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有个古老的婚俗:每隔二十年,须选一名少女嫁给山神。
她被扎纸匠裹上特制的纸嫁衣,活生生送入漆黑的山洞。
那年我被选中,坐在纸糊的花轿里浑身发抖。
直到红盖头被掀开,我才发现所谓山神竟是历代被献祭的新娘冤魂。
她们用枯骨般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说:
别怕,很快你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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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荫镇蜷伏在群山皱褶的深处,仿佛被世界随手遗落。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终年沁着水汽,蜿蜒过两旁低矮歪斜的木楼,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陈年草药和若有若无的香烛灰烬混合的浊气。
山是沉默的,镇子也是沉默的,一种令人窒息的、黏腻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阳光费力地挤过厚重的云层和山峦的缝隙,落到镇上时,只剩下一层惨淡的、病恹恹的灰白,像垂死之人脸上最后的光泽。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山间的浓雾浸泡过,流动得格外滞重缓慢。
在这片令人压抑的沉寂里,唯有一件事,能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短暂的、病态的喧嚣——那便是二十年一度的山神娶亲。
古老的传说如同镇子本身一样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训诫:每二十年,必须向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归葬山献上一位少女。
她必须是镇上土生土长、父母俱在、尚未婚配的处子,生辰八字更要经过老祭司那双枯槁的手反复掐算,确认与山神命格相合。
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山神的躁动,换取镇子又一个二十年的风调雨顺。
至于那少女的命运没人敢深究。她被选中,穿上特制的纸嫁衣,送入那传说中通往幽冥的山洞,便完成了她的使命。
是生是死是与山神同享极乐还是化为山间一缕幽魂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
那幽深的归葬山,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吞噬了所有的疑问与回音。
恐惧和麻木,早已在这二十年的轮回里,深深烙进了每一个槐荫镇人的骨髓。
阿青!阿青!
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阿娘带着哭腔的嘶喊,像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穿了我昏沉的梦境。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窗外,天色是那种死鱼肚皮般的灰白。不是梦。
昨日傍晚,老祭司那张沟壑纵横、如同风干树皮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对着爹娘宣布选中时,那刻骨的寒意,此刻又一次顺着脊椎蛇一般地爬上来。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阿娘推开,她跌跌撞撞扑到床前,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泪无声地淌过布满愁苦纹路的脸颊。
我苦命的儿啊……
她泣不成声,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是娘没用……是娘护不住你……
爹佝偻着背站在门口昏暗中,像一截被骤然抽干了生气的朽木。
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却硬生生憋着,不让那泪水掉下来。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间本就昏暗逼仄的小屋。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哭喊、质问、哀求,都在老祭司那毫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件物品的眼神里,冻结成了喉间一块坚硬的冰。
接下来的日子,是钝刀子割肉般的凌迟。镇子像一锅被骤然烧开的滚水,病态地沸腾起来。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开始悬挂起褪了色的红布条。街角巷尾,几个老人聚在一起,用枯树枝般的手指笨拙地扎着纸花。那些纸花惨白惨白,花瓣边缘带着粗粝的毛刺,在灰暗的背景下,活像坟头飘摇的招魂幡。孩子们被大人严厉地拘在屋里,往日喧闹的巷子安静得可怕,偶尔有胆大的扒着门缝偷看,眼神里也充满了懵懂又惊惧的窥探。
我成了镇上的稀罕物,一个即将踏上不归路的祭品。
每当我在阿娘几乎寸步不离的陪伴下,不得不走出家门——去水井边打那浑浊的井水,或是去街尾药铺抓几味给爹治咳嗽的草药——所过之处,人群便会像退潮般无声地向两边分开。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怜悯,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有避之不及的恐惧,仿佛我身上已带着幽冥的寒气;更深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祭品是否合格。这些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
看,那就是阿青……
唉,可怜见儿的,多水灵的姑娘……
小声些!莫冲撞了山神娘娘……
窃窃私语如同无处不在的蚊蚋,嗡嗡地钻进耳朵。
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青紫印痕。屈辱和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老祭司来过一次,带着他那从不离身、散发着古怪药草味的罗盘。
他枯瘦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的骨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缓慢地移动,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件祭品是否完美无瑕。
戌时三刻,吉时。
他最终松开手,留下这句冰冷的判词,转身离去,宽大的黑色袍袖带起一阵阴风。
那风里,似乎还夹杂着归葬山洞穴深处泥土和腐殖质的阴冷气息。
阿娘的身体在我旁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我扶着门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最后一点胆汁都呕出来。
日子在绝望的煎熬中滑向那个终点。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吉日到了。
天还没亮透,老祭司派来的两个妇人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家门口。
她们面无表情,动作却麻利得近乎粗暴。我被按在凳子上,冰冷的井水浇在头上,粗糙的布巾用力搓洗着头发和身体,皮肤被擦得生疼发红。
她们用一种散发着奇异甜腻香气的膏脂,仔细地涂抹我的脸、脖颈和手臂。
那香气浓烈得令人作呕,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往鼻子里钻。
接着,便是那件决定命运的嫁衣。
扎纸匠刘瘸子来了。他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褡裢,走路一高一低,那只跛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放下褡裢,沉默地打开,取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东西——不是绸缎,不是锦帛,而是纸!惨白、脆薄、带着特殊纹理的纸!那纸的颜色,像极了被雨水泡胀的尸骨。
他蹲在地上,开始动作。
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
惨白的纸片在他手中翻飞、折叠、粘贴,发出轻微而密集的窸窣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桑叶。
那声音钻进耳朵,激起一层层冰冷的鸡皮疙瘩。他先是用纸片裹住我的手臂,一层又一层,动作熟练而专注,像是在包裹一件易碎的贵重瓷器,又像是在捆扎一件即将送入炉膛的祭品。
纸片带着一种不祥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里衣,紧紧贴住皮肤,贪婪地吸走我身上最后一点热气。
然后是躯干、双腿……纸衣的形制模仿着真正的嫁衣,有宽大的袖子,有繁复的云肩轮廓,甚至还有模仿金线绣花的、用黄色颜料草草勾勒出的纹路,但那触感、那声音、那惨白的颜色,无不昭示着它的本质——一件华丽而脆弱的寿衣。
随着纸衣层层覆盖,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这纸衣仿佛有生命,正缓慢地、执拗地将我与活人的世界剥离。
最后,是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刘瘸子用竹篾和薄纸扎成,染着劣质的、刺目的金粉和红漆,上面插着几朵同样纸扎的、颜色俗艳得瘆人的大花。
他将这顶凤冠小心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虔诚地戴在我头上。冰冷的竹篾边缘硌着我的额角,金粉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睛。
好了。
刘瘸子直起身,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那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对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悲哀,又像是麻木,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跛着脚,收拾起剩余的纸屑工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如同送葬的鼓点。
阿娘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嚎。爹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压抑的呜咽声却比阿娘的嚎哭更令人心碎。
我僵立在原地,像个被钉死的纸人。
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生疼,粗糙的纸衣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浓烈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纸浆和劣质颜料的味道,堵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镜子不,我不敢看。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我,活脱脱就是一个被精心妆点过、即将送入坟茔的纸偶。
黄昏,如同巨大的、蘸饱了污血的抹布,一点点涂抹过槐荫镇的天空,将那点残存的灰白也彻底吞噬。镇中心的空地上,却反常地亮起一片诡异的红光。
纸扎的花轿就停在那里。轿身、轿帘、轿顶,无一不是用那种惨白中透着死气的纸精心糊制,却又被涂抹上大片大片浓艳到刺目的朱砂红。
红与白,两种最极端、最冲突的颜色,在这顶轿子上粗暴地交织、碰撞,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葬礼的喧嚣喜庆。轿帘低垂着,上面用金粉画着歪歪扭扭、似凤非凤的图案,在暮色里闪着鬼火般的光。
轿子四周,插满了同样纸扎的花,红红绿绿,俗艳无比,在傍晚渐起的阴风里簌簌抖动,如同无数招魂的手。
镇民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他们沉默着,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兴奋以及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没人说话,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嗡背景音。无数道目光,或直白或躲闪,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这身惨白的纸嫁衣上。
那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和灼热,几乎要将这脆弱的纸衣点燃。
老祭司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同样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黑袍,站在花轿前。
他手中托着一个陈旧的铜盘,里面盛着些看不出名堂的粉末和干瘪的草根。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低沉,含混不清,如同地底深处的梦呓。
每念一句,他便用枯枝般的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向空中、向花轿、最后向我身上抛洒。粉末带着一股浓烈的、陈腐的檀香和某种刺鼻的草药混合气味,钻进鼻孔,呛得我一阵眩晕。
吉时已到!送——新——娘——!
老祭司猛地拔高音调,那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尖利刺耳,划破了黄昏的凝滞。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轰然骚动起来。
两个穿着崭新但式样古怪、同样带着丧葬气息红褂子的妇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她们的手冰冷而有力,像铁钳一样箍着我。
我浑身僵硬,双脚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几乎是被她们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那顶红白相间的纸花轿。每一步,脚下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通往深渊的薄冰。纸衣摩擦着皮肤,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耳边私语。
轿帘被猛地掀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纸浆、劣质颜料和陈旧灰尘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我被那两个妇人几乎是塞了进去。身体撞在同样硬邦邦的纸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轿帘落下。
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
瞬间,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黏稠的黑暗。只有轿身缝隙偶尔透进一点点外面火把摇曳的昏红光影,在纸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鬼影。
起——轿——!
老祭司那破锣般的嘶吼穿透纸轿,清晰地钻入耳膜。
紧接着,轿身猛地一震,双脚离地。一股巨大的、失重的眩晕感袭来。
花轿被抬了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
外面骤然爆发出一片喧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声,如同无数根钢针,穿透薄薄的纸轿壁,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和大脑。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混乱,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不是欢庆,而是某种绝望的嚎叫,要将这漆黑的纸轿连同里面的祭品一同震碎、撕裂!
轿子摇晃得厉害,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颠簸,我的身体就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纸壁上,骨头生疼。浓烈的颜料和粉尘气味混合着轿内原本的霉味,呛得我胸口发闷,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
那喧嚣的锣鼓唢呐声,不再是喜庆的伴奏,而变成了无数只无形的手,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深入骨髓。我死死蜷缩在轿子一角,双手抱住膝盖,指甲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
冰冷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胸前粗糙的纸衣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黑暗。摇晃。喧嚣。窒息。在这狭小的、移动的纸棺材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疯狂滋长、蔓延,将我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令人疯狂的喧嚣锣鼓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死寂,一种比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骤然降临。连轿夫沉重的脚步声、轿杠的吱呀声,也一并消失了。
花轿稳稳地停了下来,悬停在某种绝对的寂静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像冰冷的针,刺得我浑身一激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我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声音,极其轻微地,响了起来。
嘶啦……
像是极其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薄脆的纸张。声音就来自轿门帘的方向!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嘶啦…嘶啦…
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从容不迫。它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死神的指甲,正耐心地刮擦着这具纸棺材的薄壁。
来了!是山神来了!传说中那深居归葬山腹、面目狰狞、需要活人献祭才能安抚的恐怖存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头顶。
我死死捂住嘴,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睛惊恐地睁大,死死盯住轿门帘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嘶啦……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一只惨白的手,毫无征兆地,从轿帘的缝隙间探了进来!
那不是活人的手!皮肤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薄得像一层脆弱的蜡纸,清晰地映出底下青黑色的、盘虬的血管纹路。手指细长得异乎寻常,指甲却是诡异的、带着死气的灰黑色。这只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精准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掀开了轿帘的一角。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泥土、深潭水藻和某种……类似古墓深处腐朽织物气味的阴风,瞬间灌满了狭窄的轿厢。
那气味冰冷、潮湿,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腐朽感。
轿帘被彻底掀开了。
外面并非想象中的山林夜色,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粘稠的黑暗。
仿佛花轿停在了一个巨大的、没有边际的洞穴入口。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无声地立在那里。
那身影……穿着嫁衣。
一件和我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惨白底色上染着大片大片刺目朱砂红的纸嫁衣!
只是那红,红得更加暗沉,如同干涸发黑的血迹。纸衣的边缘有些破损,沾满了深色的污渍。同样纸扎的、歪斜变形的凤冠下,是一张脸。
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皮肤同样是那种死尸般的、毫无生气的惨白,薄得近乎透明,紧紧包裹着底下嶙峋的骨骼轮廓。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眶是两个深陷的黑窟窿,里面幽幽地闪烁着两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绿芒,如同古墓深处的磷火。她的嘴唇干瘪萎缩,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这绝不是活人!更不是神!这是一具穿着纸嫁衣的……枯骨!或者说,是枯骨上勉强附着着的一层残破的皮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瞬间被冻结。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冰凉僵硬,连尖叫的力气都被抽空。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穿着同样惨白纸鞋的脚,无声地踏进了轿厢。那动作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
轿厢本就狭小,她的进入,瞬间让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如同凝固的冰。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无声无息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距离如此之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纸衣上深色的污渍——像是浸透了某种粘稠的液体后干涸的痕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双深陷眼窝里的两点绿芒,幽幽地、直勾勾地锁定了我。那目光冰冷、空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得的收藏品。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惨白枯槁的手。那灰黑色的、如同鸟爪般的指甲,在轿厢内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指甲的尖端,轻轻地、近乎温柔地,触到了我的脸颊。
啊——!!!
冰冷!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那触感根本不是皮肤,更像是一块在冰窖里冻了千年的石头!
被这非人的冰冷一激,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喉咙里被恐惧死死堵住的尖叫,终于冲破束缚,化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嚎!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纸轿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别怕……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嘶哑,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又像是枯枝在寒风中折断。这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耗尽了力气才从腐朽的声带里挤出来。
它就来自眼前这具穿着纸嫁衣的枯骨!
她那只枯槁的手,并未因我的剧烈反应而收回,反而又向前探了一点点。
冰冷的指尖,带着灰黑尖锐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抚摸意味,轻轻刮过我的颧骨。那触感,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擦过皮肤。
很快……
她的头微微歪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绿芒幽幽闪烁,像黑暗中窥伺的兽瞳,你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中的一员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猛地抬头,恐惧几乎要撑裂我的眼球,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动作,投向轿门外那片深邃粘稠的黑暗。
就在那轿帘掀开的一角之外,在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背景上,无声无息地,亮起了更多幽幽的绿芒!
一点,两点,三点……十点……几十点……
密密麻麻!如同夏日坟场里骤然升起的漫天鬼火!
每一对绿芒,都代表着一双眼睛!一双空洞、冰冷、燃烧着非人执念的眼睛!
随着视线的艰难聚焦,借着轿厢内极其微弱的光线反衬,那些绿芒主人的轮廓,如同水底的沉渣,一点点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惨白!同样的、毫无生气的惨白!
纸衣!同样质地、同样刺目红白交织的纸嫁衣!只是有的更新一些,惨白的底色尚未完全被岁月和污秽浸透;有的则已经破败不堪,纸片如同腐朽的树皮般剥落卷曲,露出底下同样惨白或已开始发青的肢体;还有的,纸衣几乎完全碎裂,只能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那骨架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泽,如同被雨水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
她们无声地矗立在轿门外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僵硬的身姿,低垂或微微歪斜的头颅,深陷眼窝里燃烧的冰冷绿芒……像一片从地狱深处蔓延出来的、穿着嫁衣的死亡森林!
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再一个二十年……被这古老的、残酷的婚俗,活生生裹上纸衣,送入这黑暗洞穴的少女们!她们从未离开!她们就在这里!在这归葬山的腹地,在这永恒的黑暗里,化作了怨气凝结的枯骨!她们不是山神的妃嫔,她们是山神祭坛上,堆积如山的祭品残骸!
我的目光惊恐地扫过这片静止的、令人绝望的森林。那些纸衣上的污渍——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那是泥土还是……她们当年被活埋时挣扎留下的血迹那些破损的痕迹,是被粗糙的岩壁刮破的还是绝望中自己撕扯的那些骨架扭曲的姿态,是否凝固了她们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与不甘
呼……啊……
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抽气声。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将我最后一点力气和神智都碾得粉碎。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顺着轿壁滑下去,瘫倒在冰冷的纸板上。
视线开始模糊,眩晕感一阵阵袭来,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我彻底吞没。
看……
眼前那个最先出现的纸新娘,那只冰冷枯槁的手依旧停留在半空,指向轿门外那片密密麻麻的惨白身影。
她的声音更加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冰冷意味,她们……都是……你的……‘前辈’……
槐荫镇的……‘福气’……
她干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咧开一个角度,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在死亡瞬间的、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嘲讽,是用……我们的骨头……堆出来的……
她的头缓缓转动,深陷的眼窝里绿芒幽幽,再次锁定了瘫软如泥的我。那两点绿芒,如同来自幽冥的契约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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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我麻木的耳朵,你也会……穿上这身纸衣……永远……永远……
她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向前倾,那张枯槁惨白的脸,一点点凑近。
浓烈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绿的磷火在我惊恐放大的瞳孔中越烧越旺,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摄进去。
和我们……在一起……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话语,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耳边。
就在那张枯骨般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鼻尖,那浓烈的腐朽气息塞满我口鼻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爆发!整个洞穴,连同我身下的纸轿,猛地剧烈一震!
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惊醒,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哗啦啦——!
头顶上方,碎石和泥土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几块拳头大的石头重重砸在纸轿顶上,发出沉闷可怕的撞击声,脆弱的纸轿壁瞬间向内凹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轿厢内弥漫起呛人的尘土。
轿门外,那片密密麻麻、死寂矗立的惨白身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波动起来!
呜——!
嗬……嗬嗬……
无数个干涩、嘶哑、非人的声音,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汇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混乱而凄厉的鬼哭!
那些深陷眼窝里的绿芒疯狂闪烁、摇曳,如同被狂风吹乱的鬼火!僵硬的身躯开始不自然地扭动、碰撞!整个黑暗空间瞬间被一种狂乱、惊悸的死亡气息所充斥!
地震!是山在动!
啊——!
瘫软在地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轿顶的落石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冰水浇醒的火星,在无边的恐惧中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混乱!极致的混乱!
就在这地动山摇、鬼哭盈天、尘土弥漫的生死一瞬,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劈开了我因恐惧而麻木的脑海——
跑!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瞬间点燃了濒临崩溃的神经!
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我猛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眼前那个因震动而动作微滞的枯骨新娘,死死盯住那被掀开一角、此刻在混乱中微微摇晃的轿帘!
外面是地狱,但留在轿里,是即刻粉身碎骨,然后成为那些惨白身影中的新一员!
滚开!
喉咙里爆发出自己都陌生的嘶吼,带着绝望的疯狂和最后一点求生的狠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纸板上弹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向那个挡在轿门前的枯骨新娘!
砰!
触感冰冷而坚硬,如同撞上了一块朽木!她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向旁边歪倒。深陷眼窝里的绿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惊愕和愤怒。
但头顶落石如雨,整个空间都在摇晃哀鸣,她没有立刻扑上来。
机会来了!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看也不看,猛地弯腰,从那被掀开的轿帘一角钻了出去!
瞬间,一股浓烈百倍的、混合着浓重尘土、岩石粉末、以及无数陈年腐朽气息的浊气灌入鼻腔,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直流!脚下是凹凸不平、剧烈震颤的岩石地面,我踉跄着,差点摔倒。
眼前一片混沌!巨大的洞穴在疯狂摇晃,视线所及,全是翻滚的烟尘和黑暗中疯狂闪烁、移动的惨白身影!
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尘土中穿梭、碰撞,发出凄厉混乱的嘶嚎!头顶不断有碎石落下,砸在岩石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爆响!
拦住她——!
一个极其尖利、怨毒到极点的嘶哑声音在身后炸响!是那个被我撞开的枯骨新娘!她似乎已经稳住身形,正指着我的方向!
离我最近的几个惨白身影猛地一顿,深陷的眼窝齐刷刷转向我!两点绿芒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锁定了我的位置!僵硬的身躯带着一种非人的迅疾,无声地向我扑来!那伸出的枯爪,指甲在昏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幽光!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后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根本来不及辨别方向,只凭着本能,朝着那些惨白身影相对稀疏、落石似乎也稍少的一侧,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呼——!
一只枯爪带着冰冷的阴风,擦着我的后脑勺掠过!几缕被劲风带起的头发,无声地断裂飘落!
嗬!
另一个纸新娘从侧前方猛地扑出,惨白的骨架几乎要撞进我的怀里!我尖叫着,身体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猛地向旁边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脚下却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
来不及查看!身后和左右,更多窸窣的摩擦声和凄厉的嘶嚎声急速逼近!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上疼痛,继续没命地向前狂奔!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尘土。
纸嫁衣早已在奔跑和跌倒中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惨白的纸片挂在身上,随着我的动作哗啦作响,像一面招摇的旗帜,吸引着身后无尽的追索。
黑暗、尘土、落石、疯狂闪烁的绿芒、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惨白枯骨……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逃亡图景。
我像一只在捕猎网中疯狂挣扎的飞蛾,凭着本能左冲右突,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突然,前方浓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鬼火绿芒的异样光线!不是火光,也不是天光,而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带着水汽的灰白!
是出口!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注入!我不知哪里又生出一股力气,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拼尽全力冲刺!身后的嘶嚎声和枯骨摩擦岩石的声音越来越近!
近了!更近了!
那灰白的光线逐渐清晰,隐约勾勒出一个狭窄的、倾斜向上的缝隙轮廓!冷冽的空气带着水汽的味道,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入!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我即将扑到那缝隙前的刹那——
抓住她——!
身后,那个最为怨毒的声音尖啸着响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阴风,如同实质的绳索,猛地缠上了我的脚踝!
我低头一看,一只枯槁惨白的手,正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右脚脚踝!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皮肤!灰黑色的尖锐指甲,已经刺破了粗糙的纸衣和里裤,深深嵌入了皮肉!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是那个第一个掀开轿帘的枯骨新娘!她竟然追到了这里!深陷的眼窝里,两点绿芒燃烧着疯狂的怨毒和一种志在必得的冰冷!
巨大的绝望和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被这股力量猛地向后一拽,向前扑倒的趋势瞬间被遏止!
不——!放开我!!
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另一只脚疯狂地蹬踹着,试图挣脱那只冰冷如铁钳的手!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抓挠,指甲在粗糙的岩石上瞬间崩裂,鲜血淋漓!身体拼命地向前蠕动、挣扎!离那透出微光的缝隙,仅仅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
不许走……留下……
枯骨新娘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嘶鸣,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带着同样冰冷的死亡气息,抓向我的肩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地动山摇!仿佛整个山体都要在这一刻彻底崩解!一块巨大的、足有磨盘大小的岩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洞顶上方轰然坠落!
不偏不倚,正朝着我和那死死抓住我的枯骨新娘砸落下来!
那巨大的阴影带着死亡的呼啸,瞬间笼罩!
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枯骨新娘深陷眼窝里的绿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其中蕴含的怨毒似乎被一种更加原始的、对彻底毁灭的惊惧所取代!
抓住我脚踝的冰冷手指,在巨石砸落的恐怖威胁下,本能地、极其短暂地松了一下!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向前一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那巨石砸落的恐怖威势和脚踝处瞬间的松懈,硬生生挣脱了那冰冷的钳制!
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扑进了那狭窄的、向上倾斜的缝隙!
砰——!!!
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石狠狠砸落在我刚刚挣扎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碎石和浓烈的烟尘,如同怒涛般从缝隙口汹涌冲入!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充满了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尖嚎,被那巨石落地的巨响和随后崩塌的隆隆声瞬间淹没!
那尖嚎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诅咒的力量,狠狠地刺入我的耳膜!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巨大的震动和冲击波就将我向前狠狠推去!身体在狭窄、陡峭、布满碎石和湿滑苔藓的缝隙中翻滚、碰撞!
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意识在剧痛和冲击中迅速模糊、沉沦……
……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在脸上。
剧痛唤醒了我。
我呻吟着,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深处,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一点点挣扎着浮出水面。
我在哪
身体僵硬而麻木,如同不属于自己。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拆开又粗暴地重新组装过,传来阵阵钝痛。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湿冷粗糙的触感——是冰冷的岩石,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
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
冰冷的雨丝如同银针,无声而密集地落下,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躺在一个……浅滩上身下是冰冷的、被水流冲刷得圆滑的大小鹅卵石。
旁边就是一条浑浊湍急的山溪,浑浊的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和泥沙,咆哮着奔涌而过,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冰冷的溪水、以及山林间特有的浓重湿腐气息。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猛地扎进脑海!
纸轿!惨白的嫁衣!枯骨新娘!冰冷的绿芒!地动山摇!巨石!还有那最后一声充满怨毒的尖嚎……
啊!
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猛地一颤,想要坐起来。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全身各处爆发,尤其是右脚脚踝!那里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惊恐地低头看去。
右脚踝处,那身早已破烂不堪、被泥水浸透的惨白纸嫁衣下,赫然是几道深可见骨的、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周围肿胀发亮,如同被什么剧毒之物腐蚀过!
深红色的血液混合着浑浊的泥水和一种粘稠的、黄绿色的脓液,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浸透了破烂的裤腿和纸衣碎片。
是那只枯骨新娘的指甲!那灰黑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指甲!
剧痛和恐惧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里衣。我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目光颤抖着扫过全身。
纸嫁衣在逃亡和翻滚中几乎成了碎片,惨白的纸片和刺目的朱砂红污浊不堪,胡乱地黏贴在同样布满擦伤、淤青和泥污的身体上,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沉重的纸凤冠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脖颈上,湿冷粘腻。
我还活着……逃出来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和茫然。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用胳膊肘支撑着,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靠向旁边一块巨大的、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岩石。冰冷的岩石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寒意,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目光越过咆哮的溪流,投向对岸。
雨幕朦胧,但依旧能辨认出远处山脚下那片熟悉的、低矮歪斜的屋顶轮廓——槐荫镇。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被灰暗的天色和如织的雨帘笼罩着,像一头蛰伏在泥泞中的疲惫巨兽。没有炊烟,没有人影,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
看着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憎恶……和无边无际的后怕。
就在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溪流边缘时,瞳孔骤然收缩!
浑浊湍急的水流边缘,靠近我爬出来的那个乱石浅滩附近,漂浮着、搁浅着一些东西……
惨白的碎片!
刺目的、被泥水浸染得污秽不堪的朱砂红碎纸!
还有……几片同样被溪水冲刷着的、颜色灰败、形状扭曲的……像是某种腐朽骨头的碎片!
是那些纸嫁衣的残骸!是那些……枯骨新娘的碎片!
那场可怕的山体震动,那轰然砸落的巨石,不仅阻断了追兵,也彻底埋葬了那个位于山腹深处的、活人献祭的恐怖洞穴!
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在浑浊溪水中沉浮、碰撞的惨白和暗红碎片,看着那些被水流裹挟着、最终卡在石头缝隙里的灰败骨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时,脚踝处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这剧痛来得如此猛烈,毫无征兆,瞬间冲垮了我勉强维持的清醒!
呃啊——!
我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惨叫!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
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又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剧痛后的虚脱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视线勉强从溪水中那些不祥的碎片上移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恐惧,重新落回自己的右脚踝。
那几道伤口……颜色似乎更深了。青黑色如同活物,正沿着皮肉翻卷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蔓延。
伤口周围肿胀的皮肤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更可怕的是,那皮肉的纹理……那皮肤的触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心脏。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泥土和血污,迟疑地、带着巨大的恐惧,轻轻碰触了一下脚踝伤口上方一点点的皮肤。
冰冷!
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属于活人的冰冷!
而且……那触感……僵硬、干涩……指尖划过,竟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像是……脆弱的纸张被轻轻刮擦!
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我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刚刚碰触过的那一小片皮肤。
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冰冷的雨水中……那片皮肤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的皮肤更白一点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惨淡的白像是被劣质的白垩粉涂抹过皮肤下原本应有的、鲜活的血色,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感。
纸……
这个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那只枯骨新娘灰黑色的指甲!那嵌入皮肉的瞬间!她充满怨毒的嘶嚎:留下……和我们……在一起……
难道……难道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伤口!
一个恐怖到极致、荒谬到极致、却又带着冰冷逻辑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瞬间缠绕了我全部的意识——那指甲上的东西,那来自幽冥的污秽和诅咒……它正在侵蚀我!它正在……把我变成她们那样!
变成一具穿着纸衣的枯骨!变成归葬山腹中,那无数惨白幽影中的一员!
不……不……不!!!
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我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下,身体因为巨大的惊骇而筛糠般抖个不停。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
视线模糊中,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远处雨幕中死气沉沉的槐荫镇。
那些低矮的屋顶,那些紧闭的门窗……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家园的轮廓,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镇上的人们……老祭司那张枯槁无情的脸,扎纸匠刘瘸子麻木的眼神,那些沉默围观者复杂的目光……还有爹娘最后绝望的哭泣……所有的影像都扭曲着、旋转着,最终都化作了那顶红白相间的纸花轿,那件惨白的纸嫁衣,那深不见底的洞穴,和那无数双燃烧着冰冷绿芒的眼睛!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股浓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的鹅卵石上!血珠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晕开,洇入石缝,留下刺目惊心的一片暗红。
剧痛和冰冷瞬间攫取了全身。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被浓墨浸染。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瞬,我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
溪流对岸,靠近镇口那片被雨雾笼罩的、影影绰绰的柳树林边缘。
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佝偻的、一瘸一拐的……熟悉身影。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咆哮的溪流和如织的雨幕,朝着我瘫倒的方向望着。
雨水打湿了他破旧的衣衫,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种姿态……那种如同岩石般凝固的、沉默的注视……
像极了……扎纸匠刘瘸子。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温柔又冷酷地淹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纸新娘:槐荫镇的活祭(结局)
我拖着纸化的残躯回到槐荫镇,终于揭开百年活祭的真相。
扎纸匠刘瘸子才是真正的山神代言人,用少女的命延续自己的寿数。
复仇之夜,我以纸为刃,将他的骨肉一寸寸钉在祠堂的山神木雕上。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祠堂染血的窗棂,我最后一次回望这吃人的故土。
多年后,江南烟雨朦胧的晒纸作坊里,无人知晓那沉默晒纸女的故事。
只有我指尖摩挲洁白纸胚时,才想起那件染血的纸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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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无休无止,如同天穹漏了底,将整个归葬山都浸泡在刺骨的寒水里。我被冻醒了,更被脚踝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诡异的麻木感惊醒了。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把迟钝的锯子在那片皮肤下拉扯。
我挣扎着,用尽残存的力气,扒着溪边湿滑冰冷的岩石,将自己一寸寸挪离那咆哮的浊流。雨水冲刷着脸上干涸的血泪和污泥,视线却依旧被一层不祥的灰翳笼罩。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踝。
那几道被枯骨新娘指甲撕裂的伤口,边缘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青黑,如同浸透了墨汁。肿胀的皮肉紧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底下不是血肉,而是某种……脆弱的填充物。
更可怕的是,那青黑的边缘,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沿着小腿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僵硬,指尖触上去,不再是活人的温热弹性,而是一种干涩、冰凉的僵硬感,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粗糙的纸片在相互摩擦。
纸化
这个词带着冰冷的感觉,重重砸在我的意识里。
那只枯骨新娘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正将我一点点拖向她们的行列,拖向归葬山腹永恒的黑暗。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扎进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滚的尖叫和绝望。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她们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黑暗里,成为槐荫镇又一个二十年轮回的冰冷祭品!
这个念头如同濒死灰烬里爆出的最后一点火星。复仇的毒藤,在恐惧和剧痛的废墟上,带着冰冷的恨意,疯狂滋长。槐荫镇!那些沉默的、麻木的、用少女尸骨换取所谓平安的人!还有那个……那个最后站在雨幕柳林边的佝偻身影——刘瘸子!
是他!一定是他!那些纸人!那件将我送入地狱的纸嫁衣!他看我的眼神……那绝非一个普通扎纸匠的眼神!冰冷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冰流,瞬间冻结了骨髓里的恐惧,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求生的本能和毁灭的欲望前所未有地交织在一起,烧灼着我残破的躯壳。
我撕下破烂不堪的纸嫁衣上相对完整的大片惨白纸片,用溪水边锋利的碎石边缘,狠狠划破自己尚未被纸化侵蚀的手臂内侧。温热的、属于活人的鲜血涌了出来。我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这滚烫的血,在冰冷的、惨白的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
**刘瘸子,山神要见你。子时三刻,老地方。**
落款,是一个扭曲的、血淋淋的祭字。
写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喘息。雨水冲刷着纸片上的血字,晕开一片狰狞的暗红。我将这浸透了恨意的血帖,用一块石头小心地压在溪边一处显眼、水流又冲刷不到的石缝里。做完这一切,冰冷的虚脱感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我蜷缩进溪边一块巨大岩石凹陷形成的浅洞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意识沉入一片疼痛与黑暗交织的混沌。我必须活下去,活到子时三刻!必须!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锚点,死死钉住我即将溃散的意识。
……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永恒。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沉重拖沓感的脚步声,混杂在哗哗的雨声中,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我藏身的岩石附近。
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脚踝处那持续不断的剧痛都似乎被这极致的紧张感暂时压制了。来了!
我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岩石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透过层层雨帘,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昏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溪边。正是刘瘸子!他披着一件湿透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那只跛脚拖在地上,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他没有打灯笼,就那么站在雨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秃鹫,锐利而冰冷地扫视着溪边,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我压着血帖的那道石缝上!
他走了过去,弯腰,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轻易地取出了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边缘发软、但血字依旧狰狞刺目的纸片。
他凑近了些,斗笠下看不清表情,但肩膀的线条似乎瞬间绷紧了。他捏着那张染血的纸帖,手指用力,指节泛白,纸片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哗哗,溪流轰鸣。
终于,他缓缓直起身。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惊疑的质问。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将那张血帖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进了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然后,他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眼睛,如同两点深不见底的寒潭,穿透重重雨幕,直直地、毫无偏差地望向了我藏身的岩石缝隙!
那一瞬间的寒意,比归葬山腹的阴风更甚!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锁定了咽喉!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帖是我留的,他甚至知道我就在这里!他根本不是什么被吓到的、被胁迫的普通人!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一种猎人看到猎物垂死挣扎时的冰冷审视!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身体僵硬得如同岩石本身。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刘瘸子没有过来。他就那么隔着雨幕,望了我藏身的方向片刻。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朝着归葬山的方向——那坍塌的洞穴所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姿态里没有半分虔诚,反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仿佛在向什么供奉致意,又像是在确认自己权柄的稳固。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再没有看我这边一眼。拖着那条跛腿,转身,一步一步,重新没入了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滂沱的雨声彻底吞没。
岩石缝隙里,我瘫软下去,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衣衫。刚才那短暂的对峙,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但一股更冰冷、更决绝的火焰,却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是被胁迫者。他是主使者!是那个将无数少女推向地狱的魔鬼!那张血帖,没有吓到他,反而像一纸战书,激起了他更深沉的、属于魔鬼的傲慢!
子时三刻……老地方……
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下,雨水顺着岩壁流下,滴落在额头上,冰冷刺骨。脚踝处青黑的蔓延似乎更快了,那股诡异的麻木感已经爬过了膝盖,正冰冷地向上侵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但此刻,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了——那是燃烧到极致的恨意,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决心。
刘瘸子……槐荫镇……你们欠下的血债,该还了!
……
子时将近。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狂暴。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抽打着槐荫镇死寂的街道和屋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一丝灯火,整个镇子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大棺椁。
我拖着残躯,在黑暗和暴雨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潜行。脚踝处纸化的部分已蔓延到大腿,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般的剧痛和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青黑色的边缘如同丑陋的烙印,在惨白的皮肤上狰狞盘踞。身体沉重僵硬,仿佛一半已是枯木朽株。但我不能停。复仇的毒火在血管里奔流,支撑着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
目标清晰——镇西头那座破败的祠堂。那里供奉着所谓的山神,也是每次大祭前,老祭司和刘瘸子闭门密谋的所在。
祠堂腐朽的木门虚掩着,在狂风中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门缝里,透出一线摇曳昏黄的光。
我悄无声息地贴近门缝。祠堂内,景象清晰。
没有旁人。只有刘瘸子。
他背对着门口,跪在祠堂正中那尊巨大的、面目模糊狰狞的山神木雕前。木雕前的供桌上,点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佝偻的背影和神像那模糊不清、带着狞笑的脸。
供桌上,赫然摆放着几件东西:一只边缘带着暗红污渍、明显是女子用的陈旧银镯;一束早已干枯发黑、用褪色红绳系着的头发;还有……几张边缘焦黑、像是从什么仪式上残留下来的、画着扭曲符咒的黄裱纸!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香烛、陈旧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从门缝里弥漫出来。
刘瘸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低沉,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狂热。他枯瘦的双手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是血!他正用那沾满血污的手,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虔诚,在一张摊开的惨白厚纸上描画着!画的不是别的,正是祠堂中央那尊面目狰狞的山神像!只是他笔下的神像线条更加扭曲诡异,透着一股邪气。他用的颜料,正是那供桌上暗红色的粘稠血液!血珠顺着纸面缓缓流淌、晕开,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暗光。
嗬嗬……二十年……又成了……
刘瘸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满足,如同夜枭的啼哭,山神老爷……满意了……您的仆人……又能多侍奉您二十年了……
他猛地直起佝偻的腰背,对着那狰狞的神像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当他抬起头时,油灯昏黄的光正好映亮了他的侧脸。
那哪里还是一张属于活人的脸!
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深得能夹死苍蝇。
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陈年蜡纸般的灰败颜色,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的眼珠里,此刻竟燃烧着两点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幽绿磷火!与他描画的那张血符上的邪神眼眸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灵魂!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山神哪有什么山神!真正的魔鬼,一直就藏在镇子里!这个看似卑微的扎纸匠,才是吞噬少女生命的真正元凶!他用那身邪恶的扎纸邪术,用少女鲜活的生命和冤魂作为祭品,向某个邪祟换取延寿的邪法!那纸嫁衣,就是囚禁灵魂、输送生命力的邪恶法器!老祭司恐怕也只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傀儡!那场诡异的地震……也许根本就是他邪术失控或者献祭完成的某种征兆!
二十年一次的大祭,哪里是为了镇子的平安那分明是刘瘸子为自己延续寿元、补充邪力的饕餮盛宴!那些惨死的少女,她们的怨气滋养了邪祟,也滋养了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眼前闪过阿娘绝望的泪眼,闪过花轿里无边的黑暗和恐惧,闪过枯骨新娘冰冷的绿芒,闪过自己正在纸化的残躯……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源头都在这个跪在邪神像前的佝偻身影上!
刘——瘸——子——!!!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啸,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猛地撕裂了祠堂的死寂和门外的狂风暴雨!
砰——!!!
腐朽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撞开!门板碎裂,木屑纷飞!
刘瘸子浑身剧震,猛地转过头!他浑浊眼中那两点绿芒骤然暴涨,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暴戾的凶光取代!
是你!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竟异常迅捷,全然不像一个跛脚老人!他枯瘦的手中,瞬间多了一把寒光闪闪、沾满暗红污垢的——劁猪刀!刀尖正对着我!
昏黄的灯光下,我站在破碎的门口,暴雨瞬间灌入,打湿了我的头发和残破的衣衫。惨白的脸,被雨水冲刷,更显鬼气森森。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从破烂裤管下延伸出来的、已经覆盖到大腿的、青黑与惨白交织的纸化皮肤!在灯光下,那皮肤僵硬、反光,如同糊了一层劣质的白纸!
妖……妖孽!
刘瘸子眼中绿芒疯狂闪烁,声音因惊惧和愤怒而扭曲,山神老爷饶你一命,你还敢回来作祟!
他手中的劁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作祟
我咧开嘴,发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充满了无尽怨毒的笑,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一片咸腥冰冷,回来……取你的命!取你们所有人的命!
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用那些被你害死的姑娘的命!用我自己的命!换你这老狗下地狱!
话音未落,我已如同扑火的飞蛾,拖着沉重僵硬的残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扑向刘瘸子!目标不是他手中的刀,而是他本人!
找死!
刘瘸子眼中凶光爆射,厉喝一声,手中沾血的劁刀带着一股腥风,毫不犹豫地朝我心口捅来!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存了一击毙命的心思!
刀锋的冰冷几乎刺破皮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声音,猛地从我身上响起!
扑向刘瘸子的动作并未停止,但我那条已经完全纸化、青黑蔓延到大腿的右腿,却在这一瞬间,如同失去了所有韧性的朽木,又像是被无形巨力撕扯的脆弱纸张,从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骤然断裂开来!
断口处,没有喷涌的鲜血,没有鲜红的肌肉纹理。只有一片惨白的、如同被水泡烂后又晒干的厚纸断茬!断茬内部,隐约可见一些灰黑色的、如同絮状物填充的东西!断裂的纸腿如同半截朽木桩,沉重地砸在祠堂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让杀意沸腾的刘瘸子动作猛地一滞!他浑浊的眼中,那两点绿芒剧烈地晃动,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捅出的劁刀,因为这瞬间的惊愕和眼前超出认知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偏了方向!
噗嗤!
锋利的刀尖没有刺中心脏,而是深深扎进了我的左肩胛骨下方!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
但这剧痛,却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一股源自那纸化躯体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残存的理智和痛感!我的眼中,只剩下刘瘸子那张惊骇扭曲的、如同劣质纸面具般的脸!
呃啊——!
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带着非人的痛苦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被劁刀刺中的身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前冲的惯性,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进了刘瘸子的怀里!
左肩的剧痛被忽略,完好的左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了他握着劁刀的手腕!右手则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猛地抓向他的面门!五根手指的指尖,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僵硬!
滚开!你这怪物!
刘瘸子惊怒交加,拼命挣扎,另一只手疯狂地撕扯捶打着我。他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带着一股阴冷的邪气,每一次击打都让我残破的身体剧震,断裂的右腿残肢处传来撕裂般的空痛。
但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住他!抓向他面门的右手,被他险之又险地偏头躲过,五根僵硬的手指狠狠抓在了他的左肩衣服上!
嘶啦——!
又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刘瘸子肩头的粗布衣服竟被这蕴含了诡异力量的一抓,硬生生撕裂!更可怕的是,那五根僵硬的手指并未停下,如同五根烧红的铁钉,带着冰冷而狂暴的力量,狠狠刺入了他的皮肉之中!
啊——!
刘瘸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中充满了真实的痛苦和一种……仿佛被亵渎了某种神圣之物的惊恐!
我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刺入血肉的触感,也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液体涌出。但这温热的触感,却像滚油浇在了我冰冷的、纸化的神经上!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生命热血的贪婪和毁灭欲,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血!你的血!
我发出嘶哑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吼,眼中只剩下疯狂的红光。右手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不顾一切地、更深地往他肩头的血肉里抠挖进去!
剧痛和这诡异的攻击让刘瘸子彻底慌了神!他眼中的绿芒剧烈闪烁,带着恐惧和一种歇斯底里的暴怒。他猛地低头,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竟然狠狠一口咬在了我抓着他手腕的左手手臂上!
剧痛传来!但更诡异的是,他咬中的地方,正是我手臂上纸化蔓延的区域!那僵硬、惨白的皮肤如同厚纸板,被他锋利的牙齿撕裂开一道口子!没有鲜血,只有一些灰黑色的絮状物从破口处翻卷出来!
这景象让刘瘸子更加惊骇,他猛地松口,如同咬到了最恶心的秽物!趁着这一瞬间的松动,他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我狠狠推开!
我踉跄着向后跌倒,断腿处重重砸在地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左肩的劁刀还深深嵌在肉里,随着动作牵扯,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但我立刻挣扎着,用单腿和左手支撑,试图再次扑上。
刘瘸子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踉跄后退,脸上再无半分凶戾,只剩下惊魂未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断腿处惨白的纸茬,又看向我肩头插着的、属于他自己的劁刀,再看向我眼中那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疯狂红光……一个极其恐怖、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个被他亲手送入地狱、又被地狱诅咒侵蚀的祭品,已经变成了某种连他都无法理解的、更加可怕的东西!她不再是任他宰割的羔羊,而是一柄被怨念和邪力淬炼的、要将他彻底拖入地狱的复仇之刃!
恐惧,真正的、对未知和同归于尽的恐惧,第一次压倒了这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魔鬼!
他猛地转身,不再试图杀我,而是拖着那条跛腿,带着肩头喷涌的鲜血,跌跌撞撞地扑向祠堂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杂乱的、扎纸人剩下的竹篾和削得极其锋利的篾刀!
他想拿武器!更长的武器!他想拉开距离!
想跑!
我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如同夜枭啼血。完好的左腿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的箭,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再次扑了上去!这一次,目标是他扑向的角落!
刘瘸子听到身后的恶风,亡魂大冒,仓促间抓起一根长长的、一头削得极其尖锐的竹篾,看也不看,反手就向身后狠狠刺去!
噗!
尖锐的竹篾,带着破空之声,瞬间刺穿了我扑来的身体!位置……是右边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前扑的动作猛地一滞!尖锐的竹篾从前胸刺入,后背透出!冰冷的竹节摩擦着内脏,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窒息的剧痛和异物感!温热的液体顺着竹篾两端涌出,染红了残破的衣衫。
剧痛让我眼前一片血红。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生命迅速流逝的虚弱感并未立刻降临。反而,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仿佛源自那纸化诅咒核心的力量,如同被这一刺彻底激怒的毒龙,在体内轰然爆发!
嗬……嗬……
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抽气。我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沾着自己温热血液的竹篾尖端。又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因这一刺命中而露出一丝残忍狞笑的刘瘸子。
我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一个混合着极致痛苦和疯狂快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抓到……你了……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在刘瘸子那狞笑瞬间凝固、转为惊骇的目光中,我的左手,闪电般抬起,用尽最后、也是最狂暴的力气,死死抓住了那根刺穿我胸膛的竹篾!连同刘瘸子握着竹篾后端的手,一起死死攥住!
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神经,但我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崩裂出血!身体借着这抓住竹篾的固定,猛地向前一冲!竹篾在我体内更深地贯穿!
而我的右手,那五根僵硬如同枯枝的手指,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插向刘瘸子的咽喉!
刘瘸子惊恐地瞪大双眼,眼中的绿芒疯狂摇曳!他想抽回竹篾,想后退,但手被我如同铁箍般死死抓住!他想偏头躲闪,但距离太近了!
噗嗤!
五根冰冷、僵硬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钎,毫无阻碍地、深深地刺入了刘瘸子布满褶皱的脖颈之中!
呃……咕……
刘瘸子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他眼中的绿芒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恐惧和难以置信。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顺着我的手指疯狂涌出。
力量如同退潮般从他身体里迅速流逝。他握着竹篾的手松开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瘫软。
但我没有松手。右手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那生命流逝的抽搐,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滋养着我体内冰冷的恨意和那股狂暴的邪力。
我死死抠住他的喉咙,拖拽着他沉重的、如同破麻袋般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着祠堂中央那尊巨大的、面目狰狞的山神木雕走去!
每一步,都留下混合着雨水、我和他鲜血的粘稠足迹。
竹篾还贯穿在我的胸膛,随着移动摩擦着伤口,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但我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尊高高在上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邪神木雕!
终于,我拖着彻底瘫软、只剩抽搐的刘瘸子,来到了木雕之下。
我松开抠住他喉咙的右手,那五根手指上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组织。刘瘸子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喉咙处一个可怕的血洞汩汩冒着血沫,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睛翻白,只剩下出的气。
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狰狞木雕下方基座上,几根用来固定神像、深深钉入石基的、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钉!旁边地上,还散落着一把扎纸匠用来劈竹篾的沉重手斧!
一股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如同神谕般降临在燃烧的脑海。
我弯腰,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左手,捡起了那把沉重的手斧。冰冷的木柄握在手中。
然后,我拖着刘瘸子抽搐的身体,将他那枯瘦的、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右臂,狠狠地拽过来,按在了冰冷的石基上!对准了其中一根粗大铁钉的尖端!
不……嗬……饶……
刘瘸子似乎感觉到了末日的降临,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
回应他的,是我高高举起的、沾着血污和雨水的手斧!
这一钉!为了阿秀姐!
我嘶吼着,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手斧带着我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恨意,如同劈开黑暗的雷霆,狠狠砸落!
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同时响起!手斧的钝刃重重砸在铁钉的钉帽上!粗大的铁钉瞬间穿透刘瘸子的手腕骨,带着血肉碎骨,深深钉入了坚硬的石基之中!将他枯瘦的右掌,如同钉死一只臭虫,牢牢地钉在了山神的脚边!
啊——!!!
刘瘸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动起来!
剧痛如同电流贯穿全身,但我手中的斧头没有片刻停顿!
这一钉!为了春妮!
嘶吼声中,手斧再次举起!落下!目标是他另一只完好的左臂!
砰!咔嚓!
同样的闷响!同样的骨碎!左臂被拽过来,按在石基上,粗大的铁钉贯穿腕骨,将他整个人呈大字型钉死在神像基座前!
这一钉!为了所有被你害死的姑娘!!
我状若疯魔,手斧对准了他那条标志性的、拖行了一生的跛腿脚踝!狠狠砸下!
砰!咔嚓!
脚踝骨应声碎裂!铁钉穿骨而过,将他牢牢钉死在地面!
嗬……嗬嗬……
刘瘸子的惨嚎变成了破风箱般的抽气,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钉入骨头的铁钉,带来更加剧烈的痛苦。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手腕、脚踝的伤口涌出,迅速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洇开一大片粘稠的暗红。
我拄着沉重的手斧,胸膛剧烈起伏。贯穿胸膛的竹篾随着呼吸起伏,每一次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断腿处空荡荡的痛楚,身体各处撕裂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但我站得笔直,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刘瘸子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张曾经写满麻木和隐秘傲慢的脸,此刻只剩下对死亡和痛苦的极致恐惧。
最后一钉……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终结的意味,为了……我自己!
我弯腰,从地上散落的竹篾堆里,捡起一根最长、最坚韧、削得如同标枪般锋利的竹篾。冰冷的竹节握在手中。
然后,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刘瘸子面前。
他浑浊的眼珠因极致的恐惧而暴凸,死死盯着我手中那根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的竹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哀鸣。
我高高举起竹枪,冰冷的眼神如同万载寒冰。
下去……向她们……谢罪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用尽最后、也是全部的生命力,将手中那根锋利的竹枪,狠狠刺下!
目标——刘瘸子大张的、发出绝望嗬嗬声的嘴巴!
噗嗤——!!!
竹枪带着一股决绝的、毁灭一切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的口腔、咽喉,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骨肉,从他后颈下方狠狠透出!尖端深深扎入了他身后的石板缝隙之中!
呃……咕……
刘瘸子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最后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暴凸的双眼死死瞪着祠堂腐朽的房梁,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幽绿的磷火,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跳动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只剩下凝固的、无边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死寂。
祠堂内只剩下死寂。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映照着这血腥、残酷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狰狞的山神木雕下,一具枯瘦佝偻的身体被三根粗大的铁钉钉死在石基上,呈献祭般的姿态。口中贯穿着一根染血的竹枪,将他最后的哀嚎和生命彻底封死。粘稠的暗红血液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肆意流淌、蔓延,勾勒出扭曲的图案。
我拄着那根贯穿胸膛的竹篾,如同拄着一根拐杖。身体的力量随着复仇的完成,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剧痛、冰冷、麻木……各种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视线开始模糊。
祠堂外,狂暴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灰白色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祠堂破旧的窗棂缝隙,投射进来。那光线如此微弱,却带着一种刺破漫长黑夜的、冰冷的锐利。
天……快亮了。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和胸膛贯穿的竹篾。我拖着那条仅剩的、也正迅速被青黑和麻木侵蚀的左腿,一步,一步,朝着祠堂那破碎的、洞开的大门挪去。
走到门口,冰冷的、带着清新水汽的晨风猛地灌入,吹拂在我滚烫的脸上。我停下脚步,最后一次,慢慢地回过头。
视线扫过祠堂内那尊面目狰狞、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活物的山神木雕;扫过木雕下那具被钉死、姿势扭曲怪诞的佝偻尸体;扫过满地的暗红血迹和散落的惨白纸屑……
目光最终,投向了祠堂外。雨势渐歇,天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远处,槐荫镇低矮的屋顶在朦胧的雨雾中若隐若现,依旧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场。那些紧闭的门窗后,或许有人正惊恐地窥视着祠堂的方向,听着那夜里的惨叫。或许没有。
都不重要了。
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和释然的弧度,极其缓慢地爬上我沾满血污和雨水的嘴角。
结束了。
我转回头,不再看那吃人的故土一眼。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拄着那根贯穿胸膛的竹篾,如同拄着一柄染血的长矛,一步一血印,拖着残破不堪、半人半纸的身躯,决绝地、踉跄地,投入了祠堂外那无边无际、被雨水洗刷过的、灰蒙蒙的山林之中。
……
江南。梅雨季。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混合着新竹的清香、米浆的微酸和……纸张干燥后特有的、洁净的草木气息。细细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青色里。
一座临河而建的老旧作坊内,光线柔和。高大的木架子上,层层叠叠地悬挂着无数刚刚制成的、洁白如雪的纸胚。薄如蝉翼,却又柔韧异常。潮湿的空气让纸张吸收着水分,静静等待晾干。
一个身影安静地穿梭在纸架之间。
她穿着最普通的靛蓝粗布衣裳,身形略显单薄。动作有些微的不协调,行走时,左腿似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滞涩。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而安静的侧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浅浅的细纹,却洗不去那双眸子深处的沉寂,如同古井无波。
她走到一架纸前,伸出双手。那双手很白,却并非少女的莹润,而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她极其轻柔地、用一种近乎抚摸的姿态,指尖拂过悬挂的洁白纸面。
纸张微凉、细腻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那一刻,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遥远、极其冰冷的东西,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碎冰,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微微垂下眼帘,指尖停留在那洁白柔软的纸胚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指腹下的纸面光滑,带着生命的韧劲。
窗外,雨声淅沥。河面上,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橹划破水面,发出轻柔的欸乃声。
作坊里,只有纸张在潮湿空气中静静呼吸的微响。无人知晓她的过往。无人知晓那靛蓝布衣下,右腿早已被一根坚韧的竹木假肢替代,更无人知晓,在那平静的胸膛深处,曾经贯穿着一根染血的竹篾。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摩挲这洁白纸张时,那遥远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那件染血的纸嫁衣,那口漆黑的洞穴,那无数惨白的幽影,那祠堂里淋漓的暗红和钉死的魔鬼……都如同水底的沉渣,被这江南烟雨,一层层覆盖,沉淀。
她叫阿青
或者,早已不是了。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沉默的晒纸女。
日复一日,守着这一架架洁白的纸,在潮湿与干燥的轮回里,晾晒着自己残破的余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