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骊龙颌下珠(三)
北平城外天光微阴,云色铅灰,在往年,这已经是要落雪的征兆了。
谈老御史近来颇为忐忑,他向朝中进了一份折子,请将南直隶泗州知州乔山久调任京中。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乔山久更不是什么政要人物,偏偏就这折子,给留中了。
所谓留中,是本朝太祖开的祖制。臣子的上疏折子由内阁上报,拒不批红、却又不明示驳斥的,便留在禁中。
只是当今圣上不理朝事已有二年余,若说是懒怠批复,也无不可……
谈老御史下了早朝,并未回府上,手里拎着笏板,左思右想,还是转头悠悠逛到吏部大堂。
堂上主事已经备下茶了,远远瞄见他来,忙不迭扫了檀木凳子,笑吟吟道:谈大人,今天也是来找尚书大人么
老御史一撩下裳摆,怎么,他老柳见老头子我天天来,厌烦啦
主事忙道:哪里的话。
呷了口茶水,老御史悠悠合了碗盖:我那学生,乔山久调任的事情,早先从你们吏部递上去的,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主事早候着这句话,笑道:谈大人不妨先坐等着,我家大人还没下朝呢。
老御史一哂,在膝上重重一捶:我也才下的朝,你们大人过了今年,是五十一——还是二来着脚力还不如我找个老头子么!
主事忙道:谈大人您冤枉,这可真不是我家大人敷衍!
他四下望了一眼,厅中无人,这才小声道:大人您是乔知州的老师,他的这些事情,都没有和您这边说过的么
谈御史眉头一皱:他能有什么事情
主事的大大叹了一声:近日在滇西查出一笔账目,说的正是这位乔大人与茶商私相往来一事。
谈御史总算眉头一跳,滇西!
主事点一点头:正是那地方,若只单说是茶叶买卖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偏偏揪着这茶行生意往下查——却又翻出来一些地头流寇的事情。
谈御史不再言语。
他向来以为自己了解这个学生,乔山久为人老实谨慎,空有一颗文心,实则并不长于政事。年前御史南下巡检,又翻出他曾在在江浦县任上,几桩不甚妥帖的旧案。
因此他提了调任京中,却也没有不知好歹,奢望高迁。考语里照实写了他一通断狱糊涂,在当地里颇有怨声。又笔锋拧转,终于还是道:
只是进士出身,文理尚优,也可转调翰林,编修典史。于政于民,也算是两全清和的一桩美事。
这样的人,哪里能和土匪有甚么牵扯!
主事道:再退一步,若只是如此,也可勉强揭过,只是乔大人的表叔父,又是宫中李学士——这中间想来也不用我多说。
十月天,谈御史的背脊生生沁出一层麻汗——竟忘了他这个在陈王宫中的亲戚!
他乔山久是斯文一脉不错,与商勾结有时也不致错。可若此事再挂上陈王那头,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主事垂眼道:谈大人,我家大人说与您是二十年的老交情,如今他在宫中议事。要我说呢,乔知州的事还是搁置些日子罢。
堂外卷地风来,几片干黄的银杏刮擦出尖锐的声音。半晌,谈御史道:这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主事这回不答,手蘸着茶水,在小桌上画了一条鱼,又默不作声地抹掉。
飞鱼服。是宫中派到滇西的锦衣卫。
他压低了声音:这些话,是你家大人叫你带的
主事笑了,我家大人在内阁议事,还从未回过吏部呢。
两只老鸦飞跃红墙,落下两滩鸟粪。
谈老御史不语,手中那块白玉笏板上云纹缭乱,晃得人心乱如麻。他缓缓收入袖中,再也不言。
朱红的宫墙外出了一点稀薄的太阳,掩在云中。
要下雪了。
远在西南千里之外,大朝山一片蓊蓊郁郁,林深树重。龙盘虎踞,这是块终年不会变天的宝地。
听得通天二字,崔岷当即笑了一声,还请大当家的明示下,通天,通的是哪一片天
唐承毓已是汗颜:崔老板说笑,大燕朝除了陛下,还能有哪一片天
陈添蕴蹙眉,在下头踹了他一脚,不耐道:你又插什么嘴总之是个‘大人物’,你们懂我意思便好。
崔岷悠悠道破:陈老板要说的,可是当今陈王殿下
陈添蕴将碗盏在桌上重重一搁,溅出两滴冷茶,你又是从哪里听的
崔岷微微一笑,起身道:泗州知州、前江浦县乔山久,正是我的老师。
陈添蕴仰头想了一晌,转头小声问唐承毓:我记不得名字,这人是谁
唐承毓万分汗颜,要解释,却无处起头。
只得转身向崔岷一礼:崔老板,当年这桩交易是我经的手,大当家她不知……
崔岷拿出一方檀木小匣,无妨,崔某这便一次说清。大当家听明白了,再做打算不迟。这几样东西,就是个凭证。
小匣子的搭栓一绷开,只见那当中两方信纸,一块花银。
陈添蕴一把将匣子抢过,那银子上详细钿着年月,除却官僚税收、军饷供给,民间根本用不到这银子。
越栾眼角微眯,私藏官银,这崔岷头上已经扣了个死罪了。
崔岷道:九年前,滇西与安南曾有一战,老师向玉楼帮输送的军饷银两中,就有这块银子,如今带来,向大当家作个身份见证。
陈添蕴疑道:不对,你们的军饷银子,该由官府送到官府。我们玉楼帮可没个什么一官半职,怎么会送到我们头上
唐承毓温声道:大当家,您又忘啦十年前,老帮主就是在土司里头供职呢。
越栾自始侍立一旁,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
她上一世曾与玉楼帮交手,早觉怪异。通常边境流匪均为亡命之徒,少有向玉楼帮这样秩序井然,训练有素的。
后来才知,这根本就是一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