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烧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夫君把柳柳搂在怀里。
他叫陆明轩,我掏心掏肺爱了十年的男人。柳柳,是我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当亲妹妹养大的丫鬟。
药汁又苦又涩,顺着食道往下烧,五脏六腑都在尖叫。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嗡嗡响,只听到柳柳娇滴滴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最后的意识里。
姐姐,别怪我们。你占着正妻的位置,挡了明轩哥哥的前程。那位贵人说了,只有你没了,明轩哥哥才能往上走,才能娶贵女,才能……给我一个名分呢。
那位贵人谁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陆明轩那张曾经让我痴迷的脸,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
再睁眼,龙凤喜烛的火苗跳得正欢。
刺目的红。
红帐子,红被褥,我身上还穿着那件繁复累赘的大红嫁衣。脖子沉甸甸的,低头,一条赤金打造的链子,另一端牢牢扣在床头那根精雕细琢的床柱上。
冰凉,沉重。
是了。这是我嫁给陆明轩的第二晚。第一晚,他借口公务繁忙,宿在书房。
这一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将这条金链子扣在我脖子上,眼神是我当时看不懂的幽暗和偏执,只说了一句:茶茶,你是我的了。永远别想跑。
那时的我,又羞又怕,还带着一丝隐秘的、被他如此强烈重视的窃喜。觉得这是他爱惨了我的表现。
真蠢啊。
前世,我哭过,闹过,甚至绝食反抗过,换来的是更长时间的囚禁和更冰冷的对待。我越反抗,他这条金链子就收得越紧,直到我喘不过气,只能顺从他病态的掌控。
后来,他官运亨通,对我似乎也温和了些,允许我在府里走动,只是身后永远跟着两个沉默的仆妇。我以为他终于懂我了,开始学着做贤妻,打理家宅,替他周旋。
却原来,他每一次的温和,都是在为最后那碗毒药铺路。他早就和柳柳勾搭成奸,踩着我的尸骨,去攀更高的枝头。
脖子上的金链子硌得皮肤生疼。
这熟悉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我。
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毒药的灼烧感。
恨意,像毒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比这金链子勒得更紧,更痛。
但我没动,也没哭。
前世临死前柳柳那句那位贵人,像根刺扎在我脑子里。陆明轩一个寒门进士,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和胆子毒杀正妻他背后是谁
我重生了。回到了一切刚开始,最糟糕也最有机会的时候。
金链子还在。陆明轩,不,靳离,这个披着温润探花郎皮囊的疯子王爷,他病态的占有欲和掌控欲,依旧。
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前世用血泪换来的教训,刻骨铭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和恶心。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冷静。
要活着。
要报仇。
要揪出那个背后的贵人。
那么现在,顺着靳离的毛捋,才是唯一的生路。他要一个温顺的、离不开他的宠物
好。
我演给他看。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强迫自己平复下来。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惶恐和脆弱。
门开了。
靳离走了进来。一身暗紫色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烛光下,那张脸俊美得不像话,凤眼微挑,薄唇紧抿。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食盒,前世这个时候,他好像也带了点心回来,被我打翻在地。
他目光扫过来,落在我脖子上的金链子上,又移到我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在期待我的反抗期待那种驯服我的快感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兔子。手却下意识地,轻轻抓住了脖子上的金链子,不是拉扯,更像是一种无措的依赖。
靳离的脚步顿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像冰冷的蛇,在我身上游走。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我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声音细弱蚊蝇,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委屈:嗯……脖子…有点疼……
说完,还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被金链子硌到的皮肤。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抱怨,而不是愤怒的指责。
空气安静了几秒。
我能听到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还有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靳离没说话。但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冷意,似乎淡了一点点。
他把食盒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打开盖子,一股甜香飘了出来,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我前世最喜欢的点心。
吃点东西。他命令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点之前的紧绷。
前世,我倔强地扭开头,看也不看。
这一次,我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那碟精致的点心,又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小声问:……给我的吗
靳离没回答,只是拿起一块,递到我唇边。
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块雪白的糕点,心里翻涌着滔天的恶心。就是这只手,前世端着那碗毒药,亲手灌进了我的喉咙。
胃里一阵抽搐。
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压住那股呕吐的冲动。
不能拒绝。
我微微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咬了下去。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生涩的顺从。
糕点很甜,入口即化。前世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味同嚼蜡。
我努力做出一点被甜食抚慰到的样子,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虽然很快又被怯懦掩盖。
靳离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小口小口地吃完他手里的那块糕点,舌尖不小心轻轻蹭过他的指尖。
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还…还要吗我小声问,带着点讨好,又怕自己贪心得罪了他似的。
靳离没说话,又拿起一块。
我继续吃。心里冷静地计算着,吃了多少口,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终于,我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饱了……谢谢夫君。
夫君两个字,我叫得极其艰难,像含着滚烫的炭火。
但靳离听到了。
他眼底深处,那点幽暗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收回了手,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的金链子上。
还疼
我瑟缩了一下,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哭腔:……不,不疼了……就是……就是有点沉……
我在赌。赌他此刻心情尚可,赌他对我这点示弱的乖巧还算满意。
靳离看了我半晌。
就在我以为赌输了的时候,他忽然俯下身。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我浑身僵硬,汗毛倒竖,强忍着没有躲开。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脖子上的沉重感骤然消失。
他竟然……解开了锁扣!
金链子的一端还扣在床柱上,另一端垂落下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愣住了,是真的愣住了。前世,这条链子,足足锁了我三个月!直到我认命不再激烈反抗,他才允许我戴着它在院子里走动,但锁扣从未真正打开过!
他解开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眼底的震惊和茫然完全来不及掩饰。
靳离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凤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光。
以后,乖一点。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拂过我脖子上被金链子硌出的红痕,动作带着一种怪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它就不会再锁着你。
他的指尖像毒蛇的信子,拂过我的皮肤。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却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偏了偏头,让自己的脖颈更脆弱地暴露在他的指尖下。
像一只主动露出柔软腹部的兽。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我……我会乖的。
说完,还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后怕。
靳离的指尖顿住了。
他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反应。那点冰冷的审视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餍足。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收回了手,转身离开了内室。
房门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软软地瘫倒在铺满大红锦被的床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冰凉一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第一步,成了。
我赌对了他的心思。一个顺从而依赖的囚鸟,比一只激烈反抗的猎物,更能满足他病态的掌控欲。
脖子上的红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刚经历了什么。我抬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圈痕迹,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靳离,我会让你看到,什么叫真正的乖。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的表演。
靳离是当朝王爷,封号靖,身份尊贵,却因性情阴鸷孤僻,常年深居简出,并不受皇帝待见。这座靖王府,华丽而空旷,像个巨大的金丝笼。
而我,就是他笼子里最新鲜、最合他心意的金丝雀。
他解开了我的锁链,给了我一定范围内的自由。这自由仅限于王府内院,且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后总会跟着两个沉默如影的仆妇。她们是靳离的眼睛。
我不再反抗,不再哭闹。
他清晨去书房处理公务,我会早早起来,亲手为他准备早膳——其实也就是站在小厨房门口,看着厨娘做,然后在他坐下时,适时地递上一碗温热的粥。
他会抬眼看我,我便回以一个温顺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他喜欢看书,我便安静地坐在书房的角落,假装绣花,实则竖着耳朵听他和幕僚偶尔的谈话,捕捉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有时他会考我一些简单的字,我故意装作不认识,或者认错,引来他略带嘲讽却并无恶意的轻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教导我的过程。
他晚上回来,我会在门口迎他,替他解下披风,动作带着刻意的笨拙。他有时会带回一些小玩意,一支素雅的玉簪,一盒新进贡的果子,我都会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珍而重之地收好。
王府里的下人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好奇,渐渐变成了麻木和习惯。他们大概觉得,这个被王爷强行掳来的夫人,终于认命了,成了这华丽牢笼里一个漂亮的摆设。
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日夜翻腾的恨意和冰冷的算计。
我利用每一次靠近靳离的机会,观察他。
观察他的习惯:他惯用左手;他书房里那把紫檀木椅子扶手内侧,有一道很深的指甲划痕,似乎是他极度烦躁或愤怒时留下的;他不喜甜食,唯独对一种加了薄荷的凉糕能入口。
观察他的势力:他手下的侍卫统领叫苍狼,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只对靳离一人俯首帖耳;府里的大管家姓赵,是个笑面虎,表面恭敬,眼神却透着精明和算计。
我尤其注意他书房的位置和守卫的轮换时间。
王府很大,守卫森严。但再森严的地方,也有漏洞。比如,靠近后花园假山群的那段院墙,因为外面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守卫相对松懈,巡逻间隔时间较长。
比如,负责给后角门运送夜香和泔水的那个老哑仆,每天寅时初刻准时进来,卯时初刻离开。他推的那辆破旧板车,散发着浓重的气味,守卫通常只是远远看一眼就挥手放行。
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我都默默记在心里。
我需要钱,需要路引,需要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这些东西,靳离不可能给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机会出现在一个午后。
靳离被召进宫了。赵管家指挥着几个小厮在搬库房里换季的物件,忙乱得很。
我带着两个影子仆妇在花园里散步,走到靠近后花园库房的一个僻静角落时,我不小心被一块松动的鹅卵石绊了一下。
哎呀!我惊呼一声,身体向前扑倒。
夫人小心!两个仆妇反应很快,一左一右扶住了我。
我的脚……好像扭到了……我蹙着眉,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快,扶夫人到那边亭子里坐下!其中一个仆妇急忙道。
她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坐到不远处的水榭里。我的脚踝确实有点疼,但远没到不能走的地步。我咬着唇,做出一副强忍疼痛的样子。
柳叶,你快去前院找赵管家,让他请个大夫来!春枝,你去我房里,把那个描金红木匣子最下面那瓶舒筋活络的药油拿来,快!我急切地吩咐。
柳叶和春枝,就是靳离安排跟着我的两个仆妇的名字。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王爷吩咐过,必须寸步不离地看着夫人。
快去呀!疼死我了……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哪儿也不去!你们快去快回!
我表现得就像一个娇气怕疼、毫无威胁的弱女子。
柳叶看了看我肿起来的脚踝(其实是我自己暗暗用力掐的),又看了看春枝。
春枝,你脚程快,去拿药油。我去找赵管家。柳叶做了决定。赵管家毕竟是王府大管家,请他出面请大夫更稳妥。
好!春枝应了一声,转身就朝我住的主院方向跑去。
柳叶也匆匆朝前院去了。
水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机会只有短短几分钟。
我立刻站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疼痛的样子。目光飞快扫视,锁定不远处库房侧门——那里堆着一些刚搬出来、准备丢弃的杂物旧家具,其中有一个半人高的、掉了漆的旧妆匣。
我提起裙摆,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心跳如鼓,耳朵竖着听周围的动静。
掀开那破旧妆匣的盖子,里面果然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物:断裂的玉簪,褪色的绒花,几本破烂的账册……我快速地翻找着。
没有钱,没有路引。
时间紧迫!
就在我快要放弃时,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物件。我用力把它从一堆杂物里抠了出来。
是一只玉镯。成色不算顶好,水头一般,中间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石纹,但通体还算莹润,是普通的岫玉。这种成色的镯子,在王府库房里,大概属于垫底、随时可以丢弃的货色。
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救命稻草!
我飞快地把镯子塞进袖袋深处,盖好妆匣盖子,又迅速跑回水榭坐下,调整呼吸,重新摆出痛苦的表情。
刚做完这一切,春枝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药油。
夫人,药油来了!
我虚弱地点点头:快,帮我揉揉……
春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我脱下鞋袜,涂抹药油揉按。她手法生疏,揉得我生疼,但我只能忍着。
过了一会儿,柳叶也带着赵管家和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检查了一下,说只是轻微扭伤,并无大碍,开了些外敷的药。
赵管家站在一旁,脸上堆着关切的笑,眼神却在我身上和周围环境扫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夫人受惊了,都是老奴疏忽,没让人把园子里的路修整好。他躬身赔罪。
我按着脚踝,脸色苍白,声音有气无力:不怪赵管家……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抬眼看他,带着点后怕和依赖,只是……这园子太大,我一个人待着,总有点害怕。方才若不是柳叶和春枝及时扶住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赵管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安排人,把园子各处都仔细检查一遍。王爷吩咐过,定要照顾好夫人。
他嘴上说着漂亮话,但我注意到,他离开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我方才跌倒的地方,还有那个堆杂物的角落。
这只老狐狸,起了疑心。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冷光。没关系,只要没当场抓住,他就没证据。一个镯子而已,在偌大的王府库房里,根本不起眼。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有了这只玉镯,就有了启动的资本。王府里虽然规矩森严,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空子可钻。
我刻意接近厨房采买的管事嬷嬷,姓钱,是个面慈心苦、贪小便宜的主儿。府里人都知道她手脚不干净,克扣菜金是常事,但因为她男人是王爷庄子上的一个小管事,赵管家也睁只眼闭只眼。
我借口想吃新鲜的菱角,让春枝去厨房吩咐。春枝回来说,钱嬷嬷说这个季节菱角不好买,得碰运气。
机会来了。
第二天午后,我特意支开柳叶和春枝一会儿,说想一个人在水榭看看书。然后恰好路过厨房后门,看到钱嬷嬷正指挥着小丫头卸货。
我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搭话:钱嬷嬷,今儿的菜可新鲜
钱嬷嬷见是我,赶紧行礼,脸上堆着笑:回夫人,都新鲜着呢!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老奴。
我叹了口气,露出点失望的神色:也没什么,就是昨儿突然想起菱角的味儿了,可惜这个时节难寻。
钱嬷嬷眼珠一转,立刻道:哎哟,夫人想吃,老奴怎么也得想想办法!城外东郊的菱角湖,听说还有最后一批晚熟的,就是路远些,价钱也贵点……
贵点倒不怕,我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亲昵和无奈,王爷赏我的那些首饰,都太贵重了,戴着也累赘。倒不如换些合心意的小东西。
说着,我从袖中摸出那只岫玉镯子,用帕子半掩着,塞到钱嬷嬷手里。
钱嬷嬷触手冰凉,低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这镯子虽然不算顶好,但王府的东西,再差也值不少钱!比克扣菜金快多了!
她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飞快地把镯子拢进袖袋,声音压得更低:夫人放心!老奴明天一早就让自家小子跑一趟菱角湖,保准给您买最新鲜的回来!
那就麻烦嬷嬷了。我温婉一笑,又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对了,嬷嬷,我屋里那盆素心兰瞧着蔫蔫的,听说城外花圃有上好的兰花土顺便也帮我带一小袋回来吧悄悄的,别让人知道,省得说我瞎折腾。
兰花土钱嬷嬷一愣,随即心领神会。这是夫人想让她带东西进府,又怕人说闲话。带点土算什么小事一桩!
夫人放心!包在老奴身上!她拍着胸脯保证。
几天后,一篓带着水汽的新鲜菱角送到了我面前。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沾着泥土的粗麻布小袋子。
我关上门,屏退下人,心怦怦直跳地打开袋子。
里面哪里是什么兰花土!
袋子底下,沉甸甸地压着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大概有七八两。银子下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颤抖着手打开。
是一张空白的路引!上面只缺了名字和籍贯信息,但盖着模糊不清的官印,显然是钱嬷嬷那个在衙门当差的远房亲戚弄来的门路货。
虽然简陋,风险极大,但它是希望!
钱嬷嬷为了那只镯子和可能的后续好处,办事效率惊人。
我把路引和银子小心地藏在我床榻下最隐秘的暗格里,外面用几件旧衣服盖住。这是我在养伤期间,借口整理床铺,偷偷发现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夹层,似乎是以前修床的木匠留下的。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钱,有了路引,下一步,就是等待时机,获取更关键的信息——关于那个神秘的贵人,以及靳离的弱点。
日子依旧在小心翼翼地扮演乖顺宠物中度过。靳离对我似乎越来越满意。
他允许我在他书房待的时间更长了些,有时甚至会丢给我一本简单的游记或诗集,让我在一旁看。他批阅公文时,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和墨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书,心思却全在耳朵上。
他的幕僚偶尔会来,汇报的多是些田庄收成、铺子收益之类的琐事,或者京城里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靳离听着,很少发表意见,只是偶尔嗯一声,显得意兴阑珊。
他似乎真的像个被皇帝遗忘的闲散王爷,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但我知道,绝不是这样。
一个能在前世将陆明轩扶上高位、默许他毒杀正妻的贵人,其能量绝非小可。而靳离,这个表面阴郁孤僻的王爷,能稳稳当当地住在王府里,绝不可能毫无依仗。
他在蛰伏。
我更需要耐心。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夏夜。
靳离被皇帝召进宫议事,很晚都没回来。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心神不宁,在屋子里坐不住,便说去水榭透透气。柳叶和春枝打着灯笼跟着。
刚走到花园深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夫人,雨太大了,快回去吧!柳叶急忙道。
我们离水榭还有一段距离,雨势太猛,灯笼根本撑不住,眼看就要熄灭。
去前面假山!那里有石洞能避避!春枝指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假山群喊道。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狼狈地钻进一个较大的石洞。洞里很黑,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潮湿气味。柳叶和春枝忙着拧干衣服上的水。
山洞深处,似乎还有空间,隐隐传来压抑的说话声!声音很轻,被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大半。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悄悄往声音来源的方向挪了两步。
……消息确切吗‘那位’这次真的……一个陌生的、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焦灼。
千真万确。另一个声音响起,沉稳许多,却透着一股寒意。
是苍狼!靳离的侍卫统领!
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王爷怎么说陌生声音追问。
苍狼沉默了一下,雨声似乎更大了些。
王爷的意思……按兵不动。苍狼的声音冰冷,‘那位’既然想借刀杀人,试探王爷的底牌,我们就让他看看,这把刀有多钝。
可……可万一……
没有万一。苍狼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王府不是纸糊的。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王爷吩咐,府里也要盯紧,尤其是……那位夫人。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岔子。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位夫人她不是……陌生声音有些不解。
王爷自有深意。苍狼似乎不想多说,总之,把人看好。她若安分,便留着。若不安分……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隔着雨幕都让我打了个寒颤。
是!陌生声音应道。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要离开。
我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无声无息地退回到柳叶和春枝身边。她们还在拧着衣角抱怨这鬼天气,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异常。
很快,两个模糊的黑影从山洞深处快步走出,看也没看我们这边,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位……借刀杀人……试探底牌……
靳离按兵不动……府里要盯紧我……
零碎的词语在我脑中疯狂碰撞!
前世临死前,柳柳口中的那位贵人!
是他!一定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他想借别人的手除掉靳离还是想试探靳离隐藏的实力
而靳离,他什么都知道!他在将计就计!他甚至……连我可能的不安分都算到了!他留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那可笑的占有欲还是……另有所图
更让我恐惧的是,苍狼最后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若不安分……
他指的是什么是我试图逃跑还是……我暗中搞的小动作,已经被察觉了
雨还在下,砸在假山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山洞里一片漆黑,只有柳叶和春枝模糊的轮廓。
我紧紧抱着自己湿透的手臂,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不是冷的。
是怕。
我自以为隐秘的行动,在靳离和他这些心腹眼中,会不会就像跳梁小丑那条看似松开的金链子,是不是一直以另一种方式,牢牢锁在我的脖子上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几乎将我淹没。
回到屋里,我发起了高烧。
一半是淋雨受凉,一半是惊吓过度。
昏昏沉沉中,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喝下毒药的那一刻,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耳边交替回响着柳柳得意的笑声、靳离冰冷的命令、还有苍狼那句未尽的杀意……
水……水……我干渴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一只微凉的手托起我的后颈,温热的杯沿凑到我唇边。
我贪婪地吞咽着,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烛光摇曳中,映入眼帘的是靳离那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他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茶杯,凤眼低垂,看着我。
王爷……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嘶哑破碎。
他放下杯子,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指尖冰凉,激得我又是一抖。
烧还没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闭上眼,不敢看他。山洞里听到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苍狼的警告,靳离的深不可测,都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惧。我这点小把戏,在他面前,大概就是个笑话吧
怕我他忽然问,声音很轻。
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探究。
不能承认!
我用力摇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抓住他的衣袖一角,像抓住救命稻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委屈和后怕:不是怕……是……是雨好大……山洞里好黑……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王爷了……
我哭得情真意切,一半是演戏,一半是劫后余生的本能恐惧。
靳离任由我抓着他的袖子,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我因为发烧而潮红的脸颊,哭红的眼睛,还有紧紧抓着他衣袖、微微颤抖的手指。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有些粗粝地抹去我脸上的泪痕。
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点生硬。
死不了。他吐出三个字,语气平淡,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点。
他收回手,站起身:好好养着。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赵管家送来了最好的汤药,厨房变着花样做清淡滋补的膳食。靳离没再出现,但我的病好得很快。
这场病,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我。
之前的计划太天真了。想靠着一张粗糙的路引和几两碎银子逃出王府,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侥幸逃出王府,以靳离的手段和他背后那个贵人的势力,我可能连京城都出不去就会被抓回来。
等待我的,绝对是比前世更可怕的结局。
逃,是死路。
山洞里听到的对话,是危机,也是转机!
那位要对靳离动手了!靳离要反击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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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做的,不再是逃跑,而是……活下去,并且,在合适的时机,推波助澜,甚至……坐收渔利!
我彻底沉静下来。
不再费心去打听消息,不再刻意接近任何人。安分守己地扮演着乖顺夫人的角色。
每天,看书,写字(依旧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绣花(绣得依旧很难看)。靳离来书房,我就安静地坐在角落。他偶尔投来审视的目光,我也只是温顺地回望过去,眼神清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依赖。
他似乎很满意我这种彻底的安分,书房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紧绷感淡了许多。
转眼,深秋。
王府的气氛,在平静的表面下,开始涌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巡逻的府卫明显增加了,而且都是生面孔,眼神锐利,步履沉稳。赵管家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多了些匆忙。靳离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直到深夜。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一天傍晚,靳离从宫里回来,脸色比往日更加阴沉,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紧接着,苍狼和另外两个心腹幕僚也被匆匆召了进去。
厚重的书房门关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我坐在外间的小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心却悬到了半空。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天色彻底黑透。
终于,书房门开了。苍狼和幕僚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出,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书房内,只剩下靳离一人。
我端着刚沏好的热茶,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推门进去。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靳离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冷意。
王爷,喝杯热茶吧。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
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着他的侧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那双凤眼里,没有了平日的幽深莫测,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丝近乎疯狂的偏执。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着我,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灵魂深处去。
你听到了多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骨。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山洞雨夜……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演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退无可退。
完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他会杀了我吗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他冰冷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
告诉我,茶茶。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却冷得像地狱的寒风,你都知道些什么或者,你想做什么
下巴被捏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示弱哭泣。
前世被毒杀的痛苦,柳柳得意的嘴脸,陆明轩虚伪的深情,还有那个幕后黑手的阴影……所有积压的恨意和愤怒,在这一刻,被靳离的逼问彻底点燃!
横竖都是死!
我豁出去了!
眼泪还在往下掉,但我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有人要害你!那个……那个‘贵人’!他想借刀杀人!他想试探你!他想你死!
靳离的瞳孔骤然一缩!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
痛!但我不管不顾地吼了出来,像是要把两世的怨毒都倾泻出来:
我还知道!前世……就是那个‘贵人’!是他指使陆明轩!是他默许柳柳给我灌下毒药!是他们一起害死了我!就因为……就因为我要活着!就因为我要占着你正妻的位置!挡了他们的路!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靳离的表情,只感觉到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
靳离!你留着我做什么看戏吗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演戏看我为了活命摇尾乞怜还是……还是等着看我和他们一样,在你背后捅刀子!我用力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钳制,声音嘶哑绝望,杀了我啊!像他们一样杀了我!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捡回来的!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疯狂地发泄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恨意和求死的绝望。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眼泪砸落地板的轻响。
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力道忽然松了。
靳离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头看着我。
昏黄的烛光下,他脸上的戾气和杀意,奇异地凝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审视、一丝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近乎荒谬的了然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
前世……毒杀
我猛地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
我竟然……把重生的秘密,吼了出来!
巨大的恐慌瞬间取代了愤怒。我惊恐地看着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彻底完了……
靳离盯着我惊恐万状的脸,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钉穿。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逼问都更可怕。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压垮时,他忽然松开了手。
身体失去支撑,我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幽暗。
起来。他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
我颤抖着,扶着门板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靳离弯下腰,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另一只手揽住我的后背,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惊得忘了挣扎,僵硬地被他抱着,走到书案后的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前。
他没有放下我,而是自己坐下,然后……将我放在了他的腿上!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也太过诡异!我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敢动。
他一手环着我的腰,防止我掉下去,另一只手却拿起书案上一封摊开的密函,递到我眼前。
看看。他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密函。
上面是几行刚劲的小字,内容触目惊心!大意是:查实,户部侍郎陆明轩(正是我前世的夫君!)与宫中某位贵人过从甚密,近日频繁调动不明资金,似与京郊某处秘密训练的私兵有关。其妾室柳氏,疑为传递消息的关键人物……
密函末尾,盖着一个鲜红的、狰狞的狼头印记——是苍狼的标记!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陆明轩……柳柳……私兵……那位贵人!
前世害死我的元凶,竟然真的在策划一场针对靳离的阴谋!而且,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他……他们……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恨意让我几乎失语。
狗急跳墙罢了。靳离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嘲讽,想用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扳倒我可笑。
他放下密函,手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内侧。
笃、笃、笃……
那位置……正是我之前观察到的,他极度烦躁或愤怒时留下指甲划痕的地方!
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胜券在握!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
我猛地抓住他敲击扶手的那只手!
靳离的动作戛然而止,凤眼倏地看向我,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愠怒和探究。
我顾不得害怕了,巨大的恨意和抓住一线生机的冲动让我豁出一切。我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仰起脸,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
王爷!让我去!
靳离眉头猛地一蹙:你
对!我!我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陆明轩和柳柳认识我!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更不知道我在王府!他们以为我早就化成灰了!我对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弱点,了如指掌!柳柳那个蠢货,她最信任的人就是我!前世她能给我下毒,就是因为我毫无防备!
我急促地喘息着,紧紧盯着靳离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爷,你想彻底扳倒那个‘贵人’,光靠这些证据还不够!你需要人证!需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需要让他们在最得意的时候,摔得粉身碎骨!我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狠厉,让我去!我能接近柳柳!我能拿到他们勾结的铁证!我能让他们亲口说出幕后主使!
我赌!赌靳离对那个贵人的恨意!赌他需要一枚出其不意的棋子!赌他……对我这个重生怪物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靳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冰冷的探针,反复刮过我的每一寸表情。他在评估,在权衡,在判断我话里的真伪和……危险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凌迟。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心脏即将跳出胸腔时,靳离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那只被我抓住的手,却不是推开我。
冰冷的手指,带着薄茧,抚上了我的脸颊。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意味,从眉骨,滑到颧骨,最后停留在我的下颌,轻轻摩挲着,那里还有他之前捏出的红痕。
恨他们他低声问,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恨!我毫不犹豫,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很好。靳离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看到猎物终于亮出獠牙的、冰冷的满意。
记住你的恨。他的手指用力,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更近地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落地。
也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事情办砸了,或者……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危险,你敢动别的心思……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冰冷的杀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效。
我打了个寒颤,用力点头:我明白!我只想报仇!只想……活着!
靳离盯着我看了几秒,终于松开了手。
苍狼会安排。他丢下这句话,将我推开,不再看我,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公文,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腿一软,差点再次跌倒,勉强扶住书案站稳。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成了。
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豪赌,我暂时……赢了。
三天后,一个寒意凛冽的清晨。
我穿着王府最低等粗使丫鬟的灰布衣裳,脸上抹了特制的药水,显得蜡黄粗糙,头发也故意弄得毛糙,缩在一辆运送新鲜菜蔬的板车角落里,上面盖着厚厚的稻草。
赶车的,是苍狼手下一个精干沉默的侍卫,伪装成菜贩。
车子吱吱呀呀地驶出王府角门,守卫似乎得了吩咐,只随意扫了一眼就放行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离那座困了我两世的华丽牢笼越来越远。冰冷的晨风吹透单薄的衣衫,我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即将踏入虎穴的紧绷。
按照苍狼的计划,我会被卖进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绸缎庄做杂役。这家绸缎庄,明面上是正经生意,暗地里是柳柳和陆明轩传递消息的一个中转点。掌柜的是柳柳的一个远房表亲,贪财好色。
车子在一个僻静的巷口停下。
夫人,前面就是‘锦绣坊’后门。按计划,您自己走过去,会有人接应。侍卫低声道,递给我一个破旧的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散碎铜钱。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跳下板车。
告诉王爷……我会小心。我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管侍卫什么反应,裹紧了身上灰扑扑的衣服,低着头,快步走向那个挂着锦绣坊牌匾的后门。
一个穿着管事衣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正等在那里,不耐烦地搓着手。看到我,上下打量了几眼,眼神带着轻蔑:就你新来的
是,管事的。我低着头,声音怯懦。
啧,看着就笨手笨脚!跟我进来吧,先去后院把那些积灰的布头都洗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这座弥漫着染料和尘土气息的绸缎庄。
新的牢笼,新的战场。
开始了。
锦绣坊的日子,枯燥又辛苦。
我顶着阿茶的名字,成了后院里最不起眼的杂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劈柴烧水、浆洗堆积如山的布头、打扫肮脏的后院,吃的也是最差的糙米咸菜。
身体的疲惫是其次,最难熬的是等待。
我必须等待柳柳出现。
苍狼的情报很准。柳柳每隔七八天,会以给府里姨娘挑料子的名义来一趟锦绣坊。每次来,都会在后院一间僻静的账房待上一阵子,和那个尖嘴猴腮的刘掌柜单独叙话。
我知道,那是在传递消息或接收指令。
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一击即中,拿到他们勾结的铁证。
终于,在我熬了快半个月,手上磨出了水泡,人也瘦了一圈后,机会来了。
这天午后,一辆不算奢华但很精致的青帷小轿停在了锦绣坊后门。
轿帘掀开,一个穿着水红色锦缎袄裙、梳着时兴发髻、插着金簪的年轻女子,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下来。
正是柳柳!
比起前世我死前看到的她,此刻的柳柳更加容光焕发,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轻浮。陆明轩的宠爱和即将到来的名分,显然让她飘上了天。
她像只骄傲的孔雀,被刘掌柜谄媚地迎了进去,直接带往后院的账房。
我正抱着一大盆刚洗好的布头往后院晾晒处走,低着头,脚步匆匆,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经过账房那扇虚掩的窗户时,我刻意放慢了脚步。
里面传来柳柳娇滴滴又带着点刻薄的声音:
……表舅,明轩哥哥说了,这批货要紧得很,可不能再出岔子!上次那批丝线,成色差了点,上面那位贵人很不高兴呢!差点连累明轩哥哥挨训!
哎哟我的好侄女,你放心!这次绝对是最好的货!从南边刚运到的!就是……就是这价钱……刘掌柜的声音压低了,透着贪婪。
钱不是问题!柳柳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贵人说了,只要东西好,银子管够!喏,这是这次的订金。
我听到轻微的、银子放在桌上的碰撞声。
好!好!侄女放心!包在表舅身上!刘掌柜的声音立刻欢快起来。
还有,柳柳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神秘,贵人那边传话来了,说……‘狼窝’那边,最近动静有点大,让明轩哥哥抓紧些。那位王爷……哼,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等贵人腾出手来……
后面的话声音更低,听不真切了。
但狼窝……显然是指靖王府!王爷……靳离!
我的心跳得飞快。机会!
我抱着木盆,装作没站稳,身体猛地朝账房的窗户撞去!
哎哟!
哗啦!
木盆脱手,湿漉漉的布头散落一地。我也狼狈地摔倒在地,手肘正好撞开了那扇虚掩的窗户!
谁!里面传来柳柳惊怒的尖叫声和刘掌柜的呵斥。
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柳柳探出窗口的、盛怒的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柳柳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愤怒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愕和……见鬼般的恐惧!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从我这张蜡黄粗糙的脸上,找出她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子!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瞬间惨白。
成了!
要的就是她这副见鬼的表情!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立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收拾!
我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湿布头,动作笨拙,完全是一个被吓坏了的下等粗使丫头。
刘掌柜也冲了出来,看到是我,气得破口大骂:又是你这个蠢货!笨手笨脚!惊扰了贵人!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就要抬脚踹过来。
住手!柳柳猛地喝止,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她推开挡在门口的刘掌柜,几步走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眼神惊疑不定,带着审视和无法言喻的恐慌。
你……抬起头来!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怯生生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水,眼神惶恐无助,恰到好处地流着泪:夫人……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夫人饶了奴婢吧……
柳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弯下腰,凑近我的脸,仔细地看,像是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找出破绽。
这张脸,经过苍狼手下能人的修饰,肤色蜡黄粗糙,眉毛粗疏,眼角还点了颗不起眼的痣,加上我此刻惶恐狼狈的神情,和我前世养尊处优、容貌清丽的样子,天差地别。
柳柳看了半晌,眼中的惊疑和恐惧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不确定取代,但那份不安依旧浓烈。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她连声追问,语气急促。
奴婢……奴婢叫阿茶……是……是城外榆树庄的……上个月才被卖进来……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躲闪。
榆树庄柳柳皱眉,似乎在回想什么,眼神依旧狐疑地在我脸上扫视。
夫人,一个粗使丫头罢了,乡下泥腿子,笨得要死!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刘掌柜在一旁谄媚地劝道,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还不快滚去干活!再惊扰贵人,仔细你的皮!
是!是!我如蒙大赦,慌忙抱起地上的布头,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能感觉到,柳柳的目光一直如芒在背,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的。一个和死去主母有几分相似的粗使丫头,突然出现在她传递消息的地方这太巧合了!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
尤其是做贼心虚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
后院晾晒布匹时,总能感觉到暗处有视线。去井边打水,会有陌生的面孔在不远处晃悠。刘掌柜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警告。
我更加谨小慎微,埋头干活,沉默寡言,表现得和其他麻木的粗使丫头没有任何区别。
柳柳没有再亲自来。但三天后,一个穿着体面、自称是陆府管事妈妈的中年妇人来到了锦绣坊,点名要见新来的丫头阿茶。
我被叫到前堂。
那妇人眼神锐利,像刀子一样把我从头刮到脚,问了许多问题: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什么时候被卖的,卖身契在谁手里……问得极其详细。
我低着头,按照苍狼给我编造的身份,一一回答,声音怯懦,偶尔还紧张得结巴。手心全是汗,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那妇人盘问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看着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她皮笑肉不笑地对刘掌柜说,就是这长相……跟我们府上一位故去的旧人,有几分说不清的缘分。夫人心善,怕她在你这儿受苦,想把她买回府里,放在跟前伺候,也算……积点阴德。
来了!
柳柳果然坐不住了!她要把我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是人是鬼,她都要亲自确认!
刘掌柜自然是满口答应,巴不得送走我这个麻烦。
当天下午,我就被那管事妈妈带离了锦绣坊,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晃晃悠悠地驶向陆明轩的府邸。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我靠在冰冷的轿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亢奋。
陆府,柳柳……我回来了。
这一次,猎人和猎物的位置,该换一换了。
陆府的宅子,比我前世死时要气派多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处处透着新贵的张扬。看来陆明轩这几年,靠着那位贵人,确实爬得很快。
我被带到一个偏院,管事妈妈丢给我一套半新不旧的丫鬟衣服,冷着脸吩咐:以后你就叫‘阿茶’,在这院里负责洒扫。手脚放勤快点,眼睛放亮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否则……哼!
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嬷嬷。
偏院不大,住着几个和我一样负责粗活的低等丫鬟。我被安排在最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里,阴暗潮湿。
但这正合我意。低调,不起眼。
柳柳并没有立刻召见我。她似乎在观望。
我也不急。每天老老实实地扫地、擦灰、倒夜香,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沉默寡言,和陆府里任何一个麻木的底层丫鬟没什么两样。
暗地里,我的眼睛和耳朵却像最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着。
陆明轩如今是户部侍郎,官威不小,回府时总是前呼后拥,脸色阴沉,行色匆匆,显然压力很大。柳柳作为他最宠爱的妾室(陆明轩的正妻之位一直空悬,显然是为攀更高的枝头准备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眉眼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府里的气氛,同样压抑。下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大气不敢喘。
风暴,在酝酿。
我耐心地等待着。同时,也在寻找一个能让我脱颖而出、接近柳柳的机会。
机会,往往伴随着危险。
这天傍晚,我正和其他几个粗使丫头在偏院吃晚饭,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大丫鬟急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
快!快去几个人!柳姨娘最宝贝的那只波斯猫‘雪团儿’不见了!姨娘急得不行!正发火呢!满府里都在找!找到了有重赏!
其他丫头面面相觑,都缩着脖子不敢动。谁都知道柳姨娘脾气不好,找不到猫,去了也是触霉头挨骂。
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去找找看吧。
那大丫鬟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面生又老实,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快去吧!花园假山那边再仔细找找!
我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偏院。
找猫是假,制造机会是真。
前世在靖王府,为了排遣被囚禁的苦闷,靳离曾让人弄来几只猫狗给我解闷。我对猫的习性还算了解。
柳柳那只猫,通体雪白,骄纵跋扈,喜欢往高处和隐蔽的地方钻。
我目标明确地朝着后花园最偏僻的那片假山走去。那里怪石嶙峋,树木茂密,人迹罕至。
天色已经擦黑。
我借着假山的掩护,小心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模仿着猫叫:咪咪……雪团儿……咪咪……
走到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石洞附近时,我听到了微弱的猫叫声,带着点惊恐。
有门!
我心中一喜,正要拨开藤蔓进去。
突然,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从石洞深处传来!声音很模糊,但其中一个声音……是柳柳!
我心脏猛地一跳,立刻屏住呼吸,闪身躲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
……你确定消息可靠柳柳的声音带着急促和紧张。
千真万确!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声音嘶哑低沉,我们的人亲眼所见!靖王府的府卫调动异常!好几条暗线都被拔了!那位王爷……恐怕是察觉到什么了!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靳离那边有动作了!
那怎么办!柳柳的声音带着哭腔,明轩哥哥说……说贵人那边……还没完全准备好……
来不及了!男声斩钉截铁,王爷的人已经盯上陆府了!那批货……那批东西绝对不能留!必须立刻处理掉!否则一旦被查出来,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贵人也保不住我们!
处理怎么处理那么多……柳柳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烧掉!全部烧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男声狠厉道,就在城外乱葬岗东边那个废弃的砖窑!那里偏僻!今晚子时,我会带人过去!你立刻通知陆大人,让他的人准备好火油!务必准时!必须赶在王爷的人找到之前!
好……好……柳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还有!男声又压低了些,带着浓重的杀意,陆府那个新来的丫头‘阿茶’……查清楚了吗到底什么来路刘掌柜那边说,总觉得她出现得太巧!
柳柳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不确定:查……查过了,就是个乡下丫头……应该……应该不是……
哼!宁杀错,勿放过!男声冰冷,今晚行动之后,找个机会,把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躲在石头后面,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们要销毁证据!就在城外废弃砖窑!子时!
而且……他们果然没放过我!要灭口!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抓住关键证据的狂喜!
烧掉好!烧掉之前,我要拿到它!这就是扳倒他们最有力的铁证!
石洞里的声音消失了,脚步声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柳柳大概是走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思考。
子时……废弃砖窑……
我必须立刻把消息送出去!给靳离!
可是怎么送我现在被困在陆府,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那只猫!
我猛地想起那只猫!它还在石洞里!
我迅速拨开藤蔓,钻进石洞。角落里,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我一把将它抱了起来,不顾它的挣扎,转身就往外跑。
抱着猫,我一路小跑回到柳柳住的听雨轩附近。果然,那里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乱成一团。
找到了!找到了!雪团儿找到了!我抱着猫,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脸上带着找到宝贝的欣喜和讨好。
雪团儿!柳柳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看到我怀里的猫,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去,心疼地搂在怀里,我的心肝!你跑哪去了!吓死娘亲了!
她抱着猫,这才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审视中带着一丝刚刚经历密谋后的惊魂未定。
是你找到的
我低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回姨娘,奴婢在后花园假山那边听到猫叫,就找过去了,雪团儿卡在石头缝里了,奴婢好不容易才把它抱出来。
哦柳柳盯着我,假山那边就你一个人
是……是的。我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被责罚,奴婢……奴婢不该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柳柳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毒蛇一样在我脸上逡巡。显然,刚才石洞里的密谋和那个杀手临走前的话,让她对我这个巧合出现的乡下丫头,疑心达到了顶点。
半晌,她忽然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你倒是有心。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茶。
阿茶……好名字。柳柳抱着猫,走近一步,身上浓烈的脂粉香几乎让我窒息。她伸出手,染着鲜红蔻丹的冰冷手指,捏起我粗糙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
模样是差了点,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杀意,今晚……你就留在听雨轩外间值夜吧。好好伺候着。
值夜
这是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恐怕……也是在为今晚子时之后可能的处置做准备!
是……是,姨娘。我惶恐地应下,心里却一片冰冷。
机会来了!但也意味着危险加倍!
入夜。
听雨轩灯火通明。柳柳心烦意乱,抱着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打发丫鬟出去打听陆明轩回来没有。
我缩在外间角落的脚踏上,像个真正的、惶恐不安的小丫鬟。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快到亥时末(晚上11点),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陆明轩回来了!
柳柳立刻迎了出去。
我竖起耳朵,听到外面隐约传来陆明轩压低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紧张:……都安排好了人可靠吗火油呢……必须万无一失!……
柳柳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按那边说的……人已经去了……明轩哥哥,我好怕……
别怕……过了今晚就没事了……陆明轩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一丝狠绝。
两人相拥着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外间只剩下我一人。
机会!
我悄悄站起身,像只猫一样溜到窗边。听雨轩的窗户对着后花园,院墙不算太高。
翻出去!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我必须去城外那个废弃砖窑!必须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赶到!或者……亲眼看着他们销毁,然后……留下证据!
可是,怎么翻出去外面有巡夜的家丁!
就在我焦灼万分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外的阴影里!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
那黑影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递进来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筒!
苍狼的人!
我瞬间明白!靳离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陆府!柳柳和陆明轩的密谋,他们很可能也知道了!这个金属筒,是传递消息用的!
我心脏狂跳,飞快地接过金属筒,打开,里面卷着一张极小的纸条。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和一个简单的路线图:
【子时三刻,砖窑东侧土坡。见烟火为号。】
是靳离的命令!他让我去砖窑!他要动手了!
纸条的末端,还有一个极小的狼头印记。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注满全身!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迅速将纸条吞进肚子里(这是苍狼教我的),把金属筒藏好。
这时,内室的门开了。柳柳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看到我站在窗边,眼神立刻锐利起来:你在这干什么
我惊慌地转过身,指着窗外:姨娘……外面……外面好像有只野猫跑过去了……雪团儿刚受了惊,奴婢怕……
柳柳狐疑地看了一眼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
大惊小怪!她不耐烦地呵斥,滚回你的位置去!没叫你,不准乱动!
是,是。我连忙缩回角落的脚踏上,抱着膝盖,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柳柳冷哼了一声,又回了内室。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子时到了。
内室里传来柳柳刻意拔高的声音:来人!去厨房看看我的燕窝炖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
一个守在外面的丫鬟应声去了。
柳柳又走了出来,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带着刻意的烦躁:阿茶,你去二门看看老爷的醒酒汤送来了没催一催!磨磨蹭蹭的!
支开我!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诚惶诚恐:是,姨娘!
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听雨轩,我没有去二门,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熟门熟路地朝着后花园最偏僻的角落摸去。
那里有一段院墙,外面就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前世我偶然发现的。
我搬来几块垫脚的石头,奋力爬上墙头。墙外果然堆着高高的、散发着霉味的破筐烂篓。
我一咬牙,跳了下去!
脚踝传来一阵刺痛,大概是扭到了。但顾不上了!
我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着城外乱葬岗的方向狂奔。
夜风冰冷刺骨,吹在脸上像刀子。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恐惧和亢奋交织在一起,支撑着我向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终于,在远处,看到了那个如同巨兽般蹲伏在黑暗中的废弃砖窑轮廓!
砖窑附近,人影绰绰!隐约有火光闪动!
他们已经动手了!
我心脏骤缩,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拼命朝着砖窑东侧的那个小土坡爬去。土坡上杂草丛生,正好可以隐蔽。
刚爬到坡顶,趴下。
轰!
一声巨响!
不是从砖窑传来的!而是来自砖窑的入口方向!
紧接着,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骤然划破夜空!
火光亮起!不是焚烧东西的火光,而是无数支火把瞬间点燃,将砖窑入口处照得亮如白昼!
我看到一群穿着黑色劲装、行动矫健如鬼魅的人,如同神兵天降,从四面八方冲杀出来!他们出手狠辣利落,瞬间就放倒了砖窑入口处负责警戒的七八个黑衣人!
是苍狼!是靳离的人!
战斗爆发得极其突然,结束得也快。那些负责销毁证据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遭到如此精准的伏击,仓促应战,根本不是苍狼手下精锐的对手。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
混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锦袍、被几个黑衣人护在中间、试图往砖窑深处逃窜的身影——是陆明轩!他果然亲自来了!
还有柳柳!她竟然也跟来了!此刻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被一个黑衣人拖着跑!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证据!砖窑里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烟火信号,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窜上漆黑的夜空,砰然炸开!绚烂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地!
是信号!是靳离给我的信号!
几乎在烟火炸响的同时!
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土坡另一侧的阴影里疾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残影!
他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所过之处,试图阻拦的黑衣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倒下!
是靳离!
他竟然亲自来了!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扑被黑衣人护在中间、试图逃窜的陆明轩!
保护大人!黑衣人首领目眦欲裂,带着几个死忠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靳离的剑法凌厉霸道,带着滔天的杀意,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
陆明轩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往砖窑深处跑,柳柳尖叫着跟在他身后。
拦住他!苍狼的声音响起,他带着几个人解决了外围的敌人,也朝着陆明轩追去。
场面极度混乱。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砖窑深处!那里,火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木箱!
就是那些东西!他们要销毁的证据!
机会!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靳离、陆明轩和苍狼他们吸引,我咬紧牙关,忍着脚踝的剧痛,从土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目标——砖窑深处!
我的动作很隐蔽,在混乱的战场边缘穿梭,借着阴影和废弃砖块的掩护,竟然真的被我摸到了砖窑深处!
浓烟滚滚,火光摇曳。
几个负责点火的黑衣人正手忙脚乱地往木箱上泼洒火油,其中一个已经举起了火把!
住手!我嘶声大喊,想扑过去,但距离太远!
眼看那火把就要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寒光破空而至!
噗嗤!
是弩箭!
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个举火把黑衣人的手腕!
啊!黑衣人惨叫着,火把脱手掉落!
紧接着,又是几道弩箭!另外几个泼火油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是靳离安排在暗处的弩手!
我心头一松,趁机冲到那堆木箱前!
箱子没有上锁!我用力掀开其中一个!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套套崭新的、闪着寒光的……甲胄!还有……成捆的、用油布包裹着的……刀枪!
私藏甲胄!私造兵器!
这是谋逆的铁证!
陆明轩和柳柳背后的那个贵人,竟然在策划如此惊天大案!难怪靳离要亲自出手!
我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苍狼之前给我的特制印泥盒(里面是遇热显影的特殊印泥),抓起箱子里一张似乎是货物清单的纸张,用力将印泥按了上去!留下一个清晰的、无法伪造的印记!这是靳离交代的,作为人证物证的关键一环!
刚做完这一切!
贱人!果然是你!
一声凄厉怨毒的尖叫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是柳柳!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拖拽她的黑衣人,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手里竟然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短刀,正恶狠狠地朝我扑来!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狂怒和杀意!
去死吧!她尖叫着,短刀闪着寒光,直刺我的心口!
距离太近!我根本来不及躲!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挡在了我面前!
是靳离!
他背对着我,面对着柳柳刺来的刀锋,竟然不闪不避!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柳柳的短刀,狠狠地扎进了靳离的左肩!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锦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柳柳脸上的疯狂和怨毒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又看看挡在我身前、如同山岳般纹丝不动的靳离,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靳离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右手闪电般探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柳柳握刀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柳柳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短刀脱手,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般被靳离甩了出去,重重撞在旁边的砖窑壁上,滑落在地,生死不知。
靳离这才缓缓转过身。
肩头的短刀还插在那里,鲜血顺着刀身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火光映照下,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凤眼里,却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冰冷的杀意,有滔天的怒火,还有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扭曲的偏执!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捂伤口,而是狠狠地、带着血腥气地,一把将我拽进了他怀里!
冰冷的铠甲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将我包围!他的手臂如同铁箍,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的……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占有欲,谁也别想再动……我的东西!
他抱着我,受伤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柄染血的、绝不倒下的标枪。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
陆明轩被苍狼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过来,面如死灰,抖如筛糠。其余的黑衣人死的死,降的降。
王爷!所有逆贼均已拿下!证据完好!苍狼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靳离的目光最后落在地上那堆木箱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睥睨天下的弧度。
很好。
他抱着我,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砖窑:
带着人,押着证据。
进宫。
本王要亲自……面圣!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的血腥与厮杀。
宫道幽深,灯火通明,映照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靳离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得极稳。肩头那柄短刀依旧插着,随着他的步伐,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玄色的锦袍被血浸透了大半,黏腻而冰冷地贴在我的手臂上。浓重的血腥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我僵硬地被他抱着,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
刚才砖窑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在脑中疯狂闪回:柳柳疯狂的尖叫,短刀刺入血肉的声音,靳离那近乎癫狂的眼神和那句我的东西……还有此刻,这深不见底的皇宫。
怕了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我下意识地摇头,却又不敢看他,只能把脸埋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声音闷闷的:……你的伤……
死不了。依旧是那三个字,语气平淡无波。
宫道的尽头,灯火辉煌。御书房。
门口侍立的内侍看到浑身浴血的靳离和他怀中狼狈不堪的我,脸上都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但没人敢阻拦,纷纷躬身退开。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龙涎香雍容华贵的气息。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御案后,坐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中年男人。
他面容清癯,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正是当今天子——承德帝。
他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目光如电,瞬间就落在了靳离身上,扫过他肩头的短刀和淋漓的鲜血,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移到了被靳离紧紧抱在怀里的、穿着粗使丫鬟衣服、灰头土脸的我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深深的审视和疑惑。
皇兄。靳离抱着我,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
他把我放了下来。双脚落地,我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臣弟幸不辱命。靳离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人赃并获。逆贼陆明轩及其党羽,私藏甲胄兵刃,勾结朝臣,图谋不轨。证据在此。他侧身,示意身后被苍狼押解进来的陆明轩和柳柳(柳柳已被弄醒,面无人色),以及几个抬着沉重木箱的侍卫。
木箱打开,崭新的甲胄和寒光闪闪的兵器暴露在明亮的宫灯下,刺目惊心!
承德帝的目光扫过那些铁证,落在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陆明轩身上,脸色瞬间阴沉如水,龙威勃发。
陆明轩!你好大的胆子!承德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
陆明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饶命!臣……臣是冤枉的!是……是有人指使臣!是……
住口!承德帝厉声喝断,眼神冰冷,攀诬构陷,罪加一等!来人!将此逆贼拖下去!打入天牢!严加审讯!务必将所有同党,给朕一网打尽!
陛下!饶命啊陛下!臣冤枉!臣……陆明轩的哭喊声被冲进来的御前侍卫粗暴地捂住嘴,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柳柳早已吓晕过去,也被一并拖走。
大殿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铁器的冰冷气息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承德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靳离身上,也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探究和审视。
七弟,你的伤……承德帝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关切。
皮外伤,不碍事。靳离淡淡回应,仿佛那插在肩上的刀不存在。
这位是……承德帝的目光终于落定在我身上。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靳离侧身一步,将我挡在了他身后半个身位,隔绝了皇帝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他的动作自然而强势。
她叫茶茶。靳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是臣弟的人。
若非她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拿到关键证据,并传递消息,臣弟此次,恐难将逆贼一网打尽。他的话语简洁,却将最大的功劳,不容置疑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承德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讶异,再次看向我,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但那份冰冷的威压似乎淡去了一些。
哦竟有如此胆识承德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天颜。脸上是刻意未洗去的灰土,头发散乱,衣服破旧,活脱脱一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乡下丫头。
奴婢……叩见陛下。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惶恐。
承德帝看了我几秒,忽然道:七弟对你,倒是不同。
这句话,意味深长。
靳离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幽深难辨。
承德帝的目光在靳离肩头的刀伤上停留片刻,挥了挥手:传太医!先给靖王诊治!至于这位……他顿了顿,此次有功,朕自有封赏。先带下去,好生安置。
谢皇兄。靳离微微颔首。
立刻有内侍上前,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引着我退出御书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我跟着内侍走在幽深的宫道上,腿还是软的。夜风一吹,浑身冰凉。
刚才的一切,如同做梦。
陆明轩和柳柳完了。谋逆大罪,十死无生。
那个幕后的贵人……承德帝最后那句务必将所有同党,一网打尽,已经表明了态度。无论那人是谁,都将在帝王的怒火下灰飞烟灭。
大仇得报。
可我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和后怕。
还有……靳离。
他替我挡的那一刀……他那句我的人……他那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该何去何从
我被安置在靠近御花园的一处偏僻宫苑里,派了两个沉默的小宫女伺候。梳洗,换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被太医处理过。
坐在陌生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
靳离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锦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肩头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那股迫人的戾气和血腥气似乎淡去了,只剩下惯常的冰冷和深不可测。
他挥手屏退了宫女。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我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看他。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怕我他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下意识地摇头。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
烛光下,他的脸依旧俊美得惊心,凤眼深邃,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扑上去他问,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心底,在砖窑,扑向那些箱子。你知不知道,那一刀,如果不是我挡住,死的会是你。
我喉咙发紧。为什么为了报仇为了抓住最后的希望还是……为了向他证明我的价值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捏着我的下巴,眼神里翻涌起一丝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幽暗: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拿走,包括你自己。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淡淡的药味和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
茶茶,你欠我一条命。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你打算……怎么还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怎么还
用我这一生,困在他身边,做他笼中那只永远无法逃脱的金丝雀吗
像前世一样
不!
巨大的抗拒感瞬间涌遍全身!
我猛地挣脱开他的手指,后退一步,抬起头,第一次带着清晰的、不再掩饰的抗拒和倔强看向他:
王爷救了我,我感激不尽。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靳离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被冒犯的戾气。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他盯着我,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怒吼都更可怕。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前世一样,用更粗暴的手段将我锁回去时。
他却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冰冷、甚至带着点嘲讽意味的笑容。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留下我一个人,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
我依旧被安置在那个偏僻的宫苑里,像一件被遗忘的物品。吃喝用度不缺,但无人问津,也无人限制我的自由——仅限于这个小小的宫苑。
宫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
陆明轩和柳柳在狱中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他们背后的贵人,竟然是当朝手握重兵的辅国大将军!一个我前世连名字都没资格知道的大人物。私藏甲胄兵器,勾结朝臣,豢养私兵,证据确凿,被承德帝以雷霆手段拿下,满门抄斩,牵连者众。
靖王靳离在此案中立下首功,手段狠辣,震慑朝野。承德帝大加封赏,金银财帛,田庄铺面,流水般送进靖王府。靖王府门前,重新变得车水马龙。
而我,那个在传闻中以身犯险、传递消息的茶茶姑娘,却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点涟漪,便彻底沉寂了。
靳离自那晚离开后,再未出现。
仿佛我真的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诡异的平静,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像一根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
他在等什么
等我低头等我像前世一样,摇尾乞怜,祈求他的庇护
还是……在酝酿着什么
半个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承德帝身边的大总管,李公公。他带来了皇帝的旨意。
不是封赏,而是一道赐婚旨意!
……民女茶茶,忠勇可嘉,慧敏淑德……特赐婚于靖王靳离,为靖王正妃……择吉日完婚……
我跪在地上,听着李公公尖细的嗓音宣读着圣旨,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耳边!
赐婚正妃!
承德帝亲自下旨!
为什么!
李公公宣读完旨意,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茶茶姑娘,哦不,该叫靖王妃了,恭喜恭喜!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陛下说了,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桩婚事,就当是皇家对您此番功劳的恩赏了。靖王府那边,王爷也已经接了旨意。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清。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靳离!一定是他!是他向皇帝求的旨意!
他要用这道圣旨,名正言顺地、永远地把我锁在他身边!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兜兜转转,我拼尽一切,最后还是要回到那个华丽的牢笼甚至是以正妃的身份
这算什么恩典这分明是另一道枷锁!
李公公走后,我拿着那卷明黄的、沉甸甸的圣旨,如同拿着烧红的烙铁。
不行!不能这样!
我要见靳离!
我冲出宫苑,不顾宫女惊愕的阻拦,凭着记忆朝宫门方向跑去。
我要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刚跑到一处连接前朝后宫的宫道拐角,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花木掩映的回廊下,站着两个人。
正是靳离和承德帝!
他们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一根巨大的朱漆廊柱后面。
……七弟,朕知你心意。此番赐婚,也算是成全了你。承德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那女子……出身虽低,但此番立下大功,倒也勉强配得上正妃之位。只是……
承德帝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靳离:朕希望,你娶她,是真的看中了她的人,而不是……仅仅为了她那点‘特殊’之处,或者,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掩盖你府里那些……
后面的话,承德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他在敲打靳离,关于他府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关于他病态的占有欲
靳离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如松。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皇兄多虑了。
臣弟娶她,只是因为……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花木的掩映,准确地落在了我藏身的廊柱方向!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她是臣弟的劫。
也是臣弟的……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劫药
什么意思
承德帝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地看了靳离一眼,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带着内侍离开了。
回廊下,只剩下靳离一人。
他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还落在我藏身的方向。
我知道,他早就发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刺目的圣旨。
他转过身,凤眼沉沉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我仰头看着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质问,为什么要请这道旨意你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他打断我,声音平静无波,明知道你不愿意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茶茶,你告诉我,离开皇宫,离开靖王府,天大地大,你能去哪里
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是啊,我能去哪里陆家倒了,柳柳死了,我顶着这样一张脸,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靳离的声音冰冷而现实,没有我的庇护,你活不过三天。那些陆明轩和辅国大将军的漏网余党,还有朝中无数双盯着靖王府的眼睛,随便哪一个,都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我最后一点幻想。
这道旨意,他看着我手中的圣旨,眼神幽深,是护身符,也是枷锁。但至少,它能让你活着。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拂过我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复杂。
活着,才有机会。
做我的靖王妃,或者……继续做那只想飞走的金丝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选择权,在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偏执、占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恳求的微光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回廊下,手里攥着那卷决定命运的圣旨,如同站在了悬崖边缘。
风穿过回廊,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活着,才有机会。
选择权,在你。
靖王妃还是……金丝雀
我看着靳离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挺拔,孤绝,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替我挡的那一刀,滚烫的鲜血仿佛还灼烧着我的记忆。
他说的对。没有他的庇护,以我现在的处境,离开就是死路一条。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那些觊觎的目光,不会放过我这个功臣,更不会放过我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证人。
靖王妃的身份,是牢笼,却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和护甲。
可是……甘心吗
甘心再次回到那个华丽的牢笼,做他名正言顺的所有物重复前世被掌控的命运
不!
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
不一样了!
前世,我是懵懂无知、被情爱蒙蔽的囚徒。
今生,我是浴火重生、手握筹码的复仇者!
靳离……他不再是前世那个纯粹的病娇疯子。他深不可测,他手段狠辣,但他也……需要我他说我是他的劫,也是他的药……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滋生、缠绕。
如果……牢笼无法逃脱。
那么……为何不尝试着,成为这牢笼的主人之一
或者……驯服那个,掌控牢笼的人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心惊肉跳。
但血液里,却隐隐沸腾起一股久违的、属于前世的、被压抑了太久的火焰。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
良久。
我缓缓地、用力地,将它握紧。
……
靖王大婚,轰动京城。
十里红妆,从皇宫直铺到靖王府。仪仗煊赫,鼓乐喧天。百姓夹道围观,议论纷纷,都在惊叹那个出身微寒、却立下奇功、一步登天成为靖王正妃的传奇女子。
我穿着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坐在装饰华丽的喜轿里。眼前是晃动的流苏,耳边是喧嚣的喜乐。
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和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场婚礼,是交易,是妥协,也是一场新的战役的开始。
喜轿停下。
轿帘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进来。
是靳离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依旧冰冷。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他握着我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我牵出了喜轿。
红盖头遮挡了视线,我只能看到脚下猩红的地毯,和他玄色喜服的下摆。
周围是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
他牵着我,一步一步,踏上靖王府高高的台阶,跨过那扇朱漆大门。
礼乐声,喧哗声,似乎都远去了。
只剩下他掌心传来的、冰冷的温度,和我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拜天地,拜高堂(对着空置的座位),夫妻对拜。
礼成。
送入洞房。
新房里,龙凤喜烛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满室的红映照得一片暖融,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冰冷。
我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边,头上还盖着沉重的红盖头。
脚步声响起。
沉稳,有力。
他回来了。
停在我面前。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香。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
缓缓挑起。
光线涌入。
我下意识地抬起眼。
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
靳离就站在我面前。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得不似凡人。只是那双眼,依旧幽深冰冷,如同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没有喜悦,没有温柔。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墨色。
我也看着他,没有躲闪,没有羞涩。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坦然。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他动了。
他伸出手,却不是像前世那样拿出冰冷的金链子。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涩。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还跑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烛光下,他肩头的位置,喜服下隐约还能看到包扎的轮廓。那是为我挡的一刀。
我缓缓抬起手,没有去碰他的脸,而是轻轻覆在了他受伤的肩头。
隔着厚厚的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狰狞的伤口。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清晰而平静地说:
王爷。
我的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吗
靳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句话。凤眸中的冰层瞬间碎裂,翻涌起惊愕、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空气再次凝固。
烛火跳跃,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剖开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我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覆在他肩头的手也没有收回。掌心下,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和微微加快的心跳。
卖身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王妃想要回它
不。我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自由了。
自由靳离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进了这靖王府,做了这靖王妃,你还想要自由
王爷说过,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他当日在宫中的话,选择权,在我。
靳离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无比。他猛地反手,握住了我覆在他肩头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掌控欲。
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他逼近一步,气息迫人,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强烈的侵略性,是安分地做你的靖王妃,还是……继续挑战我的底线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但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流。
我的选择是,我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做您的王妃。不是牢笼里的金丝雀,而是……能站在您身边的人。
靳离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人。凤眸中的风暴在剧烈翻腾,震惊、怀疑、审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被什么东西击中的震动!
站在我身边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扭曲,你知道站在我身边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危险,意味着算计,意味着与虎谋皮。我毫不畏惧地回视,也意味着,我不用再躲在您身后,等着您施舍的庇护或……囚禁。
我顿了顿,感受着他握着我的手腕力道在无意识地收紧,继续道:
王爷,您说过,我是您的劫,也是您的药。
劫,我认了。这药……是毒是药,您敢不敢……亲自尝尝看
话音落下,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靳离的目光如同实质,在我脸上寸寸刮过。他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却又在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再次用锁链将我锁起来。
他却忽然松开了手。
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俯下身!
冰冷的、带着酒气的唇,狠狠地覆上了我的!
这个吻,毫无温柔可言,充满了掠夺、惩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像狂风暴雨,瞬间将我席卷!
我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想推开他,却被他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的吻,霸道而深入,带着一种要将我拆吃入腹的狠戾,却又在唇齿交缠的深处,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和脆弱
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确认我的存在,确认我的……选择。
我放弃了挣扎,闭上眼睛,承受着他暴风雨般的侵袭。心底那片冰冷的火焰,却在这一刻,奇异地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我。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气息粗重而灼热,喷洒在我的脸上。
茶茶……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叹息。
记住你今天的话。
站在我身边……
那就站好了。
永远……别想逃。
他抬起头,凤眸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墨色,却又在那墨色最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名为妥协的缝隙。
他忽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了他受伤的肩头,隔着衣料,按在那处凸起的伤口上。
这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是你欠我的。
用你这一生……慢慢还。
我感受着掌心下那处伤疤的轮廓,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晚刀锋刺入的冰冷和滚烫的鲜血。
抬起头,对上他幽深执拗的眼。
烛火摇曳,满室红光。
我缓缓地,反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这一次,我没有顺从,也没有反抗。
只是握紧。
如同握住了命运的缰绳。
窗外,更深露重。
属于我们的漫长黑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
笼中鸟,亦可啄开金锁。
或者……驯服那执锁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