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始,春归清明雨是时。
南方的四月,总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和几丝换季的凉意。
我的家乡位于江南的一座小城,爬满青苔的青石板路,蜿蜒的河道,混着水汽、泥土与花草的空气,是我对这座城市的最深印象。
今年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十六年,也是她离开的第七年。
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方工作,每到空闲时,我常常会回到这里,因为我曾与她约定,要多多见面。
家里的老房子跟我记忆里的一样,坐落在深巷的拐角处,白墙上脱落的斑驳是岁月带来的痕迹,房顶的瓦片上覆盖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今天也是个下雨天,雨势不大,房檐上的积水滴落,在我头顶的雨伞上留下滴答——滴答——的声音。
吱~嘎——
老房子的锁扣不太灵敏,我拿着钥匙试着转了几次,才成功开了门。
推开门,打开灯,左侧的餐桌上放着青色的面团和一小盘已经拌好的咸菜笋丝肉馅。
这是我拜托以前邻居家的婶婶提前准备的。在门口处放下行李,我走到厨房,洗了手。拿来了洗好的擀面杖和盘子,熟练地包着青饺。
但是,我也只是会包青饺而已。
做青饺——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开启了我孤独的北漂生活。
工作后的生活不好过,数不清次数的加班,做不完的工作计划。不轻松,不快乐,不有趣,远远没有童年时期自在快乐。
我有个发小妹妹,小我两岁,皮肤白净,脸圆圆的,笑起来带着两个小酒窝,可爱极了。我们两个都是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于兰身体不好,因为家里人重男轻女,自小就养成了善解人意乖巧懂事的性格。
与她相反,我却是个实打实的皮孩子,上树摘冬枣,下地摸螺蛳,于兰就常常跟在我身后,默默地看着我。我把螺蛳扔到岸上,她就负责一个个捡起来,帮我把它们装进袋子里。
（十岁那年的暑假）
岑家丫头,怎么又在水里扑腾呢！小心着凉啊
陶婶好。
住在隔壁巷子的陶家婶婶从城里回来,带了许多大包小包的东西。于兰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是最先看到陶家婶婶的人。
我把最后一个螺蛳扔到岸上,随便在河里洗了两下手,穿上拖鞋,跟着于兰走到陶婶面前。
陶婶婶下午好。
你们两个累不累啊。
陶婶从右手边的布包里拿出几根棒棒糖,递给我。
这棒棒糖很好吃的,我家小丫头就很爱吃,你们拿着,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别被雨淋着了。
我们齐齐谢过,陶婶离开后,我看了看逐渐阴沉的天空。
兰兰,收工,我们快走。
于兰捡起岸上最后几个螺蛳,装入袋中,跟着我走回家。
路上,于兰撕开糖果包装袋,先递给我。
伊伊,你要不要吃一个它是小兔子的诶。
你都剥给我了,当然要吃了。
棒棒糖入口,是蓝莓味的,酸酸甜甜,真的很好吃。
见我喜欢,于兰也撕开一个菠萝味的小猫造型的棒棒糖,自己吃了起来。
河道离我们两家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了。
刚到于兰家门口,耳畔传来了熟悉的争吵声,我下意识地挡住于兰前面。
都是你不争气,头胎生了个没用的丫头,还是个呆傻懦弱的,这性子,哪有我的样子！
还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又是肠胃炎又是感冒发烧的。
那生丫头是我愿意的吗！你也是,出门这么多年了,钱也没攒一点,叫你不要抽烟你还抽！
够了,每次回来,你们两个都在我面前吵,要吵去外面吵,别来我这吵！
……
妈,妈,消消气,我们不吵了。
我不管你们怎么吵,但是我告诉你们,要是被兰兰听见,你们以后就别回来了！
妈妈~我想吃芒果蛋糕,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好孩子,你先去房间里看动画片,等我们回去了,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
似乎是吵完了,于兰家争吵的声音慢慢地没了,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我担心地看着于兰,她低下了头,不断攥着手里的袋子,发出塑料袋摩擦的嘶嘶声响,眼神黯淡,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于兰的父母带着比她小三岁的弟弟一直住在隔壁市的城里,很少回来,每次回来,就会当着于兰奶奶的面争吵,吵来吵去,话题永远就只有那么几句。
于兰总是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听着。
就是听着听着,我发现,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为于兰感到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有点热,仿佛着了火一般,可能是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一把将于兰手上剩下的棒棒糖都拿过来,统统塞到自己的衣兜里,因为动作过大,还掉了一根,于兰还蹲下帮我捡起来,浅浅地拍了拍棒棒糖包装袋上的灰。
哎呀,伊伊……它裂开了。
我接过棒棒糖,草莓味的棒棒糖上面原本可爱的小熊变成了两半,看着特别可怜。
摔坏棒棒糖的我像做错坏事一样,一直低着头捏着棒棒糖的棍子,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这个小熊本来很好看的。
这些棒棒糖都是不同的动物形状,只有这一个小熊图案。
原本心情低落的于兰倒是先笑了,她拉过我的手,拿过裂开的棒棒糖:没关系的,就算它碎了
但是它的味道没变啊。
我被她说服了,对！棒棒糖的味道还是很好吃的,反正吃到嘴里,它还是会慢慢融化的！
我又变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岑伊伊。
兰兰,晚上我奶奶烧螺蛳吃,你记得来,棒棒糖我先帮你藏起来,免得被你弟弟看见了又要跟你抢。
于兰缓缓点头:嗯……那我晚点过来。
……
来来来,好吃的螺蛳来了,小心烫啊……伊伊啊,帮奶奶拿碗筷过来。
好！
每个人都先喝点汤啊。
我一手一个碗,来来回回跑了两次,拿了四副碗筷,坐到于兰身边的位置,奶奶给我们舀了排骨汤,我夹了一个螺蛳,吹凉后把螺蛳肉吸出来。
嗯,很好吃,不愧是我岑伊伊亲手捞的螺蛳！
当然了,我奶奶的厨艺也很厉害！
奶奶一直在给于兰夹菜,说她长得这么瘦让她多吃点,我看着兰兰的手,觉得奶奶说得对,兰兰是该多吃点。
所以晚上的时候,我还多给了于兰一根我自己的棒棒糖,再加一个很好吃的小饼干。
奶奶和于兰的奶奶是邻居,我和于兰自幼就玩在一起,等到于兰开学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有了姐姐范儿,拉着于兰,为她介绍我们的学校。
巷子的另一边,住着几个跟我们同龄的小男孩,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皮。
因为于兰年纪最小,长得也瘦弱,那些讨厌的男孩子,总是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于兰。
初夏的一个下午,我来于兰家找兰兰玩,开门的是于奶奶,我跟于奶奶打了招呼,就跑向于兰的房间。
于兰的房间我最熟悉不过了,木门上贴着她最喜欢看的动画片角色的贴纸。
先连续敲三下,默数到2,再敲一下。
我按照我们熟悉的敲门方式,敲了敲门。
平时我们一听见,就会迅速开门,但是这一次,于兰开的很慢。
她没有完全打开门,只是露出一个脑袋,我发现她的房间没有开灯,真是奇怪,她平时都不会关灯的。
今天,于兰说话也怪怪的,语气很轻,情绪低落。
伊伊,我……我今天不舒服,不能跟你玩了……
我以为她又生病了,很是担心:你是不是又头晕了还是肚子疼
于兰停顿几秒,双手依旧撑着门,摇摇头:没有,都不是……
我有点着急:那你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啊！你难受一定要及时告诉于奶奶。
于兰不想我担心,内心挣扎了一下,终于告诉了我原因。
原来,她今天下课回家,又遇见凌家那个讨厌的男生了。
凌然,就是那个住在巷子另一边,经常欺负于兰的男孩子,比我小一岁。
我下午碰见他,本来想着假装没看见,他叫我,见我没理他,就拦住我。
于兰委屈地掉了眼泪,语气带着几丝哭腔。
他看见我书包上的挂件……问我……这个是哪里买的,我说这个是奶奶给我做的……他……他就把我的小猫挂件抢走了,说……说让奶奶再做一个给我……
我知道那个挂件对于兰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于奶奶好几年前缝制的,一个蓝色扎染小猫头挂件,特别可爱。
因为我也喜欢,于奶奶之后也给我做了一个云朵的挂件。
这太可恶了！他把你东西抢走了,你应该拿回来！
我愤愤不平,心里堵了一窝火。
于兰摇摇头:伊伊,我抢不过他……
那你要告诉他父母啊！他抢你东西,他家长都不管吗
我……我不敢告诉他爸爸妈妈……我有点害怕……
于兰语气很弱,我知道,她这是习惯了。习惯性地害怕、怯弱、退缩,她不敢争。
因为她没有争的底气,从小缺失父母的肯定,让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越来越否定自己。
我讨厌这样的于兰,讨厌怯懦的于兰,大家都是孩子,为什么只有于兰变成了这样
我是真的替于兰感到难过。
我想试着改变她,就先从胆量开始吧。
不行,明天是周末,你必须得跟我一起去凌然家！是你的就得抢回来！他凭什么擅自拿走属于你的东西！他这种行为就是强盗！
似乎是有了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护盾,于兰有了底气。
第二天下了大雨,下午雨停,我带了了一把薄薄的粉色天堂伞,绕过四周还在滴着雨水的房檐,拉着于兰一路走到了凌然家。
凌然的父母没在家,家里只有凌然一个人。我们到时,他正在客厅里玩着小霸王游戏机。
我站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抬手不停地敲着门,于兰接过我的雨伞,站在我的身后。
在不断的敲门声里,凌然终于不耐烦地开了门。
少年留着乌黑的短寸,小麦色的皮肤,眉宇间透出一股藏不住的张扬与不羁。
他看着我们,一点也不意外。我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
凌然,把于兰的东西还回来。
你说还就还啊,那我还偏不给。
凌然正处于最厚脸皮的年纪,似乎是我上门拿东西的行为,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凌然理亏在先,但还是不想在我面前丢人,一直强硬地拒绝还挂件。
我被他挑衅,面上带了温怒,语气也更加凶狠。
你今天必须把东西还回来,不然等你爸回来了,我就告诉你爸妈,你抢人东西！
啊！
凌然怕他父亲揍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推了我一把,想让我出去,赶紧离开。
我被他突然一推,失了平衡,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他家的木质地板上,地板很硬,还凉,我的手还磕到了茶几上。
我觉得我的左手手心很痛,火辣辣的,似乎是破皮了,腿也好疼,还麻麻的。
伊伊！于兰被吓到了,站在一旁没有动。
凌然也愣住了,他可能也没料到我会受伤,站在我的斜对面,眼神慌乱,手足无措。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反应过来,见我还坐在地上,想要走过来扶我。
我被他推了一把,也很生气,脑子一热,当他触碰到我的胳膊时,我也下意识地把他推倒在地上。
怎么了这是
陶婶在门口冲我们这里张望,凌然没有关门,大门敞开,应该是我们动静太大,被住在隔壁的陶婶听见了。
陶婶看凌然家开着门,声音还大,怕不是遭了贼,就来看看情况。
贼倒是没有,就是客厅的地上坐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人。
怎么了这是
陶婶又问了一遍,见于兰离她最近,就问她发生了什么。
于兰把事情讲给她听后,陶婶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凌然,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来。
伊伊没事吧
怎么还受伤了
陶婶翻开我的手心,幸好没有流血,但破了皮。
等她处理好我的手伤,凌家夫妇也回来了。
了解情况后,凌父一把拽过凌然,走到我们面前,让凌然郑重地向于兰和我道歉。
对不起,我不应该抢你的东西。
凌然也觉得他做的有些过分了,把东西还给于兰后,羞愧地逃走了,缩在房间的角落,垂下头,不敢吭声。
这件事情就这么翻篇了,孩子忘性大,也没有这么记仇,我们再次遇见凌然时,少年隔着大老远轻轻看了我们一眼,甚至都不敢与我们对视,逃也似地就往回跑了。
……
兰兰,我们去看电影吧,她们说这部电影特别好看！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这个听起来不错唉！那我们就看这个。
好啊！
14岁的于兰终于长高了许多,原本的短发留长,理了当时时兴的梨花头。
她原本就长得漂亮,开始打扮自己后,也逐渐自信起来。
伊伊,你爸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我点头:听奶奶说是下个月,妈妈会在这里留到我中考结束。
那太好了,你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我的确想爸妈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因为在外地工作,就把我交给爷爷奶奶带着,他们有空的时候就会回来看我,给我带各种东西。
五月中旬,爸爸妈妈回来了。
为了备考,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去玩了,于兰也不想打扰我复习,找我的频率大大下降,每次来,也不会待太久。
七月份,等我考完试后,我和于兰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出去玩了几天。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我们真的很开心,因为年纪太小,我们没有跑太远,就在周边省份逛。
伊伊,真好呀,我想去更多的地方玩。
于兰捧着一袋煎饼,和我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一阵风吹过,她轻咳了两声。
我给她递了水,于兰无奈地笑了笑:明明是大夏天,我还是那么容易感冒。
你这是体质问题。
我真羡慕你,都不怎么生病。
于兰低着脑袋,看着地上的几片树叶发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拿起水喝了两口,我笑道:你现在已经比小时候好多了。
于兰点点头:嗯,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好的。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开始了住宿生活,于兰成绩优异,考试时发挥稳定,成为了我的同校学妹,还考入了重点班。
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高中真的比初中累多了,我现在恨不得脑子里塞满各种知识。
刚升入高三的我要被高考压的透不过气了,每天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我才能拉着于兰聊聊天。
伊伊,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
于兰喝下最后一口牛奶,问道。
考哪个大学这我还真没有想好,我不知道我具体想学什么专业,也没想好自己未来想做什么。
不过……
我想去首都看看！
听说北京的豆汁特别难喝,我还没尝过呢。
我想去爬长城,看看那古老的城墙。我出生在平原,这里有许多河道,但没有高山,我想去看看那连绵不绝的山峦。
语文课本里的颐和园我也没见过,我很想知道这座皇家园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风景。
我还想去很多地方,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伊伊,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少女的眼里是对我美好未来的期待。
嗯,我会的。
四月初,又是一年清明节。
我记得,每到清明,我奶奶就会做许多青饺,于兰最爱的就是咸菜笋丝肉馅。
岑奶奶做的青饺不愧是邻里公认最好吃的。
于兰在我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最大的青饺,一口咬下去,她一边嚼,一边不停地点头。
我知道,她是真的爱吃。
我希望我每年都能吃到。
我接道:好啊,等我跟奶奶学会了,我给你做。
奶奶却摇摇头,宠溺地对我说:还说跟我学呢,你现在连个饺子样都包不好,兰兰想吃你包的青饺,也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嘴里轻轻嘟嚷。
反正我一定会给兰兰包的。
于兰听见了,悄悄对我竖了大拇指,比着口型说。
我相信你。
伊伊也多吃点,这样才有力气准备高考。
于兰又为我夹了一个造型圆润的青饺。
兰兰,我们要一起考大学！考到北京去,你以后要一直跟我住一起！
于兰吃着青饺,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
嗯！
……
可惜,她再也没办法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了,于兰17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没熬过来。
如今,我已经26岁,她也离开了七年,我到现在也没能做出跟奶奶一样味道的青饺。
出门时,雨已经停了,我带着做好的青饺,买了一束小苍兰,走进了墓园。
照片中于兰笑眼弯弯,永远留在了最美的17岁。
兰兰,我带着你爱吃的青饺来了,没失约吧。
还有这些照片,是我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拍下的,你一直想出去看看,所以,我把风景拍下来带给你看看。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自从你走后,我好像连个能聊天的朋友都找不到了……
我看着照片上的兰兰,又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躲在于奶奶身后,还是我先上去跟她打的招呼。
……
于兰,现在的你应该有六七岁了吧,不知道你快不快乐。
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也要健健康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