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第七个在这里 > 第一章

听老一辈的人说后山有一座将军墓,墓里有很多宝贝,但我不小心打碎一个胭脂盒,同行的七个孩子都死了,不!我也死了。
——
我们七个孩子溜进后山将军墓,都说里面有宝贝。
我不小心打碎了那个诡异的胭脂盒。
同伴们一个个倒下,面色青紫,像是睡着了。
村里人说墓里埋的是叛国将军,陪葬品都带着诅咒。
第二天,我看见他们的棺材被抬出村口。
我哭着回家,却发现门锁着,窗户里一片漆黑。
墓碑上倒映出七张模糊的小脸,他们都在笑。
胭脂盒的碎片突然自动拼合,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第七个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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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后山的将军墓,在我们这些野猴子心里,盘踞了不知道多少年。它像个沉默的、巨大的谜团,被浓得化不开的树荫和藤蔓死死缠住,堵在村后那条陡峭的山脊上。老辈人提起它,声音总要压下去,眼神飘忽,仿佛那墓里吹出来的阴风会顺着话音钻进骨头缝。莫去,那是埋了个背主的将军哩,他们摆着手,皱纹里刻满了忌讳,东西碰不得,沾着怨气,要命的!
可要命两个字,在我们这群半大孩子耳朵里,远不如宝贝两个字来得响亮、滚烫。尤其是大娃娃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地跟我们保证,他亲眼瞧见过墓道口露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边角时,那点被老辈人吓出来的胆怯,早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怕个卵!大娃娃梗着脖子,黑瘦的脸膛上全是无所畏惧的光,他个子最高,是理所当然的孩子王,一堆烂泥巴埋着的死人骨头,还能跳起来咬人不成金子!银子!玉扳指!摸出来一个,够我们吃一年的糖人儿!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们几个心尖直颤。狗剩、二妞、三癞子、铁蛋、小芹,还有我,六双眼睛亮得吓人,齐刷刷盯着大娃娃从他那破裤兜里掏出来的东西——一把磨得发亮的旧铜钥匙。
我爷……管祠堂库房的,大娃娃的声音难得低了下去,带着点做贼的兴奋,又有点炫耀,趁他喝迷糊了摸来的,开那破石门,小菜一碟!
那钥匙躺在他汗津津的手心里,沾着点泥灰,被午后的太阳一照,闪着一小圈油润润的黄光,像个通往金山银海的符咒。它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把老辈人那些神神叨叨的警告怨气、诅咒、要命统统碾碎在脚底下。我们脑子里只剩下大娃娃描绘的金光闪闪的画面,还有那甜得发腻、能塞满嘴巴的糖人儿的滋味。恐惧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能换来糖人儿吗不能!那就滚蛋!
夏日的午后,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干巴巴的,搅得人心头发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吸一口都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被晒焦的土腥味和草木蒸腾出的湿热气息。村里的狗都热得没了脾气,蜷在墙根阴凉里,舌头耷拉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
这闷热,恰恰成了我们最好的掩护。
我们七个小小的身影,像一群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村子。大娃娃打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钥匙,兴奋得鼻尖冒汗。我紧跟在狗剩后面,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被那宝贝勾起的、火烧火燎的渴望。脚下的茅草和碎石被踩得簌簌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鼓膜上,总觉得会被谁听见。二妞胆子最小,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下村子,直到村子彻底被茂密的林子吞没,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小脸依旧绷得紧紧的。
越靠近后山,林子越深,光线也越暗。参天古木的枝叶在半空中密密地交织,筛下来的阳光成了稀稀落落的碎金点子,勉强照亮脚下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鸟叫声也稀疏了,四周安静得诡异,只有我们踩断枯枝和粗重呼吸的声音格外清晰。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气息,不知从哪个角落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在裸露的胳膊腿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将军墓,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比想象中更大、更破败。巨大的青石条垒成的墓门嵌在山壁里,像个沉默的巨人张开黑黢黢的大口。门楣上刻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像是扭曲的兽脸,又像是某种看不懂的符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石门上布满了厚厚的墨绿色苔藓,滑腻腻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朽木腐烂的怪味,直往鼻子里钻。门前散落着几块断裂的石头兽雕,面目早已模糊不清,一半陷在泥里,一半爬满了深绿色的地衣,像一具具被遗忘的骸骨。
就……就这狗剩的声音有点抖,他咽了口唾沫,看着那黑乎乎的洞口,刚才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似乎被这阴森的环境抽走了一半。
大娃娃嗤笑一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嘲笑狗剩的怂样:怕了门都没进呢!他走上前,踮起脚,把那把黄铜钥匙用力捅进石门侧边一个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的锁孔里。
咔哒……
一声沉闷滞涩的机括响动,在过分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惊飞了几只藏在附近树丛里的乌鸦,呱呱的叫声带着不详的意味。沉重的石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带着积年的尘土和碎屑,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阴寒的风,裹挟着浓烈的霉腐和泥土的腥气,猛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扑在我们脸上。那味道冰冷刺鼻,带着一种地下深处特有的、与世隔绝的陈腐气息,呛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门后,是无边的、粘稠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大的、冰冷的嘴,等着吞噬一切闯入者。
进!大娃娃压低嗓子吼了一声,第一个侧着身子,毫不犹豫地挤进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他那瘦小的身影瞬间就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狗剩犹豫了一下,看看我们,又看看那黑洞口,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轮到我了。站在那狭窄的门缝前,扑面而来的阴风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扎在皮肤上。那黑暗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二妞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微微哆嗦着,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小芹挨着她,大眼睛里也全是恐惧。铁蛋和三癞子互相推搡着,眼神躲闪,既不敢第一个进,又不愿落在最后。
快点啊!磨蹭啥呢!大娃娃不耐烦的催促声闷闷地从黑暗里传出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墓穴特有腐朽气息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呛得我喉咙发痒。心一横,我学着大娃娃的样子,侧着身,几乎是闭着眼睛,硬着头皮挤进了那道狭窄的门缝。
冰冷,潮湿,黑暗。
这是钻进墓道后唯一清晰的感觉。门外的天光在这里被彻底切断,只剩下身后那条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弱的光亮,勉强勾勒出脚下粗糙不平的石板路。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和那股无处不在的腐朽气味。四周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迫着眼球。
嚓!
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我身侧亮起,是狗剩划着了一根火柴。昏黄摇曳的火苗撕开一小片黑暗,映出他紧张得有些变形的脸。他哆嗦着点燃了手里那根自制的松明火把——一根缠着浸透松脂布条的粗树枝。
噗!
松脂被点燃,火苗猛地向上蹿了一下,爆出几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黄色的火焰稳定下来,驱散了周围一小圈黑暗,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火光跳跃着,映在两侧粗糙的墓道石壁上,投下我们几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随着火焰不安地晃动、拉长、缩短,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都……都进来了吧大娃娃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带着点回音,听起来有点失真。他手里也举着一根点着的松明,火光照着他兴奋又紧张的脸。
我们几个挤在狭窄的墓道里,借着两根火把的光芒,勉强看清了四周。墓道比想象的还要低矮,大人进来恐怕得弯着腰。脚下的石板布满湿滑的青苔,踩上去软腻腻的。空气里那股子陈腐的土腥味更浓了,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某种东西缓慢腐烂又干枯了的奇特气味,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几步远的地方,更深处依旧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占据着。那黑暗深处,仿佛潜伏着什么东西,正无声地窥视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走!大娃娃挥了挥手里的火把,当先迈步。火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前方的黑暗中,像个摇摇晃晃的巨人。
墓道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比入口稍小、同样刻着模糊兽纹的石门。这扇门没有锁,虚掩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大娃娃伸手用力一推。
嘎——吱——
沉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墓室里被无限放大,刺得人耳膜发疼。
门开了。
两根松明火把的光,怯生生地探了进去,瞬间被一片空旷的黑暗稀释、吞噬。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墓室大致的轮廓——一个方方正正的空间,远比墓道宽敞,但依旧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所统治。
我们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如同几只误入巨兽腹腔的小虫。脚下的地面似乎铺着石板,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声音。火把的光芒在墙壁上艰难地攀爬,映照出一些模糊的壁画痕迹。那些壁画线条粗犷扭曲,颜色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污渍和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诡异,仿佛随时会活动起来。
墓室中央,静静地卧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具石棺。通体由一种深色的、泛着幽暗冷光的石头雕琢而成,在火光下显得沉重而压抑。棺盖严丝合缝地盖着,上面同样刻满了繁复扭曲的花纹,像是纠缠的毒蛇,又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诅咒符文。棺椁的四周,散落着一些器物模糊的轮廓——一些倾倒的陶罐,几个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属件,还有几块碎裂的木板。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泥土腥、朽木味和奇异干枯腐败的气息,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浓烈得让人几乎窒息。
看!我就说有宝贝!大娃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在空旷的墓室里嗡嗡回响,显得格外突兀。他第一个冲到石棺旁,根本不去管那些散落的破烂陶罐,举着火把,急切地绕着巨大的棺椁打转,眼睛贪婪地扫视着棺盖上的每一个缝隙,寻找着下手的支点。狗剩!铁蛋!过来搭把手!这盖子沉得很!
狗剩和铁蛋互看了一眼,又瞅瞅那巨大阴森的石棺,眼神里明显有惧色,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对宝贝的渴望和来自大娃娃的压力,犹犹豫豫地凑了过去。三癞子也壮着胆子跟过去,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
二妞和小芹则紧紧挨在一起,缩在靠近墓室入口的角落里,离那具石棺远远的。二妞死死抓着小芹的胳膊,小脸在火光映照下白得吓人,大眼睛惊恐地盯着那口仿佛会吞噬一切的巨大石棺,嘴唇无声地哆嗦着。
我站在原地,心脏跳得像擂鼓。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墓室角落吸引过去。那里,靠近冰冷的石壁,似乎堆放着一些不同于陪葬陶罐的东西。在火把光芒的边缘,一点微弱的光泽隐隐闪现。
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下意识地朝那个角落挪动脚步。脚下的灰尘被我踩得噗噗作响,在死寂的墓室里格外清晰,但我似乎完全听不到。
一步,两步。
火光终于勉强照亮了那个角落。
那不是一堆杂物,而是一个小小的、倾斜的梳妆台。木头早已朽坏不堪,散架了大半,只剩一个扭曲的框架勉强立着。梳妆台上蒙着厚厚的灰土,但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盒子。
一个胭脂盒。
它只有我的巴掌大小,材质非金非玉,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暗红光泽,像是凝固的、沉淀了千年的血。盒身线条流畅圆润,表面雕刻着极其精美繁复的缠枝花纹,那些细密的花纹在火光下流淌着幽微的光,仿佛有生命般轻轻起伏。盒盖紧闭,严丝合缝,一丝灰尘也落不进去,干净得与周围破败朽烂的环境格格不入。它像一个沉睡在时光尘埃里的秘密,散发着一种妖异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周围大娃娃他们撬动棺盖的呼喝声、沉重的摩擦声,似乎一下子变得遥远模糊,退到了背景深处。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个盒子,它那暗红的光泽像是有魔力,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拽着我的脚步不断靠近。
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了我。没有宝贝的概念,没有金银财宝的诱惑,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碰碰它!打开它!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我几乎是梦游般地走到了朽烂的梳妆台前。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拂开盒盖上薄薄的一层浮灰。指尖触碰到盒身,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传来,那感觉不像木头或石头,倒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和低低的惊呼。
小心!是三癞子变了调的尖叫。
我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就在我回头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带着风声向我这边撞来!是狗剩!他刚才正和大娃娃他们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撬动那沉重的棺盖一角。不知是脚下青苔打滑,还是用力过猛失了重心,他整个人像个失控的陀螺,踉跄着朝我这边扑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只感到一股大力狠狠撞在我的后腰上!我整个人被撞得向前猛扑出去,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啊!
惊呼声卡在我的喉咙里。
我的双手本能地向前伸出,想要撑住什么。而我的正前方,就是那个朽烂的梳妆台,以及梳妆台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暗红色的胭脂盒!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怪异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墓室里骤然炸响!
那声音异常刺耳,不像普通的瓷器碎裂,倒像是冻僵的骨头被硬生生折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脆硬感,瞬间压过了所有撬棺的声响,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传来一阵钝痛。但这点痛感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巨大惊恐淹没了。
就在我眼前,就在那朽木梳妆台的残骸旁边,那个暗红色、精美绝伦的胭脂盒,碎了!
它摔成了好几块不规则的碎片,散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碎片边缘锋利,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依旧反射着那种温润而诡异的暗红光泽,像凝固的血块。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强烈腥气的味道,猛地从那堆碎片中弥漫开来!那味道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勾魂摄魄般的吸引力,瞬间充斥了整个墓室,霸道地盖过了原本的腐朽土腥味。
最诡异的是,伴随着这股甜腥味的弥漫,一股极其细微的、近乎白色的粉尘,如同有生命般,从那堆碎片里袅袅升起。粉尘极细,在火把昏黄的光束中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像一层薄薄的、带着死气的纱雾,缓缓地向四周弥漫、沉降。
墓室里一片死寂。
撬棺盖的呼喝声停了。粗重的喘息声停了。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消失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堆碎裂的暗红色,投向那股弥漫开来的甜腥白雾。
大娃娃还保持着撬棺的姿势,半张着嘴,脸上兴奋的红潮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被巨大惊愕冻结的煞白。狗剩摔在我旁边,此刻也忘了爬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碎片,脸上血色尽失。铁蛋、三癞子、二妞、小芹……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那股甜腻的腥气钻进鼻腔,冰冷,滑腻,像一条毒蛇顺着气管往下爬。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直接震荡在颅骨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穿透力,冰冷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瞬间攫住了所有心跳。
什……什么声音二妞的声音带着哭腔,尖细得变了调,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猫。
没人回答她。
因为就在那嗡鸣响起的瞬间,站在最外围的小芹,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双原本写满惊恐的大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的神采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她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突然失去支撑的木桩,无声无息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噗。
沉闷的声响,是身体砸在冰冷石板上溅起的微尘。
她倒在那里,四肢摊开,小小的脸仰对着墓室上方无尽的黑暗,嘴唇微微张开,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青紫色。眼睛空洞地睁着,倒映着上方火把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光影。没有挣扎,没有呻吟,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就像累极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沉沉地睡着了。
小芹!二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想要扑过去,可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眼泪疯狂地涌出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墓室,将我们死死地按在粘稠的绝望里。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那股甜腻的腥气似乎更加浓郁,混杂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钻进每一个毛孔。
跑……快跑啊!铁蛋第一个崩溃了,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丢掉了手里的火把,转身就朝着墓道入口的方向没命地冲去!火把掉在地上,火焰挣扎了几下,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一小片摇曳不定的阴影区域。
黑暗如同伺机而动的猛兽,立刻吞噬了更多的空间。
跑!跑!三癞子也跟着尖叫起来,紧随着铁蛋,像没头苍蝇一样冲向黑暗的墓道。
然而,变故再次发生!
铁蛋刚冲出几步,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他奔跑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紧接着是三癞子。他甚至没跑出墓室的范围,就在距离石门几步之遥的地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呃……,然后同样毫无征兆地扑倒在地,四肢诡异地扭曲着,不动了。
黑暗的墓道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两个奔逃的身影,只留下两团模糊的、一动不动的轮廓。
啊——!!!二妞的尖叫声陡然拔高,凄厉得几乎要刺破耳膜,随即又像被扼住喉咙般戛然而止。她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睛惊恐地凸出来,嘴巴张得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青紫色。她维持着这个掐脖子的姿势,身体软软地滑倒,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不动了。
死寂。
令人发疯的死寂。
墓室里只剩下大娃娃、狗剩和我,还有地上那几具迅速失去温度、颜色诡异的小小躯体。火把只剩下大娃娃手里那一支,火光在剧烈地跳动、摇曳,将我们三个活人和地上那些睡着的同伴的影子疯狂地拉扯、扭曲,投射在冰冷诡异的壁画上,像一群绝望舞蹈的妖魔。
不……不……狗剩瘫坐在地上,就在我旁边,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推我的双手,又看看地上小芹、二妞他们青紫的脸,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梦呓般的低语,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住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要把我凌迟。是你!是你打碎了那鬼东西!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无边的恐惧和疯狂的指控,在空旷的墓室里激起瘆人的回音。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是狗剩你撞的我……我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负罪感像两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几乎窒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都怪你!!狗剩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管不顾地向我扑来!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和毁灭,双手张开,目标是我的脖子!
滚开!大娃娃的怒吼声如同炸雷。他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在狗剩扑到我身上的前一秒,他猛地伸出脚,狠狠踹在狗剩的腰侧!
砰!
狗剩被踹得横飞出去,身体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滑落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嗬嗬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但仅仅挣扎了两下,他身体猛地一僵,那股凶狠的戾气瞬间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气音。然后,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脸上也迅速浮起那层诡异的青紫色,不动了。最后一丝光芒从他眼中彻底熄灭。
又一个。
只剩下我和大娃娃了。
他手里那支松明火把,火焰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豆大的一点蓝幽幽的光,在黑暗中苟延残喘,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贪婪地吞噬着仅存的光明。冰冷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甜腻的腥气和浓烈的死亡味道。
大娃娃背对着我,站在那具巨大的石棺旁边。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他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刚才踹开狗剩的那一脚,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他最后一点强装出来的凶狠。
大……大娃娃……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微弱得像蚊蚋。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负罪感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想靠近他,仿佛那是这黑暗地狱里唯一的浮木。
他没有回头。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火把那点微弱的蓝光,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明灭不定。
终于,大娃娃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很轻微,但在我死死盯住他的视线里,却如同山崩地裂。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火把那点残存的、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
他的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强撑的凶狠或惊惶。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嘴角甚至极其古怪地向上牵扯着,像是在笑,但那笑容空洞、僵硬,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活人的温度,像一张被强行拉扯的面具。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扩散得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珠,像两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红得吓人。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非人的虚无。
他就这样用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在某个遥远而未知的虚空。
呵……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叹息,又像是漏气般的笑声,从他僵硬的嘴角逸出。那声音干涩、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然后,他举着火把的那条手臂,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垂落下来。
啪嗒。
那根燃烧到尽头的松明火把,掉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最后一点幽蓝的火苗挣扎着跳跃了两下,发出轻微的滋声,彻底熄灭了。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墓室,淹没了石棺,淹没了地上那些小小的、青紫色的躯体,也淹没了大娃娃最后那个凝固在黑暗中的、诡异的笑容。
大娃娃!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撞上冰冷的石壁,又被猛地弹回来,形成空洞而绝望的回响。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凭着记忆和最后一点残存的方向感,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摸索、爬行,朝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疯狂地扑过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石壁,撞得生疼。我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徒劳地抓挠。
大娃娃!你在哪你说话啊!我的哭喊带着血沫的味道,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甜。绝望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没有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哭喊声在空旷冰冷的墓室里反复回荡,撞击着四壁,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黑暗,死寂,冰冷。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气。它们像有生命的实体,缠绕着我,挤压着我,试图把我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碾碎。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像一张巨大的、湿冷的网,把我紧紧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负罪感像毒蛇的獠牙,反复啃噬着我的心脏——是我!是我打碎了那个鬼盒子!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时辰。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之后,一种诡异的麻木感开始蔓延。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但脑子里的惊涛骇浪似乎慢慢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钝痛和茫然。
我……得出去。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
对,出去!离开这个地狱!我要回家!我要找娘!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我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艰难地爬了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不停地打着颤。我摸索着,凭着进来时模糊的方向记忆,朝着墓道入口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挪动。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黑暗里,每一步都可能碰到地上同伴冰冷僵硬的躯体。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碰,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听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细微声响,不去感受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只是机械地、跌跌撞撞地向前挪。
终于,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粗糙的石壁。是墓道的墙壁!我顺着墙壁,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进。冰冷的石头触感成了唯一的指引。脚下有时会踢到散落的碎石,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每次都吓得我心脏骤停。
不知摸索了多久,前方似乎不再是冰冷的石壁,而是……空气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外面世界的、不那么腐朽的气息!
我心中狂喜,几乎是扑了过去!
是墓道口!沉重的石门依旧虚掩着,露出那道狭窄的缝隙!外面,是沉沉的黑夜,但天幕上挂着稀疏的星子,透下极其微弱的光,勾勒出树木模糊的轮廓。那点微光,此刻在我眼中,比世上所有的黄金珠宝都要珍贵!
我用尽全身力气,侧着身,从那条狭窄冰冷的缝隙里挤了出去。当外面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入肺叶时,我像一条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贪婪地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出来了!我出来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墓道口,它像一头蛰伏巨兽的咽喉,吞噬了我的六个同伴。巨大的悲伤和后怕猛地攫住了我,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墓门外的泥地上,脸埋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里,放声大哭。
呜……哇……哭声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出很远,惊飞了几只夜鸟。
哭到嗓子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山风呼呼地吹过林梢,像无数冤魂在呜咽。我抬起头,脸上沾满了冰冷的泥土和泪水。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勉强照亮了周围狰狞的树影。
回家!
我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山下村子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身体又冷又痛,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但回家的念头支撑着我。我要回去,我要告诉大人,我要找娘……只有娘温暖的怀抱,才能驱散这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当熟悉的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时,我几乎要再次哭出来。
然而,村子里的气氛……不对劲。
太安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平时这个时候,鸡该叫了,狗该吠了,勤快的人家该升起炊烟了。可现在,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没有鸡鸣,没有犬吠,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在空荡荡的土路上打着旋儿。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悄缠上了我的心。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挪进村子。脚下的土路似乎比往日更加泥泞冰冷。转过一个熟悉的墙角,我猛地顿住了脚步,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集着几乎全村的人。男女老少,全都穿着深色的、最破旧的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片麻木的惨白,像一群没有生气的泥塑木偶。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同一个方向。
在人群的中央,在那棵枯枝虬结的老槐树下,停放着六口……薄薄的、粗糙的棺材。
白茬茬的木头,连漆都没上,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散发出刺眼的惨白。棺材又小又窄,一看就是仓促赶制的。
六口小棺材。
像六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在我的视网膜上,劈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不……不可能!他们……他们还在墓里!他们只是……只是睡着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几个村里的壮劳力,脸上也带着那种麻木的惨白,眼神空洞地走上前,两人一组,动作僵硬地抬起那六口小小的棺材。棺材很轻,他们抬得似乎并不费力。
人群默默地分开一条道。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低声的啜泣都没有。只有抬棺人沉重的脚步声,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他们抬着棺材,一步一步,朝着村外走去。那个方向……是乱葬岗!
等等!等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想要拦住他们,放下!放下!他们没死!他们只是睡着了!在墓里!在将军墓里!
我的哭喊声在死寂的村口显得格外刺耳。
然而,那些抬棺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麻木地继续走着。那些围观的村民,也依旧沉默着,一张张惨白的脸像刷了石灰的面具,他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哭喊做出任何反应。仿佛我这个人,我的声音,根本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一个抬棺的汉子,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那么直直地、僵硬地朝着我站的位置走了过来!他眼神空洞,仿佛前面只是一片空气。
我惊恐地想要躲开,但身体却像被冻僵了,反应慢了半拍。
噗!
没有想象中的碰撞。那汉子,连同他肩膀上抬着的那口小小的、白茬茬的棺材,竟然……竟然毫无阻碍地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骨的冰寒瞬间席卷了我!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阴冷!仿佛瞬间坠入了万丈冰窟,连思维都被冻得凝固了!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没有伤口,没有异样。但刚才那种被穿透的、灵魂撕裂般的冰冷感觉,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他们……看不见我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我的神经。
就在我陷入巨大恐慌和不解时,旁边几个村妇的低语声,如同冰锥,清晰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
……作孽啊……七个娃,一个都没跑脱……一个干瘦的老妇人摇着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将军墓里的东西,是能乱碰的沾着咒呢……
可不是,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的颤抖,听老辈子讲,当年那将军……是通敌叛国被砍了头的!怨气冲天!他那些陪葬的物件,尤其是他婆娘……那个什么郡主殉葬的东西,怨气最重!沾上了,就得拿命填……
胭脂……听说是个胭脂盒子另一个声音怯怯地问。
嘘!干瘦老妇人猛地嘘了一声,警惕地左右看看,仿佛怕惊动什么,别提!别提那晦气东西!打碎了,魂儿就锁里头了!七个……一个都跑不了……都是命啊……
她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叛国将军……怨气诅咒……殉葬的郡主……胭脂盒……打碎了……魂儿锁里头……
原来……原来是这样!那甜腻的腥气,那诡异的白粉,那瞬间夺命的青紫……都是诅咒!是那个被我打碎的胭脂盒的诅咒!
巨大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将我淹没。我害死了所有人!是我!是我打碎了那个锁魂的鬼东西!
娘……娘!我猛地惊醒过来,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要回家!我要找娘!只有娘能救我!
我再也顾不上那些抬棺的队伍和麻木的村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疯似的朝着家的方向冲去!泥泞的土路,熟悉的屋舍,在我狂奔的视野里扭曲晃动。
终于看到了!我家那扇熟悉的、掉了漆的木门!那扇无数次为我敞开,充满温暖和饭菜香气的门!
娘!开门!娘!是我!我回来了!我扑到门前,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门板,嘶哑的哭喊声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委屈。
砰砰砰!砰砰砰!
门板被我捶得剧烈震动,发出沉闷的响声。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娘!开门啊!我怕!娘!我把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泪水汹涌而出,哭喊着,哀求着。
然而,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娘担忧急切的询问。什么都没有。只有门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我的心脏。
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我。我猛地停住捶门的手,踮起脚,扒着门旁那扇小小的、糊着发黄窗纸的木格窗户,急切地朝里面望去。
窗户里面,漆黑一片。
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一种浓稠的、死寂的、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墨黑。没有油灯,没有炉灶的微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娘呢爹呢家里……为什么这么黑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那声音……是爹的!
我猛地回头,只见爹佝偻着背,正蹲在院子角落的柴火垛旁。他手里捏着一小沓黄色的纸钱,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他面前的地上,一小堆纸钱正燃着微弱的火苗,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他布满泪痕、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
爹!我像看到了救星,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爹!你蹲这儿干啥娘呢家里咋不开门咋这么黑我……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爹抬起了头。
他那双布满血丝、哭得红肿的眼睛,直直地、茫然地朝着我站的方向看了过来。但他的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了我,落在了我身后不知哪里的虚空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看到我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
儿啊……我的儿啊……他对着我身后的空气,发出嘶哑的、肝肠寸断的哀嚎,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你咋就……咋就那么淘啊……那将军墓是能去的吗……那胭脂盒子是能碰的吗……七个……七个娃啊……一个都没回来……我的儿啊……你让爹娘……咋活啊……
他一边哭嚎着,一边颤抖着手,将一张张黄色的纸钱投入面前那小小的、跳跃的火焰里。纸钱迅速蜷曲、变黑、化为灰烬,被微风吹起,打着旋儿飘散。
爹……也看不见我
他对着空气哭喊,对着那堆燃烧的纸钱哭喊,却对近在咫尺、活生生的儿子视而不见!
一股比墓穴深处更冰冷、更绝望的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爹……是我啊……我在这儿……我回来了……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剧烈颤抖的肩膀。
指尖离他沾满泥土和泪水的粗布衣衫只有一寸之遥。
就在这一寸的距离,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吸力猛地从我身后传来!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像之前在村口被抬棺人穿透时的刺骨冰寒,但更加强烈,更加霸道!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缠住了我的灵魂,要将我硬生生地从原地拖走!
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眼前的景象——爹佝偻哭泣的背影,跳跃的纸钱火焰,燃烧的灰烬——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破碎!
天旋地转!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我,意识在瞬间被撕裂、抽离。眼前的光影飞速倒退、模糊,最后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失重的眩晕之中。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
当那可怕的拉扯感和眩晕感稍稍平息,脚底传来坚实的触感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个地方。
后山。将军墓前。
冰冷的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悲鸣。四周依旧是破败的景象,断裂的石兽,厚厚的苔藓,还有那扇仿佛从未被打开过的、沉重阴森的墓门。
我回来了我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那股力量……是它把我拉回来的是那个打碎的胭脂盒是那所谓的……诅咒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墓门前那块巨大的、半截埋在土里的墓碑上。
青黑色的石碑,饱经风雨侵蚀,表面布满了坑洼和墨绿色的苔藓。上面刻着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笔画。
就在我目光触及那墓碑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冰冷光滑的石碑表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竟诡异地荡漾开一圈圈涟漪般的波纹!那波纹扭曲着,扩散着,模糊的碑文在波纹中彻底消失。
紧接着,波纹的中心,竟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几道影子。
小小的影子。
七个。
七个模糊的、孩童的轮廓。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墓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上,像是在照一面诡异的镜子。那轮廓极其模糊,只能看出是孩子的身形,看不清面目,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雾。
然而,一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
最左边那个最高最壮的影子……是大娃娃!中间那个扎着小辫的……是二妞!旁边瘦小的……是小芹!还有狗剩、铁蛋、三癞子……
还有……最右边那个,最靠近我的位置,那个小小的、瑟缩的影子……
是我!
墓碑的倒影里,映出了我们七个!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将我钉在原地的刹那——
那七个倒映在墓碑上的、模糊不清的孩童轮廓,他们的嘴角,竟然……竟然在同一时间,极其缓慢地、极其同步地……向上弯起!
七个无声的、模糊的、冰冷诡异的笑容!
没有声音,但那份冰冷彻骨的恶意和嘲弄,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我的灵魂!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我们都在这里。一个不少。你也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想要逃离这恐怖的景象!
就在我后退的刹那,脚下猛地踢到了什么东西!
叮铃哐啷……
一阵清脆的、玉石碰撞般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就在我脚边,在那冰冷潮湿、布满枯叶和苔藓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块暗红色的、带着温润光泽的碎片。
是那个胭脂盒的碎片!
它们竟然……从墓室里出来了散落在这里
就在我目光锁定那些碎片的瞬间,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块散落在地、彼此分离的暗红色碎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竟然……开始自己移动起来!
它们如同有了生命,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地震颤着,发出细微的嗡鸣。然后,一块碎片滑动着,精准地靠近另一块碎片断裂的茬口,嗒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紧接着,另一块碎片也滑动过来,自动归位……
在我惊恐到几乎要炸裂的目光注视下,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那些散落的碎片,就一块接一块,自动地、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那个暗红色的、精美绝伦的、缠绕着致命诅咒的胭脂盒,完好无损地、静静地躺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盒盖紧闭,表面流淌着幽暗的光泽,那些繁复的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缓缓蠕动。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恶魔,刚刚完成了一次自我修复的仪式。
墓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风停了,连林间的呜咽声也消失了。死寂,绝对的死寂,压得人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的轻响,从那个完好无损的胭脂盒里传了出来。
像是盒盖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轻轻叩击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无法分辨男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仿佛直接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幽幽地、清晰地,从那紧闭的盒子里飘了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灵魂深处:
第七个……在这里。
声音落下,万籁俱寂。
只有那暗红色的胭脂盒,在冰冷的泥地上,无声地流淌着妖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