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骊龙颌下珠(终)
崔岷的大船已在云州渡口上盘桓数日。接连阴雨两天,今日却天色晴好,桅杆上点满斑驳的黑白雀粪。
往来船客稀少,没有人听见船肚里隐隐凄厉的惨叫。
这是一间幽密的小室,乔山久的两个家仆已经在此地被禁闭两日。张伯双目暴突,额上、眼白中尽是血丝,声音是极尽嘶哑: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崔岷无怪乎是罪官之后,长成这个样子,也是祖上的报应!
畜生,真是个畜生!我们老爷哪一点对不起他了
崔岷回来时,正正在门外听见这一声咒骂。
守门伙计迎上来,正是当时与越栾换班的那个,先是向她一笑:越姑娘,辛苦你了。
又向崔岷摇摇头,无奈道:老爷,这两个老的什么也不招。
里面又是一声嘶吼:招招什么!你们先把偷的东西还来!
他们来这一趟来,实则是奉了乔山久的命,去玉楼帮水城寨中接当年抵押做质的小姐。结果在船上睡了一觉,乔山久交付的文牒、身份凭证却尽数被崔岷的人搜罗干净!
崔岷点点头:绯鱼罗回来了吗
丘老五道:罗相公还在里头问着。
啊啊——
惨叫接连响起,伴随着指头扣动木板的声音,尖锐刮擦声,一片吚吚呜呜,显然是上了拶指。
这间房上开了一口小窗,不高。从越栾这里站着,正好能望见里面。
房中竟是雪亮一片。张伯、陈婆两个手脚被捆在凳椅上,他们正前矗了两根长明人鱼烛,另有四个伙计举着铜镜,烛火亮色灼灼逼人,光束一一从镜面反照入二人眼中。
正中站着的是个黑衣人,他一招手,另有两个伙计快步上前,撑开四只眼眶。如此扒了约半刻钟,四个船工松开手指,紧接着,又是哗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越栾神色一沉,这实则是宫中禁卫惯用的伎俩,大燕律令有载,严禁刑狱,更不准私人滥用刑罚。但权贵勾心斗角,又常有拘囚一事。便又有了这些用具,强光白烛、夹棍一类,不伤皮肉,也能生生从人口中剥处出息。
这法子留不下一丝伤痕,便是进太医院那边至多也只落个惊吓过度的病名,惯常用作督察院那边的手下操作。
崔岷在她肩头一拍:我们先上楼去吧。
话音刚落,小门敞开,绯鱼罗一身黑衣,跨步出来,一如越栾三天前见他时一样热络和善,眉目飞扬:
崇玉,刚巧你回来了。这两个还是不肯说水城寨在哪——咦
见到越栾,他面上尴尬一瞬,忙将手上物件收起来,这位妹妹怎么也在
越栾垂眼不语,他手上是一副宫中常用的刑具。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动私刑——一声尖利长嘶,这是陈婆的声音。
绯鱼罗转手关上了门。
三人俱是沉默,半晌,绯鱼罗歉然道:越姑娘,对不起。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已经被玉楼帮带入水城总寨中去了,眼下还找不到。
玉楼帮行踪诡谲不定,总寨的水城寨更是深藏于滇西丛林之中,除非帮中机要人员,无人知道这地方藏在哪里。
崔岷道:问不出不要紧,已经找到水城寨了。过几日,三秋社的人就会带我们去。
绯鱼罗讶然道:你——你和他们谈了什么
崔岷叹了一声,说来话长。
又在越栾肩头轻轻一拍,那里头,就是你姊姊的家里人。你有什么要和他们说的吗
两支白烛撤下去了,小室内清清冷冷,又是幽暗一片。
张伯和陈婆两人靠坐在墙角的草堆上,天顶一线幽暗的光照射下俩,空气中灰尘浮动。
越栾慢慢蹲下身,这其实是一张周正的老人脸孔,皱褶、端正,人老到一定地步就会脱相貌,像树、土,像土地神龛里粗略削出的一截木头。使人第一天见他第一眼,就会相信这的确是个心善心肠的好人,是个忠心的管家。
她轻声道:张伯,我来了。
老人默不作声,也不睁眼看她。
越栾笑了一笑,抬手在膝弯上一比划:你和我说过,我小的时候,只有这么高,那时候你总让我坐在你肩上骑大马的。
苍老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动摇,老人终于睁开眼,恶狠狠盯着她:你这船上的小妓,和崔岷这贼串通一气,做下多少污糟事,怎能同我家小姐相比!
越栾道:崔相公不过拿了你们几样东西,你们就这样恨他
呸!好不要脸!陈婆大骂:偷了东西就是贼,要雷劈、要断手!还是‘只不过’
越栾起身,将蜡烛拨亮了一些,可这些东西你们一开始也用不上,不是吗
如果崔相公没有将我身份认破,你们便从一开始就将我错认成乔小姐,再从这里返航回应天,往来就这么结束了,你们说,是哪里会用到这些书信凭证
张伯冷哼一声,闭上眼睛,不愿与她多说。
越栾自顾自道:更何况,既然崔相公本就是奉了你们家老爷的命令,去玉楼帮中接小姐回来。他拿了这东西,本也就是物尽其用,哪里又算得上‘偷’呢既有消息说乔小姐在水城寨中,你们告诉他地方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火光已经拨得亮的,两点橙黄的明焰在她眼底跳动,她的声音极冷:除非,从一开始,你们就在怕,他会把真正的乔小姐接回来。
张伯霍然睁眼,一双浑浊的眼珠中尽是恨意!
越栾静静地望着他:所以你们胡乱找了我做顶替,又一口咬死我是你们的小姐——你们根本不想乔小姐回去,这是为什么
面前二人默不作声。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越栾道:崔相公拿了你们那东西,不是没有用处的。你们老爷和玉楼帮这些年的交易,瞒不住崔相公,自然也瞒不住官府。到时候,你们小姐这件事情,要怎么交代,可得提前想好。
陈婆面色有一瞬的闪烁,张伯沉着脸,在她臂膀上一按,再怎么样,我们也不会和崔岷说!
越栾道:你们不说,也没有关系。玉楼帮水城寨的位置已经问出来了——过不了两日,乔小姐也会接出来。
陈婆骤然瞪大了眼睛:不要!
一阵布衣刮擦,她猛地跪在越栾身前,眼泪立刻流出来:小姑娘,你心眼儿好……你去和崔老板说,我们求他,求他不要把我们小姐接回去!
越栾不响。
陈婆哽咽道:我说,我们都说!
这趟过来,是老爷与玉楼帮约的十年期限已经到,可是——是我们实在不愿小姐回来!
都说姑娘远在他乡是受苦,可是如今老爷府上,已经不太平!家里这十年又娶了三房太太,家里早不如从前那样安定,兄弟姊妹,年节里上桌统共十来个。
回到应天去,能有什么小姐的亲娘七年前就已经死啦!就连老爷自个也说了,等小姐回来,早些找个人家打发了出去,可是她如今背了个在匪帮里的身份,能找上什么样的婆家就是日后成了亲,在府上、在往后婆家里,永永远远也抬不起头,还不知要怎样折辱!
她说到此处,似是破涕为笑:但玉楼帮的人来信早就已经说过了,我们小姐在玉楼帮里,做了老师太的干闺女,待着如亲生的一般!先前几年,我们也想过这身份是不体面了些,还是回来的好。可近几年看着,还不如就留她在这个地方,更何况期限已至,老师太也没有发信来说,可见是真正的疼爱!这往后才是小姐的倚仗。
越栾已是面色惨白,几近不可思议,声调也微微颤抖起来:你们怎会信他们!
张伯硬道:我们老爷与他们那边的往来书信,都是我们帮着打理,我们怎会不知更何况,他们如今是有求于我们老爷,小姐送过去,怎敢有什么怠慢!
越栾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玉楼帮的老师太,叫‘柳白眉’,你们真当这是个名字吗
在滇西一带,白眉神是娼神,这边的船妓出行,再小的一片舟子上也要放她的泥像,所谓白眉姥姥保佑,一来无灾无病,二来恩客永绵——她的干女儿,能是做什么的呢
这一句平地落雷,陈婆顿时面如土色,隔了一晌,喃喃道:不可能……他们要和老爷交易,他们,不会这样对待小姐——不会,这不可能!
张伯嘴唇颤抖,不对——是你和崔岷,你们撺掇在先!两日未睡足,老人的双目充血,你——你一早就和那姓崔的串通起来了!你说你叫甚么‘月栾’,要不是有人透露,我们小姐的闺名,你怎会知道!
越栾不语,冷不丁道:我的名字,是你们小姐取的。
张伯收了眼泪,立刻止住哭声,一双干黄的眼睛慢慢转过来,如见鬼一般,死死盯住越栾。
越栾面上再看不出什么喜怒:乔小姐进入玉楼帮后,一直在‘人’字编卖身,我是她房中的侍女。她在玉楼帮里十年,从未和我说过自己有什么父母,更没有说过什么乔大人的交易。这些事,我从前也没有听过。
玉楼帮这些年是怎么和你们通的书信,我不知道。我在她身边长了十年,只知道她过得并不很好。你们说的老师太许诺的什么养女干娘、真正贵女一样的待遇,我在玉楼帮也从未见过。
至于你们在渡口买下我那天,她发了一身的花疮,已经活不久了。鸨母在她背后抹粉,好叫晚上的客人不要看见——
那天清早,我正是要去给她请郎中的。
她闭了闭眼,似乎有冰凉的冷水从脚下漫上来,她是在江水里游么对了,她要去镇上请李郎中来的。可是她分明站着,好端端哪里也没有去,脚下半分也动弹不得,她成了一块泡发在水里的根,只能对着眼前两截死木一样的老人。他们一起蹲着。
倘若当初出了些差池呢但凡没有这自作聪明的这一招、但凡没有信玉楼帮信里的鬼话、但凡从一开始,乔山久就没有向玉楼帮寄出第一批官银。
但都不必说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张了张嘴,无声的巨雷在房中一片片崩落。
小姐啊!
半晌,张伯大叫一声,抱头倒在地上,雪白的头发在秋风中翻动。他蜷缩得太紧,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窗隙中的秋风呼出尖锐哨鸣,如一柄无声的尖刀从人口中穿插而下,一时间撕穿肺腑。
那并不是怎么罕见的痛,毕竟利落地穿膛而过,很快就不会有人记得。