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章灵儿
雷雨夜章家媳妇难产,流星坠入草垛。
接生婆抱出的女婴不哭反笑,掌心紧握灼热陨石。
章家给幺女取名灵儿,破屋自此祥云缭绕。
老大备考时总遇贵人,老二经商货款从天而降。
老三追凶踩到香蕉皮,却砸中逃犯。
十
年后章家三子皆成显贵。
灵儿十岁宴上,宾客满座。
她吹散蒲公英低语:福气要分完啦。
院外老道望着冲天瑞气,掐指一算。
福星临凡,竟在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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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在墨黑的苍穹深处炸响,像一柄巨大的石锤狠狠砸在章家岌岌可危的茅草屋顶上。狂风如同发了疯的野兽,裹挟着冰冷的雨鞭,疯狂抽打着糊在窗棂上的旧报纸,发出噗噗的闷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们撕成碎片。整个土坯房在狂暴的自然之力下瑟瑟发抖,每一次闪电撕裂夜幕,惨白的光便瞬间灌满屋内,映出墙上那一道道如同老人皱纹般、被雨水浸透的深褐色水痕。
章鹏飞佝偻着背,蹲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粗大的骨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里屋那扇薄薄的、不断晃动着的木门板。每一次门缝里挤出妻子李莎莎那撕心裂肺又骤然微弱下去的呻吟,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狠狠剜一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爹……老大章建国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这个二十出头、一身腱子肉的壮实汉子,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徒劳地搓着满是老茧的大手,目光在紧闭的屋门和父亲焦灼的脸上来回游移。
老二章建军,性子活络些,此刻也蔫了,靠在潮湿冰冷的土墙上,眼神发直地盯着屋顶漏雨的地方,那里正有浑浊的水滴啪嗒、啪嗒地砸在下面接水的破瓦盆里,声音单调得让人心慌。
老三章建民年纪最小,才十八,他像一头被逼进绝境的困兽,烦躁地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沉闷的响声伴随着簌簌落下的土渣:接生婆进去多久了咋还没个动静!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被屋外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无情地吞没。
章鹏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三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去,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这茅屋,这风雨,这煎熬,就是他章鹏飞一辈子的命。穷,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也啃噬着三个儿子成家的指望。他不敢想,更不敢说,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突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接生婆那张布满皱纹、被油灯映得蜡黄的脸探了出来,上面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她浑浊的眼睛扫过堂屋里三个像木桩一样钉在原地的男人,最后落在章鹏飞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鹏飞……难了。大人孩子……怕是只能保一个。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们……赶紧拿个主意吧。
轰隆——!又一声惊雷,仿佛就炸在头顶。章建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抱住了头。章建国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章建军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渗了出来。
章鹏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堂屋里格外清晰。他粗糙的手掌死死抠进泥地,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泥土。他猛地仰起头,布满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对着门外那泼墨般翻滚的雨夜和狰狞的闪电,发出了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老天爷啊——!求求您!开开眼吧!给俺们老章家……留条活路啊——!
那嘶喊穿透了风雨,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就在他凄厉的尾音被风雨吞噬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刺眼到令人瞬间失明的强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墨汁般浓稠的雨幕!那不是闪电,它更亮,更凝实,带着一种焚烧一切的炽白,如同天空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伴随着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都为之呻吟的巨响——砰!!!
那光,那声,仿佛直接砸在章家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堂屋里的油灯剧烈地晃动着,火苗疯狂跳跃,几乎熄灭。屋顶的茅草和尘土簌簌而下。章家三兄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震慑得齐齐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抱头蹲下。章鹏飞跪在地上,也被震得向后一仰,脸上凝固着未干的泪痕和极致的惊骇。
强光一闪即逝,但那巨大的声响余韵却仿佛还在耳膜里轰鸣。
啥……啥东西章建民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抖得不成调,指着门外院子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循着他指的方向,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窗户纸,望向院子角落那个巨大的稻草垛。
只见那平日里黄澄澄的草垛顶端,赫然多了一个巨大的、焦黑的窟窿!窟窿边缘,残留的草梗正冒着缕缕青烟,被瓢泼大雨无情地浇打着,发出嗤嗤的声响。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焦糊味道,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顽强地钻进了堂屋。
章鹏飞第一个爬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狂风裹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草垛上那个还在冒烟的黑洞。
爹!危险!章建国和章建军也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他,生怕那草垛里还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哐当一声被彻底推开了!
接生婆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脸上不再是麻木和沉重,而是充满了活见鬼般的惊愕与茫然。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但洗得发白的蓝布襁褓。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婴儿,竟然……没有哭!
更诡异的是,那婴儿非但不哭,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像是在无声地笑!
接生婆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生……生了!是个……是个丫头!母女……母女都平安!奇了怪了……刚才明明……明明……她语无伦次,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弄得心神剧震。
章鹏飞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接生婆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他却感觉不到冷。他踉跄着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
丫头章建国喃喃自语,像是没听清。
母女平安!章建军重复着,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困惑。
章建民也凑了过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就在章鹏飞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襁褓边缘的刹那,襁褓里那只小小的、粉嫩的婴儿拳头,忽然微微动了一下。紧握着的五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新生命特有的笨拙,张开了。
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乌黑、表面却布满了细密而玄奥的银色纹路的石头,赫然躺在婴儿小小的掌心!
那石头一暴露在空气中,章鹏飞伸出的手猛地顿住,一股奇异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那石头方向辐射开来。那热度并不灼人,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如同寒冬腊月里靠近了一盆炭火,瞬间驱散了他浑身被雨水浸透的冰冷,连带着心口那块压了他半辈子的巨石,似乎也松动了一丝。更奇异的是,就在他指尖感受到那股暖流的瞬间,他仿佛看到那石头表面流转的银纹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这……这是……章鹏飞的声音堵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
接生婆也低头看到了婴儿掌心的石头,惊得啊了一声,差点把襁褓脱手:这……这娃娃手里攥的啥哪来的刚才……刚才生下来可没有啊!
章建国、章建军、章建民三兄弟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枚散发着暖意的奇异石头上,又看看草垛上那个还在冒烟的焦黑窟窿,再看看襁褓里安静微笑的女婴,最后,目光交汇在父亲那张混合着惊骇、茫然、狂喜的复杂脸上。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粗重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灵儿……章鹏飞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婴温热的小脸,就叫……章灵儿!
这个名字,像带着某种魔力,轻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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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时停了。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撕开缝隙,几束久违的金色阳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投射在章家那破败的小院上。被暴雨蹂躏过的泥地湿漉漉的,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角落里那个被砸出巨大焦黑窟窿的草垛,窟窿边缘还在顽强地冒着最后几缕青烟,在阳光的照射下,竟也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生机。
章鹏飞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像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一步步挪进里屋。李莎莎疲惫地躺在土炕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目光贪婪地投向丈夫怀里那个小生命。
当家的……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初为人母的急切和一丝惶恐后的余悸。
莎莎,你看!章鹏飞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到妻子枕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咱闺女!咱闺女好好的!你看她……
李莎莎侧过头,目光落在婴儿小小的脸庞上。那张小脸依旧皱巴巴的,但此刻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阳光下,却显得异常宁静安详。最让李莎莎心头一震的是,那小小的嘴角,确实微微向上弯着,不是哭,也不是无意识的表情,那分明是一种……恬然的、带着点满足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挣扎,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舒适的酣睡。
她……她在笑李莎莎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轻颤,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婴儿包裹着的蓝布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伸出手指,想去触碰女儿的脸颊,指尖却抖得厉害。
章鹏飞重重地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大老爷们,眼圈也红了:是笑!莎莎,是咱闺女在笑!老天爷……开眼了!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将婴儿那只还虚虚握着那枚奇异石头的小手,轻轻合拢在李莎莎的手心里。那温润的暖意透过皮肤传来,奇异而熨帖,仿佛无声的安慰。
堂屋里,章家三兄弟挤在门框边,三个脑袋叠罗汉似的往里探。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和母亲妹妹平安的消息,像一剂猛药,冲散了之前的死寂和绝望。老三章建民最先憋不住,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嘿嘿,爹,娘,咱有妹妹了!真神了!那大亮光,跟砸进咱家草垛的火球子似的!妹妹手里还攥着宝贝石头呢!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声音洪亮。
老二章建军也搓着手,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可不是!娘,您可不知道,刚才可吓死人了!那动静!爹都跪地上求老天爷了!嘿,结果咱妹一落地,啥事没有!我看那草垛窟窿里冒烟的东西,指不定就是给妹妹带下来的宝贝!咱家……咱家是不是要转运了他话没说完,就被老大章建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章建国沉稳些,但脸上的激动也掩不住,他低声呵斥弟弟:老二,别瞎说!娘刚生完,需要静养!他转向里屋,声音放柔,娘,您好好歇着。妹妹……妹妹看着就精神,是个有福气的!他的目光落在妹妹小小的襁褓上,带着一种兄长天然的守护欲。
日子,似乎真的被那场夜雨和那道天外之光洗刷过,悄然改变了流向。
章灵儿成了章家小院当之无愧的太阳。章鹏飞干活回来,再累也要先到土炕边,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女儿的小脸,听着她细弱的呼吸声,一天的疲乏仿佛就消散了大半。李莎莎更是寸步不离,奶水不多,她就熬最精细的米糊,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看着女儿吧嗒着小嘴咽下去,比自己吃了蜜还甜。
三个哥哥更是把笨拙的宠爱发挥到了极致。老大章建国,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壮实汉子,收工回来,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点东西——有时是一把新摘的、带着露水的野莓,红艳艳的;有时是用草茎编成的小蚂蚱、小蝴蝶,活灵活现。他蹲在炕边,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礼物放在熟睡的妹妹枕边,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憨厚的、满足的笑容。
老二章建军,脑子活络,总爱往镇上跑,打听点消息,琢磨点小买卖。每次回来,他怀里揣着的,必定是镇上供销社才有的稀罕物——一块印着小花的柔软细棉布,用来给妹妹做尿片;一小包亮晶晶的水果糖,他自己都舍不得舔一口,全都留着,说是等妹妹长大一点,给她甜甜嘴。他总爱凑近灵儿的小脸,神神秘秘地念叨:灵儿,灵儿,快长大,二哥带你挣大钱去!
老三章建民最是跳脱,他年纪小,性子野,在外面疯跑一天,滚得一身泥猴似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缸边,胡乱洗把脸和手,然后冲到炕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妹妹。他不敢像哥哥们那样靠太近,怕自己身上的泥土气熏着妹妹,只敢远远地、傻呵呵地笑,嘴里嘟囔着:妹,哥今天掏了鸟窝,等你大了,哥给你抓最好看的鸟!有时灵儿醒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安静地看着他,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肯定。
那枚伴随灵儿降生的奇异石头,章鹏飞用一根结实的红绳仔细地串好,挂在了灵儿的小脖子上,贴身戴着。说来也怪,自打灵儿进了家门,这间四面透风、常年弥漫着土腥气和霉味的破旧土坯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阴雨天,墙角不再那么湿漉漉地渗水,往日弥漫的霉味淡了许多,空气里仿佛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暖意。屋前屋后,那些原本半死不活的野花野草,竟也格外精神起来,抽枝展叶,开得比往年都繁盛。就连偶尔飞过院子上空的鸟儿,鸣叫声似乎都格外清脆悦耳些。左邻右舍串门时,总忍不住吸吸鼻子,啧啧称奇:老章,你家这味儿……闻着咋这么舒坦呢像……像太阳晒透的干草垛子,暖和!
章鹏飞和李莎莎听着,只是憨厚地笑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土炕上那个安静的小小身影。灵儿脖子上那枚紧贴肌肤的黑石,在粗布小衣下微微鼓起一个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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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章家小院那日渐浓郁的暖意和草木生机中悄然流淌,如同村口那条不疾不徐的小河。章灵儿在全家笨拙而炽烈的宠爱里,一天天长大。她依旧安静,很少哭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总是清澈地映照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细微的褶皱。她脖子上挂着的黑石,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温润地贴在心口,不显山不露水。
最先感受到那无形福气的,是老大章建国。
那个闷热的夏天,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章建国坐在自家院子那棵老槐树斑驳的树荫下,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淌。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复习资料,那是他托了镇上远房亲戚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公务员考试备考书。上面的铅字密密麻麻,像无数只蚂蚁在爬,看得他头晕眼花,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磨盘。
哥,喝水。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
章建国抬起头,只见两岁多的灵儿不知何时搬动着她的小板凳,吭哧吭哧地挪到了他旁边。她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装着半碗凉白开,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烦闷。章建国咧嘴一笑,放下书,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沁凉的清水滑过喉咙,燥热似乎真的被压下去不少。
灵儿真乖。他放下碗,习惯性地想伸手摸摸妹妹的头。就在这时,灵儿的小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目标不是他的头,而是他汗湿的旧背心领口。那里有一根不起眼的、磨损得快要断掉的线头,顽皮地翘着。
线……灵儿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小小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那根线头,轻轻往外一扯。
嘶啦——一声轻微的裂帛声。那根细小的线头,竟被她轻而易举地扯断了,还顺带在章建国汗湿的背心上留下了一个更明显的小口子。
章建国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灵儿已经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的小板凳,又吭哧吭哧地挪回堂屋门槛边坐着,继续安静地看着院子里的鸡啄食去了。
章建国看着领口那个小破洞,无奈地摇摇头,心里那点因为妹妹贴心送水而升起的愉悦,又被对考试前景的茫然和这件破背心的惋惜冲淡了。他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本沉重如山的复习资料。
几天后,县城公务员笔试考场。章建国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手心全是汗。试卷发下来,题目比他想象得更刁钻。他咬着笔杆,眉头拧成了疙瘩,后背的汗水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衣——正是那天被灵儿扯破了领口的那件。他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就在这时,旁边座位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考官恰好抱着一个保温杯起身巡视,似乎想绕过章建国的桌子走向过道。
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
章建国抬手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点,手肘似乎碰到了什么。只听哐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音和一声压抑的惊呼!
章建国魂飞魄散地扭头,只见那位考官一脸错愕地僵在原地,脚下是一摊冒着热气的褐色茶水和几片青花瓷杯的碎片。而他抬起的手肘袖口上,赫然勾着半根细细的、灰白色的线头——正是那天被灵儿扯断的、来自他破背心领口的那根!
对……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章建国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站起身道歉,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收拾。
老考官看着自己心爱的古董茶杯顷刻报销,心疼得嘴角直抽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目光落在章建国袖口那根该死的线头上,又看看他脸上毫不作伪的惊慌和窘迫。最终,老考官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算了,小伙子,毛手毛脚的……赶紧答题吧!别耽误时间!语气虽然无奈,却并无太多责备之意。
章建国红着脸,连连道歉,心有余悸地坐下。这场意外的小插曲,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微妙地搅动了考场原本沉闷紧张的气氛。老考官收拾完碎片,坐回原位,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个穿着寒酸、做题做得满头大汗却异常认真的年轻庄稼汉。
笔试结束,章建国垂头丧气地走出考场,心里已经把这次考试判了死刑。他懊恼地想:完了,不但题难,还闯了祸,把考官杯子打了,印象分肯定扣光了!
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笔试成绩公布,章建国那不高不低的分数,竟然恰好卡在了面试入围的最后一名!像一根踩在悬崖边的钢丝,摇摇欲坠,却又奇迹般地稳住了。
面试那天,章建国穿着家里唯一一件像样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衫,紧张得手心冰凉。走进考场,他目光一扫,心猛地一沉——主考官席位上坐着的,正是那天被他勾线头打碎茶杯的那位老者!
章建国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他几乎想掉头就走。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老考官看到他,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玩味笑容。面试过程中,当其他考官对章建国这个毫无背景的农村青年提出的问题略显苛刻时,这位老者总会适时地、看似无意地引导话题,或者在他回答得磕磕巴巴、明显紧张的时候,用平和的语气提醒他慢慢说,别急。几个问题下来,章建国竟然渐渐稳住了心神,一些朴素的、来自田间地头的想法,反而显出一种难得的踏实感。
面试结束,章建国走出考场,后背的衬衫又一次被冷汗浸透。他不敢抱任何希望,只觉得能完整走下来已是万幸。
命运再次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最终录取名单公布,章建国三个字赫然在列!他成了他们乡里第一个考上县农业局办事员的农家子弟!消息传回村里,整个章家小院都沸腾了。章鹏飞激动得老泪纵横,李莎莎抱着灵儿亲了又亲。只有章建国自己,在最初的狂喜过后,心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难以置信的疑惑。他眼前总晃动着面试时那位老考官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容,还有……妹妹灵儿扯断他领口线头时那专注又懵懂的小脸。这两件事,像两条看似无关的线,却在他命运的转折点上,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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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章建国鲤鱼跳了龙门,成了吃公家饭的体面人,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四里八乡。章家那个破败的小院,第一次被羡慕和敬畏的目光所包围。但这并没有让老二章建军安心下来,反而像有一把火,在他心头烧得更旺了。
章建军骨子里就不是安分守土的人。看着大哥捧着铁饭碗,穿着笔挺的干部装回村,那份神气深深刺激了他。他蹲在自家院门口,吧嗒着旱烟,眼睛却望着通往镇上的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供销社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南方货,镇上人渐渐鼓起来的钱包,都让他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机会的味道。
爹,娘,大哥,一个晚上,饭桌上,章建军猛地放下碗,眼神亮得惊人,我不想一辈子刨地了!我想出去闯闯!做买卖!
章鹏飞端着碗的手一顿,眉头习惯性地锁紧。庄稼人,离了土地,还能干啥他本能地想要反对。李莎莎也担忧地看着二儿子:建军,外头……乱着呢,哪有家里踏实
踏实踏实能当饭吃章建军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服气,大哥能考上,那是本事!我没大哥那念书的脑子,可我有一双手,有胆子!我打听好了,南边现在啥都缺!特别是咱北方的干货,山货!运过去就能翻倍赚!我就倒腾这个!
他的目光扫过饭桌,最后落在被大嫂抱着喂米糊的章灵儿身上。小丫头快三岁了,正用没长齐的小乳牙努力对付一块磨牙的硬饼子,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激动发言的二哥。
灵儿,你说二哥该不该去章建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妹妹。
灵儿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她费力地把嘴里的饼子咽下去,小手指了指碗里剩下的半块饼,又指了指二哥,含糊不清地说:哥……饼……好……
章建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把妹妹的话当成了一种另类的鼓励:看!灵儿都说好!就这么定了!他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把章鹏飞和李莎莎未出口的劝阻都拍了回去。
决心易下,本钱难筹。章建军把家里攒的、自己偷偷攒的、加上厚着脸皮从几个要好的伙伴那里东拼西凑来的钱拢在一起,数了一遍又一遍,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点钱,连租辆像样的骡车跑长途都不够!更别提去南方那么远的地方进货了。他愁得嘴角起了一圈燎泡,整日在村里转悠,像个没头苍蝇。
这天傍晚,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章建军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往家走,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去邻村再找谁碰碰运气。刚拐进自家那条土巷子,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撅着小屁股,小手在树根下的泥土里认真地刨着什么。
是灵儿。
灵儿,干啥呢挖宝贝啊章建军强打起精神,走过去蹲下。
灵儿抬起头,小脸上蹭了几道泥痕,大眼睛却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把小手摊开给他看。她小小的掌心里,躺着几颗圆溜溜、黑亮亮的……羊粪蛋。
章建军哭笑不得:哎哟我的傻妹妹!这脏东西,快扔了!他作势要去拍灵儿的手。
灵儿却敏捷地把小手一缩,宝贝似的护在胸前,小嘴一扁,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哥……圆……好看……她固执地认为这些黑亮圆润的小球是好东西。
章建军被妹妹这童稚的固执弄得没脾气,心里那点愁绪暂时被冲淡了些。他无奈地摇头,站起身:好好好,好看好看,你自己玩吧,哥进屋了。他绕过妹妹,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就在他跨过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灵儿清脆又带着点小兴奋的喊声:哥!钱!圆钱!
章建军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只见灵儿还蹲在老槐树下,小手正从刚才刨开的小土坑里,费力地往外抠着什么。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的小手上,映出一抹刺眼的、黄澄澄的光泽!
不是羊粪蛋!
章建军的心猛地一跳,一个箭步冲了回去。
只见灵儿的小手里,赫然攥着一枚沾满泥土、但边缘清晰、中间方孔的……铜钱!她还在坑里继续扒拉着,又抠出来一枚,两枚,三枚……那小小的土坑底下,竟然散落着十几枚同样沾满泥污的铜钱!
这……这是……章建军呼吸都急促了,他一把将灵儿抱开,自己跪在树根旁,双手颤抖着快速扒开那些松软的泥土。铜钱的数量超出了他的想象!一枚、两枚……十枚……五十枚……他越扒越深,越扒越快,泥土里混杂的铜钱越来越多!不仅有常见的清代乾隆通宝、嘉庆通宝,甚至还有几枚锈迹斑斑、但形制更古老的,像是宋代的崇宁通宝、大观通宝!
这老槐树下,竟然埋着一小罐不知何年何月、被遗忘的古钱!
当章建军终于把最后几枚钱币从泥里抠出来,用衣襟兜着这一大捧沉甸甸、沾满历史尘埃的铜钱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他猛地抬头,看向被他抱到一边、正歪着小脑袋好奇看着他的灵儿。
夕阳的金辉洒在小丫头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她脖子上的黑石坠子,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章建军看着妹妹那懵懂清澈的眼睛,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灵儿蹲在这里玩泥巴,刨羊粪蛋,怎么偏偏就刨出了这埋在树根底下不知多少年的钱罐子!这真的是巧合吗
灵儿……章建军的声音干涩发颤,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圆钱’
灵儿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问题,她只是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指,指着那堆铜钱,又指向刚才刨坑的地方,奶声奶气地重复:钱!圆钱!挖!小脸上满是发现宝藏的得意。
章建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不再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衣襟里的铜钱包好,像捧着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他站起身,一把将妹妹抱起来,高高举起,在夕阳下转了个圈,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振奋:好灵儿!真是哥的好灵儿!哥的本钱,有了!
几天后,章建军怀揣着那包经过清洗、初步清理出来的古钱,踏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他找到了一家门面不大、但看着很有些年头的古玩店。当他把那包铜钱倒在柜台上时,店主那副老花镜后面的眼睛瞬间亮了。
哟!小兄弟,好东西啊!店主拿起一枚品相完好的崇宁通宝,对着光仔细端详,锈色入骨,包浆自然,开门的老东西!这一堆……虽然大多是普品,但架不住量大,还有几枚版别不错的……这样,我给你个实在价!
最终,那包沾着老槐树根下泥土的古钱,换回了一沓厚厚的、嘎嘣脆响的大团结。数额之大,远远超出了章建军最初的预期,别说租车去邻县进货,就是直接南下闯荡,都绰绰有余!
攥着那厚厚一沓钱走出古玩店,站在县城喧闹的街头,章建军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整个人都飘乎乎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仿佛隔着衣服还能感受到妹妹脖子上那块黑石传来的暖意。他回头望向家乡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章建军的路,就从这树下挖出的第一桶金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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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小院的喜讯接二连三,如同春风里争先恐后绽放的野花。老大章建国在县农业局干得风生水起,他踏实肯干,又带着泥土里长出来的机灵劲儿,加上那场打碎茶杯的奇遇带来的无形福荫,短短几年,竟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一路升到了副科长的位置,成了村里人眼中了不得的章科长。
老二章建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当年那包古钱换来的启动资金,被他精准地投向了北货南运的生意。他天生是块做买卖的料,胆大心细,又舍得下力气,加上似乎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护体——看中的货源总能顺利到手,运输途中总能避开大的麻烦,到了南方,货也总能卖上不错的价钱。他的生意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从最初租骡车跑短途,到后来自己买了卡车跑长途,再到如今,他已经在县城盘下了一个不小的门面,挂上了建军南北货栈的招牌,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章老板。
日子红火了,章家却没急着翻盖新房。章鹏飞和李莎莎守着老屋,守着几亩地,也守着他们心尖上的小闺女章灵儿。老三章建民,在这两个光芒四射的哥哥面前,显得有点落后了。
章建民性子直,脾气冲,从小就像头倔驴。大哥考上公务员,他羡慕;二哥成了大老板,他眼热。可让他像大哥那样抱着书本啃,他坐不住;让他像二哥那样走南闯北算计着赚钱,他嫌磨叽。他总觉得自己一身力气没处使,憋得慌。
终于,在灵儿六岁那年,县城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录一批联防队员(辅警)的消息传到了村里。章建民一听,眼睛就亮了!联防队员维护治安抓坏蛋这活听着就带劲儿!跟他这身力气和暴脾气简直绝配!
爹,娘!我要去考联防队!章建民饭桌上把筷子一撂,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
章鹏飞这次没阻拦。大儿子二儿子都出息了,三儿子总不能一直在家种地。联防队员虽然比不上正式警察,但好歹也是穿制服、吃公家饭的,说出去也体面。行!你小子,去了给我收收你那炮仗脾气!别给老子惹祸!章鹏飞敲打道。
李莎莎则有些担忧:建民啊,那活听说危险着呢……
娘!怕啥!你儿子这一身力气,三五个坏蛋近不了身!章建民拍着结实的胸脯,豪气干云。他转头看向旁边安静吃饭的灵儿,习惯性地问:灵儿,你说三哥能考上不
灵儿抬起头,小脸已经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几分清秀的轮廓。她看着三哥那副跃跃欲试、信心爆棚的样子,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捉摸的笑意,像小狐狸偷到了鸡。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指了指章建民碗里还没动的一大块肥肉,又指了指他自己的嘴巴,小大人似的点点头。
章建民被妹妹这无声的鼓励逗乐了,哈哈大笑:看!灵儿都说哥能吃能打,肯定行!他三两口扒完饭,风风火火地准备考试去了。
章建民如愿穿上了那身藏蓝色的制服,虽然只是联防队员的臂章,却也让他走路带风,腰杆挺得笔直。他很快就被分配到县城老城区治安最复杂的一条街巡逻。这里鱼龙混杂,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聚众赌博是家常便饭。章建民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劲儿和一身蛮力,在这里还真派上了用场。他敢管敢抓,虽然处理方式有时简单粗暴了些,但那股子嫉恶如仇的劲儿,倒也震慑了不少宵小之徒,连带着他那张黑脸和魁梧的身板,在老城区渐渐有了点凶名。
这年深秋,冷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县里下了死命令,要重点打击一个盘踞在城郊结合部、流窜作案的盗窃团伙。这伙人狡猾得很,反侦查意识强,几次围捕都扑了空。章建民所在的联防队也接到了配合蹲守的任务,一连熬了几个通宵,人困马乏,却连贼毛都没摸到一根。
这天后半夜,轮到章建民和一个老队员蹲守在一个废弃仓库的角落风口里。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往脖领子里钻,冻得人牙齿打架。章建民裹紧了并不厚实的制服,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旁边的老队员也哈欠连天。
妈的,这鬼地方,鬼影子都没一个,冻死老子了!章建民忍不住低声咒骂,烦躁地跺了跺冻麻的脚。
就在这时,他别在腰间的老旧对讲机突然滋啦一声爆响,里面传来队长急促到变调的声音:注意!注意!目标出现!在城西‘老六’废品站附近!正往北逃窜!一组二组堵截!三组(章建民所在组)立刻向废品站后巷包抄!快!快!
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章建民瞬间睡意全无!他蹭地站起来,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老张!快!城西废品站后巷!他招呼一声旁边的老队员,拔腿就冲出了藏身的角落,朝着城西方向发足狂奔!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生疼,章建民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抄近路,穿过一条条漆黑狭窄、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路灯昏暗,脚下坑洼不平。就在他冲过一条堆放着烂菜叶和垃圾的小巷口时,脚下突然一滑!
哎哟!章建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像个沉重的麻袋一样向前狠狠扑倒!就在他脸朝下砸向那堆湿滑黏腻的烂菜叶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巷子对面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翻过一道矮墙,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那动作,那身形,跟通报里描述的其中一个嫌疑人极其相似!
完了!要摔个狗啃泥,让人跑了!章建民绝望地想,甚至能预感到自己狼狈地摔在烂菜堆里,眼睁睁看着目标翻墙消失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身体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千钧一发之际,脚下那股滑腻的触感猛地一弹!仿佛踩到的不是烂菜叶,而是一个富有弹性的、倾斜的……坡面
砰!哗啦——!
章建民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迅猛的姿态,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借着前冲和脚下那股诡异弹力的叠加,不仅没有摔倒,反而以一种低空俯冲的姿态,斜刺里狠狠砸穿了巷子对面那堵用废旧木板和石棉瓦胡乱搭建的、本就摇摇欲坠的矮墙!
碎裂的木板、飞扬的尘土、刺耳的噪音!
墙后,是一个堆满废弃轮胎和锈铁皮的小院。那个刚刚翻过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肉炮弹和漫天飞舞的碎木渣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章建民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但身下却结结实实地压着一个温热的、正在痛苦挣扎的身体。他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用手肘死死勒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胡乱地摸索着去扣对方的手腕。
不许动!警察!他嘶哑着嗓子吼了出来,虽然他只是个联防队员。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被那一下砸得七荤八素,又被死死勒住脖子,哪里还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徒劳地蹬着腿,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随后赶来的老队员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倒塌的矮墙废墟里,章建民像座铁塔般死死压着目标嫌疑人,旁边散落着从嫌疑人手中掉落的赃物袋,里面露出几件金银首饰和一小捆现金。而章建民脚下,一只被踩得稀烂、果肉横流的香蕉皮,正可怜兮兮地粘在他沾满烂菜叶和污泥的鞋底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点诡异的、黄澄澄的光泽。
建……建民你……你这是……老队员指着那只香蕉皮,又看看倒塌的墙,再看看被压得翻白眼的嫌疑人,舌头都打结了。
章建民这才感觉到浑身火辣辣的疼,他喘着粗气,低头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又看看身下那个倒霉的嫌疑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只被自己踩得面目全非的香蕉皮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后怕是庆幸是荒谬还是……一丝隐隐的、无法解释的凉意
他猛地想起自己摔倒前,脚下那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弹力。那感觉……就像是冥冥中有人在他屁股后面狠狠踹了一脚,精准地把他发射到了目标身上!
他甩甩头,把这荒诞的念头抛开,对着老队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尽管脸上还沾着污泥和烂菜叶:老张!还愣着干啥!拷上啊!功劳……咱俩的!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悸和茫然。
这次香蕉皮擒贼的壮举,迅速传遍了整个县局。章建民成了传奇人物,他那股子不要命的莽撞劲儿,反而被上级看中,加上这次立下大功,破格获得了参加内部转正考试的机会。一年后,章建民顺利通过考试,肩膀上的肩章终于换成了正式民警的警衔,成了名副其实的章警官。
章家三子,至此皆成显贵。老大章建国,已是县里分管农林水利的副县长,沉稳威严;老二章建军,建军南北货栈的招牌换成了建军商贸有限公司,在县城黄金地段买了气派的写字楼,出入有轿车,成了县里知名的企业家;老三章建民,一身笔挺的警服,肩扛警司的星杠,目光锐利,行走坐卧都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而章家那承载了所有传奇开始的老屋小院,在十年后的今天,被打扮得如同一个盛装的新娘。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堂屋,映得满院红光。崭新的红绸带缠绕在院里的老槐树上,在风中轻轻摇曳。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十几张铺着大红桌布的大圆桌已经摆开,桌上堆满了瓜子花生糖果。左邻右舍、远亲近朋、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想沾沾章家福气的乡亲们,早已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鞭炮的火药味和人们兴奋的喧哗声。
今天是章家小福星章灵儿的十岁生日宴。
章鹏飞和李莎莎穿着崭新的衣裳,被一群道贺的人簇拥在堂屋门口,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皱纹都舒展了许多。老大章建国陪着县里几位有头有脸的领导和客人在主桌寒暄,举止得体,谈笑风生。老二章建军则穿梭在各桌之间,豪爽地散着名牌香烟,指挥着临时请来的帮厨和服务员忙前忙后。老三章建民一身警服笔挺,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腰间的对讲机偶尔响起,他沉稳地应答着,引来周围一片羡慕敬畏的目光。
主角章灵儿,穿着一身漂亮喜庆的红色小旗袍,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精致的丸子头,缀着红绒球。她被几个婶婶阿姨围着,捏捏小脸,夸赞漂亮。她脸上带着浅浅的、得体的笑容,应付着长辈们的热情,但那双遗传自母亲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却藏着一丝与这喧嚣热闹格格不入的安静,甚至……是疲惫。她脖子上,那枚伴随她降生的奇异黑石,依旧用红绳系着,藏在旗袍的领口下。
趁着大人们忙着互相敬酒、高谈阔论的间隙,灵儿悄悄地从包围圈里溜了出来,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溜到了院子最僻静的角落。这里靠近院墙,墙根下长着一丛丛生命力顽强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灵儿蹲下身,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个最大、最饱满的白色绒球。她把它举到眼前,对着院中喧闹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的景象,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名为福气与运势的灼热洪流。
她粉嫩的嘴唇凑近那团毛茸茸的洁白,轻轻地、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呼——
无数细小的、带着降落伞的种子,如同被惊起的微型精灵,瞬间脱离母体,乘着灵儿吹出的那缕微弱气流,飘飘荡荡,轻盈地飞向院子上空那片被灯笼映红的夜幕。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一幕。只有灵儿自己,在那蒲公英种子飞散的瞬间,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近乎叹息地呢喃了一句:
福气……要分完啦。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十岁年龄极不相符的、洞悉某种规律的淡淡怅惘。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与此同时,在章家小院那扇贴着崭新红福字的院门之外,隔着一道喧闹的声浪,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的老者。
老道身形清瘦,鹤发童颜,一双眼眸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这凡俗的喜庆表象。他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墙外的阴影里,目光却像穿透了厚厚的砖墙,直直地望向院内。在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中,章家小院的上空,此刻正升腾着一股磅礴到令人心惊的氤氲之气!
那气息并非单一色彩,而是五色交织,璀璨夺目。有象征官禄权柄、沉稳厚重的深紫之气,如华盖般笼罩一方;有代表财源广进、炽烈耀眼的金黄之气,如瀑布般奔流涌动;还有象征正气威严、锐不可当的青白之气,如利剑般直插云霄!三股强大的气运如同三条巨龙,在章家小院上空盘旋、交织、轰鸣,形成一片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冲天瑞气!这瑞气之盛,之烈,在这偏远的乡村夜色里,简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然而,就在这片璀璨夺目、蒸腾向上的瑞气核心,老道那清亮的眼眸却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在那三股强大气运共同拱卫、滋养的核心位置,一点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如同初生星辰般柔和的乳白色光晕,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速度……黯淡下去。那点光晕,纯净得不染尘埃,正是这片磅礴瑞气最原始、最核心的源头。它的光芒每减弱一分,那外围奔腾翻涌的深紫、金黄、青白三色气运巨龙,仿佛就凝滞、沉重一分,虽然依旧辉煌,却隐隐透出一种后继乏力的迟暮之感。
老道捻着雪白长须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骇然的神情。他掐指急算,指诀快得几乎带起残影,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引动着周围无形的气机。
片刻之后,他停下掐算,缓缓放下手。目光再次投向章家小院上空那片依旧璀璨、却已在他眼中显出微妙颓势的瑞气华盖,最终,那锐利如电的目光仿佛穿透院墙,落在了那个蹲在墙角、安静看着蒲公英种子飞散的红色小身影上。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老道口中逸出,消散在热闹的夜风里:
福星临凡,竟在倒计时天数如此……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