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里,我跪在柳府阶前磕破额头:求小姐还我救驾之功。
暖阁中传来柳如烟的笑声:一个猎户女,也配面圣
她抢走我的玉佩顶替入宫,三年后封妃大典上。
皇帝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这疤......是替朕挡箭时留下的!
柳如烟尖叫着被拖走时,我摸着腕骨旧伤轻笑。
当年她命人打断我腿扔进乱葬岗时,可没想过皇帝会亲自来浣衣局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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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泼天而下,像天河倾覆,将整个京城浸泡在一片混沌的灰暗里。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激起迷蒙的水雾,也砸在阶前那个跪伏着的单薄身影上。
沈青禾跪在柳府那高得几乎要戳破阴沉天际的朱漆大门前,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咚声,混在滂沱雨声里,微弱得几乎要被淹没。额角早已破开,黏腻的鲜血混着雨水,蜿蜒爬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顺着下颌滴落,在身下的积水里晕开淡红的涟漪,又迅速被更大的雨水冲散......
求小姐开恩!她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艰难地穿透重重雨幕,撞向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富贵与权势的厚重大门,求小姐......还我救驾之功!那是我爹…拿命换来的!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暖阁里,银丝炭在精致的兽头铜炉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氤氲茶香伴着女子娇柔的笑声飘荡。
呵,听听,还在外面嚎呢一个带着刻薄笑意的女声响起,是柳如烟的贴身丫鬟春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寒酸样儿。
柳如烟斜倚在铺着柔软锦缎的贵妃榻上,葱白的手指捏着一颗剔透的葡萄,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樱草色云锦宫装,衬得肌肤胜雪,娇艳如春日海棠。闻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却比阶前的雨水还要冰冷:
一个山沟里的下贱猎户女,也配提‘救驾’二字也配面圣她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蔑,那功劳,落在她头上是糟蹋,是僭越。我替她受了,是她的福分,更是替陛下挡了灾,免得让一个粗鄙不堪的村妇污了圣目。她轻轻弹了弹指甲,仿佛在掸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让她磕,使劲磕。磕死了正好,省得再来污我的耳朵。
门外的哀求声,在她们听来,不过是一曲无聊时可供取乐的悲凉配乐罢了。
沈青禾的意识在冰冷的雨水冲刷和额头的剧痛中渐渐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爹爹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那个昏迷不醒、衣着华贵的重伤少年,踉跄着撞开他们那间破败山屋的木门。
青禾......快...救他...爹爹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轰然倒下,再也没能起来。那少年胸前插着一支狰狞的羽箭,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爹用命救回来的人,她拼死也要救活。
她烧红了柴刀,咬着牙,手抖得不成样子,硬是替他剜出了箭头。撕下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里衣给他包扎。没有药,她就漫山遍野地找能止血的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家里仅剩的一点能果腹的粗粮,也都熬成了稀薄的糊糊,一点点喂给他。
整整三天三夜,她几乎没合眼。少年高烧呓语时,她彻夜守在旁边,用冰冷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身体降温。他冷得发抖,她就脱下自己唯一一件破棉袄盖在他身上,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灶膛前取暖。
终于,少年幽幽转醒,深不见底的黑眸对上她熬得通红的双眼。他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从贴身里衣内摸出一枚温润的玉佩,颤抖着塞进她满是冻疮和草药汁液的手中。那玉触手生温,上面盘着一条气势凛然的螭龙。
恩...日后......凭此玉...寻我......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眼神里是沉甸甸的承诺。
后来,少年被匆匆赶来的、身着玄甲杀气腾腾的亲卫接走了,只留下一个她根本不敢奢望的念想。
她安葬了爹爹,怀揣着那枚螭龙玉佩和一丝微茫的希望来到京城。几经周折,才打听到那夜风雪中被救的少年,竟是当朝皇子!而那份救驾之功,早已被京中显赫的柳府嫡女柳如烟认领,风光无限。
柳如烟!那个曾在一次皇家秋猎中,因追逐一只麋鹿而惊马坠入山谷,恰好被路过的她和爹爹救起的官家小姐!当时柳如烟满身泥污,狼狈不堪,是爹爹背着她,是自己一路搀扶,才走出险境。临别时,柳如烟还曾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青禾妹妹,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原来,这就是她的不忘!
沈青禾找到柳府,想讨个说法,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换来的,却是柳如烟轻飘飘的一句:什么玉佩什么救驾本小姐可不认得你这等刁民!再敢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命!
她不甘心,一次次上门,一次次被柳府恶奴像驱赶野狗般打出来。最后一次,柳如烟终于开恩见了她。屏退左右后,柳如烟那张美丽的脸庞扭曲得如同厉鬼,她一把夺过沈青禾死死攥在手里的螭龙玉佩,尖利的护甲在她手腕上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贱婢!凭你也配拿着殿下的信物柳如烟眼神阴毒,这功劳,归我了。至于你......她红唇勾起残忍的弧度,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知道得太多,总是活不长的。
当夜,沈青禾栖身的破庙就被一群蒙面人闯入。棍棒如雨点般落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伴随着男人凶狠的咒骂:柳小姐说了,让你永远闭嘴!腿打断,扔远点!剧痛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醒来时,已身处腐臭冲天、尸骸遍地的乱葬岗。是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她拖着断腿,一点一点爬了出来,像阴沟里最顽强的老鼠,挣扎着活了下来。
为了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着柳如烟从云端跌落,她卖身进了皇宫,成了最底层、最卑贱的浣衣局洗衣婢。一双本该拉弓射箭的手,终日浸泡在冰冷的、混合着皂角和污垢的脏水里,搓洗着堆积如山的宫人衣物。粗糙的布料和碱水,将她手上那些为采药、为照顾伤者留下的旧茧磨破,又结成新的、更厚更硬的茧子。手腕上那道被柳如烟护甲划出的伤痕,也成了一道永不褪色的丑陋印记,时刻提醒着她那刻骨的仇恨。
三年,整整三年。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隐没在深宫最肮脏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活着,等待着一个渺茫到近乎绝望的可能。
三年后的今日,整个皇宫被一种盛大而紧绷的气氛笼罩。红绸铺道,彩灯高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和脂粉气息。太和殿前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两侧,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艳羡或复杂的探究,聚焦在御道尽头,那高高丹陛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帝王身上。
新帝登基后首次大封六宫,而今日册封的主角,正是即将晋位贵妃的柳如烟。这位传闻中曾于危难之际以身挡箭、救下当时还是皇上的陛下的柳家嫡女,入宫后便圣眷优渥,短短三年,竟已位至贵妃,离皇后宝座仅一步之遥。
丹陛之上,萧彻端坐龙椅。三年的帝王生涯,已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少年气彻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沉静和山岳般的威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出喜怒。只是当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声音高唱宣——柳贵妃觐见封礼——时,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环佩叮当,香风袭来。柳如烟身着繁复华美的贵妃吉服,裙裾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目的光泽。她妆容精致得毫无瑕疵,每一步都走得仪态万方,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恭顺又带着一丝矜贵的笑意。她缓缓行至丹陛之下,盈盈跪拜,声音清越婉转:臣妾柳如烟,叩谢陛下天恩!
内侍监捧着盛放金册金印的紫檀托盘,恭敬地立于一侧,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完成这最后的、也是最为荣耀的册封礼。
萧彻的目光落在柳如烟身上,幽深难辨。他缓缓抬手,示意内侍监上前。
就在这万众瞩目、落针可闻的封妃大典即将完成的瞬间,变故陡生!
一名负责典礼外围洒扫的低等宫女,或许是太过紧张,竟在传递一盆用于仪仗的清水时脚下一滑!沉重的铜盆脱手飞出,直直朝着御道旁一个正在低头摆放仪器的司设监小太监砸去!
啊!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向旁边猛地一躲!
他这一躲,却正撞上了御道边缘肃立着的一列捧着香炉、花瓶等物的宫女队伍末尾!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惊呼声中,两个宫女站立不稳,手中的青瓷花瓶脱手而出,朝着御道中央——柳如烟跪拜的位置——飞了过去!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侍卫都来不及反应!
混乱之中,一道灰色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从丹陛侧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猛地扑出!她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撞开了其中一个眼看就要砸到柳如烟后脑的沉重花瓶!
哗啦——!另一个花瓶在她脚边摔得粉碎,锋利的瓷片四溅!
扑出的身影也因巨大的冲力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正是沈青禾!她原本只是被临时抽调来负责太和殿外围清扫,方才混乱一起,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出来。不是为了救柳如烟,而是那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能让人血溅当场,尤其是在这封妃大典之上。
她摔在冰冷的金砖上,手腕恰好按在一片尖锐的碎瓷片上,钻心的疼痛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浣衣局粗糙的灰色宫装袖口因这一摔一按,被撕裂开来,向上翻卷,露出一截细瘦、布满劳作痕迹和小疤痕的手臂。
整个广场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呼吸。
高踞丹陛之上的萧彻,目光如鹰隼般,在混乱发生的瞬间就已牢牢锁定了那个扑出的灰色身影。当那身影因疼痛而蜷缩,当那截翻卷的袖口下,露出一段瘦削的手腕,以及手腕内侧,一道斜斜的、已经变成暗沉褐色的陈旧疤痕时——
萧彻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一道撕裂暗夜的雷霆,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炸开!
那道疤!位置、形状、甚至边缘那细微的锯齿状痕迹……都与他记忆中那个风雪交加的山中小屋里,那个为他剜箭、熬药、冻得瑟瑟发抖却固执地守在他身边的少女手腕上的伤疤,分毫不差!
是她!那个他苦苦寻找了三年、几乎以为已不在人世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太和殿前广场上,只有风拂过旗帜发出的轻微猎猎声。百官屏息,侍卫僵立,连捧着金册金印的内侍监都忘了动作,托盘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萧彻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沉重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风。他动作迅疾得完全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猛兽,几步就跨下了丹陛。那双曾批阅过无数生死奏折、执掌天下权柄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摔倒在地、正试图挣扎爬起的沈青禾的手腕!
粗糙的布料被粗暴地向上撸开,那道斜在腕骨内侧的暗褐色旧疤,彻底暴露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之下,也暴露在萧彻灼灼如烈日的视线里。
这疤......萧彻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响彻在死寂的广场上,是替朕挡那支毒箭时,剜出箭头,被烧红的柴刀烙下的!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无形的巨浪!百官哗然,无数道惊疑、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那个被帝王死死攥住手腕、穿着最低等浣衣局宫装的瘦弱女子,以及......僵跪在一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柳贵妃!
柳如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跪在那里,方才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精心描画的美丽脸庞扭曲着,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白。她看着萧彻紧抓着沈青禾的手,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她从未得到过的、失而复得的巨大震动,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陛...陛下......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您...您一定是认错人了...臣妾......臣妾才是......
闭嘴!萧彻猛地转过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剜向柳如烟。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滔天的怒火和被欺骗的暴戾。朕问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柳如烟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你腕骨之上,可有这样一道疤
我......柳如烟浑身剧颤,语无伦次,臣妾......臣妾当时...伤口......早已好了...不曾......
不曾萧彻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寒冬的朔风还要刺骨,好一个‘不曾’!那朕再问你!当夜朕高烧呓语,守在榻前彻夜不眠,为朕哼唱安眠的,是哪一首乡野小调!
柳如烟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小调她根本不知道!当初冒认功劳,只凭着那枚螭龙玉佩和柳家的权势运作,细节之处,她哪里知晓!
是......是......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乱了几分。
答不上来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那朕替你说!是‘月儿弯弯照山坳,阿爹打猎还未归’!是也不是!
他猛地指向被他攥着手腕、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禾:你!唱给朕听!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青禾身上。她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方才摔倒时的尘土,额角甚至还有一块淡淡的旧痕,那是三年前在柳府门前磕破头留下的。她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平静,还有一丝深埋的、终于破土而出的光。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眼前盛怒的帝王,然后,轻轻地、用她那因长期劳作和寒冷而有些沙哑的嗓子,哼唱起来。曲调简单,带着山野的质朴气息,在寂静的广场上幽幽回荡:
月儿弯弯照山坳,阿爹打猎还未归......
柴门吱呀寒风叫,火塘添柴盼儿回......
这熟悉的、带着遥远记忆温度的调子,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柳如烟摇摇欲坠的伪装。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种灰败的死气。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地,华丽的贵妃吉服拖曳在冰冷的金砖上,沾满了尘埃。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您听臣妾解释......她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萧彻的龙袍下摆,声音凄厉尖利,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是她!是这个贱婢陷害臣妾!是她觊觎贵妃之位!陛下明鉴啊!她猛地指向沈青禾,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蛇牙。
陷害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柳如烟,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情意,只剩下赤裸裸的厌恶和冰冷,柳如烟,你当朕是瞎子还是傻子!
他不再看她,厉声喝道:来人!
在!数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应声上前。
剥去这贱妇贵妃吉服,褫夺封号!萧彻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的雷霆之威,不容置疑,即刻打入冷宫!彻查柳氏一门欺君罔上、谋夺救驾之功、迫害忠良之后沈氏之罪!
不——!!!柳如烟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她猛地从地上弹起,状若疯癫,披头散发,再也不顾什么仪态尊容,张牙舞爪地就朝着沈青禾扑去,长长的护甲直抓向沈青禾的脸!沈青禾!你这贱人!你毁了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侍卫们反应极快,不等她靠近,已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她的双臂。
拖下去!萧彻的声音里只有冰冷的决绝。
柳如烟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毫不留情地反剪着双臂,像拖一条破麻袋般粗暴地向外拖去。她双脚徒劳地蹬踹着,昂贵的绣鞋脱落在地,华丽的发髻彻底散开,珠钗玉簪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歇斯底里地哭嚎着,诅咒着,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绝望:
沈青禾!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妾知错了!求您看在往日情分......
放开我!我是贵妃!我是柳家嫡女!你们这些狗奴才敢碰我!放手——
那凄厉的、充满不甘和恐惧的尖叫咒骂声,随着她被拖离广场,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巍峨宫墙的转角,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广场。
沈青禾静静地站在原地,手腕还被萧彻紧紧攥着。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腕骨上那道丑陋的、曾被柳如烟鄙夷唾弃的旧伤疤。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那凸起的疤痕,冰冷的触感下,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深处奔涌。
她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明媚的笑容,而是一种沉淀了太久、混杂着血泪和寒冰的、终于得以舒展的弧度。
当年柳府阶前,暴雨如注,她磕破额头,血水混着泥水,苦苦哀求,换来的是暖阁里轻蔑的嘲笑和冰冷的毒计。
当年乱葬岗里,断腿剧痛,腐臭刺鼻,她像蛆虫一样在尸骸间爬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支撑她的,只有刻骨的恨和一丝渺茫的万一。
如今,这金碧辉煌、象征天下至高的太和殿前,阳光刺眼。当年那个高高在上、视她如蝼蚁的柳如烟,正被像垃圾一样拖走,发出比丧家之犬还要凄厉的哀嚎。
沈青禾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身前帝王明黄的龙袍,投向更远的地方。皇宫的琉璃瓦在秋日高远的晴空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阳光,真好啊。
她指尖下那道丑陋的伤疤,在灿烂的秋阳下,似乎也褪去了几分阴郁。腕骨处传来帝王手掌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而复得的微颤。
萧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发顶,那上面还沾着方才混乱中溅上的几点水渍和灰尘。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些,仿佛怕这缕失而复得的幽魂再次消散于指尖。
当年……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依旧汹涌的情绪暗流,朕醒来后,立刻派人去寻。寻遍了那山谷,只找到……令尊的坟茔。还有人说,你也……他喉头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那三年,他从未放弃暗中追查,却一次次石沉大海。那份愧疚和无力感,如同附骨之蛆。
沈青禾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感受着腕骨上传来的、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力道。那力道里,有帝王的愤怒,有失而复得的狂乱,或许……也有一丝迟来的、笨拙的抚慰
民女命贱,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听不出悲喜,只余下劫后余生的苍凉,侥幸……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了。短短一句,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听者遍体生寒。
萧彻的呼吸明显一窒,抓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都泛了白。他眼中翻腾起骇人的风暴,是后怕,是滔天的怒意,更是对柳氏一门刻骨的杀机。
很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意,柳家,很好!
他猛地抬头,视线如冰锥般扫过下方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文武百官。那目光所及之处,人人垂首,尤其是与柳家过从甚密者,更是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传旨!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不容置疑地响彻整个广场,柳氏如烟,欺君罔上,冒认救驾之功,构陷忠良之后,罪不容诛!即刻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最深处寒月轩,非死不得出!柳氏一族,凡涉此案者,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从严从重,依律论处!抄没家产,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遇赦不赦!
旨意如同九天神雷,轰然劈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广场上死寂一片,只有秋风卷过,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更添肃杀。
至于你……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禾身上,那翻涌的怒意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沉淀为一种更为沉凝、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松开了紧攥着她手腕的手,但那份灼热似乎还烙印在她冰冷的皮肤上。
沈氏青禾,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确保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忠烈之后,于朕有再造之恩,忍辱负重,蒙冤三载。着即册封为……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合适的字眼。目光扫过沈青禾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浣衣局灰色粗布宫装,以及她沾着尘土、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
册封为宸妃,赐居长乐宫主殿。宸,北极星所在,帝王的象征。此封号之重,瞬间在百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沈青禾却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动作带着洗衣婢特有的僵硬,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民女沈青禾,叩谢陛下隆恩。然,民女粗鄙,于宫规礼仪一窍不通,恐污天家威仪。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彻深邃难测的眼眸:民女斗胆,只求陛下恩典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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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收回成命这深宫之中,竟有人能拒绝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拒绝他亲自给予的、足以洗刷一切屈辱的补偿
说。他沉声道。
民女之父,猎户沈大山,为救陛下力战而亡,尸骨埋于京郊无名荒岗,三载未得香火。沈青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民女恳求陛下,允民女出宫三日,寻回父骨,迁入沈家祖坟,使其魂归故里,得享后人祭祀。此愿足矣。
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姿态卑微,心意却如磐石般坚定。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裳,在满目锦绣辉煌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刺眼。
萧彻沉默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瘦削,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像扎根于磐石的劲草,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坚韧。三年来,她在最肮脏的角落挣扎求生,所求的,竟非泼天的富贵,非一朝雪耻的荣耀,仅仅是……让父亲入土为安
这份纯粹到近乎执拗的孝心,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萧彻的心上,比方才揭穿柳如烟谎言时更让他震动。
广场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决断。是强硬的恩赐还是……允准这卑微却震撼人心的请求
长久的死寂之后,萧彻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准。
他缓缓走下丹陛的最后一级台阶,停在沈青禾面前。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他弯下腰,亲自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稳稳地握住了她纤细而布满薄茧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
朕允你出宫迁葬令尊。他的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低垂的眼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也传遍了寂静的广场,但长乐宫,朕为你留着。
他握着她的手臂,力道适中,既不容她挣脱,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般的意味。然后,在所有人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之下,萧彻竟亲自携着沈青禾的手,转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丹陛。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明黄的龙袍在秋日的晴空下熠熠生辉,流动着威严的金光。而被他携在身侧的沈青禾,一身最底层浣衣婢的灰色粗布旧衣,在这片辉煌的金色里,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合。
那粗糙的布料,黯淡的灰色,仿佛成了这金碧辉煌中一道最深沉、最不容忽视的烙印。
萧彻的步伐沉稳而坚定,带着沈青禾,一步一步,走向那御座之旁。他没有让她坐下,只是让她站在了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龙椅之侧。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那目光里不再有愤怒的风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和一种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威压。
诸卿,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今日都看清楚了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秋风掠过旗帜,发出单调的呜咽。
这大胤的宫阙之下,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容不得魑魅魍魉,藏不住欺世盗名!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无论多久,无论藏得多深,该还的,终须还!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身侧沈青禾那身刺眼的灰衣上,停顿了片刻。
起驾,回宫。
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终于打破了广场的死寂。
起——驾——回——宫——!
萧彻松开了沈青禾的手臂,率先转身,朝着御座后的通道走去。明黄的袍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拂过,留下无声的威仪。
沈青禾站在原地,微微垂着眼帘。阳光透过高耸的殿宇缝隙,斜斜地照射在她身上,将那身粗陋的灰色宫装也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再次抚过腕骨上那道凸起的、丑陋的旧疤。
粗糙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帝王手掌的温度,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温度透过皮肤,缓慢地、一点点地渗入冰冷的骨缝深处,带着一种迟来的、几乎让她感到陌生的暖意。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散了三年淤积的阴寒与血腥气。阳光落在脸上,有些刺眼,却暖得让人几乎想要落泪。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丹陛之下,那象征着后宫权力顶峰的贵妃仪仗——金凤步摇、紫檀托盘、还有那方未来得及赐下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印,如今都孤零零地散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方才属于柳如烟的喧嚣、荣光、得意,此刻都化作了一地狼藉,被无数双靴子冷漠地踏过。
沈青禾的唇角,终于不再压抑,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一步登天的得意,只有一片沉淀了太久、被冰雪覆盖了三载后终于得以融化的、疲惫而平静的释然。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地上的狼藉,也不再看那些神色各异、心思难测的百官。她挺直了那被沉重木盆压弯了无数次的脊背,迈开脚步,跟随着前方那抹明黄色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入了丹陛之上那片更为深沉的阴影之中。
身后,是死寂的广场,是散落一地的荣华,是一个时代轰然倒塌的余烬。
身前,是深不可测的宫门,是未知的荣宠与荆棘,是终于撕开黑暗、透入她生命的一线天光。
阳光,真好啊。她迎着那殿宇深处透出的光,再次无声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