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她等不到他 > 第一章

1
民国十六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姑苏城外的运河结了薄冰,温家大宅的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温遇雪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父亲温世昌的怒吼声穿透厚重的门板:不知好歹的东西!赵师长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父亲,赵师长已经五十岁了,比您还年长三岁...温遇雪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还未落地便消融在祠堂阴冷的空气中。
啪的一声,温世昌的巴掌落在女儿脸上,留下五道鲜红的指印。赵师长是徐州城防司令,手底下有三万条枪!你嫁过去就是正房太太,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温遇雪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却不落下:他前两任太太都是怎么死的,父亲难道没听说过吗
温世昌面色一僵,随即更加暴怒:混账!那些都是下人造的谣!聘礼我已经收了,三天后你必须上花轿!
祠堂的门被重重摔上,温遇雪听见铁锁咔嗒落下的声音。她望向供桌上母亲的牌位,泪水终于决堤。母亲去世前握着她的手说:遇雪,女子生在乱世,能守住自己的心便是万幸。
三天后,温遇雪穿着大红嫁衣被塞进花轿。喜乐声刺耳,她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母亲留给她的玉簪——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徐州赵公馆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温遇雪被喜娘搀扶着拜了天地,送入洞房。红盖头下,她看见一双沾满泥土的军靴停在自己面前。
听说温小姐不愿意嫁给我这个老头子赵师长的声音沙哑粗粝,带着浓重的烟酒气。
盖头被粗暴掀开,温遇雪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紫红脸膛,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适的光芒。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个动作激怒了新郎官。赵师长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进了我赵家的门,就是我的东西!说着就开始撕扯她的嫁衣。
温遇雪摸出玉簪,狠狠扎在对方手臂上。赵师长吃痛松手,她趁机冲向房门,却被一脚踹倒在地。
贱人!赵师长拔出配枪顶在她额头,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温遇雪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然而枪声并未响起,赵师长突然狞笑起来: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他收起枪,解下皮带,今晚就让你知道违抗我的下场。
那一夜,温遇雪数着房顶的瓦片捱到天明。当赵师长终于餍足睡去,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窗户爬出,翻过围墙,消失在徐州城黎明前的浓雾中。
三天后,津浦铁路徐州站。
温遇雪蜷缩在月台角落,身上的单薄棉衣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逃亡路上她典当了所有首饰,只够买一张到南京的三等车票。火车晚点,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六个小时。
姑娘,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喝点热水一个卖茶叶蛋的老妇人递来破旧的搪瓷缸。
温遇雪感激地接过,温水入喉,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老妇人拍着她的背,触手滚烫:哎呀,你发烧了!这大冷天的...
咳嗽怎么也止不住,温遇雪感到天旋地转。恍惚间听见汽笛长鸣,人群骚动。火车来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倒在冰冷的月台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有人抱起了自己,那怀抱温暖干燥,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
少帅,这姑娘烧得厉害,要不要送医院
来不及了,先带上车。让军医来看看。
温遇雪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单人床上。房间狭小却整洁,随着轻微的摇晃,她意识到这是在行驶的火车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换上了干净的棉布睡衣。
你醒了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温遇雪转头,看见窗边站着一位穿深蓝呢子军装的年轻男子。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如刀削般锋利,肩章上的将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男子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这是我的专列车厢。你在徐州站晕倒了,我的副官发现了你。
温遇雪这才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一截,伤疤狰狞。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男子察觉到她的恐惧,后退半步:别怕,我是国民革命军第三师师长晏惊寒。军医说你受了风寒,加上...他顿了顿,身上有些伤,需要静养。
温遇雪抓紧了被子,警惕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南京。晏惊寒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如果你有别的去处,到了南京可以自行离开。
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一种极深的蓝,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温遇雪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谢谢...她低声道谢,突然想起什么,我的包袱...
晏惊寒从床头柜取出一个蓝布包袱:在这里,东西没少。他犹豫了一下,里面有一张去南京的车票,署名温遇雪,是你的名字吗
温遇雪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晏惊寒连忙扶住她,手掌温暖有力:别急着说话。饿了吗我让人送点粥来。
他按了床头的铃,不一会儿,一个穿军装的少年端着托盘进来:少帅,粥来了。
温遇雪闻到米香,这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她想接过碗,手却抖得厉害。晏惊寒接过碗:我来吧。
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到唇边,温遇雪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咽下。粥里加了百合和莲子,清甜软糯。她注意到晏惊寒喂饭的动作很熟练,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
你...经常照顾病人吗她忍不住问。
晏惊寒唇角微扬:我十六岁上战场,照顾过的伤员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一碗粥见底,温遇雪感觉好了些。晏惊寒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你休息吧,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温遇雪突然叫住他:晏师长...为什么要救我
晏惊寒站在门口,逆光中他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我母亲说过,雪天里遇见昏倒的人,一定要救。他轻轻带上门,她相信这是缘分。
接下来的三天,温遇雪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每次醒来,都能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温水和新换的野菊花。第四天早晨,她感觉好多了,试着下床走动。
车厢连接处传来钢琴声,旋律忧伤而熟悉,是舒伯特的《冬之旅》。温遇雪循声走去,看见晏惊寒坐在一架小型钢琴前,残缺的右手在琴键上灵活移动。
他弹得并不完美,但感情充沛。温遇雪站在门边静静聆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
会弹钢琴的军阀,很少见。她轻声说。
晏惊寒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温小姐能下床了感觉如何
好多了。温遇雪走进小客厅,好奇地打量着这节车厢。除了钢琴,还有书架和留声机,不像军用车厢,倒像文人雅士的书房。
喜欢音乐晏惊寒问。
温遇雪点点头:我母亲是音乐老师,从小就教我弹琴唱歌。
晏惊寒眼睛一亮:《冬之旅》会唱吗
会一点。
要不要试试
在晏惊寒鼓励的目光下,温遇雪站到钢琴旁,随着他的伴奏轻声唱起来。她的嗓音清丽婉转,像一泓山涧溪水。晏惊寒的琴声渐渐跟上她的节奏,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曲终了,车厢里响起掌声。温遇雪这才发现门口站着几位军官,其中就有那个叫晏惊寒少帅的少年。
师座,没想到您金屋藏娇啊!一个络腮胡军官打趣道。
晏惊寒笑骂:滚蛋!这是我在徐州站救的温小姐,人家正经闺秀,别胡说八道。
军官们嘻嘻哈哈地散了。晏惊寒转向温遇雪:别介意,这群人口无遮拦。
温遇雪摇摇头:没关系。她犹豫了一下,你...真的是军阀吗
晏惊寒笑了:怎么,不像
你弹钢琴,读诗集,温遇雪指了指书架上的《拜伦诗选》,还救素不相识的女子。
晏惊寒的笑容淡了些: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军阀。我嘛,充其量是个穿军装的读书人。他转移话题,温小姐要去南京投亲
温遇雪攥紧了衣角:我...没有亲人可投。
晏惊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如果不介意,可以暂时住在我金陵的别院。那里很安静,适合养病。
温遇雪抬头看他,那双深蓝的眼睛里只有诚恳,没有她熟悉的贪婪或算计。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副官送来一封电报。晏惊寒看完后脸色骤变,立刻召集军官开会。温遇雪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隐约听见徐州赵师长逃婚等字眼。
她的心沉了下去。赵师长发现她逃跑了,一定在四处搜捕。如果晏惊寒知道她的身份...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晏惊寒站在门口,表情复杂:温小姐,能谈谈吗
温遇雪的心跳如鼓,已经做好了被赶下车的准备。
晏惊寒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我刚收到消息,徐州赵明德师长的续弦夫人在新婚之夜失踪了。他直视温遇雪的眼睛,是你吗
温遇雪脸色煞白,手指绞紧了被角:如果...如果是呢你要把我送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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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惊寒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赵明德是我的下属,虽然我们关系不太好。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前两任妻子,一个跳井,一个吞金,都死得不明不白。
温遇雪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父亲为了攀附权贵,明知如此还要把我嫁过去...
晏惊寒递给她一块手帕:别哭。我不会送你回去。
温遇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晏惊寒笑了笑:因为我讨厌赵明德,更讨厌逼婚这种事。他顿了顿,而且,我喜欢你唱的歌。
那一刻,温遇雪仿佛看见寒冬里第一缕春光。她低下头,泪水打湿了手中的帕子——那上面绣着一枝梅花,和一个小小的晏字。
火车继续向南行驶,车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温遇雪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但此刻,她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安心。
2
金陵城的冬日比姑苏干燥。温遇雪站在西洋式样的露台上,望着远处紫金山朦胧的轮廓。晏惊寒的别院坐落在城西幽静处,三层小楼带一个精心打理的花园,此时几株早梅正凌寒绽放。
温小姐,该换药了。丫鬟阿碧捧着药盘轻声唤道。
温遇雪回到卧室,脱下外袍。镜中映出她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狰狞的紫红。阿碧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哪个天杀的这样对您...
都过去了。温遇雪轻声说。确实过去了,从她逃离徐州那天起,就像死过一回又重生。
阿碧是晏惊寒从金陵老宅调来的丫鬟,手脚麻利,话也不多。她给温遇雪涂上清凉的药膏,又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师座特意请德国医生配的药,说能去疤。
温遇雪接过药碗,苦涩在舌尖蔓延。她想起三天前抵达金陵时的情景。火车停靠在下关站,晏惊寒亲自撑伞护送她上了汽车。雨水顺着伞骨滑落,他的肩膀被打湿了一大片,却始终把伞倾向她这边。
师座吩咐,您在这里安心休养,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管家。阿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师座这几天去军营了,说周末回来。
温遇雪点点头,走到窗前。花园里,园丁正在修剪梅枝。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阿碧,这宅子里有钢琴吗
有啊,在二楼西厅,师座特意让人从上海运来的。阿碧眼睛一亮,师座可爱弹琴了,每次回来都要弹上好久。
午后,温遇雪找到了那间音乐厅。一架漆黑的施坦威钢琴立在落地窗前,琴盖上放着一本翻旧的琴谱。她轻轻掀开琴盖,手指抚过冰凉的黑白键,弹了一小段《致爱丽丝》。
音准很好。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温遇雪猛地回头,晏惊寒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军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走近钢琴,残缺的右手小指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不是说周末才回来吗温遇雪的心跳突然加快。
军务处理完了。晏惊寒在她身旁坐下,手指在琴键上滑过,想听什么
《月光》。温遇雪脱口而出。
晏惊寒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德彪西的《月光》有品位。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悠扬的旋律如水流淌。
温遇雪闭上眼,仿佛看见月光洒在姑苏城的运河上,波光粼粼。琴声忽然停了,她睁开眼,发现晏惊寒正凝视着她。
想学吗他问。
就这样,温遇雪开始了她的钢琴课。每天下午,晏惊寒都会抽出一两个小时教她。他的教学严厉却不失耐心,温遇雪学得很快,不到一周就能弹奏简单的段落。
你的手指很适合弹琴。某个下午,晏惊寒握着她的手腕调整姿势,他的掌心温暖干燥,修长,有力。
温遇雪耳根发热,慌忙抽回手:我...我想再练习一遍。
晏惊寒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温遇雪偷偷看他,心想这人与她想象中的军阀截然不同。
第七天早晨,温遇雪在早餐桌上发现了一份《金陵日报》。社会版角落有一则启事:寻人:温氏遇雪,年十八,于腊月初八离家出走。有知其下落者,赏大洋五百。赵府启。
她的手一抖,茶杯翻倒,茶水洇湿了桌布。管家连忙过来收拾,却被晏惊寒制止:我来处理。
等管家退下,晏惊寒拿起报纸看了看,随手扔进壁炉。火舌很快吞没了那则启事。
别怕,他的声音很平静,在金陵,赵明德动不了你。
温遇雪攥紧了餐巾:如果...如果他找到这里...
那就让他试试。晏惊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早想收拾这个老匹夫了。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温遇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晏惊寒给她倒了杯新茶:今天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要不要一起老待在宅子里闷得慌。
什么朋友
傅书瑶,金陵女大的音乐教授。她刚从法国回来,带了不少新谱子。
温遇雪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一小时后,汽车停在鼓楼附近一栋西式公寓前。傅书瑶是个三十出头的优雅女子,一袭墨绿旗袍,头发剪成时髦的短发。她热情地拥抱了晏惊寒:小晏子!多久没见了!
晏惊寒无奈地任她揉乱自己的头发:师姐,有外人在呢。
傅书瑶这才注意到温遇雪,眼睛一亮:这位是
温遇雪,我的...朋友。晏惊寒介绍道,她对音乐很有天赋。
傅书瑶的公寓充满艺术气息,墙上挂着印象派画作的复制品,书架上塞满乐谱和书籍。她给两人倒了咖啡,兴致勃勃地谈起巴黎的音乐会。
惊寒小时候跟我父亲学琴,可调皮了。傅书瑶笑着爆料,有次气得我父亲拿戒尺打他手心,他愣是一声不吭,第二天照样来上课。
温遇雪惊讶地看向晏惊寒,后者耳根微红: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后来他父亲硬把他送进军校,可惜了一个钢琴天才。傅书瑶叹息道,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带了新谱子给你。
她翻出一叠乐谱递给晏惊寒,两人热烈地讨论起来。温遇雪安静地听着,注意到晏惊寒谈起音乐时眼中的光彩,与平日冷峻的形象判若两人。
回程的车上,晏惊寒一直沉默。直到车子驶入别院大门,他才开口: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发现我在学琴,勃然大怒。他说晏家男儿要么拿枪,要么死。
温遇雪屏住呼吸。
那天晚上,他亲手用军刀砍断了我的小指。晏惊寒举起右手,残缺的小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他说要断了我弹琴的念想。
温遇雪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晏惊寒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抽回。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我去了军校,毕业后直接上了战场。晏惊寒淡淡道,但我偷偷带着琴谱,每到一处驻地,只要有钢琴,我都会找机会练习。
温遇雪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车子停在主楼前,晏惊寒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银质书签,顶端镶嵌着一片真正的雪花标本。
昨天在古董店看到的,觉得很配你的名字。晏惊寒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温遇雪捧着书签,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我很喜欢。
那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晏惊寒弹琴时的侧脸,和他讲述往事时隐忍的表情。窗外,一弯新月挂在梅枝上,清辉如水。
第二天清晨,温遇雪被一阵急促的马达声惊醒。她披衣下楼,看见晏惊寒正在门厅穿戴军装,神情凝重。
出什么事了她问。
晏惊寒系上武装带:北方战事吃紧,我要立刻赶往前线。
温遇雪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晏惊寒戴上军帽,别院你可以一直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管家。
管家递来一个皮箱,晏惊寒检查了一下,突然转向温遇雪:跟我来。
他带她来到书房,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会用吗
温遇雪摇摇头。晏惊寒简单示范了如何上膛、射击,然后把枪塞进她手里:以防万一。
我...我不需要...
拿着。晏惊寒语气坚决,赵明德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乱世之中,女子要学会自保。
温遇雪握紧手枪,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晏惊寒真的要走了。
这个给你。晏惊寒又从颈间取下一块白玉佩,我母亲留下的,保平安。
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温遇雪想推辞,却被他制止:就当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还我。
门外,汽车喇叭催促着。晏惊寒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温遇雪追到门口,看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胸口突然一阵刺痛。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漫长而空虚。温遇雪每天练琴、读书,在花园里散步。晏惊寒偶尔会发电报回来,都是简短的安好,勿念,由管家转达。
二月初的一个雪天,温遇雪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盒姑苏城著名的梅花糕,还有一张字条:路过姑苏,想起你说过爱吃。惊寒。
她捧着梅花糕,想起那个雪夜在火车上的初遇,恍如隔世。那天晚上,她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遍又一遍《月光》,直到手指酸痛。
二月中旬,傅书瑶来访,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金陵女大要举办慈善音乐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我温遇雪惊讶地指着自己。
惊寒在信里说你唱得很好。傅书瑶笑道,就当散散心,老闷在家里怎么行
在傅书瑶的鼓励下,温遇雪答应参加演出。她们选了德彪西的《月光》作为表演曲目,傅书瑶弹钢琴,温遇雪演唱。
演出当天,金陵女大的礼堂座无虚席。温遇雪穿着晏惊寒送她的月白色旗袍,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当钢琴声响起,她仿佛回到了那个火车上的下午,晏惊寒专注的侧脸就在眼前。
你的歌声里有故事。演出结束后,傅书瑶评价道,观众都被打动了。
温遇雪正要回答,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匆匆走来:温小姐,师座来信了!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寥寥数语:听闻演出成功,甚慰。战事胶着,归期未定。珍重。
信纸右下角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笔触稚拙,显然是匆忙中所为。温遇雪将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远方那人的温度。
三月初,梅花凋零,杏花初绽。温遇雪已经能熟练弹奏整首《月光》,她每天都会在钢琴前坐一会儿,想象晏惊寒回来时惊喜的表情。
三月十五日清晨,温遇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阿碧站在门外,脸色惨白:温小姐,不好了!前线传来消息,晏师座他...他...
温遇雪的心跳骤然停止:他怎么了
晏师座中了埋伏,所部全军覆没...阿碧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电报纸,尸骨无存...
电报纸从温遇雪指间滑落。她缓缓跪倒在地,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敲打着窗棂,仿佛天地同悲。
那块白玉佩静静躺在她的梳妆台上,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3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伤痕。温遇雪跪在窗前,手中紧攥着那张宣告晏惊寒死讯的电报,纸角已经被她捏烂。三天了,她没吃一口饭,没合一次眼,只是呆滞地望着院中那株晏惊寒亲手栽下的梅树。
温小姐,您多少喝点粥吧。阿碧端着碗,声音哽咽。
温遇雪摇摇头,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她低头看着颈间那块白玉佩——晏惊寒留给她的唯一念想。玉佩温润如水,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师座派了副官来,阿碧小心翼翼地说,说这宅子要收归军部了...
温遇雪终于抬起头,眼中一片死寂。是啊,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借住的陌生人,连为晏惊寒戴孝的资格都没有。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今天就走。
收拾行李时,温遇雪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晏惊寒给她的琴谱和那块玉佩。阿碧红着眼睛塞给她一叠钞票:师座之前吩咐的,说要是他...回不来,就给您准备盘缠。
钞票上似乎还沾着战场的硝烟味。温遇雪机械地接过,塞进行李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金陵城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浸满水的灰布。温遇雪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雨丝打湿了她的鬓发。去哪儿回姑苏父亲一定会把她绑回赵明德那里。留在金陵举目无亲,身无长技。
卖报卖报!北方大捷!晏惊寒所部全军覆没!报童的吆喝声刺痛她的耳膜。
温遇雪买了一份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晏惊寒的照片——那是张年轻许多的证件照,眉宇间的锋芒尚未被岁月磨平。报道详细描述了那场惨烈的伏击战,字里行间暗示晏惊寒是因违抗军令才导致全军覆没。
胡说...温遇雪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眼泪终于决堤。她认识的晏惊寒,是那个在琴键上弹出《月光》的温柔男子,是那个为她挡雨、教她用枪的可靠存在,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雨越下越大,温遇雪躲进一家咖啡馆。角落里,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在热议时事。
听说了吗晏惊寒是被自己人害的!
嘘,小声点!据说他主张联共抗日,得罪了上头...
可惜了,晏家军纪最好,从不扰民...
温遇雪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想起晏惊寒曾不经意提过与赵明德的不和,想起他说早想收拾这个老匹夫时的冷峻眼神。难道他的死真的另有隐情
天色渐暗,温遇雪不得不考虑住宿问题。她翻开钱包,阿碧给的钱虽然不少,但在金陵这样的城市撑不了多久。咖啡馆对面霓虹闪烁,百乐门歌舞厅几个大字在雨夜中格外醒目。
鬼使神差地,温遇雪走了进去。
百乐门内灯光迷离,舞台上一位穿着暴露的歌女正唱着时下流行的《夜来香》,台下男人们觥筹交错,眼神贪婪。温遇雪缩在角落,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酒。
小姐一个人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凑过来,要不要陪哥哥喝一杯
温遇雪刚要拒绝,突然浑身僵直——在酒吧另一头,她看到了赵明德的副官!那人正和几个军官喝酒,不时朝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
恐惧如冷水浇下。温遇雪低头掩面,心跳如鼓。他们一定是来找她的!赵明德不会放过逃婚的她,现在晏惊寒不在了,没人能保护她...
小美人,怎么发抖了那男人得寸进尺地搂住她的肩。
温遇雪猛地站起,酒杯打翻在地。响声引来周围人的目光,包括那个副官!四目相对的瞬间,副官眼中闪过惊喜,立刻起身朝她走来。
拦住她!那是赵师长逃婚的小妾!副官大喊。
温遇雪拔腿就跑,撞翻了几个酒桌。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绝望地冲向后台,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拽进一个包厢。
嘘,别出声。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拉上包厢的帘子。
门外,副官和打手们跑过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颤。温遇雪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对方却松开了手,递来一块手帕:擦擦脸吧,温小姐。
你...认识我温遇雪警惕地后退。
杜月笙。男子微微颔首,晏惊寒是我兄弟。
这个名字温遇雪听说过——上海青帮大亨,势力横跨黑白两道。晏惊寒居然和这样的人有交情
惊寒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杜月笙点燃一支雪茄,没想到你自己跑到我地盘上来了。
温遇雪眼眶一热:他...他真的...
杜月笙的表情黯淡下来:前线传回的消息是这样。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的人还在查。他打量着她狼狈的样子,你现在无处可去了吧
温遇雪无言以对。是啊,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
留在百乐门吧。杜月笙吐出一个烟圈,我这里正缺个像样的台柱子。
我温遇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只会唱些艺术歌曲...
晏惊寒说你唱得比上海滩任何歌女都好。杜月笙笑了,他可从不说谎。
就这样,温遇雪留在了百乐门。杜月笙给她安排了顶层的一个小房间,窗外正对着金陵城的万家灯火。那晚,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里面憔悴不堪的自己——苍白的脸,凌乱的长发,眼中一片死灰。
晏惊寒...她轻声呼唤这个名字,回应她的只有水龙头的滴水声。
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涌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一次次被命运践踏凭什么好人不得好报温遇雪抓起剪刀,一把剪断自己的长发。黑色的发丝纷纷落地,像一场小小的葬礼。
第二天,杜月笙派人送来了十几套时髦的旗袍和化妆品。温遇雪选了一件墨绿色的,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对着镜子,慢慢描眉画眼,涂上鲜艳的口红。镜中人一点点变得陌生——苍白的脸颊抹上胭脂,空洞的眼睛被眼线勾勒出妩媚的弧度。
从今天起,我是温寒。她对镜中的自己说。
一周后的首演夜,百乐门座无虚席。杜月笙放出风声,说新来了个北平大学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头牌。台下坐满了好奇的达官显贵,其中不乏穿军装的。
后台,温遇雪——不,现在是温寒了——紧张得手指冰凉。她选了晏惊寒教她的《月光》作为首演曲目,钢琴伴奏是杜月笙从上海请来的俄国乐师。
别紧张,杜月笙亲自来给她打气,就当惊寒在台下听着。
聚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温寒恍惚看见第一排坐着穿军装的晏惊寒,正含笑望着她。音乐响起,她闭上眼,唱出第一个音符。
清冷的嗓音如月光倾泻,带着刻骨的思念和隐忍的痛楚。台下渐渐安静,所有人都被这不同寻常的表演震撼了。温寒唱到高潮处,眼前浮现出那个雪夜,晏惊寒在火车上为她弹琴的样子,泪水不知不觉滑落。
曲终时,全场静默数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杜月笙站在角落,满意地点头。而温寒只是微微鞠躬,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没有晏惊寒,永远都不会有了。
下台后,侍者送来一束白玫瑰,卡片上写着赵明德师长敬赠。温寒的手一抖,花束掉在地上。赵明德在这里他看到她了
别怕,杜月笙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在百乐门,没人能动你。
果然,不一会儿,赵明德亲自来到后台。他比温遇雪记忆中更加臃肿,军装紧绷在身上,眼中闪烁着令人不适的光芒。
温小姐,别来无恙啊。赵明德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听说你成了百乐门的红牌,特来捧场。
温寒强忍恶心,强迫自己微笑:赵师长认错人了,我是温寒。
装什么蒜!赵明德突然变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逃掉晏惊寒已经死了,没人护着你了!
温寒想起晏惊寒教她用枪的情景,镇定下来:赵师长,这里是杜先生的地盘。您确定要在这里闹事
赵明德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松开了手:走着瞧。他凑近她耳边,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迟早是我的。
赵明德走后,温寒瘫坐在化妆台前,浑身发抖。镜中的她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中的恐惧。她摸出枕头下的勃朗宁——晏惊寒留给她的那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平静。
惊寒...她轻声呼唤,仿佛这个名字是护身符。
首演成功后,温寒成了百乐门最炙手可热的红牌。她坚持只唱艺术歌曲,拒绝低俗表演,却在杜月笙的包装下越发神秘高贵。达官显贵们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而她总是冷冷淡淡,眼中似有化不开的冰雪。
只有夜深人静时,温寒才会取出晏惊寒留下的琴谱,轻轻抚摸上面的笔迹。有时她会在无人的后台弹一曲《月光》,想象他就坐在身旁,用那双深蓝如海的眼睛注视着她。
三月末的一个雨夜,温寒演出结束回到房间,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枝新鲜的梅花。花下压着一张字条:惊寒未死,北方相见。
她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苦笑——这一定是哪个追求者的把戏。晏惊寒若真活着,怎么可能不来找她可当她拿起那枝梅花,却发现花枝上系着一枚纽扣——国民革命军第三师的制式纽扣,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晏字。
温寒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这是希望还是更残忍的玩笑她紧紧攥着那枚纽扣,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窗外,金陵城的灯火在雨幕中朦胧如幻。远处传来夜班电车的叮当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温寒擦干眼泪,对着镜子重新涂上口红。无论那消息是真是假,她都必须活下去——为了有一天,能再见到那双深蓝的眼睛。
百乐门的霓虹在雨中闪烁,温寒两个大字熠熠生辉。没人知道,在这华丽的名字背后,藏着一个叫温遇雪的女子,和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