映照下,偶尔流转过幽蓝微光。她步履无声,仿佛行走在时间的缝隙。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巨大的穹顶之下,一座完全由整块黑色陨石雕琢而成的祭坛,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矗立中央!祭坛表面光滑如镜,其上天然镶嵌着无数闪烁的银色光点,构成一幅与竹简曾投射出的浩瀚星图!星图核心,那颗剧烈脉动的血色星辰(荧惑)下方,是一个凹陷的、恰好与周南手中竹简大小相仿的方形凹槽。
月出空灵回响:就是那里。将‘钥匙’放入‘锁孔’,归途自启。
周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深吸一口冰冷古老的尘埃气息,一步步走向祭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钢丝之上。竹简的搏动与牵引力达到顶点,灼烧着他的掌心与灵魂。静女担忧的目光、孟姜审视的视线、月出深邃的注视,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
就在他距离祭坛仅三步之遥,颤抖的手即将把滚烫的竹简放入凹槽的刹那——
嗡——————!!!
一道冰冷、纯粹、极具现代质感的刺目白光,毫无征兆地从竹简核心爆炸般迸射!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古老的星图、黑色的陨石祭坛、周南等人…一切都被映照得如同褪色的底片!
光芒中,一个身影由虚化实,清晰地凝聚在祭坛之前。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实验服,长发简单束起,戴着无框眼镜,眼神冷静而锐利。她手中托着一个悬浮的、半透明的全息投影屏,上面正飞速滚动着周南熟悉的DNA螺旋图谱和古文字分析数据。
林潇潇!
周南五雷轰顶!如遭万钧雷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潇…潇潇!你怎么会…
大脑瞬间空白,无数疑问如同炸弹引爆!她被卷进来了幻觉濒死的后遗症!
周南,这不是幻觉。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实验室特有的无机质回响,与这古老空间格格不入,我也从未‘穿越’。我一直都在,在‘风雅考’之中。
她指尖轻点全息屏。屏幕数据消失,切换成《风雅考》的微观结构图!图像不断放大,最终聚焦在竹简内部一个微小的腔体结构——腔体内,一团流动着七彩光芒的、如同非牛顿流体的物质清晰可见!
看清楚了,周南。
林潇潇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残酷,这不是时空密钥。这是编号‘女娲’的第七代高维文明遗物——‘文明共鸣体’!
她的目光扫过震惊失语的静女、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洞穿虚实的孟姜、以及垂下眼帘仿佛早有所悟的月出,最终定格在周南脸上。
它能捕捉并储存特定文明最核心的精神印记,并在满足条件时,将‘共鸣者’的精神投射到其记录的文明模板之中,进行‘沉浸式演化推演’!
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毫无波澜,我们,是搭档。是‘女娲计划’的首席研究员。这卷竹简,来自三星堆遗址下层那个超越认知的遗迹。激活它的,是你研究《诗经》时滴落的鲜血,和你对那个时代女性命运的强烈共情与…不满。
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掠过她的嘴角,它捕捉到你的精神波长和情感指向,将你的意识投射到了这个基于《诗经》时代背景、由它内部储存的先秦文明精神印记构建的‘高维沙盘’里。而我,作为它的核心守护程序,或者说…它的‘器灵’,一直存在于它的内部,观察、记录着这一切。
如同宇宙大爆炸在脑海轰鸣!周南踉跄一步,几乎栽倒!沙盘推演守护程序!静女撕心裂肺的眼泪、孟姜眼中偶尔流转的情愫、月出洞悉天命的低语、边邑的血与火、濒死时那救命的歌声…这一切…都只是…冰冷程序运行下的一场大型沉浸式游戏!
不…不可能!!
周南嘶吼,声音在空旷的祭坛绝望回荡。他猛地看向静女——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种世界正在崩塌的碎裂感。孟姜紧握玉符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惨白,那骄傲的眼神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林潇潇身上,仿佛要将这妖言惑众的幻影刺穿!月出则微微抬眸,星河之眼中倒映着混乱的星图,玄衣星纹明灭不定,沉默如山。
祭坛凹槽,不是归途之门。
林潇潇的声音毫无感情,指向那黑色陨石,那是‘共鸣体’预设的‘数据回收端口’。一旦竹简放入,沙盘推演结束,所有基于你精神投射产生的‘衍生数据’——
她的目光扫过静女、孟姜、月出,——包括你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情感、羁绊、创造…都将被格式化清零,只保留最纯粹的‘文明演化推演报告’。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复杂,而这份报告,将让你在现代世界,成为颠覆历史学、社会学、乃至物理学认知的…神!
她向前一步,全息屏上璀璨的现代都市夜景、恢弘的学术殿堂、万众瞩目的诺贝尔颁奖台交替闪现。回去,周南!
带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数据!你将获得无上的学术荣耀!人类对自身起源的认知将被彻底改写!‘女娲计划’将震惊寰宇!这才是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
程序化的狂热在她眼中闪烁。
那她们呢!
周南猛地指向静女,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撕裂,静女呢!孟姜呢!月出呢!那些在瘟疫里挣扎的人呢!边邑死去的老人和孩子呢!他们都只是…等着被格式化的‘衍生数据’!
他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林潇潇的影像在白光中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在解析这强烈的非逻辑情感。她沉默片刻,镜片后的目光恢复冰冷:他们是沙盘中的‘原生模板’与你的精神投射相互作用的产物,是推演过程的一部分,不具备独立存在的‘现实性’。格式化,是回归现实的必要程序。
‘现实性’!
周南惨笑一声,带着毁天灭地的嘲讽!他猛地冲到静女面前,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那真实的触感,那眼底深藏的悲伤与依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你告诉我!这眼泪是假的吗!这温度是假的吗!在隔离区,在我快死的时候,是她们的歌声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也是程序设定好的吗!
他转向孟姜,看到她眼中那骄傲外壳下被衍生数据四个字刺穿的剧痛;转向月出,看到她星河之眸中倒映的天命流转与一丝…悲悯
林潇潇的影像在白光中稳定下来,冰冷地吐出最后通牒:抉择时刻,周南。放入竹简,回归现实,获取荣耀。或者…
她没有说完,但未竟之意如同寒冰,冻结了空气。
祭坛凹槽散发着幽冷的、不容抗拒的吸引力。竹简在他手中滚烫得几乎握不住,血痕罗盘光芒剧烈闪烁,四象诗魄发出不安的嗡鸣,仿佛也在恐惧最终的裁决。一边,是唾手可得的、足以改写人类历史的无上学术荣耀,是熟悉、安全、充满可能性的现代世界;另一边,是这片浸透了他血泪、承载着他情感与理想、让他真正活过一回的土地,是那些与他命运紧紧纠缠、即将被格式化彻底抹去的鲜活生命——静女的泪,孟姜的骄傲,月出的神秘,瘟疫中挣扎的百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滚烫的竹简悬在冰冷的凹槽上方,毫厘之间,便是天壤之别!
静女: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泪水无声滑落,如同断线的珍珠砸在冰冷的地面。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孟姜:挺直了脊背,如同永不低头的凤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周南悬停的手,眼神复杂难明,骄傲、痛楚、决绝交织。
月出:抬眸,星河般的眼眸穿越空间,深深凝视着周南挣扎的身影。素纱下的唇瓣似乎无声开合,仿佛在问:你的心,所向何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竹简的光芒照亮了周南脸上每一寸痛苦的挣扎,也照亮了祭坛前林潇潇那冰冷而正确的面容。放还是不放回归现实成神还是拥抱虚幻的毁灭他的手,悬停在命运的深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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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的手悬停在冰冷凹槽上方的竹简,猛地收回!被他死死攥在滚烫的胸前,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心跳!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刺目的白光,迎向林潇潇模糊冰冷的面容,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字字千钧:
我的‘现实’,就在这里!在静女的泪里,在孟姜的血里,在那些还没被改变的命运里!这份用‘格式化’换来的‘荣耀’——我!不!要!
影像剧烈波动,白光瞬间黯淡如风中残烛!林潇潇张了张嘴,程序逻辑遭遇了无法解析的情感悖论,最终化作一声冰冷的电子叹息,连同全息屏一起,如同信号中断般闪烁、扭曲、倏然消散!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电子噪音余韵在死寂中回荡。祭坛重归幽暗,唯有火把噼啪与竹简四魄流转的光芒。
静女: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底却已燃起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和更深沉的、磐石般的坚定。她下意识地更靠近周南一步。
孟姜: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懈,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颤掠过眼角,紧握玉符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被冷汗浸透。
月出:微微颔首,素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洞悉一切的弧度。
疯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嬴澈怨毒嘶哑的咆哮,如同淬毒的冰锥,从通道入口处猛然刺来!他竟不知何时尾随潜入!一身戎装染满尘土与暗红血渍(强行突破禁地守卫的代价),双目赤红如濒死野兽,手中虽无龙渊,却提着一柄寒气森森、刃口带着新鲜血槽的青铜重剑,直指周南:
为了这些虚妄的情愫,放弃回归神界!愚蠢!愚不可及!你果然是祸乱天下的灾星!今日,便让你和这该死的天命,一同葬入这九幽之地!
他身后,数十名眼神狂热、悍不畏死的甲士(死士)手持利刃,杀气凝成实质!
周南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将静女护在身后,竹简的光芒将他冷峻的侧脸映照得如同神祇雕塑:嬴澈!看看你身后那片被你野心点燃的焦土!看看那些因你而流离失所、白骨曝野的百姓!终结贵族时代的,从来不是我!
他高举竹简,四魄之光骤然炽盛如烈阳,仿佛天地正气汇聚,是你们这些视民如刍狗的蠹虫!今日,我便在此,以这天地诗魄为证——终结你的暴政!
杀——!!!
嬴澈彻底癫狂,重剑一挥!死士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咆哮着涌向祭坛!
孟姜(厉喝):
退后!
腰间螭龙玉符应声而碎!一道赤红如血的光幕瞬间张开,堪堪挡住第一波呼啸的箭矢和冲击!光幕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孟姜脸色一白,嘴角溢出一缕鲜红。
月出(结印):
玄衣星纹大放幽蓝光华!古老晦涩的咒言如疾雨般落下!穹顶星图被引动,点点银辉如丝如缕垂落,缠绕住死士的脚踝、手臂,如同陷入无形泥沼,大大延缓了他们的冲锋!
静女(城头伏笔):
迅速掏出改良竹管笔和木牍,借着摇曳火光,娟秀却带着奇异力量的简体字飞快流淌。她深深看了一眼周南决绝的背影,身影悄然退向通道深处…
垂死挣扎!
嬴澈狂笑,亲自挥动重剑,带着崩山裂石之势,狠狠劈向那摇摇欲坠的赤红光幕!轰——!
光幕应声爆碎!能量反噬让孟姜踉跄后退,鲜血染红了下颌!
眼看死士即将冲破最后的阻碍,踏足祭坛——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一个清越、嘹亮、穿透金石的声音,如同九天鹤唳,猛地从周南口中爆发!不是吟诵,是战歌!是号角!他手中竹简青光大盛(木魄共鸣)!歌声蕴含着奇异的魔力,无视厚重石壁,穿透云霄,响彻整个帝丘!
绝望的守军被突如其来的歌声惊得抬头。紧接着,无数个声音——来自街巷深处、残破窗口、城墙垛口——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滔天巨浪,齐声应和: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歌声从杂乱迅速变得整齐、洪亮、直击心灵!
联军阵营,一个宋国老兵擦拭长矛的手猛地顿住。这熟悉的乡音…《小雅·鹤鸣》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歌声勾起了家乡的桃园,年迈的母亲,待哺的幼子…攻城为了什么贵族的野心
城头最高处,静女白衣胜雪的身影傲立风中,如同不屈的旗帜!她手中高举一只简陋却有效的铁皮喇叭(周南智慧结晶),用尽全身力气,带着采诗官的韵律与满腔悲愤,将歌声推向高潮: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联军是他人手中刀!)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改编自《小雅·四月》,直斥联军师出无名,痴心妄想!)
木魄青光通过无形链接,源源注入静女体内,让她的声音更具穿透灵魂的感染力!歌声如同瘟疫,在庞大联军中蔓延!思乡、厌战、质疑…底层士兵的兵器变得沉重无比!骚动如野火燎原!
联军将领气急败坏:
不许唱!妖言惑众!攻城!快攻城!
鞭子疯狂抽打,却无法阻止军心的崩塌!
听着外面山呼海啸的反战歌声,看着祭坛上如同定海神针的周南,嬴澈目眦尽裂!他知道,自己的宏图霸业,在周南这鹤鸣诛心战下,土崩瓦解!狂怒与预知梦中那末日景象的恐惧彻底吞噬了他!
周——南——!
野兽般的咆哮!他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挣脱银色光丝的束缚!双手高举重剑,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杀意志,化作一道血色残影,朝着周南猛扑而来!剑风凄厉如万鬼哭嚎!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的恨与惧!
静女歌声戛然而止!南——!
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想要冲下。
孟姜目眦欲裂,欲扑身相救,却被两名悍不畏死的敌兵死死缠住!
月出咒言急促如爆豆,更多光丝缠绕,却被嬴澈狂暴的力量瞬间崩断!
死亡,近在咫尺!
15
青铜重剑撕裂幽暗,带着嬴澈毕生的怨毒与末日般的恐惧,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直劈周南天灵!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吞噬!
周南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冷静与向死而生的决绝!他不退反进,迎着那夺命寒锋,猛地踏前一步!同时,双手紧握那卷滚烫到极致的竹简,用尽灵魂的力量,将其高举过头!一声石破天惊的战吼,盖过剑啸,压过厮杀,响彻天地: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邶风·击鼓》——向腐朽时代宣战的号角!)
就在兵字出口的刹那——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灵魂颤栗的碎裂声,响彻寰宇!那卷承载归途、封印诗魄的《风雅考》,在周南手中,在重剑劈落的瞬间,竟自行崩解!
轰——!!!
如同压抑了万古的星河决堤!木之青翠、火之炽烈、水之幽蓝、金之锋锐——四象诗魄的本源之力,挣脱束缚,化作四道通天彻地、辉耀乾坤的巨大光柱,悍然爆发!瞬间将扑来的嬴澈和他那柄象征着旧时代暴力的重剑彻底吞噬、湮灭!
嬴澈只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惨叫,在纯粹的诗魄洪流中,他最后的意识闪过预知梦中贵族崩塌的恐惧,以及童年被教导力量即一切的冰冷面孔…旋即,形神俱灭!
光柱中心,周南感到一股浩瀚磅礴、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轰然苏醒!碎裂的竹简化作无数流淌着古老字符的金色光点,如同欢呼雀跃的星辰精灵,环绕着他飞舞,最终尽数融入他的身体!四象诗魄的本源之力,在这一刻,与他这个异星的灵魂,完美交融!他不再是钥匙,他是诗之意志的化身!
四色光柱在苍穹之巅交汇、融合,化作一道温暖、威严、充满生命气息的纯金色光波,如同神祇的抚慰,瞬间扫过整个战场!所有被光波拂过的士兵——
心头被煽动的杀意、迷茫如同被阳光驱散的寒雾,瞬间消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平和与对家园安宁的渴望油然而生。当啷!当啷!兵器落地的声音如同骤雨,越来越多的士兵放下武器,茫然却释然地望向光柱源头。围城巨兽,土崩瓦解!
金光回落,笼罩禁地,笼罩帝丘。周南立于祭坛中央,双眸开阖间,日月星辰流转,古老的《诗》篇在他意识中轰鸣、重组、新生!他缓缓抬手,掌心向上,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复杂玄奥的金色符文缓缓旋转。
天命已改,诗律当立!
他的声音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天地共鸣,清晰烙印在每一个生灵心间:
废黜世卿世禄!立《军功授田制》!
(引《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凡卫国子民,戮力为国,勇立战功者,皆可按功勋授田亩,得爵位!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引《魏风·硕鼠》)——设风宪台,以诗为律,监察百官!凡贪渎害民者,如硕鼠,人人得而诛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引《周南·关雎》)——倡婚恋自由,废黜媵妾!男女嫁娶,当以情合,以礼成!
一条条颠覆性的新政纲领,随着他的话语,化作璀璨的金色律令铭文,浮现在帝丘城上空,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见证者的灵魂深处!这不是人王的旨意,是诗的意志显化,是四象诗魄融合后对这片土地的神圣宣告!一个以诗律为基石、名为风雅邑的新邦雏形,在神迹的光芒中,浴光而生!
数日后,帝丘城东,十里桃林。
花期正盛,漫天绯红如云霞蒸腾,落英缤纷似雨。
褪去神性光辉的周南,一身素雅深衣。静女亦褪去采诗官白衣,换上了崭新的、绣着生机勃勃青藤的衣裙,脸庞宁静幸福。她手中捧着崭新的绢帛《风雅新律》,首页正是周南以简体字写下的《关雎》新解。
周南执起静女微凉的手,指尖带着温柔的暖意。他将一枚用千年桃木心精心雕琢、内嵌一缕温润青色木魄微光的指环(先秦婚戒),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没有钟鼓礼乐,唯有桃花为证。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周南轻声念诵,眼中温柔似水,倒映着她的身影。
静女脸颊飞霞,艳过满树芳菲。她仰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无比坚定,一字一句回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邶风·击鼓》)誓言在落花雨中交织,永恒镌刻。
不远处。孟姜一身庄重华美的赤金玄端(风雅邑上卿礼服),正与风尘仆仆的他国使者(被新政与神迹吸引)侃侃而谈,言辞犀利,气度雍容。指间那枚赤玉环隐隐流转着火魄的微光。她偶尔目光掠过桃林深处那对相依的身影,眼神复杂难明:骄傲、释然,以及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细究的怅惘。她的战场,在更广阔的邦交疆域。
宗庙新建的观星台上。月出玄衣依旧,衣袍上的星纹却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平和的蓝色光晕(水魄已与新邦国运相连)。她手持玉琮,主持新邦首次祭天,空灵的吟唱与漫天桃花香交织,沟通天地。她是风雅邑的司命,守护着这诗律之邦的命脉。
桃林外,新辟校场。号子震天!一群身着利落短打的青壮,手持改良的农具(亦是兵器),在原鹿鸣庄园佃农头领的带领下,一边操练,一边声震云霄地合唱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同仇!
歌声中,不再是贵族的私器,是保家卫国、以武勋博取尊严的昂扬斗志!诗律治国的第一块基石,在汗水与歌声中,坚如磐石。
周南收回望向校场的目光,转而凝视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那是风雅邑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胸中再无竹简的灼烫,只有四象诗魄交融后的温润力量,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紧了紧握着静女的手,感受着指环下木魄的微光与她的温度,低声笑道,带着一丝穿越者独有的调侃:
看来,回去后那篇论文题目,得改成《论诗魄融合对早期国家构建的跨维度实践意义及社会制度革新的实证研究》了。
静女虽不明论文何意,却被他眼中闪耀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深深感染,将头轻轻、信赖地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满林桃花,无声飘落,宛如天地为这击鼓而生的崭新时代,奏响了第一个悠长而充满生机的尾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