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灯花不堪剪。 > 第一章

四月夜,淅淅沥沥,雨打芭蕉,点点又滴滴。
尼山书院。
左院,西厢,烛影摇红,烛火映亮了灯下的棋局—只见经纬间白子已将黑子团团围住,
宋元颀拿下灯凑近棋盘照看,将得失细细梳理一遍,只能投子认输。
你胜了。他笑看对面执白子的人,十分无奈。
他不明白,为何先生口中天资绝顶的自己,每每对弈都只有输给景兰舟的份儿。
宋兄不专心,是以输了。我景兰舟捡收白子,也向他一笑。
灯火下只见明眸皓齿,面如桃花,是十分嫣然的模样。
他心中一荡,也知道刚才对弈时自己因贪看景兰舟执子凝思的样子而分了神。夜阑人静,房中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他的心摇神曳之下忍不住调笑:景弟家中若有姐妹,兄当厚聘求之。
言语出口他立刻清醒过来,心中大叫不妙。
以景兰舟那骄傲的性子,必然要大发脾气了。
正要赔罪,却听景兰舟说道:宋兄的意思,是说兰舟若为女子,你便要娶我为妻了
他的声音不同以往,轻轻细细,幽幽怨怨。宋元颀有些诧异,再细看灯火下景兰舟那对极黑的眸子里有他不熟悉的脆弱,不由得轻轻应一声:是。
景兰舟笑了,放下正在收拾的棋子,伸手解下来发的头巾,黑发如瀑泻下,衬着他白皙肤色细致眉眼,尽见媚惑之态,他向宋元颀一笑:宋兄看我这样可像女子
宋元颀看得怔住,再见他一笑竟觉得口舌微干,手控制不住地探去,想摸摸看眼前妙人,可是山精泽魅所化
否则怎的如此惑乱人心
啪!风夹杂着细雨吹开了窗,烛火顿时熄灭,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他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收回,道:景弟,夜深了,早些安歇……愚兄明日再来。他这样说着,起身凭感觉往门外走去。
黑暗中传来景兰舟的声音:宋兄好走,不送。
他怅然若失,拉开门一头钻入雨幕中。
疾风细雨,阵阵凉寒,宋元颀却觉得身上像有一团火,他回想着刚才灯下的景兰舟,推测出了一丝可能,若这推测成真
次日,晨曦初光方照亮纸窗,一夜未眠的宋元顾便从榻上翻身而起,披了衣服去到院中。
他看见景兰舟正靠着院中的相思树看一简书信,阳光落下,那袭素衣所掩盖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血脉贲张。
如他所思,景兰舟是女儿身。
兰舟
他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生怕唐突了佳人。
她将目光从书信上移开,又将那简书信递与他:义父来书要我回云州与太守之子完婚。
他夺了书信,细看内容,景兰舟的义父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没来由地让他心生厌恶。
她说:我不想回去,我不愿嫁他…
她话音未落,宋元顾已上前将她揽进怀里:那就跟我走,我们回南州,有我在谁也不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若你为女子,我当娶你为妻——于他而言这并非是戏言,而是此生此世的承诺。
而天下女子所求,则从来无非四个字而已。
正所谓,终生有托。
宋丞梦见了丹朱。
他与少女在南国的深山中相遇,惊叹于山野间竟有这样的丽色,倾之倒之,色授魂与。
他还梦见少女豢养的那条青蛇,碗口来粗,常常盘统在院中的那棵相思树上,深夜里他与丹朱缱绻缠绵时总会感到屋外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可等一切安静下来,他向外看去,却只见那条青蛇盘踞着粗大柔韧的身躯,扬头吐着红信,咝咝声于寂然中分外清晰。
然后梦境转换,他梦见那条青蛇死死地缠绕在自己身上,蛇头近在咫尺,腥臭扑面而来。
随后他自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身侧的姜婉也被他吵起:老爷,又是噩梦
他点头,这时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有下人前来禀告:老爷,夫人,大少爷他们到城门口了。
再看原来天光已亮
是他二人今日起得迟了。宋丞向外喊了一声:知道了。
然后他与姜婉起身,下人进来服侍他们梳洗,等出现在人前,夫妇二人又是那般衣冠楚楚,光风霁月。在此之前他已收到长子的书信,信中宋元颀说自己此次求学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今番便要带回来完婚。
姜婉对此十分不以为然,道是来历不明,难为独子良配。
他倒并不在意。
他与姜婉端坐在花厅上,下人奔来笑着说大少爷到了,他虽然思子心切都还要拿出一家之主的端方稳重,先看了看姜婉,再与她一同起身往门外迎去。
他看见独子进了中门,再见他回过身,挽住一个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跨过半尺高的门槛。
他看见,那女子着青衣,衣角绣着淡绿色的梅花。挽飞云髻,发间斜插步摇。她抬起头,眉目如画,浅笑微嗔。
啊——只听姜婉一声尖叫立时昏倒在地。
而他也惊得倒退数步,腿一软跌坐回太师椅上。
那分明是他刻入神魂中的面貌,丽色倾城,魂为之夺,魄因之销。
宋元顾身边的女子,竟与丹朱生得一般无二。
宋元颀安排景兰舟在他的一处外宅住下,安顿了她之后便要回家探望父母,临行时景兰舟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轻声叹息。
他知晓她的不安——初次照面便惊吓到了父母,闹出如此风波,她定是怕此后在宋家难以安身。
于是好言安慰片刻,到底匆匆离去了。
再回来时已到深夜,进房后他见景兰舟伏案小寐,窗子开着,夜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衫,好不惹人心怜。
兰舟。他轻声一唤她就醒了,抬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露出一抹笑颜来:元顾,我想过了,我还是回到义父那里去……兰舟是无依无靠孤身在这世上,我配不上你。
他闻言哑然。
不是没有想过这其中的差距——
南州宋家,他的父亲宋丞年少时白手起家,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调香师做到今日的地步,大内所用御香均由宋家监制,当今圣上元帝又极爱品香,因此宋家极受荣宠,虽不及皇亲国戚巨宦世家,却也是富贵风光占尽。
而他是宋家独子,又有南州才子的名声,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名门淑女求不到
宋元颀不是不明白这些,更明白要爹娘接受景兰舟着实困难。
可偏偏他只爱她。
不要说傻话。他握住她的手,只觉柔腻冰凉得让人心惊,看你,夜风尚冷,也不知道关窗。他说着取过方才带进来的雄黄酒斟满一盏,推到她面前,今个儿是端午,喝了它暖暖身子,权当应个景。
她听了点点头,把过盏来,一饮而尽。
酒靥晕红,媚眼如丝,只是一杯薄酒,景兰舟便已不胜酒力。
宋元颀不由得想起方才在家中听到的往事——
他回到家中,母亲姜婉受惊过度,服了大夫开的安神药后便在房中昏睡。而父亲宋丞在花厅中踱步数刻,终于开口要他跟着自己去到书房。
到了书房,他亲眼看着父亲打开他从不知晓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幅画像来。
画中女子,竟像极了景兰舟。
父亲说,那是他毕生遗恨。
她叫做丹朱,是南州以南大凉山中的蛮族少女。父亲年少时为出人头地而往山中寻上等香料,不慎坠落悬崖,幸亏得她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她是为父的恩人,情人,也是爱人。
父亲说他毕生所爱只有这个女子,可他还爱着万贯家财和似锦前程,于是他终是娶了香行东家的千金姜婉,随后继承家业,并将其发扬光大。
只是毕竟舍不下丹朱丽色倾城,温柔多情。
他将她从山中接出来,安排另一处给她居住,时不时与她相会,缠绵一夜,而对家中只推说忙于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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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娘还是知道了。父亲这样说着,又带着深深的叹息,要知道,她并非宽宏大度的女子。
这点宋元颀也是知道的,记得数年前父亲友人开玩笑送来一个歌妓,母亲竟用剪子划破了那女子的脸,又在府中大闹了三天才作罢。
你五岁那年,夫人她终于找到了丹朱。
后来的事便慘不忍闻了,父亲再往外馆去时已不见了丹朱。他回来质问妻子,得到的答复是她上门寻衅,丹朱不堪受辱跳崖自尽了。
听罢往事的时候他不是很明白,若这就是全部—父亲不是应该更加怜惜与爱人如此相似的景兰舟
不,元颀你不明白,那女子必是妖孽,留她不得。
宋丞眼中满含惊恐地说。
他提及丹朱豢养的那条怪异的青蛇,说丹朱死后他再也没见过它。
还有近日频频造访他的那些噩梦。
天下岂有人能相似到这样的境地那女子一定是青蛇所化
它回来报复了。
这是父亲给他的告诫。
此刻,宋元颀看着眼前的景兰舟,她醉了,无力地靠在案上,腰肢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
他不信蛇妖一说,他饱读诗书,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更何况,她已经饮了雄黄酒,一无异状。他日父亲再搬出那套说辞,他就能为她辩驳。
我会护着你的。他对着景兰舟轻声说。
她的眼睛睁开一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元颀,你待我真好。来,你也饮一杯暖一暖。她说着挣扎起身为他斟酒,满盏后便要亲手递与他。
谁想身子一晃,酒洒了他满身,她也恰恰撞进他怀中。
她哧哧地笑,抬起头来却又是满目哀伤:我只有你了……你切莫丢下我。你,你抱紧我……我冷得很。
温香软玉入怀,酒香混合着她身上的馨香充斥了口鼻。宋元颀未饮酒,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这样的邀请,他无法拒绝。
一夜缱绻,自然无话。
维绵中他的发髻被挑散了,黑发散落在她白皙如玉的身子上,与她的三千青丝纠结在一处。她的身体那样温暖娇柔,这样的女子怎会是妖
之后他轻轻吻她被月光映亮的睡颜,想着要爱她终生,誓不相负。
次日晨起,景兰舟下榻时忽然好一阵咳嗽,听得宋元颀心惊。可她笑着说不碍事,只要他取出行李中的香料,投进炉中焚烧。
吸了一阵香后她便安定下来,宋元颀看那些香料呈淡淡的绿色,以他对香料见识之丰,竟看不出来历。
这是绿檀与其他香料调的,我这病虽然自胎中带来,可只要焚它便能压制。景兰舟怯怯地向他解释,仿佛怕他因此嫌弃了自己。
他怜惜地将她拥进怀里:可有法子断根
大夫虽留了一张方子,只是……
只是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一笑了之:血檀稀世奇珍,不是轻易可得,我早已看得开了。她这样一说,恰恰偏过头去,是以没有看见宋元颀眼中的那一抹喜色。
她说得不错,血檀是世所罕见的珍宝,而他的父亲宋丞却恰好拥有一块。他在幼年时见过,大如鸡卵,肌理光润如玉,老黄的底子中透着丝丝血红,置在匣中,百步之内蛇虫不近。
当年父亲曾漏过一句此物是大凉山中所得,他再追问时便讳莫如深了。
如今想来,大约是与丹朱有关吧
本来他应该要禀明父亲,正大光明地求取此物,可此夜当他回家时母亲姜婉已经醒来,人却变得痴痴癫癫,挥着一把剪子在房中大闹,满口嚷嚷有妖径。
几乎全府的人都在那里忙乱,父亲宋丞也在房中,不断劝说她放下剪子来。
那样混乱的场面让宋元颀感到厌烦,他想这是母亲自己造的孽,是以虽然怜惜却也没有进到房里去帮忙,而是鬼使神差地去了父亲的书房,找到记忆中的那个箱子,从箱底取出装着血檀的木匣。
回到别院,景兰舟正眼巴巴地等他回来,他将血檀摆在她面前,却没有见到意料中的惊讶和欢喜。
景兰舟只是挑亮灯花看着他,伸手指尖轻按他的眉心:元颀面有忧色,莫非是家中有事
他惊叹于她的善解人意,又爱煞她那样担忧着自己的神色,揽过她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母亲的状况,又约略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要紧处都含混过去了,只说母亲当年做了些错事,如今乍见景兰舟与故人相似,才触动心事。
这是一时急火迷了心窍,用苏合香调和龙脑,薄荷和少许摩香便能定住心神。听他说完,景兰舟给了这样的建议,见宋元顾有些惊讶,她便解释道,我因为身上的这个毛病,自幼钻研过不少调香的古方
他低低应了一声,为她垂首敛眉的娇怯姿态而怜惜,心中则想着照她说的办法试一试也好,假如有效,父母或许可以接纳她,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几日后他照着景兰舟给的方子调了香料,焚烧后是淡雅的味道,且果见奇效,闹了数日的母亲终于消停下来,虽然神志未复,只能怔怔地坐着任人为她梳洗打扮,但总好过手持凶器见人伤人。
宋丞自然高兴,可听他说方子从景兰舟那里得来又皱了眉头,
宋元顾也不气馁,又诉说景兰舟的种种。
元顾非她不娶。
他说得这样决绝,宋丞也没有办法,思忖再三,宋丞问他:去问问那位景姑娘,她可否能医好你娘亲。
他大概也是放弃了,疲累得再没心思与儿子纠缠这些事宜,所以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三日后,宋元顾带着景兰舟进了宋府,她仔细为姜婉诊脉,然后说有法子医治。
只是所需的香料繁杂,不知兰舟能否亲自到柜上挑选她怯怯地向宋丞请求。
宋丞自然说好,叫过一边的库房总管,让他为兰舟带路。景姑娘但有什么需要,只管问他便是。宋丞说完便寻了个由头走了。
总管替他向景兰舟赔笑:姑娘莫嫌我家老爷怠慢,实在是近日府中事忙,听说钦差严大人代天巡狩就快到南州了,我们宋家也得跟着准备
总管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景兰舟也并没有露出一丝不快可宋元顾却觉察出有些异样他的父亲,连目光也不愿与景兰舟相接。
他看得出来,那不是因为触景生情,而是因为恐惧。
就如总管说的那样,钦差将临,香行诸事忙乱十分,宋丞根本脱不开身,是以之后几天景兰舟虽然都在宋府替姜婉医治,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熏香七日,第七日的早晨姜婉睁开眼,眼底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她先看见宋元顾,憔悴苍白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然后发现宋丞未在身边,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最后,她看见景兰舟——
她惊得仿佛要从榻上一跃而起,却终因身子虚弱只是动了一动。
景兰舟见此光景,便说请夫人好生休息,随即告退出去了。
宋元顾自然是想追去安慰的,可姜婉方才苏醒,他身为人子若此时离去实在是不合孝道,于是只好留下陪伴她说话,只盼她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谈论片刻就能睡过去。
都不想姜婉拉着他的手问他在外求学的事,东拉西扯,可件件刻意避过景兰舟。这让宋元颀觉得厌烦却又无可奈何,如此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晚,姜婉叫人备晚饭,他却说约了州中昔日学友,匆匆出了房门。
这几天景兰舟就住在宋府内的西独院,可他既然撒了这样的谎才脱身,就不好立刻去找她,只得出府先在城中游荡了一圈再回来,这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府中,宋丞还未回来,说是州中官员为钦差大人设宴洗尘。他自然作陪。
而姜婉也已经睡了。
宋元顾进了西独院,见厢房的灯还亮着,灯下景兰舟排布着棋子,正在解珍珑棋局。
兰舟。他进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吟半晌一声叹息,委屈你了。
她抬头笑着看他:你心疼我,我知道的。
这样的女子,怎能让人不爱她
他拥她入怀,衣袖拂乱棋局,黑子白子落地叮咚有声。耳鬓厮磨时他在她耳边说未来的打算与誓言:若爹与娘终不能容你,我自然带你远走高飞,兰舟,我绝不负你。
她灭去灯花,黑暗中轻轻吐字:承君此言,兰舟毕生不忘。
鸡鸣五更,一场翻天覆地的骚乱席卷了宋府。
那队官兵来得毫无征兆,早起的下人们被吓得不轻,立刻就有人去禀报了姜婉,她匆匆梳洗了来到前院,只听一个武官大声宣令,言道钦差大人查宋丞借替朝廷往南洋收购香料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更兼其他哄抬香价,操纵行市等罪名,现已收押,宋府家产一律查封,待案子审结一并处置。
姜婉未等武官说完便倒了下去,昏厥前她只说了两个字——妖孽!
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有人跑去西独院找宋元顾。下人到时只见厢房的门开着,里头满地的棋子,香炉中的香还未烧尽,宋元顾沉沉睡着。
而寻遍府中,谁也没有看到景兰舟的身影。
景兰舟在外宅。
宋元顾再见到她已是十日后,上午,云淡风轻,院中的修竹翠绿秀美,风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正将杯中的残茶泼进屋外的小沟,茶以新掐的竹芽泡制,取其鲜香甘美她用之待客。
她的客人,好生讲究。
兰舟,为什么他一脸的惨淡神色,昨夜他去牢中看过父亲,宋丞面如死灰地告诉他中饱私囊确有其事,而香行的暗账已经放在了钦差大人的案头,宋家这次是真的完了。
他想弄明白是谁在对付宋家,于是买通了驿馆的下人,被告知接风宴当晚,有个女子来过,事后钦差便下令拿人。
那人对女子形貌的描述,赫然就是景兰舟。
更不用说当夜她无故失踪。
你怎么能………宋元颀只觉得难以置信,她怎能在与自己欢好缠绵之后,转过头便去害了他的全家
此刻他身上穿着素白的丧服—事情传得满城风雨,母亲姜婉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已于三日前身故。
临死前她还是那样惊恐,直嚷着妖孽害我,妖孽害我。
妖孽
他看着景兰舟,等她的答案,却见她微微笑了。
一定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为了这个。她向他伸出手,掌心中躺着那块血檀,只是老黄的颜色已有一半转成了深红。
犹如有情人遭受了最无情的背叛之后,那无奈流下的心头之血。
江南江北,香料生意你宋家十占其七,这全都是因为有当今圣上的恩宠——可知为何独独厚待你家
她的问题宋元顾无法回答,自记事以来家中就是如此,富贵与荣耀仿佛是从来就有的,他从未想过为什么宋家能得到这一切。
那是因为宋家所调的‘梦待召与薰妃身上的香味最相似。景兰舟仿佛预知他必然答不出来,于是一语道破天机。
没想到竟是因为如此——薰妃的名字宋元颀当然是知道的,她是来历不明的女子,却因为身有异香和倾国美色而得宠于当今圣上。
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听说萧妃病故之后,当今圣上一直郁郁寡欢,疏离后宫。
可知熏妃的来历她是我的族人。景兰舟笑着说,我族世代在大凉山中居住,精通调香之道。熏妃身上的异香并非天生,而是因
她服用了血玲珑。
以血檀为主料,用鲜血滋养而成的奇香。
原来,她的目的就在于此。
她要血檀,她要制血玲珑,她要……接近当今圣上。宋元颀不明白她怎会有这样的野心,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子原来爱的只是富贵权势。
既然如此,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何必置我宋家于死地他狂怒地大吼。
却只换来景兰舟轻轻一笑。
因为……她向他靠近,柔软的手臂搭上他的脖子,樱色的唇吐着热气贴近他的耳边——我是丹朱的女儿。
当年,丹朱坠崖之时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景兰舟,正是她与所爱之人的女儿。
屋子里传出凄厉的哀嚎声,门被粗暴地拉开,宋元顾面容慘白地跌出门来,他脚步踉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大门那处奔去。
身后,景兰舟在门边看着,轻轻叹息。
何必告诉他屏风后走出了她的客人,气度轩昂的中年男子,衣袍精致,嘴角含笑:兰舟的心忒狠了。
她回过头叫一声义父,轻巧地走到他身边,兰舟是真的喜欢他,我要他到死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着狠绝惨烈的言语,却是眉眼含春的模样,微微一笑不胜娇憨。
男子看得心神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抚她桃花一般娇艳的面颊却又半途缩回手去,苦笑着说:看看你这样子,越发的撩人了,真不舍得就这样将你送进宫去…
她嘻嘻一笑: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
男子叹息了一声:确实
可虽然这样说,他看着景兰舟的目光还是那样恋恋不舍,又有着满满的占有欲,就像当年荒山中家将前来迎他回府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
月余,消息传来,宋家家产尽皆抄没,宋丞判作斩立决,只待秋后一刀。而宋家的独子宋元顾就此下落不明,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死了,都是谁也不能给出一个真正明确的下落。
时光荏苒,又到春暖花开之时,元帝听从瑞王的建议巡幸南方,路过南州时遇见一名身带异香的女子,女子容色绝妙,元帝惊为天人之余又被这种种巧合勾起少年时的情思,只道她是昔年爱人薰妃的转世,于是带回帝都封为兰妃。
女子聪慧灵巧,或许是元帝从她身上又找回了当年的那般多情,是以一时间宠冠后宫,从此芙蓉春帐,君王怠朝。
短短三年之后,元帝便因身体不适而禅位于七弟瑞王,之后不多时便告辞世。
而那个女子的宫廷生涯却未因此而告终,新帝登基后便将她纳入自己的后宫并加封为皇贵妃。此举顿时在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士子大夫们终日诉说此事之荒诞,而庶民百姓则在茶余饭后谈论她,说她惑主两代,必然与那些话本演义中的倾国佳人一样,是妖孽所化。
可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终结她的传奇。
这年冬天,景兰舟在宫中看到相思树上结的累累红豆,忽然思念南州,她禀明新帝,求得恩准前往南州御国寺内进香。
南州的茶,色为深赭,很香,很醇。
御国寺的知客僧战战兢兢地奉上茶来,景兰舟抿了一口,觉得泡发得恰到好处便展颜一笑。年轻的知客僧见了吓得立刻低下头去,那诚惶诚恐的模样惹得一旁的侍女均是忍俊不禁。
随后有心腹的侍女进来,她凑到景兰舟耳边说起寺中有个法号元觉的僧人。
是四年前方丈收留的,说是差点儿冻死在山门前那……侍女的声音那样轻,说那僧人与昔年宋家的独子生得一模一样。
娘娘可要见他末了小丫头这样问,带着颇有些促狭的笑她想那人见了娘娘怕不是要吓死
不必了。景兰舟品着茶,摇了摇头。
娘娘就由他过这安生日子他倒好,入了佛门,四大皆空呐。没好戏看了,小丫头显得有些失望。
景兰舟食指轻点她的额头,笑了。
小丫头识趣,随即告退。
然后景兰舟慢慢地品,直到将那一盅茶都饮下,身子也就暖和过来,她看外面飘起的雪花,想起当年那个夜晚宋元颀在耳边说的话——
兰舟,我绝不负你。
他当然是爱着她的,纵然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而且这八分都是真情实意没有半分虚假。
可那又怎样呢她不相信情爱。
痴心如娘亲丹朱,她爱宋丞至深,他二人之间何尝没有鸳盟连理之言可结果又如何宋丞没有对他的儿子说真话,他当然不敢说—当年丹朱坠崖并非仅仅因为受了姜婉的羞辱,事实是姜婉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血玲珑的事,便与宋丞合谋诱骗丹朱交出炼制血玲珑的方子,被丹朱觉察后她改用严刑逼供的招数,针刺,火烧,鞭笞,而宋丞则对这一切不闻不问。
最终丹朱在逃走途中被逼坠崖,虽大难不死,面目却是尽毁。
所以说爱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爱与恨一线之间。
景兰舟合上眼帘,却又看见自己幼年时的种种——她与丹朱长得那样相似,年纪渐长后丹朱便将她当成了自己,丹朱痛恨自己有眼无珠爱错了宋丞,于是将这一腔怨恨都发泄到她的身上。
细针刺出的伤口痛入骨髓却谁也看不到,棍棒打出淤痕皮肉却不会破。
她受了多少苦楚
她凭什么要受这些苦楚
直到她遇见瑞王。
这个男人爱她,怜她,宠她,也想利用她。这有何妨,她也一样对他怀有这般繁复的感情。
离开深山茅屋的前夜她亲手杀了丹朱。
兰舟会为你复仇,娘亲。面对垂死的丹朱她这样说,然后看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安然合上了眼睛。
她是恩怨分明的人,娘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她让宋家家破人亡为她复仇。瑞王救了她,所以她将万里江山和自己都捧到他的脚下。
至于宋元颀,她了解他——这个男人读四书五经,敬先贤,守圣人礼,如果当年她不说出真相,他只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利欲東心的女人,会难过会嗟叹,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他总归要忘记的,到时身边围着贤妻幼子,他会在妻子觉察蛛丝马迹时苦笑着说那是一场年少轻狂的错误。
怎么能这样呢她毕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怎么能让他变成那样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所以她说出来,告诉他他已犯下乱伦淫乱的大错。
毕生污点,永远不能洗脱。
这样多好。
她爱他,她恨他。
她留他一命,她毁他一生。
所有这一切都将永远地烙印在他的心头,如爱如恨,刻骨至深。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
至死不忘,不负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