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黄豆大的雨点,裹着咸腥的海风,发了疯似的捶打着薄木板钉成的屋门。每一次撞击,都让整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子跟着簌簌发抖,像条搁浅在礁石上濒死的鱼。门缝里渗进来的水,混着泥地上的湿气,在屋里积成一片片浑浊的小水洼,散发着海腥和霉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咳…咳咳咳……木板床上,母亲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撕破了雨幕的喧嚣,一声紧似一声,沙哑得像破风箱在拉,听得人心尖都跟着打颤。
我,陈默,蹲在床尾的泥地上,手里攥着块看不出原色的湿布,一遍遍徒劳地去擦母亲额头渗出的冷汗。那汗冰冷粘腻,擦掉一层,转眼又冒出一层。药罐子空了,只剩下底上一点黑褐色的残渣,倔强地粘在粗糙的陶壁上,散发出最后一丝苦涩的余味。钱早就没了。像指缝里的水,流得干干净净。
砰!砰!砰!
不是雨点,是沉重的、带着十足恶意的撞击,狠狠砸在门上。朽烂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陈默!狗崽子!给老子滚出来!
粗嘎的吼叫穿透风雨,像把钝刀子,割得人耳膜生疼。是赵金牙。那声音里烧着贪婪的火,足以把这点可怜的破屋连同我们母子一起烧成灰烬。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差点栽倒。攥着湿布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母亲枯瘦的手猛地从薄被里探出,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和哀求:默儿…别…别去…
妈,没事。我嗓子干得发紧,声音哑得厉害,轻轻掰开她冰冷的手指,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门栓被撞得剧烈跳动。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咸腥湿冷的风,猛地拉开了门。
风雨瞬间灌了进来,劈头盖脸,砸得我几乎睁不开眼。门外,影影绰绰站着几条壮实的人影,为首那个,剃着青皮头,脖子上挂着条粗得能拴狗的金链子,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最醒目的就是嘴里那几颗晃眼的金牙。雨水顺着他敞开的衣襟往下淌,他毫不在意,只拿那双被酒色泡得浑浊发红的三角眼,像打量案板上的死鱼一样上下扫视着我。
哟,小兔崽子,挺能躲啊赵金牙咧嘴一笑,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贪婪的光,像毒蛇的牙,你娘那药罐子,喝掉老子多少钱拖到今儿,该还了吧连本带利!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跟着嘿嘿怪笑,像一群围着腐肉的秃鹫。
赵老板,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努力挺直单薄的脊梁,再宽限几天…我妈病得重,等……
等等你娘蹬了腿赵金牙粗暴地打断我,往前踏了一步,油腻肥厚的手掌猛地推在我胸口。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似的疼。
宽限老子拿什么宽限嗯他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到我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烟酒恶臭,老子开的是钱庄,不是善堂!今天,要么还钱!要么……他阴恻恻地笑着,三角眼瞥向我身后床上蜷缩的身影,拿你娘这破屋抵债!你们娘俩,就给我滚到龙王庙里喝西北风去!
不!不行!我失声叫道,挣扎着想站直。
赵金牙那双三角眼里的凶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我脸上剐了一圈,又慢悠悠地荡过我身后家徒四壁的破屋,最后落回我身上。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恶毒又带着点猫捉老鼠般戏谑的弧度:没钱屋也快塌了啧,看你小子这副丧门星样儿,倒还有个地方能榨出点油水……
他猛地伸手,铁钳似的手指一把攥住我湿透的衣领,硬生生把我从屋里拖拽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走!跟老子去码头!
码头我心头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这个鬼天气去码头他这是想……
没等我挣扎,赵金牙的几个爪牙已经围了上来,推搡着我,跌跌撞撞地走进狂风暴雨里。雨水冰冷刺骨,顺着头发、脖子往里灌,每一步踩在泥水里都异常沉重。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微弱的呼唤声,被狂暴的风雨无情地撕碎、淹没,越来越远。
码头上更是鬼哭狼嚎。狂风卷起巨大的浪头,像发怒的黑色巨兽,咆哮着狠狠撞击着石砌的堤岸,发出沉闷恐怖的轰响。平日里停泊的渔船此刻都挤在避风的港湾里,在浪涌中剧烈起伏,缆绳绷得紧紧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几盏昏黄的风灯在桅杆上疯狂摇摆,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更添了几分阴森。
赵金牙把我一直拖到码头最外侧、被浪花溅得湿滑的栈桥尽头。咸腥冰冷的海水混杂着泡沫,不断扑上来,打湿了裤脚。他猛地把我往前一搡,我站立不稳,膝盖重重磕在湿冷的木板上,钻心地疼。
看好了!赵金牙叉着腰,挺着油腻的肚子,指着外面那片在狂风暴雨中如同沸腾墨汁般的汹涌大海,声音盖过风浪的咆哮,小兔崽子!别说赵爷不给你活路!明天一早,大潮退得最狠的时候,你去给我赶海!
赶海在这种鬼天气之后
就你!他唾沫横飞,金牙在昏暗中闪动,一个人!给我下滩涂!摸到什么值钱玩意儿——海参、鲍鱼、大青蟹、值钱的螺贝,统统给老子捡回来!抵债!他猛地俯下身,那张油脸几乎贴到我鼻子上,嘴里喷出的恶臭气息令人窒息,捡不够数,或者敢偷懒耍滑……他嘿嘿冷笑两声,三角眼里的凶光毫不掩饰,你和你那病痨鬼老娘,就一起给老子滚下海喂鱼虾!听见没!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痛。膝盖上的疼痛还在蔓延。我死死盯着脚下被海浪冲刷得发亮的湿滑木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冰冷绝望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金牙对我的沉默似乎很满意,直起身,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拍碎我的骨头。这就对了!识相点!明早潮水退到根儿的时候,老子在这儿等你收货!别让赵爷失望!他哈哈大笑着,带着几个混混,转身消失在狂暴的雨幕和码头深处摇曳的灯火阴影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钻进衣领,冻得我牙关打颤。我撑着湿滑的木板,挣扎着站起来,膝盖的钝痛提醒着刚才的屈辱。回头望去,破屋的方向只剩下漆黑一片,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早已被风雨彻底吞噬。一股比海水更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明天……滩涂……
那是一片巨大的、被潮水反复吞吐的泥滩。平日里退潮后,在经验老到的渔民眼中,是慷慨的宝库,藏着肥美的蟹、蛰伏的贝、甚至偶尔能踩到值钱的海参。但今天这场几十年不遇的狂暴台风刚刚过境,一切都变了。
雨水冲刷着滩涂,带下大量山石泥土,搅浑了海水。更可怕的是那些被风暴从深海卷上来的东西——断裂的渔网像水鬼的头发一样缠结;破碎的船板带着狰狞的木刺;生锈的铁锚半埋在泥里,如同潜伏的怪兽;甚至可能有被巨浪拍晕、随潮水冲上来的危险水母或海蛇……每一步都可能踩中致命的陷阱。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间在风雨中飘摇的破屋。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和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昏睡着,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她的呼吸又浅又急,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呻吟。
我站在门口,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看着母亲枯槁的脸,听着她艰难的呼吸,赵金牙那张闪着金牙的狞笑面孔和恶毒的威胁,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捡不够数……一起滚下海喂鱼虾!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喂鱼虾不!绝对不能!
我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明天,那片被风暴蹂躏过的、危机四伏的滩涂,就是我和母亲唯一的生路。就算那是龙潭虎穴,是鬼门关,我也得去闯!必须去!我猛地转身,走到墙角,摸索着拿起靠在墙边那根磨得光滑的硬木赶海耙。粗糙的木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天蒙蒙亮,灰白色的光艰难地穿透厚重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风小了些,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滩涂,卷起细碎的沙尘。
我背着个破旧的竹篓,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硬木赶海耙,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片刚被狂暴台风和巨潮蹂躏过的泥滩。脚下是粘稠冰冷的淤泥,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来时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费劲得很。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原本相对平整的滩涂,此刻如同被无数巨犁狠狠翻搅过,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和水洼。浑浊的黄褐色积水随处可见,倒映着灰暗的天空。破碎的渔网纠缠着海草,像巨大的、肮脏的蜘蛛网,挂得到处都是。断裂的船板、散落的缆绳碎片、甚至半截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架子,都半埋在泥水里,诉说着风暴的狂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咸、腐烂和铁锈混合的怪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这哪里是赶海分明是在一片巨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垃圾场里寻宝。
我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泥泞的表面,手中的耙子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看起来可疑的凸起或凹陷。每一次下耙,心都悬着,生怕扒拉出一条扭动的海蛇,或者惊起一只蛰伏在泥里的剧毒水母。
时间一点点过去。竹篓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只瘦小的花蛤和几个指头肚大的小香螺,在浑浊的泥水里徒劳地张合着壳。这点东西,连塞赵金牙的牙缝都不够!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漫过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目光茫然地扫过一片被浪头冲积得格外厚实的烂泥滩时,一抹极其微弱、极其不自然的幽蓝色反光,倏地刺进了我的眼角。
那是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贝壳那种温润的珠光,也不是碎玻璃的刺眼锐光。那是一种深邃的、仿佛来自深海之渊的、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冷光。它只闪了一下,就隐没在黑色的淤泥里,快得像是幻觉。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过去。赶海耙的齿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烂泥,轻轻扒拉了几下。
一团沾满黑泥的东西被翻了出来。我蹲下身,也顾不得脏,用手直接把它从泥浆里捞了出来。入手冰凉沉重,比想象中更有分量。在浑浊的泥水里简单涮了涮,露出了它的真容。
一个海螺壳。
大约拳头大小,形状并不算奇特,有点像放大的猫眼螺,但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少见的、深沉如墨的暗蓝色。螺壳表面布满了细密、流畅而神秘的螺旋纹路,在灰暗天光下,那些纹路深处似乎隐隐流动着刚才惊鸿一瞥的幽蓝光泽。最奇特的是螺口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像深色琉璃般半透明的物质,质地非金非玉,摸上去坚硬冰冷。
这东西……我从未见过。滩涂上常见的海螺,要么灰白,要么黄褐,颜色和花纹都朴实得多。眼前这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和……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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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螺壳在我掌心,极其轻微地,似乎……动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差点脱手把它扔出去。错觉是手冻僵了产生的错觉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它。那层琉璃质的螺口内膜,似乎极其缓慢地翕张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深海潜流般的嗡鸣,仿佛直接在我骨头里响起。
这玩意儿是活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下意识地就想把这邪门的东西扔回泥里去。可就在这一刹那,螺壳深处那幽蓝色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清晰的渴望感,毫无征兆地直接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就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它需要金属。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海螺,要金属做什么吃吗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竹篓侧袋里,有一小截之前捡来准备当废铁卖的生锈铁丝。那是之前清理滩涂垃圾时随手塞进去的。我犹豫着,几乎是抱着一种试探荒谬念头的自嘲心态,将那截大约两寸长、弯弯曲曲、布满红褐色锈迹的铁丝,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墨蓝色海螺半张的螺口。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锈铁丝距离螺口琉璃质内膜还有半寸距离时,那层半透明的物质猛地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瞬间爆发!
嗖——!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那截锈铁丝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猛地从我指尖挣脱,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瞬间没入了螺口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彻底僵在了原地,维持着递出铁丝的姿势,眼睛瞪得滚圆,大脑一片空白。掌心那墨蓝色的螺壳,在吞噬了铁丝后,似乎微微亮了一下,表面的幽蓝纹路流转得更快了些,随即又恢复了深沉。刚才那股强烈的渴望感,也随之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满足的饱胀感
活见鬼了!这海螺……真的在吃铁!
震惊、茫然、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在我心头翻腾。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怪物妖物还是……某种从未被发现的奇异生物
就在我心神剧震,盯着掌心那诡异的海螺壳不知所措时,一个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贪婪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在我身后炸响:
哟呵!陈默!你小子蹲这儿孵蛋呢大半天就摸了这么点塞牙缝的玩意儿赵金牙那肥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他显然刚走过来,三角眼贪婪地扫过我脚边空荡荡的竹篓,随即目光就死死钉在了我手里那墨蓝色的海螺上,金牙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啧啧啧,这啥玩意儿挺稀罕啊黑不溜秋的,哪儿捡的破螺壳能卖三毛钱不
他身后跟着两个混混,也一脸不屑地嗤笑着。
我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握着海螺的手飞快地缩回身后,藏进破旧的衣襟里。那冰冷的螺壳紧贴着皮肤,刚才吞噬铁丝时产生的微弱脉动似乎还在掌心残留。
没…没什么。我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涩,就是个…怪点的海螺。
怪点的海螺赵金牙拖着肥胖的身子走近几步,带着一股浓重的烟酒气,三角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藏什么藏拿出来给赵爷掌掌眼!万一是个宝贝呢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也说不定!他嘿嘿笑着,伸出油腻肥厚的手掌,作势就要来夺。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不能给他!这东西虽然邪门,但刚才那诡异的一幕,还有那清晰的渴望感,都告诉我它绝不普通!这或许……是我唯一的变数!是我和母亲活命的……一丝渺茫希望!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后背紧紧靠在一块湿冷的礁石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困兽的警惕和凶狠,死死瞪着赵金牙:赵老板!说好了赶海抵债!东西都在篓里!这个…是我自己捡的!
自己捡的赵金牙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三角眼凶光毕露,放屁!这滩涂,这海,都是龙王爷的!你踩的每一寸泥巴,都是老子罩着的!你捡的,就是老子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喷溅,少废话!拿来!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立刻围了上来,堵住了我的退路,脸上带着狞笑。
冰冷的海风吹在身上,我浑身却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抖。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墨蓝色螺壳。它依旧沉寂着,没有任何异动。刚才吞噬铁丝的奇景,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荒谬的幻觉。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怪点的海螺一个连三毛钱都不值的破烂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希望。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赵金牙那肥厚的手掌再次伸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逼。
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我衣襟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如同琴弦被极轻拨动般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从我紧握的掌心传来!那震颤带着一种奇特的、指向明确的急切,不再是之前吞噬铁丝后的满足,而是一种强烈的、被什么东西吸引的渴望!这渴望感比之前更清晰、更直接,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猛地绷紧,直直地指向滩涂深处某个方向!
我猛地一震,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在赵金牙的手指即将抓住我衣襟的前一秒,我猛地侧身一矮,像条滑溜的泥鳅,从他肥硕身躯和礁石之间的缝隙里硬生生挤了出去!
哎哟!赵金牙抓了个空,重心不稳,肥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泥水里。
狗崽子!敢跑!他稳住身形,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三角眼里的凶光几乎要喷出火来,给我抓住他!打断他的狗腿!
两个混混立刻叫骂着扑了上来。
但我根本没心思管他们!掌心里那墨蓝色的海螺震颤得越来越剧烈,那股指向性极强的渴望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它!它在指引我!它在渴求滩涂深处某个地方的东西!
逃!往那个方向逃!
求生的本能和对这诡异海螺指引的一丝孤注一掷的信任,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鹿,在泥泞湿滑的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完全不顾身后赵金牙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混混们的追赶。竹篓在奔跑中颠簸着,里面那几只可怜的小蛤蜊和小香螺被甩了出来,消失在泥浆里。
站住!狗东西!
抓住他!打断腿!
叫骂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咸腥冰冷的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撕裂的伤口。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越来越粘,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巨大的、冰冷的吸盘上,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但掌心的震颤,却成了黑暗中唯一清晰的指引。那墨蓝色的海螺紧贴着我的皮肤,传递来一阵阵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滚烫的脉动,如同无声的鼓点,催促着我,拉扯着我,笔直地冲向滩涂深处那片被巨大礁石环抱的、浪花拍击最为猛烈的区域。
呼…呼…我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眼前阵阵发黑。赵金牙他们的叫骂声似乎近了些。
终于,冲过一片被浪头冲积得格外厚实的黑色泥滩,绕过一块狰狞嶙峋、布满锋利牡蛎壳的巨大礁石——
嗡!!!
掌心的海螺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那强烈的渴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它停止了!就在这里!
我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湿滑的泥水里。泥浆灌进了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但我顾不上这些,挣扎着抬起头,布满泥污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就在我扑倒的位置前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一片相对平坦的黑色泥滩上,被昨夜狂暴的潮水冲刷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沟壑的底部,在浑浊的泥水覆盖下,赫然露出了一小片……银白色的光芒!
那不是贝壳的光泽,也不是碎玻璃的锐利。那是一种柔和、温润、却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感的银光!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赶海耙被我胡乱地丢在一边,双手不顾一切地插进冰冷粘稠的淤泥里,疯狂地挖掘、扒开!
泥水四溅。
随着我的动作,越来越多的银白色显露出来。
一枚,两枚,三枚……十枚……几十枚……
它们大小不一,边缘被岁月和海水磨得有些圆钝,但大部分依旧保持着清晰的轮廓。上面刻着陌生的、弯弯曲曲的字符和奇异的花纹,有些图案像是扬帆的古老船只,有些则像是从未见过的海兽。它们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古老的光泽。
银币!大量的、一看就绝非本朝本代的、沉船古银币!
我彻底僵住了,维持着双手插在泥里的姿势,泥水顺着胳膊往下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片冰冷的、耀眼的银白光芒,和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吹过,似乎也带走了身后所有的喧嚣。
赵金牙和他那两个混混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在礁石的另一侧,诡异地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在不远处单调地冲刷着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跪在冰冷的淤泥里,双手深深插在那堆散发着幽幽银光的古币之中,指尖触碰到的金属冰凉而坚实,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是真的吗不是幻觉
掌心里,那个墨蓝色的海螺紧贴着皮肤,此刻却异常地安静下来。之前那股疯狂的渴望和灼热的震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满足的余韵像是一只餍足的猫,在阳光下慵懒地打着呼噜。
就在这时,粗重贪婪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嗬…嗬嗬…赵金牙那肥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绕过了那块巨大的礁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扭曲着,三角眼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我身前泥坑里那片炫目的银光,眼珠子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完全呆住了,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
银…银子…赵金牙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颤抖,随即被陡然拔高的、尖锐刺耳的狂喜所取代,银子!全是银子!哈哈哈哈!沉船宝!老子发了!发大财了!
他猛地往前一扑,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头看见血腥的饿狼,完全无视了跪在银币堆旁的我,两只粗壮的手臂大张着,就要去搂抱那片刺眼的银光!
滚开!都是老子的!他嘶吼着,唾沫横飞,脸上的贪婪狰狞到了极致。
就在他肥硕的身躯即将扑到银币堆上的刹那——
嗡!!!
我掌心里那沉寂的墨蓝色海螺,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嗡鸣!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脑中炸响!
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强烈排斥和警告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意识!
几乎是同时,赵金牙那双布满贪婪血丝的三角眼猛地对上了我。他看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愕,也看到了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瞬间,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占有欲彻底烧毁,化作了最原始的凶残!
小杂种!敢挡老子的财路!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右手猛地探向腰间!
锵啷!
一道刺目的寒光在灰暗的天光下骤然亮起!
一把厚背的、刃口带着狰狞锯齿的杀鱼刀,被他从腰间皮鞘里拔了出来!刀身上残留着深褐色的鱼血污渍,此刻却闪烁着致命的凶光!
去死吧!赵金牙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三角眼里的凶光凝成实质,双手紧握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股腥风,朝着我的脖颈狠狠劈砍下来!那架势,分明是要将我当场分尸!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死亡冰冷的触感,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完了!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我猛地向后仰倒,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但赵金牙的动作太快,太狠!刀锋的寒意已经刺到了我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宏大、都要沉闷、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轰鸣,骤然从我紧握的右拳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如同万吨巨轮的汽笛在耳边拉响,又像是沉睡的海底火山猛然苏醒!
我攥紧的右拳不由自主地张开!
掌心之中,那枚墨蓝色的海螺壳,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激活!它通体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瞬间吞噬了周围灰暗的光线,将整个礁石环绕的小片滩涂映照得一片诡异森蓝!
更可怕的是螺口!
那层琉璃质的半透明内膜,此刻如同深渊巨口般猛地张开、扩张!瞬间形成一个直径足有半尺、深不见底的恐怖漩涡!漩涡中心漆黑一片,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吸力!
目标,直指赵金牙手中那柄带着死亡气息的杀鱼刀!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赵金牙脸上狰狞的杀意还未来得及完全凝固,就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骇所取代。他双手紧握的杀鱼刀,那柄沾满鱼血、带着锯齿的凶器,在距离我脖颈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墙壁!
不!不是墙壁!
是吸力!一股沛然莫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
嗤啦——!
刺耳的金铁扭曲声响起!
那柄厚实的杀鱼刀,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块,瞬间扭曲变形!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拉长、拧转,化作一道模糊的、带着残影的金属流!嗖地一声!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瞬间脱离赵金牙的掌控,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海螺口那深不见底的幽蓝漩涡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到连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
赵金牙脸上的惊骇彻底变成了呆滞。他保持着双手下劈的姿势,虎口因为巨大的力量反噬而撕裂,鲜血淋漓,但双手空空如也。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掌心那光芒四射、如同活物的恐怖海螺,大脑似乎完全宕机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
海螺口那幽深的漩涡并未停止,反而旋转得更加狂暴!那股恐怖的吸力如同无形的巨网,骤然扩散开来!
赵金牙腰间那条拇指粗的、黄澄澄的金链子,第一个遭殃!它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猛地绷直,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然后嘣地一声断裂!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嗖地飞向海螺口!
紧接着,是他裤子皮带上那个沉重的、铜制的虎头扣!啪嗒一声崩开,紧随金链而去!
他上衣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几枚硬币,裤兜里的一串钥匙,甚至别在衣襟上的一个铁质烟盒……所有他身上的金属物品,无论大小,无论藏得多深,在这一刻都像是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纷纷挣脱束缚,化作一道道模糊的金属流光,争先恐后地投入那恐怖的幽蓝漩涡!
啊!我的金子!我的……赵金牙终于从呆滞中惊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极致恐惧和肉痛的惨嚎。他下意识地想去抓那飞走的金链子,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然而,最诡异、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张嘴惨嚎的瞬间——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他嘴里那三颗最为显眼、最为得意的、在昏暗光线下都闪闪发光的金牙!竟然……竟然也猛地从牙床上脱落下来!带着几点细微的血珠,如同三颗微缩的金色流星,划出三道刺目的轨迹,嗖!嗖!嗖!精准无比地射入了海螺口那旋转的幽蓝深渊之中!
嗷——!!!
赵金牙的惨嚎瞬间变了调!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剧痛、惊骇、羞辱和彻底崩溃的凄厉尖叫!他猛地捂住鲜血直流的嘴巴,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死死地捂着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双从指缝里露出的三角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见了鬼魅的极致恐惧!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光芒渐渐收敛、但螺口漩涡依旧缓缓旋转的墨蓝色海螺。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如同两尊泥塑木雕,僵在原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两片深色的湿痕。腥臊的气味在咸腥的海风中弥漫开来。
死寂。
只有赵金牙压抑不住的、因剧痛和恐惧而发出的嗬嗬声,还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
我站在原地,右手掌心依旧摊开着。那枚墨蓝色的海螺静静地躺在那里,幽蓝的光芒已经收敛,螺口的漩涡也缓缓平复,重新覆盖上那层半透明的琉璃质薄膜。它恢复了那种深沉如墨的色泽,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金属的恐怖景象,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但掌心残留的滚烫触感,和眼前瘫在泥水里、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如同厉鬼般颤抖的赵金牙,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那恐怖的真实。
海风卷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被消融后的奇异气息。
我缓缓地,握紧了掌心那枚冰冷的海螺。它安静地蛰伏着,像一颗沉睡的星辰。
龙王爷……龙王爷显灵了……一个混混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收了金牙…收了金牙的牙……
赵金牙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被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和疯狂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捂着漏风的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渗出,声音因为剧痛和漏风而变得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
陈…陈默!你…你等着!龙王爷……龙王爷不会放过你的!收了你的魂!沉了你的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那凄厉的诅咒,如同夜枭的哀鸣,在空旷的滩涂上回荡。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痛苦和怨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指缝间不断滴落的鲜血。恐惧或许还有一丝残留。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劫后余生的清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篓。然后,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向那片在泥水中闪烁着沉默银光的宝藏。我的动作很稳,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一枚枚冰冷、厚重的古银币,从淤泥中捡起,放入竹篓。
叮当…叮当…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滩涂上格外清晰,仿佛敲响了某个时代的丧钟,也宣告着一个崭新篇章的开始。
当最后一枚银币落入篓中,沉甸甸的分量压得竹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直起身,将沾满泥污的竹篓背在肩上。那墨蓝色的海螺,被我小心地贴身藏好,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冷而坚实。
我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被诅咒和奇迹同时眷顾过的泥滩。身后,是赵金牙那如同受伤野兽般、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的哀嚎和诅咒。
阳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厚重云层的一道缝隙,惨淡地洒在湿漉漉的滩涂上。冰冷的海风,第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半个月后。
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渔港码头,将停泊的船只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海风带着新鲜的咸味,吹散了淤积的鱼腥。码头上人头攒动,渔民们吆喝着,搬运着渔获,一片生机勃勃。
一艘崭新的、蓝白相间的中型钓鱼艇,静静地停泊在最好的泊位上。流线型的船体在阳光下反射着崭新的光芒,船头高昂,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海兽。船身上,两个崭新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银螺号。
我,陈默,穿着一身崭新的防水航海服,站在银螺号光洁的甲板上。母亲穿着干净厚实的棉袄,坐在船尾一张特意安置的靠背椅上,脸上虽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气色好了很多,正微笑着看着码头上忙碌的景象。她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羊毛毯,是昨天刚买的。
半个月。那堆沉船银币带来的财富,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改变了我们母子如同烂泥般的生活。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母亲从鬼门关被硬生生拉了回来。偿还了所有旧债不,远远不止。剩下的钱,足够买下这艘坚固可靠的钓鱼艇,足够我们开始一种全新的、有尊严的生活。
码头远处,靠近那片堆放破旧渔网和腐烂木料的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
是赵金牙。
他穿着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油腻肮脏,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鱼腥和霉味的烂渔网旁。曾经油光满面、嚣张跋扈的胖脸,如今干瘪蜡黄,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污垢,如同风干的橘子皮。最显眼的,是他那塌陷下去、如同破风箱般漏着气的嘴。三颗金牙被硬生生拔走的豁口,即使在远处也清晰可见,让他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滑稽又可怜的扭曲。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边崭新的银螺号,盯着甲板上焕然一新的我,眼神里交织着刻骨的怨毒、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贪婪。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几个路过的渔民朝他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呸!活该!龙王爷开眼!
金牙变豁牙,报应不爽!
还敢咒人家陈默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性!
恶毒的议论清晰地飘过来。赵金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用那只枯瘦肮脏的手死死捂住自己漏风的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怨毒。
就在这时,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那一道道如同实质的鄙夷目光和刺耳的议论,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银螺号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漏风的嘶吼:
陈默——!你等着!龙王爷…龙王爷迟早收了你!收了你这邪门的杂种!沉了你的船!喂了你的鱼!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那嘶吼声嘶力竭,如同夜枭的哀鸣,在喧闹的码头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不少人都被惊动,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厌恶地朝那个角落望去。
甲板上,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一丝担忧,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
我站在船头,海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听着那充满怨恨和诅咒的嘶吼,脸上却是一片平静。赵金牙那个名字,连同他曾经施加在我们母子身上的绝望和屈辱,在如今的阳光和海风下,已经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噩梦,只剩下一点微不足道的、令人厌烦的噪音。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投向远方。那里,海天相接,一片无垠的深蓝。阳光在海面上跳跃,碎金万点。那是自由的方向,是充满未知可能的方向。
妈,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声音清晰地盖过了远处那无力的诅咒,坐稳了。我们出发。
母亲看着我,眼中的担忧渐渐被信任和安宁取代,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自由气息的海风,大步走向驾驶台。崭新的仪表盘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冰凉而充满力量的方向舵。
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银螺号的船身微微震动起来。缆绳被解开,新船缓缓驶离码头,破开平静的海面,犁出一道洁白的浪痕,义无反顾地向着那片深蓝驶去。
码头上赵金牙那凄厉的诅咒声,终于被甩在了身后,被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声音彻底淹没。
阳光正好,海风正劲。银螺号如同离弦之箭,载着希望,奔向广阔无垠的蔚蓝深处。
当码头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变成海岸线上模糊的一道灰影,当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金光的深蓝海水,当引擎的轰鸣声稳定下来,成为这片辽阔天地中唯一的背景音……
我缓缓松开了紧握方向舵的手,让船保持着一个稳定的航速,在自动巡航模式下向前行驶。咸湿而自由的海风毫无阻碍地吹拂在脸上,带着阳光的温度。
母亲已经靠着舒适的椅背,在暖阳和海浪的轻抚下,安然地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是此刻最动人的乐章。
我走到船头,背靠着船舷,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那枚墨蓝色的海螺。它静静地躺在掌心,深沉如墨的螺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内敛的光泽,那些神秘的螺旋纹路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秘密。入手依旧是那种奇特的、非金非玉的冰凉质感。
自从吞噬了赵金牙的金牙和那些铁器后,它就一直异常地安静,像一块真正的、沉睡的深海奇石。再没有传递过任何渴望或震颤。
然而,就在此刻,当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它光滑的表面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螺壳深处传来,瞬间蔓延至我的整个掌心!
那热度并不烫手,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苏醒般的悸动!
紧接着,那熟悉却又久违的渴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深处!这一次,不再指向某个具体的方向,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箭头,笔直地、坚定不移地指向了……船头正前方,那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幽暗、仿佛连阳光都无法完全透入的墨蓝色远海!
那渴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纯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迫不及待的焦灼!
仿佛在那片阳光难以触及的深海之下,在沉船银币也无法比拟的黑暗渊薮之中,存在着某种让它灵魂都为之颤栗的……金属!
比沉船银币……珍贵万倍!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那片深邃无垠的远海。阳光在海面上跳跃,却无法穿透那层神秘的深蓝。海螺在我掌心持续散发着温热,那指向性的渴望如同无声的召唤,在血脉中奔涌。
未知的深海在眼前铺展,像一张等待开启的藏宝图。银螺号的船头,坚定地劈开波浪,朝着那更深的蔚蓝,全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