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弥漫着臭氧被电离后特有的、带着点金属腥气的味道,这是顾深的领地。
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映照着排列整齐的烧杯、锥形瓶,连滤纸的边缘都严格对齐了桌沿。
顾深站在实验台前,白大褂一尘不染,扣子严谨地系到最顶端,露出一截熨帖的衬衫领口。
他微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得近乎苛刻,正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一根纤细的铜棒长度。
空气里只有他指尖偶尔触碰金属的轻微声响,以及秒表那精确到毫秒的滴答声。
这份绝对的秩序感,下一秒就被砸得粉碎。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强行塞进狭小空间的噗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呲——!
顾深猛地抬头。
声音源头,是隔壁那个理论上属于数学系建模小组、但长期被物理系视为不可控变量的实验室。
一股刺鼻的、混合了劣质焊锡膏和某种有机物烧焦的浓烟,正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迅速从门缝下方汹涌地钻出来。
顾深的眉头瞬间锁死。他放下游标卡尺,动作依旧稳定,但指尖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大步走向那扇门,步伐带着被严重冒犯后的冷硬节奏。
门没锁。他用力推开。
浓烟扑面而来,辛辣呛人。烟雾稍散,里面的景象让顾深凝固在原地。
原本还算整洁的空间,此刻如同被一头愤怒的犀牛践踏过。
实验台中央,一个结构诡异的金属架子——看起来像是试图融合一个简易火箭模型和一个多足机器人——正冒着袅袅青烟,其中一条扭曲的金属腿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几个烧杯可怜地侧翻在地,残留的、颜色可疑的液体在地面蔓延。
最刺眼的是角落,那里散落着一堆被炸得焦黑、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电子元件残骸,其中几个还闪烁着濒死的电火花。
而这一切灾难的中心,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数学系的江逾。
他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对着那堆冒烟的残骸,嘴里念念有词,手指还在空中飞快地比划着什么,仿佛在推演一个极其复杂的公式。
他那头标志性的微卷黑发被爆炸的气浪掀得更乱,几缕发丝桀骜不驯地翘着,发梢甚至沾了点可疑的黑色油污。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沾着几道烟灰和油渍。
听到开门声,他慢悠悠地转过身。
那张脸转过来的瞬间,冲散了实验室的硝烟味,带来一种近乎嚣张的明亮。
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得有些过分。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像落进了碎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闯祸后非但毫不愧疚、反而兴致勃勃的奇异光芒。
嘴角甚至向上勾着,形成一个天然带点戏谑的弧度。
看到门口一身肃杀之气的顾深,江逾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他抬手,用沾着油污的手背随意蹭了一下鼻尖,留下一条更显眼的黑痕。
哟,顾神!江逾的嗓音清朗,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快,
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推力矢量方程明明代入了拉格朗日乘数法,怎么偏微分求解结果跟我的实物验证差这么多
他指了指那堆还在抽搐的金属残骸,语气里充满了学术探究的真诚困惑,
牛顿第三定律今天休假了
顾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血管里奔流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冰冷的液态氮。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一寸寸刮过实验室的狼藉,最后钉在江逾那张写满了无辜求知的脸上。
你的‘实物验证’,顾深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刚刚,炸毁了我的二阶线性谐振阻尼实验的关键传感阵列。
他抬手指向自己实验室门口地板上散落的、几块明显不属于他实验室的焦黑碎片。
江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终于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化开,变成一种哎呀真不巧的夸张表情。
啊有这事他眨眨眼,那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我说隔壁怎么突然热闹了一下呢……能量守恒嘛,理解一下
他摊开手,掌心也黑乎乎的,你看,我这边的动量损失也挺惨烈的。
顾深深吸一口气。
他需要秩序,需要精确,需要每一个变量都在掌控之中。
而眼前这个江逾,就是熵增本身,是混乱的具象化。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江逾脸上那碍眼的油污和过于明亮的眼睛,视线转向那堆还在冒烟的残骸。
江逾,顾深的声音冷得能冻裂烧杯,
你的建模,是用拓扑学把电路板揉成一团废纸,然后用混沌理论引爆的吗
他指着那堆扭曲的金属,这就是你所谓的‘优雅数学解’在物理世界的表现一场灾难性的……烟花秀
话不能这么说,顾同学。
江逾丝毫不恼,往前凑了一步,那股混合着烟硝和汗水的、属于年轻男性的蓬勃气息瞬间逼近。
他微微歪头,盯着顾深紧绷的下颌线,嘴角弧度加深,带着点狡黠的挑衅,
爆炸,也是能量剧烈释放的一种形式嘛。你看,它至少证明了我的初始动能计算非常、非常准确,不是吗
他指了指那扇被爆炸冲击波震得有点变形的实验室门,
误差小于百分之五,我敢打赌。
顾深的指尖在身侧蜷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物理定律在这种纯粹的、不讲道理的混乱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否则他怀疑自己精密运转的大脑会因为处理眼前这团混乱而直接过热宕机。
他最后冷冷地剐了江逾一眼,那眼神如同在实验室记录本上打下一个鲜红的FAIL,
然后猛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个决绝的弧度,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实验室的门,将那呛人的烟雾和那张让人血压飙升的笑脸隔绝在外。
门板剧烈震动,震落了一小撮天花板角落的积尘。
啧,脾气真大。江逾对着紧闭的门板,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顺手捞起桌上一块没被炸坏的半截电路板,指尖无意识地在焦黑的边缘摩挲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那堆还在冒烟的残骸,墨色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与方才戏谑截然不同的亮光,快得如同幻觉。
不过……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生气的时候,那眼神倒是比平时更……有意思一点
他甩甩头,像是要把这念头甩掉,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堆残骸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进入了纯粹的数学思考状态。
物理系院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钱院长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流体力学模拟图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沉声道:进。
门开了,顾深和江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顾深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白大褂,扣子扣到顶,脸色比窗外的铅灰色天空还要阴沉。
江逾则随意得多,连帽衫的帽子歪在一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让钱院长一看就血压升高的散漫笑容,仿佛只是来串个门。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钱院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两人。
顾深的沉默里压抑着风暴,江逾的笑容下藏着玩世不恭。
他重重地把手里的保温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解释。钱院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直接钉在江逾脸上,
我隔着两层楼都听见动静了。江逾,你又把什么‘算’炸了
江逾立刻站直了些,笑容收了几分,但眼底那点光还在跳跃:
报告院长,一个关于多自由度系统耦合振荡的小型验证装置,能量转化效率计算出了点小偏差,发生了……呃,比较剧烈的非预期能量释放。
他用词严谨,试图把一场爆炸包装成学术失误。
剧烈非预期能量释放顾深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他向前一步,目光直视钱院长,
他那个‘验证装置’失控爆炸,冲击波震坏了我们实验室的门轴,连带摧毁了我正在进行的二阶线性谐振阻尼实验的关键传感阵列,价值一万三千元,实验数据全部中断,至少延误一周进度。
他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像精确计算过的子弹,射向江逾。
江逾夸张地叹了口气,转向顾深:
顾同学,严谨点。传感阵列只是部分受损,核心模块我看了,抢救一下还能用。至于门轴……
他摊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正好换个更符合流体力学的。
够了!钱院长一声断喝,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他头疼地看着这两个代表了学院最顶尖天赋、却又如同水火般不相容的学生。
顾深是物理系多年不遇的奇才,严谨自律得像台精密的仪器;
江逾则是数学系老院长的心头宝,思维天马行空,灵感如同井喷,但惹祸的能力同样令人叹为观止。
这两人同处一个学院,简直就是一场持续不断的灾难演习。
他揉着眉心,目光在办公桌上一份印着启明星杯字样的通知文件上停留了几秒。
那是今年学校首次举办的物理数学联合创新竞赛,旨在打破学科壁垒,促进交叉融合。
一个大胆、或者说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钱院长拿起那份文件,啪一声拍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纸张边缘微微卷起。
都给我闭嘴!
他指着文件标题,物理数学联合创新竞赛,看到了学校首次举办,规格很高。我们院和数院,各出三人小队。
他锐利的目光在顾深和江逾脸上来回扫射,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你们俩,
钱院长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给我组队。代表我们院参加。顾深当队长。
什么!
江逾第一个跳起来,脸上的散漫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抗拒,跟他组队院长,您不如直接判我学术生涯终结算了!他那个精确到毫秒的作息表会把我逼疯的!
顾深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那份文件:
我拒绝。合作需要基础信任和最低限度的专业素养。江逾同学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素养’定义的挑战。
他毫不掩饰地瞥了江逾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高危实验废料。
拒绝无效!钱院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他手指轮流点在两人鼻尖前,语速快而有力:听着,你们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吵架、冷战、哪怕互相下蛊都行!但必须给我磨合好,必须参赛!必须拿名次!这是任务!
钱院长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极其严厉,目光在顾深和江逾脸上重重刮过:
还有,这次竞赛,也是你们俩个人恩怨的战场。谁拖了后腿,导致成绩垫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
谁就给我当着全院师生的面,给对方!鞠躬!道歉!九十度!道歉稿不少于一千字!听清楚没有!
九十度鞠躬道歉
江逾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都变了调,脸上那点残余的散漫彻底被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愤怒的表情取代,
还要一千字院长!这比让我证明庞加莱猜想还难!
顾深的反应则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温度。
他本就挺直的背脊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颌线紧紧咬合,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这惩罚的荒谬性和公开处刑的羞辱性双重击中。
他紧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但办公室里陡然下降的气压和那几乎凝滞的空气,都在无声地表达着一种比江逾的抗议更强烈的、冰冷的暴怒。
钱院长对两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只是冷冷地丢下最后通牒:
组队名单,今天下班前必须报上去。是男人,就用成绩说话,别跟这儿哭丧着脸!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出去!立刻!马上给我开始磨合!
沉重的院长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沉闷压抑的空气,却带不走门外走廊里更加凝滞的低气压。
顾深甚至没看江逾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他挺直背脊,迈开长腿,皮鞋跟敲击着光洁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脆响,节奏精准而冰冷,朝着物理系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那脚步声像一根根无形的冰锥,戳在身后。
江逾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顾深那挺括白大褂下摆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混杂着恼火和难以置信的阴沉。
他猛地抬手,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那头本来就乱糟糟的卷发,几缕发丝被扯得更乱,桀骜地翘着。
九十度鞠躬一千字道歉稿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愤怒,
老头子真是疯了……跟那个移动的精密钟表组队还要道歉
他磨了磨后槽牙,舌尖抵着上颚,发出一声清晰的啧。
那墨黑的眼底,之前跳跃的戏谑光芒被一种更深的、被强行点燃的火焰取代。
他猛地转身,朝着与顾深相反的方向——数学系的地盘大步走去,连帽衫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一场由爆炸引发的、被迫捆绑的战争,在院长的一纸命令下,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战场,就是即将到来的启明星杯。
物理系最大的备用实验室里,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
顾深站在中央长实验台的一端,白大褂的扣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端。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打印出来的竞赛规程细则,旁边放着他那标志性的银色秒表。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秒针恰好指向12。
现在,9点整。顾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实验室里恒温恒湿设备发出的平稳嗡鸣。
他目光抬起,越过长长的实验台,落在另一端刚刚晃荡进来的人身上。竞赛第一阶段,文献综述与模型初步构建。目标:48小时内完成核心文献筛选、关键公式推导及初步可行性验证。分工如下。
江逾斜靠在门框上,连帽衫的帽子歪戴着,手里还捏着半袋没吃完的薯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嘲讽的笑意,看着顾深那张严肃过度的脸,像是在欣赏一出荒诞剧。
你,顾深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他,如同激光瞄准,
负责数学模型建立,要求:基于组委会提供的‘新型能量转化效率优化’核心议题,构建非线性动力学方程组。初始边界条件及物理参数约束,我稍后提供。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完全是下达指令。
江逾慢悠悠地直起身,嚼着薯片,踱步到实验台另一端,与顾深隔着足有三米远的安全距离。
他随手把那袋薯片往旁边仪器上一放,指尖还沾着点橙色的调料粉。
顾队长,江逾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满是敷衍,
模型没问题啊。给我边界条件,分分钟搞定。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瞥向顾深手边那份厚厚的文献,你确定要搞这种老学究式的综述效率太低下了吧我建议直接上核心算法推导,剩下的边角料……
竞赛规则要求严谨的文献支撑。
顾深打断他,声音冷硬,基础不牢,模型再花哨也是空中楼阁。你的任务就是按计划完成模型,其余,
他加重语气,不需要你‘建议’。
江逾挑了挑眉,那点敷衍的笑意淡了下去,墨黑的眼底闪过一丝被冒犯的不耐。
他不再说话,只是拉开一张椅子,动作幅度很大地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拉着,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开始处理顾深丢过来的任务——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同时也最敷衍的方式。
顾深不再理会他,低头开始处理自己负责的部分:物理参数约束和实验模拟方案设计。
他打开专用的笔记本,用最细的绘图笔,在坐标纸上画下极其精确的表格线,标注的字体如同印刷体般工整。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秩序。
然而,这秩序只维持了不到十五分钟。
一阵极其不和谐的、带着强烈节奏感的电子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实验室的寂静。
是江逾的手机铃声,一首时下流行的、鼓点强劲的电子乐。
顾深握着绘图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坐标纸上戳出一个小黑点,毁掉了即将完成的一行完美数据。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没有抬头,但握着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江逾似乎毫无所觉,懒洋洋地接起电话,身体还随着音乐的节奏小幅度晃动着。
喂……哦,老周啊……打游戏现在
江逾瞥了一眼对面气压低得吓人的顾深,嘴角恶劣地向上勾起,故意提高了音量,行啊!没问题!刚被塞了个无聊任务,正好放松一下。等我两分钟,开电脑!
他挂了电话,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他看也没看顾深,径直走向实验室角落里一台配置还不错的公共电脑,开机,点开游戏图标,动作行云流水。
很快,激烈的枪炮声和游戏角色夸张的呼喊声就从廉价的电脑音箱里爆发出来,充斥了整个空间。
顾深猛地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射向角落里那个沉浸在虚拟战场的背影。
秒表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在坐标纸上那个刺眼的黑点上。
他拿起橡皮,用近乎偏执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擦着那个污点,直到纸张微微起毛,留下一个无法忽视的浅坑。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冰火交织的对抗中艰难爬行。
顾深的文献综述进展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当他刚刚进入深度思考状态,试图抓住一个关键的物理概念关联时,江逾那边总会适时地制造出干扰源:
不是突然爆发出的一声游戏胜利的欢呼,就是椅子腿再次与地面摩擦的噪音,或者是他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哒哒声,甚至是他拆开另一袋零食时塑料包装的哗啦声。
这些声音并不总是很大,却像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入顾深专注力的缝隙。
而江逾,在顾深冰冷视线的无声鞭挞下,完成数学模型的速度倒是快得惊人。
只是他那份提交给顾深的初步模型报告,其呈现方式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强迫症的人当场崩溃。
报告是用平板手写的,字迹狂放不羁,如同鬼画符。
关键公式推导步骤跳跃极大,充满了显然、易得、由对称性可知这种让顾深血压飙升的字眼。
更过分的是,他在推导一个非线性项时,竟然在旁边空白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吐着舌头的小恶魔简笔画!
顾深捏着那张薄薄的平板,指尖冰凉。
他看着那个挑衅意味十足的小恶魔,再看看那些缺失了关键步骤的显然和易得,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
江逾。
顾深的声音像是从冰层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极致的压抑,你的模型报告。推导过程,从第三步到第五步,依据是什么这个非线性耦合项的简化处理,建立在哪个前提假设上还有,
他指尖重重戳在那个小恶魔图案上,这个,是什么意思
江逾正戴着耳机打游戏,闻言懒洋洋地摘下一只耳机,侧过头,瞥了一眼顾深指的地方。
看到那个小恶魔,他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哦,那个啊
他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得意,灵感来源。当时推公式推得有点烦,觉得这非线性项跟你一样,又倔又难搞,还带点……嗯,不可预测的小破坏力
他歪着头,对顾深眨了眨眼,墨黑的瞳仁里满是促狭,怎么样,顾队长,这艺术抽象,还传神吧
传神
顾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的怒火终于冲破压制,你的‘艺术抽象’掩盖的是逻辑的断裂和推导的敷衍!‘显然’‘易得’物理世界没有‘显然’!只有被严格证明的‘必然’!你这是在侮辱数学!侮辱竞赛!
他啪地一声将平板拍在实验台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盖过了江逾电脑里传出的游戏背景音。
顾深胸口微微起伏,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异常明亮,死死盯着江逾。
江逾脸上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他慢慢放下另一只耳机,站起身。游戏里角色的惨叫声被忽略。
他走到实验台对面,隔着桌子与顾深对峙。
身高相仿的两人,一个如同冰封的火山,一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
侮辱
江逾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顾深,收起你那套刻板教条!数学不是你的秒表,不需要精确到毫秒!灵感!直觉!跳跃性思维!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你的‘必然’,不过是把思维禁锢在牢笼里的枷锁!
没有逻辑基础的灵感只是幻觉!
顾深寸步不让,声音铿锵,是空中楼阁!你这种态度,只会让我们的项目像你那个‘验证装置’一样,走向一场更大的爆炸!除了制造混乱和破坏,你还能贡献什么你那该死的‘拓扑学’吗
拓扑学江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尖,带着被戳中痛点的尖锐反击,好!你等着!
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向实验室一角堆放器材的区域。
那里散乱地放着一些导线、绝缘胶带、还有几个备用的、形状各异的传感器探头。
顾深看着他的动作,眉头紧锁,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江逾动作飞快,手指异常灵活地穿梭在导线和探头之间。
他拿起几根颜色各异的导线,没有使用任何工具,纯粹依靠手指的缠绕、打结、穿插。
他并非随意乱绕,手指翻飞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像是在进行一种即兴的编织艺术。
他运用了复杂的拓扑学原理中的打结理论,将导线以一种看似混乱无序、实则内在结构极其稳定和有序的方式缠绕在一起。
短短几分钟,一个由导线和探头构成的、形态扭曲怪诞的装置诞生了。
它像一团纠缠的金属蛇,又像一个抽象的、带着点邪恶意味的现代雕塑,几条导线末端还连接着传感器探头,如同怪物的触角。
江逾捧着他这个杰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报复和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容,走到顾深负责的实验台区域。
那里摆放着顾深精心擦拭过、排列得如同士兵方阵的烧杯、量筒、还有他刚刚画好的坐标纸。
贡献这就贡献给你!江逾说着,双手一送,那个导线和探头缠绕成的拓扑学艺术品,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了顾深摆放最整齐的一排烧杯中央!
哗啦!噼啪!
烧杯被砸得东倒西歪,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幸好是塑料烧杯)。
导线缠绕的怪物稳稳地卡在几个倒下的烧杯之间,探头则精准地戳在了顾深那张画满表格的坐标纸上,墨线被划破,纸张被戳出小洞。
整个实验台区域,瞬间一片狼藉。
顾深精心维护的秩序堡垒,被江逾用拓扑学这个数学武器,精准地、羞辱性地捣毁了。
顾深僵在原地,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片狼藉。
他精心测量的数据表格被探头无情洞穿,如同他的心防被这蛮不讲理的攻击戳了个对穿。
一股冰冷到极致、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的怒意,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林!深!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碾碎挤出来的,带着冰渣摩擦的刺耳感。
江逾挑衅地扬着下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报复成功的快意。
然而,在那快意之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紧紧盯着顾深的反应,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只准备迎接风暴的刺猬。
实验室的空气彻底凝固,只剩下顾深粗重的呼吸声和秒表那依旧冰冷、却显得格外孤寂的滴答声,如同为这场彻底失控的对抗敲响的丧钟。
够了!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实验室门口炸响。
钱院长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色铁青,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那阵巨大的动静,急匆匆赶来的。
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实验台——倒伏的烧杯、散落的导线、被戳破的坐标纸,还有那个造型怪诞的拓扑学凶器,最后落在剑拔弩张、如同斗兽般的顾深和江逾身上。
你们两个!
钱院长手指气得发抖,轮流指向两人,当这里是游乐场吗!还是角斗场!联合竞赛!交叉合作!看看你们搞成了什么样子!乌烟瘴气!一地鸡毛!
他大步走到实验台前,一把抓起江逾那个导线缠绕的艺术品,又重重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逾!你这弄的是什么东西拓扑学捆炸弹!能耐了啊!
他吼完江逾,又猛地转向顾深,目光如炬,还有你,顾深!作为队长,你的协调呢你的管理呢!就由着他这么胡闹!你们俩是来拆台的还是来比赛的!
钱院长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拍在实验台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小块地方。
自己看!组委会刚发来的紧急通知!中期进度报告提交截止时间提前了!明天下午五点前,必须把模型框架、初步验证数据和核心文献综述提纲,打包提交上去!过时不候!
他喘着粗气,指着那份通知,眼神凶狠地瞪着两人: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私人恩怨收起来!今晚!就在这间实验室!给我把报告弄出来!弄不出来,明天早上,你们俩就一起给我站到学院公告栏前面,好好想想那一千字的道歉稿该怎么写!
吼完,钱院长不再看他们一眼,带着一身未消的怒火,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砰!
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久久不息。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
顾深和江逾依旧僵在原地,维持着对峙的姿态。
钱院长的怒火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两人之间熊熊燃烧的对抗烈焰,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片狼藉的现实。
顾深的目光缓缓从江逾脸上移开,落在实验台那片狼藉和那份刺眼的通知上。
明天下午五点。中期报告。
时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下颌线绷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江逾脸上的挑衅和快意也彻底消失了。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卷发,目光扫过那个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混乱现场,再落到那份通知上,眉头紧紧拧起。
一千字的道歉稿当众鞠躬开什么玩笑!这比连续解一周非线性偏微分方程还让他难受。
冰冷的现实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轰然矗立在两个相互敌视的人面前。
合作,成了唯一一条生路,一条他们彼此都厌恶至极、却又不得不踏上的荆棘之路。
顾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愤怒都压下去。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弯下腰,开始收拾实验台上倒伏的烧杯和散落的物品。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压抑的平静。
江逾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撇了撇嘴,也极其不情愿地走到自己制造的那团导线艺术品前,开始动手拆解。
两人各自占据实验室的一角,默默地收拾着残局,谁也不说话。
只有物品碰撞的轻微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时钟的指针,在沉默的对峙中,冷酷地滑向深夜。
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是实验室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
顾深和江逾各自占据长实验台的两端,如同隔着楚河汉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键盘偶尔的敲击声,以及秒表那恒定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敲在两人心头。
顾深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物理参数约束表格上。
他需要为江逾的数学模型提供精确的边界条件。
每一个参数的取值,都需要反复推敲,寻找理论依据和实验数据的支撑。
他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在文献和草稿纸之间快速移动。
然而,大脑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那个拓扑学怪物砸落时的碎裂声,江逾那充满挑衅的眼神,钱院长愤怒的咆哮,还有那份冰冷的截止通知,如同鬼魅般在他思维的边缘游荡,不断撕扯着他的专注力。
他烦躁地推了推眼镜,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无意识的墨点。
另一端,江逾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对着平板屏幕上的数学模型,手指悬空,迟迟没有落下。顾深那些冰冷刻薄的指责——空中楼阁、侮辱数学、制造混乱——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得他心烦意乱。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个关键的收敛性问题,但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偏到那个被他戳破的坐标纸上,跑偏到顾深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异常生动的脸上。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平板往旁边一推,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顾深握着笔的手一顿,抬起头,冰冷的视线扫了过去。
江逾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下意识地想要顶回去,但话到嘴边,瞥见屏幕上闪烁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别开脸,赌气似的重新拿起平板,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顾深终于完成了物理参数约束部分的初稿。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整理好。
按照分工,这部分需要交给江逾,作为他构建完整模型的输入。
他站起身,拿着稿纸走向实验台的另一端。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江逾依旧低着头对着平板,但顾深走近时,他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顾深将稿纸放在江逾面前的桌角,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放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江逾平板屏幕显示的模型上。
那是一个动态能量流转化效率的优化模型框架,结构很新颖,利用了某种非传统的流形嵌入方法。
顾深的目光快速扫过几个关键节点。
他的专业素养让他一眼就捕捉到一个潜在的问题点。
第七个约束方程,
顾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少了之前的火药味,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学术讨论,
你引入的拉格朗日乘子处理,对边界处的奇点考虑不足。当输入能量达到阈值时,模型稳定性可能会崩溃。
他指着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公式,这里,需要增加一个平滑过渡项,或者改用惩罚函数处理边界。
江逾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顾深指出的那个点,恰恰是他刚才隐隐觉得有些别扭、却又没完全想明白的地方!
他顺着顾深的指尖看去,墨黑的瞳孔里瞬间燃起专注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几下,仿佛在推演。
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很清脆)。
对!就是这里!江逾的声音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完全忘记了之前的龃龉。
他飞快地在平板上修改起来,一边修改一边语速极快地补充,
用惩罚函数!对!在边界附近引入一个渐进式的惩罚因子,这样既不会破坏整体结构,又能保证过渡平滑……漂亮!顾深,你这眼睛够毒的!
他抬起头,看向顾深,眼神里是纯粹的、对解决难题的欣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顾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微微一怔。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江逾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修改、完善,那个困扰模型的潜在缺陷被迅速而巧妙地弥补了。
一种纯粹的、属于学术层面的欣赏,极其微弱地,冲淡了他心头的冷硬。
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江逾沉浸在解决问题的快感中,手指飞舞。
然而,在构建惩罚函数的具体形式时,他又卡住了。
如何设计一个既能有效约束边界、又不至于过度影响核心区域效率的函数
他尝试了几个经典形式,都觉得不够理想,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旁边。
顾深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目光也聚焦在屏幕上那个具体的函数构造问题上。他似乎也在思考。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屏幕光线下,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没有敌意,没有挑衅,只有对同一个难题的专注探究。
顾深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
然后,他伸出手指,指向屏幕上一个空白区域,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探索的意味:试试双曲正切函数的变体它的渐近特性天然适合做边界约束。调整一下尺度参数和偏移量,或许能兼顾约束力度和核心区域的效率损失。
江逾眼睛猛地一亮!双曲正切变体他喃喃自语,手指已经在平板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墨黑的瞳仁里闪烁着高速运算的光芒。
几笔之后,一个形式简洁而优美的函数被构建出来,完美地嵌入了模型中。
成了!江逾猛地呼出一口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成就感。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顾深,这一次,眼神里的东西更加复杂。
有惊讶,有被点醒的感激,还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可以啊顾深!物理系的,对函数形式也这么敏感
顾深看着屏幕上那个流畅运行起来的模型,又看了看江逾那张因为解决难题而神采飞扬的脸。
他推了推眼镜,移开目光,淡淡地回了一句:基础数学工具而已。
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冷,多了一丝……或许是认可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处理他的文献综述部分。
只是这一次,实验室里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固,秒表的滴答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孤寂。
江逾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他低下头,继续完善模型,但敲击屏幕的节奏,明显轻快了许多。
窗外的夜色,似乎也悄然褪去了几分沉重。
日光灯管不知疲倦地发出稳定的嗡鸣,时间已滑过凌晨三点。
高强度脑力劳动带来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志的堤坝。
顾深放下笔,用力按了按发涩的眼角,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黑咖啡,喝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醒。
实验台另一端,江逾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桌沿,眼皮沉重得直打架。
他面前的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还在闪烁着。
为了提神,他拆开了一包辣味薯片,机械地往嘴里塞着,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像只疲惫的仓鼠。
碎屑掉在桌面和连帽衫前襟上,他也懒得理会。
顾深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文献上。
他需要整理出核心文献的脉络,提炼出支撑他们模型的关键理论点。
他拿起一份厚厚的英文文献,翻到关键的推导部分。
然而,连续鏖战的疲惫和咖啡因过后的虚乏感猛烈反扑。
那些原本清晰的字母和公式,此刻在眼前模糊、晃动、甚至扭曲起来。
他的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头一点,一点,终于沉重地垂了下去,额头咚的一声轻响,磕在了摊开的文献页上。
他睡着了。
几乎是同时,一直强撑着的江逾,脑袋也猛地往下一栽,下巴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眼皮彻底合上,嘴里还含着一片没嚼完的薯片,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起来。
实验室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只有两人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还有日光灯管那恒定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
江逾率先被冻醒了。实验室的空调温度调得偏低,他蜷缩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印,嘴角沾着薯片碎屑。
他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对面。
顾深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抵着文献的别扭姿势,睡得很沉。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散落在额前。
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少了清醒时的冰冷和紧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沉睡中竟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感,下颌线依旧清晰,却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江逾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忘了动作。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在对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观察顾深。
那个永远精确、永远冰冷、永远拒人千里的物理系天才,此刻看起来……竟然有点……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就在这时,顾深似乎也感到了凉意,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呓语般的呢喃,含糊不清,像是某个公式的名字。
江逾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放得极轻。
他走到实验室角落的储物柜旁,打开柜门,里面放着几件不知道是谁落下的备用实验服。
他挑了一件看起来最厚实的深蓝色棉质实验服。
他拿着实验服,轻手轻脚地走回顾深身边。
犹豫了一瞬,还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展开,尽量轻柔地披在了顾深的肩头。
衣服落下的瞬间,顾深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醒来,只是呼吸似乎更沉了一点。
江逾退后一步,看着顾深被宽大的实验服包裹着肩膀,那点脆弱的疲惫感似乎被稍稍掩盖。
他站在原地看了几秒,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却没有立刻继续工作,只是拿起一片冰冷的薯片,慢慢地嚼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对面。
窗外的天光,在两人疲惫而短暂的休憩中,悄然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灰白。
当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线挣扎着穿透实验室高大的窗户,顾深猛地惊醒。
额头上被文献压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瞬间僵住的是肩膀上那件陌生的深蓝色实验服。
棉质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却实实在在地裹住了他。
他几乎是触电般地将那件衣服从肩上扯下,动作带着一种被侵犯了私人领地的僵硬和错愕。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实验室另一端。
江逾也醒了,正伸着懒腰,打着巨大的哈欠,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水。
他瞥见顾深的动作和手里的衣服,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随意地耸了耸肩,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惯常的散漫:
哦,那件啊柜子里随便捞的。看你快冻成冰雕了,顺手而已。
他拿起桌上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别误会,纯粹是怕你冻病了拖累进度,我可不想写那该死的一千字。
顾深捏着那件实验服,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粗糙的纹理。
他沉默了几秒,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不再那么锋利如刀。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冷言冷语,只是将那件实验服仔细地叠好,放在了自己椅子旁边的空位上。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便转过身,重新拿起笔,投入到最后的报告冲刺中。
江逾看着他沉默的动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也低下头,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滑动起来。
上午的时间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平静中流逝。
两人各自埋头苦干,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对接。
边界参数,最终版。顾深将一张纸推到江逾面前,字迹依旧工整。
江逾接过去扫了一眼,点点头:收到。模型收敛性验证完成,效率曲线图马上生成。
文献综述核心要点提纲。顾深又递过来一份。
江逾快速浏览,手指在平板上敲击:整合进去了。逻辑链没问题。
简洁,高效,没有一句废话,更没有一丝火星。
中午时分,两人轮流去食堂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又匆匆赶回实验室。
当顾深将最后一部分物理实验模拟方案补充完整,江逾也终于敲下了最终报告的最后一个句点。
搞定!江逾长舒一口气,身体重重靠向椅背,脸上是熬夜后的疲惫和完成任务的解脱。
他点击发送,将最终报告打包发给了组委会邮箱。
顾深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发送成功提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
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胀的鼻梁。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头那块巨石,总算是暂时落地了。
呼……顾深也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江逾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轻响。
他瞥了一眼顾深疲惫的侧脸,又看了看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色,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试探:喂,顾深。
顾深重新戴上眼镜,看向他,眼神带着询问。
报告交了,离决赛还有几天,
江逾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要不……休息半天养精蓄锐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要继续泡实验室当永动机,当我没说。
顾深沉默了片刻。身体和大脑都在叫嚣着休息。
他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报告。
最终,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哑:可以。下午六点,这里集合,讨论决赛方案。他给出了一个精确的时间点。
行!六点!江逾利落地应下,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连帽衫,走了!补觉去!
他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背影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顾深也站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将那件叠好的深蓝色实验服拿起,走到储物柜前,打开柜门,停顿了一秒,然后才将它放了进去,轻轻关上了柜门。
决赛日。学校最大的综合报告厅被临时改造成了竞赛场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巨大的电子计时器悬挂在舞台中央,猩红的数字冷酷地跳动着,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兴奋和淡淡的汗味。
顾深和江逾的小队被安排在舞台侧翼的临时准备区。
一张狭长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他们最终需要提交的厚厚一叠打印好的项目报告书、用于演示的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件关键的小型演示模型。
决赛评审将在最后半小时听取各队陈述并提问,而在此之前,所有队伍必须将最终材料提交至主席台。
顾深站在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标枪。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那块从不离身的银色秒表。
他正最后一次核对着报告书装订的顺序和页码,指尖快速翻动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瑕疵。
他的侧脸在舞台侧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嘴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全身的弦都拉到了极致。
江逾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靠在桌沿,手里把玩着一个用导线和废弃芯片临时搭出来的、象征他们模型核心的小玩意儿——一个极其微缩的、代表能量流拓扑结构的抽象模型。
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扫过其他同样紧张备战的队伍,最后总会飘向舞台中央那个巨大的计时器。
猩红的数字每跳动一下,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连帽衫的口袋。
最终演示文稿,确认无误。顾深将最后一页报告合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看向江逾,你的拓扑模型,准备好了
江逾回过神,晃了晃手里那个小玩意儿:小意思。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时间快到了。
顾深看了一眼腕表,又抬头看向中央计时器。距离最终提交截止时间,还有最后十分钟。
整个会场的气氛如同被不断压缩的弹簧,紧张到了临界点。
走。顾深言简意赅,拿起桌上那叠沉甸甸的报告书。
江逾也立刻抓起笔记本电脑和那个小小的拓扑模型。
两人并肩,快步穿过略显拥挤的侧翼通道,走向位于舞台正后方的主席台提交处。
通道里其他队伍的人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竞争和倒数计时的窒息感。
提交处设在后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张长条桌后坐着几位组委会工作人员。
旁边靠墙放着一排设备,其中就包括几台高速激光打印机,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为其他队伍打印着最后的补充材料。
顾深和江逾走到桌前。顾深将厚厚的报告书递交给工作人员,动作沉稳:物理学院,顾深、江逾小队,最终报告提交。
工作人员接过,快速登记。
江逾也将笔记本电脑和拓扑模型放在桌上指定区域,完成了提交。
流程顺利得有些过分。
好了,请确认签字。工作人员递过来一份登记表。
就在顾深拿起笔,准备签下自己名字的瞬间——
噗……呲呲呲……
一阵短促而诡异的、仿佛什么东西卡住了的异响,猛地从旁边那排打印机中响起!
紧接着,其中一台看起来最高端的激光打印机,顶部骤然冒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显示屏上的状态灯疯狂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整个机器,彻底死机!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旁边一个刚把U盘插进另一台打印机、正准备打印补充图表的小队成员,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打印机!打印机坏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后台小小的提交区炸开了锅!
什么!
哪台坏了备用机呢
完了完了!我们还有两页没打!
组委会!老师!快来看看!
工作人员也慌了神,连忙起身查看那台冒烟的打印机,试图重启,但机器毫无反应。
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
几个排在后面等待打印补充材料的队伍成员急得团团转,脸色煞白。
顾深握着笔的手骤然僵在半空。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台冒烟的打印机,瞳孔瞬间收缩!
江逾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被雷劈中,猛地扭头看向顾深,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深!我们的报告!报告书最后三页的数据图表……是昨晚临时更新的最终版!那三页……还没装订进去!
顾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
他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份刚签收的、厚厚的报告书!
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飞快地翻到最后几页!
空白的!
本该贴着最新数据图表的地方,只有冰冷的、空无一物的纸张!
他们昨晚通宵修改定稿的最后三页核心图表,因为时间太赶,只存在了电脑里和打印队列中!
还没来得及装订进这份主报告里!
巨大的失误!致命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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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顾深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千钧一发!功亏一篑!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猛地看向江逾,对方的脸色同样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光芒的墨黑眼瞳里,此刻只剩下和他一样的、巨大的惊惶和难以置信!
在电脑里!文件还在我提交的电脑里!江逾的声音急促得几乎破音,他猛地指向刚刚提交上去的笔记本电脑。
顾深瞬间反应过来!他一把放下笔,甚至来不及跟工作人员解释,转身就扑向那张放着他们提交物品的桌子!江逾紧随其后!
顾深一把抓起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迅速掀开屏幕,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熟悉的系统加载条开始滚动。
一秒……两秒……三秒……
平时转瞬即逝的开机时间,此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如同催命符,悬在两人心头!
会场里鼎沸的人声、舞台上主持人调试麦克风的杂音,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唯有那计时器跳动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耳膜上!
终于!桌面加载完毕!
顾深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飞快地移动触控板,点开存放最终报告的文件夹。
找到了!那份命名为Final_Submission的PDF文件!
他双击打开文件!
PDF阅读器缓慢地启动、加载页面……进度条慢得令人心焦!
快!快啊!
江逾在他身后,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低声嘶吼着,像是在给机器加油。
终于!文件打开了!顾深的手指如同幻影,疯狂地滑动触控板,页面飞速向下滚动!
找到了!最后三页!那至关重要的数据图表和效率曲线图!
打印!快打印!江逾急声喊道,目光扫向旁边那排打印机。
唯一一台高速机已经报废冒烟,剩下的几台普通打印机前都排着焦急等待的其他队伍成员!
来不及排队了!顾深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他当机立断,一把拔下笔记本电源线,双手将电脑合上,夹在腋下,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射后台混乱的环境!
跟我来!他低喝一声,转身朝着后台更深处、堆放杂物和备用器材的狭窄通道冲去!
江逾毫不犹豫,立刻跟上!
两人在堆满杂物箱、灯光昏暗的狭窄通道里狂奔!脚步凌乱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回响。
通道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门。门虚掩着。
顾深一把推开!
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展板、折叠椅、音响线缆,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金属的味道。
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瓦数极低的、光线昏黄的白炽灯。空间极其狭小,两人挤进去,几乎就没什么转身的余地了。
这里!顾深迅速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废弃音箱上,掀开屏幕。昏黄的灯光下,屏幕的光显得格外刺眼。
他飞快地再次打开那份PDF文件,翻到最后三页。
没打印机!怎么办江逾的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喘息,他挤在顾深身边,狭窄的空间让两人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对方紧绷肌肉传递过来的热量和微微的颤抖。
手抄!顾深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杂物堆,一把抓起旁边一叠废弃的、背面空白的A4打印纸,又从一个打开的文具工具箱里翻出两支中性笔,塞了一支给江逾。
我抄图表和注释!你抄数据表格和曲线关键点!快!
顾深语速快如连珠炮,同时已经将笔记本屏幕转向一个两人都能看清的角度。
他扯过几张A4纸铺在音箱盖子上,手中的笔尖已经落下,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开始复制屏幕上的图表轮廓和标注文字!
他的字迹失去了平日的绝对工整,变得急促而有力,但结构依旧清晰可辨。
江逾没有半分迟疑,立刻接过纸笔,身体紧紧挨着顾深,也伏在那狭小的空间里。
他负责的是更枯燥的数据表格和效率曲线的关键坐标点。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墨黑的瞳孔里只剩下屏幕上滚动的数字和笔记本屏幕幽幽的蓝光。
他落笔飞快,数字如同流水般从他笔尖淌出,偶尔需要快速心算坐标转换,额角迅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储藏室狭小得令人窒息。
两人几乎是肩膀抵着肩膀,头挨着头,才能同时看清屏幕和进行书写。
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都因为紧张和急速书写而显得粗重急促。
顾深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实验室精密仪器般的冷冽气息,和江逾身上混合着汗水与灰尘的味道,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奇异地交织、缠绕。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主旋律,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窗棂。
顾深专注于复制一张复杂的三维能量流图谱。
他的额头也渗出了汗珠,一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动作急促。
昏黄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深刻,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执着。
江逾正在誊抄一列长长的效率优化前后对比数据。
他写得飞快,但某个关键的小数点后的数字在屏幕反光下有些模糊。
他下意识地凑近屏幕,身体更紧地贴向顾深那边,试图看清。
等等,第七行,小数点后第二位是3还是8
江逾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干涩,他的气息几乎喷在顾深的耳廓上。
顾深的笔尖猛地一顿!
一股微弱的、带着酥麻感的电流,毫无预兆地顺着耳廓瞬间窜遍他半边身体!
他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在纸上划出一道短暂的、失控的斜线。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侧过头,目光聚焦在屏幕那个模糊的数字上。
两人的脸颊在这一刻靠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昏黄的灯光下,顾深能清晰地看到江逾额角滚落的汗珠,看到他紧锁的眉头下那双专注得近乎燃烧的墨黑眼瞳,看到他因为用力抿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是8。顾深的声音低沉沙哑,比平时更沉了几分。他迅速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的纸笔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贴近和异样的感觉从未发生。
他握紧了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继续飞速书写。
江逾似乎也怔了那么零点一秒,随即也立刻低下头,笔尖重新飞舞起来,只是耳根处悄然爬上了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而灼热。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更加密集、更加急促,如同两人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胸腔里疯狂共鸣,盖过了外面会场隐约传来的嘈杂。
终于!
顾深落下最后一笔注释,江逾填完最后一个数据点!
好了!
完成!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声音都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顾深一把抓起两人手抄的、还带着体温和汗渍的纸张。江逾则迅速将笔记本合上。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冲出狭小的储藏室,在昏暗的通道里狂奔!冲刺向灯火通明的主席台提交处!
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在巨大的电子屏上,跳到了令人窒息的00:00:05!
等等!补充页!顾深的声音撕裂了后台的混乱!他和江逾如同两道旋风,猛地冲到提交桌前!
顾深将手中那叠墨迹未干的手抄稿,精准地拍在了他们那份厚厚的报告书最后一页空白处!
几乎就在纸张落下的瞬间——
滴——!
一声尖锐而悠长的电子蜂鸣,响彻整个报告厅!
最终提交时间,到!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
顾深和江逾站在提交桌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鬓角,衬衫紧贴着后背。
他们看着工作人员拿起那份最后关头补上了三页手抄稿的报告书,确认接收。
直到那份报告书被正式收走,放入其他队伍的材料中,顾深才感觉到心脏重新落回胸腔的位置,剧烈地撞击着肋骨。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江逾。
江逾也恰好转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
昏黄储藏室里那瞬间的灼热、心跳失序的慌乱、彼此紧挨时传递的体温和汗水的气息……如同被按下了倒带键,猛地冲回脑海!
顾深清晰地看到,江逾墨黑的瞳孔里,映着自己同样狼狈、同样汗湿、同样残留着惊悸未定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脸上,此刻没有笑容,只有一种同样复杂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怔忪。
江逾也看着顾深。
看着对方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因为剧烈的奔跑和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如同寒星落入了深潭,亮得惊人。
汗水顺着顾深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衬衫领口。
储藏室里那狭小、燥热、呼吸交缠的瞬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再次席卷了江逾。他喉咙有些发干。
两人就这样在鼎沸人声重新响起的背景音中,在主席台明亮的灯光下,无声地对视着。
直到主持人宣布最终陈述环节开始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才猛地将两人惊醒。
顾深率先移开目光,抬手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镜,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转身走向他们小队的陈述席位置。
步伐依旧沉稳,只是略显急促。
江逾也猛地回神,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快步跟了上去。
舞台上,聚光灯打下明亮的光圈。
顾深作为主陈述人,站在麦克风前。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清空,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即将开始的答辩上。
他打开陈述稿,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评审和观众。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站在侧后方、负责操作演示文稿的江逾。
江逾也正看向他。当两人的目光在舞台的强光下再次短暂交汇时,江逾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勾起,那弧度里似乎少了点惯常的戏谑,多了点……别的什么他对着顾深,极其轻微地、幅度很小地挑了一下眉毛。
一个无声的信号:准备好了。
顾深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投向评审席,清朗而沉稳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
各位评审老师,各位同学,我们项目的核心,在于建立一种基于非线性流形嵌入与物理参数强约束的新型能量转化效率优化模型……
陈述条理清晰,逻辑严谨,配合着江逾精准切换的演示文稿和那个小小的拓扑模型演示,将整个项目的创新点和验证成果展现得淋漓尽致。
顾深的声音稳定而富有穿透力,那些复杂的概念在他口中变得清晰易懂。
遇到评审提出的尖锐问题,他也能迅速抓住要害,结合模型和实验数据给出有力回应。
江逾则完美地扮演了辅助者的角色,在顾深需要展示某个具体图表或模型细节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将画面切到正确位置,或者拿起那个拓扑小模型进行直观演示。
当评审问到一些关于模型收敛性证明的数学细节时,他也能言简意赅地补充关键点,语言精炼却直击核心。
两人在舞台上的配合,流畅得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
顾深主导节奏,江逾精准补位。
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对方就能立刻领会意图。
先前在实验室里的争吵、冷战、甚至储藏室里的窘迫和心跳失序,仿佛都被此刻共同的专注和目标所消融。
最终陈述结束。评审席上几位资深教授低声交流了几句,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赞许神色。
当主持人宣布最终获奖名单,念出物理学院,顾深、江逾小队的名字,并宣布他们获得最高奖项启明星金奖时,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巨大的荣誉感瞬间淹没了两人。
顾深站在舞台中央,感受着聚光灯的灼热和台下如潮的掌声。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江逾。
江逾也正看向他,那张总是带着点散漫不羁的脸上,此刻是纯粹的、明亮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
汗水浸湿的卷发贴在额角,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闪烁的闪光灯中,江逾忽然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给了顾深一个结结实实的、充满力量和喜悦的拥抱!
顾深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是一个纯粹属于胜利者之间的、充满力量和喜悦的拥抱。
江逾的手臂有力地环住他的肩膀,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温热的体温和蓬勃的生命力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
顾深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丝残留的、属于储藏室灰尘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在物理定律和社交礼仪规则之外的亲密接触,像一道强电流,瞬间击穿了顾深所有预设的防御程序。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抗拒,是推开这过界的接触。
然而,手臂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缚住,沉重得无法抬起。那蓬勃的热度、那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撞击着他、那属于江逾的、带着点汗味和灰尘的气息……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具冲击力的感官风暴,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僵硬。只有彻底的僵硬。
顾深感觉自己的脊椎骨仿佛被灌入了液态氮,从尾椎一路冻结到后颈。
他挺直着背脊,像一尊被强行拥抱着的大理石雕像。
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舞台上方刺眼的聚光灯,以及……江逾近在咫尺的、被汗水濡湿的鬓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震耳欲聋的掌声、刺眼的闪光灯、台下模糊的人影,都成了失焦的背景。
唯一清晰的感知,是江逾手臂环绕的力量,和他身体传递过来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灼人的热度。
直到江逾带着满足的笑容松开手,退后一步,重新回到并肩的位置,顾深才感觉那冻结全身的寒冰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血液重新开始奔流,带着一种迟来的、汹涌的灼热感冲上脸颊和耳根。
他几乎是立刻、极其不自然地侧过身,避开了江逾的目光,也避开了台下可能投射过来的视线。
他抬起手,状似随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尖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吞咽下那份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干渴感。
恭喜!江逾似乎并未察觉顾深的异常,脸上依旧洋溢着纯粹夺冠的兴奋,用力地拍了拍顾深的肩膀。
那力道,让顾深刚刚恢复知觉的身体又是一晃。
顾深勉强稳住身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听不清的回应:……嗯。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颁奖嘉宾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金色奖杯。
奖杯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稍稍压下了一点心头那团莫名的燥热。
震耳欲聋的掌声渐渐平息,主持人宣布颁奖典礼结束。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获奖队伍,祝贺、合影、询问……物理系的学弟学妹们尤其激动,簇拥着顾深和江逾,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顾神!林哥!太牛了!
请客!必须请客!
去‘鸿运楼’吧!庆祝一下!
对对对!庆功宴!
学弟学妹们七嘴八舌地提议,热情高涨。眼镜学弟挤在最前面,满脸崇拜地看着顾深:顾神,这次多亏了你!旁边一个卷发妹子则笑嘻嘻地递给江逾一瓶水:林哥,刚才台上帅呆了!
顾深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金色奖杯,金属冰冷的触感稍稍缓解了脸上残留的、不自然的微热。
他不太适应这种被簇拥的喧闹,眉头习惯性地微蹙,正想开口婉拒这突如其来的庆功安排。
行啊!鸿运楼!江逾却抢先一步,爽朗地应了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愉悦。
他顺手接过卷发妹子递来的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被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
大家先过去点菜!我跟顾队长把这边收尾搞定,马上就来!他扬了扬手里的拓扑小模型和笔记本电脑包。
好嘞!林哥顾神快点啊!学弟学妹们欢呼着,簇拥着物理系其他成员,热热闹闹地朝会场外走去,兴奋的议论声渐渐远去。
喧嚣退去,后台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工作人员忙碌收拾的声响。
明亮的灯光下,只剩下顾深和江逾两人,以及那个被随手放在旁边设备箱上的金色奖杯。
江逾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刚才所有的兴奋和紧绷都呼出去,身体放松地靠在旁边的桌子边缘。
他侧过头,看着顾深依旧挺直、略显僵硬的背影,目光在对方线条清晰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
顾深正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将报告书、陈述稿一一收进文件夹。
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只是指尖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丝,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江逾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刚刚经历喧闹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寂静。
喂,顾深。
顾深整理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动作停了下来。
江逾似乎也没指望他立刻回应,目光越过顾深的肩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身边这个人听:
刚才在台上……你怼那个评审老头关于边界条件的问题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墨黑的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那气场……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顾深的侧脸上,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不再是夺冠后的狂喜,也不是平时的戏谑,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东西,带着点欣赏,带着点探究,甚至……带着点近乎坦率的灼热。
比我想象过的所有数学猜想……都带劲。江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琴弦拨动的磁性,尤其是……你解题时那种眼神,啧……
他的目光仿佛实质般,从顾深紧抿的唇线,滑过挺直的鼻梁,最后定格在那双被镜片遮挡的眼睛上,像是要穿透镜片,看清里面燃烧的火焰。
简直……性感到犯规。
最后几个字,如同羽毛轻轻搔过耳膜,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挑衅
轰!
顾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耳根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脸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在下一秒被猛地掷入沸腾的油锅!
那感觉比储藏室里的贴近更强烈百倍,更直白百倍!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耳后薄薄的皮肤在发烫,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镜片后的眼睛因为震惊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而微微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江逾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坦率的、带着侵略性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后台明亮的灯光下,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灰尘粒子。
远处工作人员搬动器材的声响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
顾深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江逾眼底自己的倒影,那倒影里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愕和……一丝狼狈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那滚烫的热流彻底堵死。
就在这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声响,从顾深的腕间传来。
是他那块从不离身的、如同他生命节拍器般的银色秒表。
那冰冷、精确、恒定的滴答声,第一次,极其突兀地,漏跳了半拍。
江逾似乎也听到了那声不寻常的滴答。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墨黑的眼底,光芒更盛,如同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意料之外的宝藏。
他微微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深脸上那难得的、近乎失控的表情,像是在欣赏一道绝无仅有的难题被意外解开。
后台的灯光白得有些晃眼。
顾深僵硬地站在一堆废弃的音响线缆旁,手里还捏着那份刚整理好的文件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江逾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掀翻他所有认知的海啸。
脸颊上的灼热感尚未退去,耳膜里还残留着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以及……秒表那声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漏拍。
江逾依旧靠在桌沿,姿态放松,但那双墨黑的眼瞳却亮得惊人,像锁定猎物的夜行动物,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深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眼神里混合着探究、欣赏和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恶作剧得逞般的兴味。
顾深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旁边设备箱上那个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色奖杯上。
奖杯的底座上,清晰地镌刻着启明星金奖的字样。
这代表着无上的荣誉,也代表着……纠缠不清的后续。
庆功宴……顾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干涩和紧绷。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的冷静,
‘鸿运楼’……他顿了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逃避般的心态补充道,……我不过去了。有些数据需要……再核对一遍。这借口拙劣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江逾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走到设备箱旁,伸出手指,屈起指节,在那冰凉的奖杯杯身上轻轻弹了一下。
铛……一声清脆悠扬的轻响在安静的后台回荡。
庆功宴
江逾拖长了调子,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懒散,多没劲。
他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回顾深身上,那眼神像是穿透了他拙劣的借口,直抵核心,一堆人吵吵嚷嚷,哪有……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舌尖似乎轻轻舔了一下有些干的下唇,……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吃碗泡面来得舒坦
顾深的心跳,因为江逾那刻意的停顿和随之而来的动作,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握着文件夹的手指收紧。
江逾已经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惊人之语和灼热眼神从未发生。
他极其自然地伸手,一把捞起那个沉甸甸的金色奖杯,动作随意得如同在拿一个普通的保温杯。
奖杯在他手中晃了晃,反射的光芒跳跃着。
走了!他招呼一声,也不管顾深是否跟上,拎着那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奖杯,
像是拎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行李,转身就朝着后台通往室外的消防通道走去。脚步轻松,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
顾深站在原地,看着江逾那高挑的背影消失在消防通道半开的门后。
夜风从门缝里灌入,带着夏末微凉的湿意。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秒针已经恢复了那恒定的、精确的跳动。
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光滑的封面。
然后,他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步伐不再有片刻前的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稳。
推开沉重的消防通道门,喧嚣彻底被隔绝在身后。
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后台残留的闷热和顾深脸上最后一丝燥意。
眼前是连接着主楼侧翼的一道露天金属楼梯,通向屋顶。
江逾的身影就在上方,正一步两级地往上走,那件灰色的连帽衫在昏暗的光线下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他手里拎着的金色奖杯,偶尔磕碰到冰冷的金属扶手,发出清脆的铛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顾深跟了上去。金属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空旷的回响。
推开通往天台的最后一道防火门,视野豁然开朗。
夜风瞬间变得强劲,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远处霓虹的气息。
整个喧闹的校园被踩在脚下,远处CBD的摩天大楼群如同发光的巨柱,勾勒出城市的轮廓线。
夜空是深沉的墨蓝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顽强地闪烁着。
天台的边缘,江逾已经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
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一条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伸直。
那个沉甸甸的金色奖杯,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放在身边的地面上。
而他的注意力,此刻完全集中在面前。
一个撕开了盖子的桶装泡面,正稳稳地放在那个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启明星金奖杯的底座上!
奖杯成了临时的泡面碗支架!滚烫的开水刚刚注入,蒸腾起白色的、带着浓郁红烧牛肉面调料香味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江逾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撕开调料包,将油包、粉包和干菜包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然后,他拿起叉子,极其认真地将面饼往下压了压,确保每一根面条都被热水充分浸泡。
动作熟练,神态专注,仿佛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碗即将泡好的泡面。
晚风吹乱了他额前微卷的黑发,有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顾深站在门口,夜风吹拂着他额前微乱的发丝。
他看着眼前这荒诞又莫名和谐的一幕:金色的奖杯,蒸腾的泡面热气,席地而坐、姿态放松得近乎嚣张的江逾。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冲淡了之前所有的尴尬和混乱。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距离江逾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也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坐了下来。
动作算不上优雅,甚至带着点疲惫后的松懈。
他没有去看江逾,目光投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城市天际线,感受着夜风吹拂在脸上带来的凉意。
一时间,天台上只有风声,和泡面桶里热水浸泡面饼发出的细微滋滋声。
过了一会儿,江逾用叉子搅了搅泡面,叉起一绺面条,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气,然后吸溜一声吸进嘴里。
他满足地眯了眯眼,发出一声含糊的喟叹:嗯…活过来了!
他侧过头,看向旁边沉默的顾深。
夜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嘴角还沾着一点橙红色的油渍。
喂,顾深。江逾的声音带着吃饱后的慵懒和满足,在夜风里显得很清晰。
顾深闻声,微微侧过脸。
江逾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放松的、近乎纯粹的笑容。
他抬起手,用叉子随意地指了指放在泡面桶下、金光闪闪的奖杯,又指了指顾深。
下次,他笑着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明天早餐吃什么,墨黑的眼底却跳跃着某种不容错辨的、带着挑战和期待的光芒,再有这种比赛……
他顿了顿,吸溜了一口面条,然后清晰地说道:
还约吗
夜风掠过空旷的天台,带着远方模糊的车流声。
顾深的目光,从江逾带笑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他沾着油渍的嘴角。
那点橙红色的油渍,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眼。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不适感瞬间攫住了顾深。
强迫症和对不整洁的天然排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指出这点瑕疵,或者……做点什么。
然而,另一种更陌生的、更汹涌的情绪,却如同破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将那股不适感狠狠压下。
那情绪灼热、混乱,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引力。
他看着江逾嘴角那点油渍,看着他那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时间仿佛被拉长。
顾深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如同深潭下的暗流:
约。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定在那点油渍上,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重要的坐标点。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果断,伸出手。
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江逾温热的嘴角。
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如同火星溅入油桶。
顾深迅速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城市灯火,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补充,如同最后的防御工事,掷地有声地砸在夜风里:
但禁止拓扑学靠近我的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